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太守

有一新选太守,而之新任者,由水路前进。行三日,而见邻船旗上官衔,与己相同。“ 此必前任回籍。”询之,乃亦赴新任者。疑是“假我之官,沿途打抽丰,骗财礼;然见我旗,彼必收旗而走,胡为竟与我并行也? 未免胆过大矣。”至晚, 收缆,湾泊一处。太守持刺往拜,居然邀见; 索看赴任部凭, 名姓异而任所同。自思“部既选我,因何又放彼来? 宁我有他案??误乎?”因问之,答曰:“子赴子任, 我赴我任,不必以此系虑也。”

由是开则同开,泊则同泊,夜必聚谈,心亦契合。将次抵任,若人曰:“ 子乃阳间太守,我乃阴间太守。吾见子之诚也,是以告情于子也。”阳太守曰:“ 同事一方,民间诈伪,可朦于阳,难朦于阴。有疑事可仰指教,幸哉,民间可无冤狱矣!”未几,各有役来迎接。迨筮期上任,阴太守忽不见矣。阳太守往城隍庙拜会,又邀见之。其陈设布置,资待伺候, 俨同阳署。问曰:

“吾不见公到任也。”曰:“只可我与尔见之,不可令外人见也。”

次晚回拜,民见神灯,而不知出入在于何处也。阳太守恭迎,各尽其礼。

后县有谋死亲夫一案。死者家有老母,领养一女为媳,而女已长成,逾月即欲完姻。母有一嫡侄,业裁缝,善诱人妻,坏人名节。常来母家,防之甚严,裁缝亦不敢起妄念,而不端其行。适其母值父家有大事回,托邻居妯娌照看媳服。适裁缝过来,一转而去。其母是晚不回,其子宿楼上, 媳宿姑房。三更时,闻有人扣门,其子起而开之,被人一棍打死。其妻闻声,起而烛之,见夫身倒仆门扃,半在门内,半在门外,惊喊四邻起视。疑日间裁缝来过,必与女有奸约也。赶其姑回告之。其母曰:“吾之所防者,惟吾侄。昨吾出门,而侄来; 吾子夜遭打死,情有可疑。”即控之于官。

官验棍伤至死属实,即提其媳服与侄到案。讯之,不得真情;略加其刑,二人即认有奸;而于通奸情形,究有未确。连讯十余堂,案多疑窦。将近一月,幕友曰:“此案必须通报,再延处分不少。”官曰:“ 我亦作此想矣。”当晚友叙详稿,尚未成就,坐而假寐,俄若倦起。忽见一男一女, 站立于前, 似有哀泣之状。一惊而醒,醒则尚有恍惚之形也。友意摇动,曰:“ 若以奸办,必有冤抑;若再延挨, 东人难免处分。”踌躇未决, 心绪不宁。呼童煮酒消愁。正在举杯,时东人出来,入友房同饮。友曰:“ 夜深人静,何犹未寐也?”东人曰:“适在睡眼朦胧之间,见一男一女,泪眼跪求。吾想此案有冤,难定主见,是以出来。”

友曰:“ 吾梦亦如是也,故借酒消愁。”东人曰:“ 明日吾当传媪婆,探其红,而辨女之处不处,则案之冤不冤定矣。先生请缓叙详稿。”次日验,果处女。男女哀哭, 官亦泪下,谓幕友曰:

“吾宁去此官,而不办此冤案,以陷无辜也。子为我作稿,禀请另委贤员讯办。”

府接其禀, 晚诣城隍曰:“ 某属有一疑案, 请查之。”城曰:“ 吾已知之矣。此案乃贼殴死,非由奸也。四路查访,半月获犯,破案矣。”府即修书饬县访查。县乃着亲信家仆,带役改装,四路察访,自亦下乡访之。其一少年家僮,能说土音,行止某村,进小庵歇足,坐于佛前蒲团上。闻间壁房内,有人言语,起而细听。其人说:“ 此案县已详出,可安心矣。若未详,某等当避开为妙。”家僮即出庵,密招所带差役,获以带回, 其案即破而定。

