张文祥急的跺脚道:“二哥简直不把我当人了吗?我跟二哥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干了不少的事,何时因性子不能忍耐闹过事?这几日我看二哥的神气,大异寻常,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样,我几次想问,都因二哥说旁的话岔开了。于今忽出了这桩意外的事,二哥还不肯对我实说,不是简直不把我当人吗?”郑时握住张文祥的手道:“你不用着急,我仔细思量,这事终不能不向你说,我悔当日不听你的话,胡乱娶了柳氏姊妹同来,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为马心仪这东西是一个人么?说出来你不可气忿,柳氏姊妹都被马心仪这禽兽奸通了,”郑时说到这里,觉得张文祥的手,已气得发起抖来,即接着劝道:“这事你就气死,也是白死了,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了,再商量对付罢。”

遂将那日在正房窗外所闻见的情形,继续述了一遍道:“象这样来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只因平生好色贪淫,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涂不计利害了。我受报是应该的,毫不怨恨。只可惜你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平时视女色如蛇蝎的,也为我牵累,呕此龌龌之气了,我心里甚为不安。”

张文祥道;“二哥何必说这样客气话。我细细想来,倒不觉得呕气。我与柳无仪名虽夫妇,实在和邻居差不多。我一则因她是柳儒卿的女,她不知道我是张文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将来知道了,她念父仇,则夫妻成为仇敌,我送了胜命还是遭人唾骂。若她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则这种妇人的天性凉薄可想,我如何能认她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这般配合的夫妇,万不可能偕老,又何必玷污她的清白,以增加她忿恨之心呢?二则因我练的武艺,不宜近女色。当日为二哥与无非已结了不解之缘,使我不得不勉强迁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着皮肉。二哥前日既劝我那些言语,大约我对无仪的情形,也可以推测得几分了。原不过挂名的夫妻,管她贞节也好,不贞节也好,我越想越觉得犯不着呕气。还得劝二哥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思量将如何离开这禽兽下流之地。”

郑时点了点头道:“四弟真是个有为有守的人,愧我在读诗书,自谓经纶满腹,真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这般操守,我不成了个瞎子吗?,你当日在船上说的话,我不能听从,不是个聋子吗?我自从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见了那种禽兽行为之后,就无日不思量离开此地,只因一时想不出相安的去处,所以迟疑不能决。想不到马心仪就有今夜这番的举动,他是这们一来,我倒不能悄悄的偷走了。”张文祥道:“原来的情形既是如此,那么淫贼今夜这番举动,其本意不待说便是打算借此将二哥和我撵跑,所以刚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来。我们到了今日,难道在此还有甚么留恋。只看二哥的意思,就是这们不顾而去呢?还是想警戒这淫贼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办。”

郑时道:“警戒他的举动,尽可不必。这种不体面的事,我们极力掩饰,还恐掩饰不了,岂可再闹出些花样来,自己挑拨的给外人知道。我若不为想顾全这点儿体面,早已离开这里了。于今四川总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断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这里面实在情形的,决不会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时悄悄的逃走,将来绿林中朋友,必骂我不是汉子,只顾自己贪生畏死,不顾结拜兄弟为难,没有义气。”张文祥忿然说道:“谁还认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做结拜兄弟。”郑时道:“这却不然。你我心里尽可不认他,口里不能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有趣味。我当日不杀他,反和他结义,并用种种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点儿力量,开你我一条上进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轰轰烈烈的干了半世,谁知一动了倚靠旁人的念头,就没有一件适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顺手,连心思都觉不如从前灵敏了。”