又有某县,杀卑幼图赖人一案。其人与邻居有隙,思欲报复。见媳在水缸汲水, 以手向后抬之,其媳翻入水缸,殒命。

诬为邻居推入身死,以一年轻少子为证。县以命案为重,见有证供,即以邻居拟抵,招解到府。讯之,极口呼冤。府提全案人证质讯,少年一口供是眼见邻居致死。是子年未成人,不便加刑。以刑吓之,不畏;唤进入署,以食骗之,亦不吐实情。太守又请于城隍,次晚赴庙讯之。城隍令将大堂之钟,暗以煤涂黑其里。讯之半堂,命统案人证,将手悬于钟内。昨晚神已吩咐,能将杀人名字,写在掌上,不许将手按钟里。而死者之翁,惧神写字,手掀钟里。逾时过来,伸手而视,众皆白,而死者之翁独黑。太守曰:“ 是尔杀媳图赖人也。”案即诬服。

自后各州县疑案不少,赖城隍以决者十余起。太守大得声名。一夕,城隍过太守,面带愁容。太守问之, 曰:“ 诉之是泄天机,秘之是寡朋情。”太守再三问之,城隍曰:“ 令堂命在劫内,想是前生之过。”太守跪而求救。城隍曰:“吾已踌躇多日,并无他法。须多购美食锦衣,孝敬令堂,使之用尽命中之禄,得早游仙也。”太守遵言,日献盛馔,逾月而母死矣。城隍曰:

“今免劫矣。”逾月, 雷雨交作, 至五更, 雷将城隍神像击开。

吁! 为友母之劫,而设法以移之,乃移其劫于己之身。是神也,何待友则灵,而自处则昧也? 盖是非曲直之间,难差毫厘矣。

阴 骘 地

浙鄞文渊,前明大学士也,住居府城。其祖某翁,壮年时,下距城八十里之小溪山会友。次早还家,有山民私与船户约,趁船而来。到门时,街灯已起矣。山民欲寄宿于船, 船户不允,痴立岸上。翁怜其山僻孤民,询无亲友在城,止之宿,食以饭。山民黎明而起,正城民熟睡之候也。欲谢主而走,候之已久,主人不出,自思:“ 昨晚宿而食,心已不安,兹晨不可再在此过早也。”遂出门,进饭肆食之, 再来作谢。谁知转回, 忘其门户,又未通姓名,无人可问,往来上下三四次,不得其门而入。

翁起,告仆曰:“山民即与之饭,路远可使早归。”仆登楼而望,不见山民,告主人曰:“ 已去矣。”翁上楼视,睡处枕旁,有一布包,启而视之,白镪百两,纳粮单一纸,曰:“此必小溪地保,承催钱粮,进县完纳也。今遗在此,若人焉能赔之? 当买舟送去,以解其结。”其仆曰:“ 不知若人姓名,送归何处?”主人曰:

“粮单内载有都图,到此即知地保之名也。”又思误粮违公,必受官责,即进县照单,为之代纳。得有粮照,即上船飞驶而去。

更后上岸,询之村中,问得其名,及其住处,径至其门。但闻号啕不辍,叩门而问之,其妻曰:“ 吾夫上城完粮,忘银于止宿之家。因贫而充役,不能赔此重银,畏祸悬梁,幸已救生。”翁曰:

“汝夫昨夜宿在寒舍,吾为此特来送还尔。”地保闻之,出而叩谢。翁出粮照曰:“ 路途遥远,代完以省往返。”地保益感其情,命妻子同出叩谢。因通姓名,杀鸡为黍而食之。自此山民进城,必到翁家, 时馈山乡土仪。数年,山民歇役, 亦不来翁家矣。

后翁年迈择地,为身后计,延堪舆,串夷载路, 度其阴阳。

寻至小溪某山,师称佳城。翁见山下有种植者,往之。指山而问曰:“ 谁氏之业, 可与售否?”若人曰:“ 长者乃某处之某翁乎?”翁曰:“ 子何以知之?”曰:“ 吾即遗银在府之地保也。”翁曰:“ 尔之老,何如此之速也?”山民曰:“ 赖翁之恩, 值役三年,颇堪自依农业,不进城,已近二十年矣。虽少过尊府, 而恋念之忱,未尝稍息。今何幸而又得瞻慈额也! 请至茅舍,暂为小憩。既爱是地,亦易商量。”翁见门景不同,曰:“ 子已富有乎?”