张文祥道:“没有志气的人,每遇失意的时候,多喜说颓丧厌世的话,二哥怎么也说出这些话来了呢?依我看来,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决计走就走他娘,管甚么人家骂不骂。绿林中人巴结官府想做官,就是应该挨骂的了,我因不愿意再与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见面,趁今夜悄悄的走了完事。且看他们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乐多久。”郑时摇头道:“此时已是半夜,离天明不久了,待走向那里去,休说我不能和你一样穿檐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愿悄悄的偷走。你是与那公文无干的人,趁这时就走,倒是上策。”张文祥叹道:“我若肯撵下二哥,一个人逃走,岂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来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只好听凭二哥。”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得施星标的声音,二哥二哥的一路从里面叫了出来。郑时连忙答应。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厅,只见施星标一手擎烛,一手托着一包似乎很沉重的东西,愁眉不展的向郑时唉声说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忽然会有这们一回事。”张文祥接声叹了一口气,正待答话,郑时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紧捏了张文祥一把,抢着答道:“公文虽是这们来,好在有大哥这般的靠山,还怕甚么。不过累得大哥为我的事麻烦担风险,我心里终觉有些不安罢了,于今是大哥教四弟来有甚么话说么?”施星标一面将手中的包儿递给郑时,一面说道:“大哥口里虽不曾说甚么,只是我看他脸色神气,也有很为二哥这事着急的样子。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给二哥的盘缠纹银二百两。大哥说,他还有要紧的话和二哥说,奈院里不便说话,教二哥且到鸿兴客栈里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装悄悄的前来相会。”张文祥忍不住问道:“与其白天改装到鸿兴栈去说话,何妨此时到这里来,或教二哥到签押房去呢。”施星标道:“三哥不知道大哥为这事担着多大的干系,必然是因在这里说话,有多少不便之处,所以宁可改装到鸿兴栈去。”这时郑时因伸手接那银包,不曾握着张文祥的手,听张文祥这么说,很着急的抢着说道:“大哥思虑周密,不会有差错的,我本当即时上去道谢。只因此时夜已深了,大哥白天事多,恐怕扰了他的清睡。不过得托四弟转达几句话:公文上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只我一人避开,便可无事,家眷不宜与我同走,我并不向内人说明。我将内人寄在大哥这里,千万求大哥照顾。”张文祥见郑时到这时候还说这种言语,不由的气忿填膺,那里忍耐得住呢,逞口而出的说道:“这何待二哥嘱托,公文上虽没有我的名字,然二哥既不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做甚么,无论去甚么所在,我始终跟着二哥走便了。”

这几句话,只急得郑时不知要如何掩饰才好,幸喜施星标为人老实,听不出张文祥的语意来。也接着说道:“三哥的话不错,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二嫂留在这里,何待二哥嘱托照顾呢。难道大哥还好意思不当自家的弟媳妇看待吧?”张文祥又待开口,郑时连忙截住,说道:“话虽如此,我拜托总是应该拜托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话,请顺便说三弟为人疏散惯了,在此地打扰了这们久,于今也想到别的地方走走。不待说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这里的,”施星标道:“公文里面既没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甚么咧?”张文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吗?等到那时,只怕已经迟了呢。”郑时惟恐张文祥再说出甚么话来,急将手中银包交给张文祥道:“三弟不要说这些闲言杂语,且把这银子收起来罢。我两人的盘缠都在这里,搁在你的身边妥当些。”这们一来,才将张文祥的话头打断了。好在施星标是个心粗气浮的人,听了也不在意,当下就回身复命去了。

郑时见施星标已去,便跺脚埋怨张文祥道:“我的性命,只怕就断送在你这些话上头上。”张文祥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讲?”郑时道:“你听人说过强盗出于赌博,人命出于奸情这两句古语么?寻常和人女子通奸,给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谋杀亲夫的举动。何况一个官居极品,一个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处处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识破,还愁他不肯放我过去,故意发出言语来使他知道,还了得吗?”张文祥忿然说道:“二哥不要是这般前怕龙后怕虎,为人生有定时,死有定地,杀了头,也不过一个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罢,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个人。”郑时急忙掩住他的口,说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说,就是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闹。你要知道,我们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时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么多兄弟,也只能与不成才的县府官为难,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动他了。于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轻举妄动,便是自送性命,于事情无益,反遭了骂名。”

张文祥听了这些话,心里益发呕气,只口里懒得辩论。这夜二人等到天明发晓,就不动声色的走出了巡抚部院。张文祥道:“我们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还去鸿兴栈做甚么呢?”郑时道:“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己到今日,他若没有杀害我的心思,我用不着逃走。有心杀害我,岂容我一个人单身逃走?”张文祥没得话说,跟着走到鸿兴栈。郑时与张文祥商议道:“我仔细想来,你我命里,于妻、财、子、禄都是无缘。亏得当日经营了一个红莲寺,从此只好出家不问世事。我在这里等着,你去街上买两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和长行人应带的雨具之类,马心仪来过之后,我们便好登程。”张文祥应着:“是”,带了银两出来,匆匆忙忙买了些东西,连同银两做一个包袱捆了。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回头向鸿兴栈这条街上走来。

离鸿兴栈还有半里远近,陡见前面有无数的人,如潮涌一般的奔来,少壮的争先恐后,将老弱的挤倒在地,背后的人又拥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践过去。只挤得呼号哭叫,登时显得纷乱不堪。张文祥看那些人面上,都露出一种惊疑的神气。心里正想扯住一个年老些儿的人,问他们为甚么这般惊慌逃跑。那些人跑的真快,一霎眼就拥到跟前来了。张文祥向旁边一闪,打算让在前面的几个少壮男子冲过去,再扯往年老的问话。谁知这一闪却闪坏了,脚便还不曾踏稳,猛觉有一个人向胳膊上撞来。这一下撞的不轻,只撞得张文祥头脑一昏,被撞的胳膊,痛的与挨了一铁锤相似,两脚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张文祥心想:这东西好厉害,那来的这们大的气力,竟能将我撞成这个样子。会武艺的人毕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寻常人起来得快些,张文祥正待奋身跃起,就觉有人将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张文祥乘势跳起身来看时,仿佛是很面熟的一个人,已撇开手上前挤去了。