曰:“ 可无虑饥馑矣。”告妻子曰:“ 救命之翁, 复到吾家, 即治饭。”翁曰:“ 尔为我筹地,已感深情,岂可作扰。”山民曰:“ 食此饭,即有此地,不食则无。”翁然之。食毕,山民曰:“ 是山乃我新置之产,检券揖而送之,以报昔时之恩。”翁曰:“ 吾乃有钱之家,岂肯葬无钱之地,以博人笑?”翁看契价银十六两, 即照数与之, 曰:“我家离此过遥,将来造葬, 统烦襄成。”得意而回。

后鸠工购料,悉藉山民就近经理,所省甚巨。至嘉靖时,文渊显达,实出此地而来也。

野史氏曰:无心为善, 乃是真善。观若翁之待山民,可知之矣。当其遗银也,不遣送以还之,不书字以招之,必欲亲至其家,又必代为完粮,是真乐于为善也。其初何尝望报? 迨后偶然会合,不过图一安土,又何尝以和羹期许? 谁知天鉴其善之真,而报以大显。则后之视翁者,体念前事,全其性命,解其危结,一善足抵万善也。即此可为为富不仁者戒,亦可教人以改恶从善焉。

嫌贫害婿

谢芳津,苏州常熟庠生也。具玲珑之笔,操决断之才,凡有冤抑难伸,倒悬莫解者,投而求之,一词入庭,即能脱兹罗网。其或心起讹诈,即事生情,出人意表;甚至蜃楼海市,平地风波,能使假者认而为真,曲者变而为直,四乡土民,咸推尊而畏惧之,名曰老大。官府幕友,亦慕其名。然救人多而害人少,以故官不加法。

邑中有徐姓者,富如石崇,恶并元载。家有慧女,已许字,婿家亦是华胄殷门, 迨后渐替凋零,竟成荜门圭窦。女已长大,迎娶鲜资。徐心郁结,曰:“ 吾之爱女, 娇养已久。今嫁黔娄,窃恐清苦难熬也。我在,不致时受饥饿, 我死将何以堪?

意图退婚,婿家未必肯依;此言一出,倘被告发,官见我富,必遭讹诈。且吾平日素有声名,行此无颜之事,将何以复立人世乎?”于是交结亡命之徒,计议独害,绝婿性命,即可全女大事也。

布计已定,一日傍晚, 遣人邀婿至家, 商酌迎娶。其婿以为岳之美意, 欣然而来。见即逼期速日迎娶, 婿曰:“ 家无担石,结缡非易,当竭力筹备,以副嘉命,望赐宽期。”正说之间,时已三更,忽有数人扛出衣箱金银服物,将婿抱住,用煤涂成李逵之脸,劈破大门,喊醒邻居,投鸣地保,捆送到官,诬为黑夜抢劫。官问之,其婿供出实情;亡命之徒,群皆挺身硬质,以致官无主意,暂行收禁,徐惧此计不成,反遭大祸, 挽人行贿。

其人曰:“天下从无贿而办盗之事,贿之更起官疑矣。”徐乃贿通臧获幕友,竟欲以“ 莫须有”三字,炼成冤狱。

其女与渔服最相契合。进探之,见女形容憔悴, 郁郁不乐,问之,女曰:“ 吾与某既订偕老之盟,未舒伉俪之情。今以此而身罹大辟,不救,是背夫也;救之,是叛父也,奈何?”言未已而泪如雨下。渔服曰:“ 救之为是。此间有一谢秀才,主见最高,相离不远,一宵可到,与之商之,彼必能救夫以全父也。