张文祥陡觉背上轻了,反手一摸,不见了包袱,不由得着惊,暗想道:“难道连缠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么?”再回头向地下寻找,那里有甚么包袱呢,随口骂道:“将我撞倒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剪绺的贼。怪道他那们重的撞我一下,原来是有意来偷我包袱的。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盘缠,由你偷去了就是吗?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面骂着,一面不迟疑的折身追赶,喜得那人还走得不远。分明看见他一手提了那个包袱,向前跑几步又回头望望,好象看失包袱的追来没有追来的神气。只是张文祥走街边追赶,那人只回头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张文祥身上,张文祥气得胸脯几乎破裂了,暗骂:你这不睁眼的小贼,怎么剪绺会剪到我身上来了呢。紧追了几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抢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那里去?你若是知趣的,赶紧退我还没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饶你啊。”张文祥不是这们喊,便也罢了,那人跑得并不快,且不断的回头,要追上还不容易些,这几句话一喊出来,那人听得回头望张文祥一眼,两脚登时和打鼓的一样,急急的跑起来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畅所欲跑,边跑边将包袱照样缠在背上,这种气教张文祥如何能受,也就尽力量追上去。两人的脚步都迅捷如风,顷刻便追到了城外,张文祥只是追赶不上。又追赶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个庙宇。张文祥心里才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抢包袱的人,便是在那日在街上遇见用胸膛抵住骡车不许过去的异人。因那日这人的酒已喝得酩叮大醉,神情态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见面但觉面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时竟想不起来。此时看见了关帝庙,才将那日的事触发了。张文祥既想起了抢包袱的就是那异人,心里倒不着急了,也不觉气忿了。因为料想有这般大本领的人,决不至存心抢人的包袱,是这般举动,必有原故。再看这人果然背着包袱,跑进关帝庙里去了。

张文祥跟进庙门,只见这人已将包袱就庙门旁边的地下打开来,取了一件新买的衣披在身上,一摇一摆的,低头打量称身与否,见张文祥走来,也不理会。张文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这种异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作了个揖,说道:“前日从某处追随老丈到这里,原是要听候指教的,因不敢扰了老丈的酣睡,以为在别处盘桓一会再来,老丈必已睡足了。谁知在别处略耽搁了些时,回头来老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难得老丈肯这们赏脸,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请问有甚么见教之处?”这人抬头看了看张文祥,做了不认识的样子,说道:“你认识我吗,你既认识我,怎么骂我是剪绺的小贼呢?”张文祥笑道:“那是我的两只肉眼不争气,因为与老丈亲近的时候太少,突然于无意中遇着,一时想不起来。请问老丈,刚才那许多人,为甚么都惊慌逃跑?”

这人说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个朋友初到山东来。寄寓在鸿兴客栈里。我前几日去访了几次,都因去的时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门拜客去了。今日只得早些起床,等城门一开就到鸿兴客栈去,才和我朋友会了面,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彼此谈论得非常高兴。忽听得隔壁房间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甚么事,不看犹可,看时真险些儿反把我吓死了。原来挤满了一客栈的兵,刀枪眩目,威势逼人,就在隔壁房间里。据说捉拿江洋大盗。一会儿便拖出一个人来了,我看那里象一个江洋大盗,分明是一个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来连话都没问一句,只怕姓名还不曾问明白,就在客栈门口杀了。杀了那斯文人也罢,忽然那些兵又说逃了一个,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间里搜查。是这般拿了不问情由的就杀,你说谁不害怕,自然一个个都向外面逃跑。一半兵在客栈里搜查,一半兵跟着逃跑的客追出来。过路的人不知道甚么事,也吓得乱跑。我怕的最厉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临时见财起意,取了你这包袱,谁知你这们小气,拼命跟着追赶。”

张文祥知道事情不妙,心里和刀割一般的难过,表面上仍竭力镇静着问道:“老丈可曾打听杀的那个江洋大盗姓甚么?”这人摇头道:“杀的人那里是江洋大盗,是鸿兴栈住的熟客,和现在山东的马抚台是亲戚。姓甚名谁虽不知道,只是大家因他确实是一个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张文祥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已急变了颜色,两眼同时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知这被杀的是不是郑时?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