今晚乘无人知觉,我将渔船放至后门,送往谢庄,如何?”其女然之。

夜深人静,女潜出候,渔舟适至,登即飞驶,至黎明,渔服扶女上岸,同叩谢门,入而诉之。谢曰:“ 以女控父,是叛逆也。

吾不能挽此大案矣。”女跪于地,痛哭求救。谢巡檐绕屋,数回而定,呼女起曰:“写一词与汝,投之于官,可两全也。”即转至县投之。

官阅词,拍案曰:“尔父竟如此之横逆也乎?”女曰:“爱女过切耳。”官曰:“ 尔乃护夫背父也。”女曰:“ 妾尚未离父母恩养也。”官默然,复阅至词尾,有“不告害夫,告则害父,不可告,不得不告”四语,曰:“ 此词乃情真理确也。”即传其父等,讯之得实,将徐唾骂薄责,罚银三千两,赏之于婿,当堂完姻,党恶等各枷杖完案。其断语云:“ 礼重婚姻,律严谋害。女虽过爱,难违海誓山盟,婿或极贫,奚厌箪瓢陋巷,兹某嫌婿贫窭而设陷阱,恶过绿林,幸女识夫仁义而首穷奇,贞如霜柏。一词剖案,四语动情。得辨公冶之羊,始认昭奚之虎。罚银充赏,婿家可免饥寒;完娶于归,女心亦得安逸;若按情而定断,应科诬死未决之条;幸代首以从宽,聊治得相容隐之罪。徐某薄责三十板,听纠棍徒各与重杖枷示。此判。”

女与婿团聚归家,即邀渔服过饮, 送银五十两,以报一夜舟行之恩,其夫至谢庄,馈银百两,以报一词救命之德。苏郡喧传一时。有《水调歌头》一阕云:“ 燕燕差池羽,鹣鹣比翼飞,鸾书相订,一许终身难改移。忽焉闾门挂席,公子袍敝,云翻雨覆悔佳期。退婚犹爱脸,图命又谁知? 献恶计,独心起,王法虚。涂面栽赃命自除,幸生贞女识义,恰好渔服?? 起,一席清风到谢居。辨此莫须有,罚银完聚归。”又有孺子歌曰:“ 嫁女兮须择婿,莫择其家,富难久持才堪夸。成六礼兮难改适,安命为佳,胡为乎嫌其贫兮欲拆珈? 纵然爱女情深,何妨以女作子,分资与其奢。设计害命, 自生祸孽萌芽。父心独,女贞嘉,正气能破吮人邪。幸遇好官,全夫全父,剖断情明理不差;罚银三千两,当堂拜烛成其嘉。徐老吁磋,满城喧哗, 多情桃李夕阳斜。”

海 鳅 鱼

渤海有鱼,厥名曰鳅。鳅之大, 不知其几千丈也。逆而来,水击数十里; 怒而去,潮吸数十丈。虽孟贲之勇, 戴宗之捷,不能抵一尾之摇。况欲擒而剜其肉,以作??膏之烛乎? 然巧莫如人,犹有不知其海之阔,鱼之大,能使其力之疲,死之速者。

粤东平海,乃出洋之口,鳅有时至。予曰:“ 其浩浩森森、渊渊穆穆者,海也;其来也无形,其去也无踪者,鳅也。从何以窥?”客曰:“ 子不知夫沿滨海若,灵于内地神?? 乎? 当春夏之交,渔民猬集于庙,焚香祷祝,掷?? 而知其来;又必??卜可捕,以为神之许也,则捕之。于是集渔艇数百,一艇选识水性、熟水境、习镖法者数人,驾以快桨,备以铁镖;镖有眼,穿以绳而系之于艇。船必陈柳木梆, 以待鳅来。盖天生一物, 必有一制。鳅之所忌者,柳也。又使善观海色者数人,登山而望,见海面百余里外,凭空突起高阜,白浪轻浮于上,黑云铺映于下,水势滔滔, 潮声隐隐, 知是鳅来。报竹为号, 舟人贾勇而待。

数刻间,扬鳍鼓鬣,波涌如山,譬犹千军万马,飞腾而至。口喷水沫,光天化日之下,倒洒大雨;非特艇中人衣发尽湿,即岸上人亦湿透衣襟矣。但闻群击柳梆,声满于海。鳅遂势蹲而尾垂下。艇人齐心尽力,摇桨飞水以迎之。鳅近艇, 铁镖齐放,鳅负痛, 疾卷而去。渔艇渔子, 具遂鳅势,卷匿波中, 舟皆不见。须臾,一舟昂首而起, 各舟亦渐次起矣。一渔人拭脸而出,各渔人亦次第出没矣。登舟各收镖绳,得镖而嗅,其气腥,则已中,鳅可得也;盖鳅皮损则咸水入之必死。歇息间,又见鳅来,亦复如是法以御之。三近三放,而鳅已死矣。渔人复以数十铁钩,挽扎鳅身;易以数十大舟,千人负缆,系带近岸。但见蚝黏为数十里大山,以塞海口,不知鳅之身,乃千万蚝黏之也。民取其蚝。而见鳅之形,口宽十丈,颔下有髯,宛如平条牛尾;外有微皮,而内有软骨。渔人以丈余杉木,撑开其口,腥臊之气难闻,深黑如洞。携大灯燃烛,悬于颚,云梯置于喉,即由喉门进而割取脂膏。百余人以蒜塞鼻, 尽入其腹, 割划不辍,月余乃尽。一鳅可得膏油十余万斤。先跻公堂,而后瓜分之。其肉任人刳取作羹,脊骨可为臼。问之渔人,曰:‘ 鳅既受镖伤,宁不畏而复来乎?’渔人曰:‘ 以此制鱼,他鱼受惊而去,不复来;惟鳅鱼可能以此捕之。盖鳅为海患,已获罪于天矣。

天遣之使来, 以刳其身,故虽受伤而犹来, 是亦数之不可逃也。’

或曰:“ 事近于诞,难令人人而信之,可不必载。”不知凡由平海而来者,咸曰捕之时必请如海而观,子之文情形吻合,非亡而为有之海谈也。书之,亦见天地之大,无所不有, 可以开坐井观天者之胸眼也。

徐兄李弟

昔有异姓二人,约为兄弟。一姓徐,有子,业为经纪;一姓李,无子,勤于读书。道虽不同,心甚契合,遂订金兰之交,竟誓生死之盟。即以姓为名, 一称徐兄,一称李弟。朝夕往还,无分彼此,内外亦无间言。

一日,徐谓李曰:“闻吴中丝价甚平,意欲往贩而获利,稍为润家。吾将托妻子于弟。”李诺之。去未几时, 妻子相继病殁。年余,徐归。李见衣裳垢敝,形容憔悴,面目黧黑。李问之,泣曰:“吾至洞庭湖中,遇风覆舟,同行诸人,尽饱鼋鼍之腹。吾得渔人相救,沿门托钵而归。此时枕畔无妻, 膝下无儿,形单影只,将何所托!”李曰:“ 暂居弟舍,逆来之境,当以顺受之。自嫂与侄去世,兄家之物,一一检存弟处;若肯变卖,犹可收拾余烬,背城借一。”徐如其言,变凑百余金,贩药赴荆襄。

两月而返,曰:“我命不由,实命不犹耳。前次至洞庭而遇风,此次至潇湘而遇盗。正在惊惶,陡起大风,触石船裂, 货遭沉溺,人漂于岸,倩人捞物,虽获其半,已大亏其本。命也如斯,予亦不作出门想矣!”遂馆于李舍。

徐好饮博。李曰:“ 兄虽一身, 而无家累,饮博岂可终身,当图良业,以为生计。”忽对李曰:“周友约我合伙开肆,但无米之炊, 巧服不能,弟盍为我图之?”李即将田数亩, 典金与之。

徐得银, 欣然而出,数日不归。问之人, 方知徐将此银, 偿博进,完酒债,遁入远方矣。

从此李日即渐贫窭,无以自给,仰屋兴磋, 莫可如何。潜诣屋后,山下土地庙, 思欲自尽。适有客过敬神,焚香燃烛。

李躲匿神旁,坐而假寐。恍惚间, 见神下座,笑而言曰:“深山荒僻,乃恶兽出入之乡,速上我楼,自有好处。”醒见庙中无楼,忽悟曰:“ 神言未必无因。虽无楼,我姑上屋。”遂从墙旁古树,攀援而上,如矫猱升木焉。方升屋,忽见林下飒飒有声,滚滚而入,有一虎跪于神前曰:“多日不食,饥饿难忍,求神赐之。”

神曰:“翌日午刻,村西有一缺耳猪,在田芟草, 尔之食也。然尔命当饿, 难以食也。”虎拜谢而去。又有一阵阴风。神曰:

“老魅何来?”即有服人声对曰:“弟子居东村山后, 荆棘满岩,岩有隘洞,仅可容身。村近何姓, 有一子,年十六岁, 聪明姣秀,绰约如服人女子,常近之。饮食起居, 亦颇适意。惟此处依山成村,近无井泉,村人远涉他冈,汲而供饮,苦亦极矣。村中一岭,上有峭壁,壁有小洞,确是泉脉;为片石所阻。略施斧斤,泉流涓涓,不惟养人,亦可灌田,无人知之耳。”神曰:“ 尔道将成,不合魅人,须当谨慎。”狐遂出。

次日,李至某处,果有东村,遂对村人曰:“近闻此村有妖,吾有善术,可与降魔。然吾渴思饮, 乞赐茶以润口。”村人曰:

“此处汲水,往返十余里。”李曰:“ 吾亦有术,使山有水,无须远汲。”李如狐言,至石壁之洞,运斤击开其石,果源泉混混而出。

又至山后洞中,多积柴草,燃火熏之,有黑狐突出奔逸。村人子疾遂瘳。合村作谢,合得银三千两,车马十余辆。随又至西村,见荒寂无人, 惟街尾有古井, 见一服人左耳缺半, 挚瓶出汲。李急牵服衣,服惊欲逃,李就抱掷于室中。村人哗然,拳棍交集。李素习少林学,随抵随喊曰:“我乃救此服也,幸勿乱殴!”众皆住手。李即以昨夜神言告之。旋闻虎声绕村,三巡而行。服在家中,闻其号声,仿佛似牡猪音,遗秽满地,逾时后还为人声。适服夫归家,众告其事,夫服拜谢,饮酒而去。

次年,李入都应试中选,出为县令。方到任, 赴乡查勘边隘,忽见道旁一人,拱立于前, 视之,乃徐也。遂下车邀至署中,历述前后之事。款饮数月,赠以银,令其回里。

徐辞后,思弟之言,验神之灵,亦至山下庙中祈梦。将至五更,并未有梦, 遂自援树而登庙顶。忽惊腥风,阵阵而来。

闻神曰:“ 妖狐斑子,何处相约而来耶?”狐对曰:“ 弟子前次拜遏而去,次日即有人至村,将泉脉透出,汲饮甚便。第遭火厄,几为熏毙。”虎曰:“ 公命食缺耳猪,为人救去,几为所擒。兹山中有生人气。”神不之应。狐与虎共寻之。虎则四处?? 寻,狐则上树而视,见徐仰卧庙顶,推堕石阶;虎大吼,嚼而食之。

后徐托梦于李曰:“ 予生前作孽,不践盟言,已为恶兽所伤。”哭泣而去。李惊而寤。至退归林下,设馔招魂以奠之。

此事予童时闻诸人言,虽近于诞,然诚伪之分、善恶之报,昭昭不爽,亦可为嗜友骗友者戒焉。

麻 疯

两广多麻疯, 以其地多卑湿,天气过暖之故也。然染此症,贻害无穷。人袭其气即发之; 发之而生子孙,均是麻疯。

故官于城外偏僻处, 设一院以收之,禁其入城。惟女疯可卖,男疯不能。常闻有绝色女子,勾引少年子弟,一宿之下,其疯即过,是女之疯即脱;少年再觅,不再见是女矣。男即眉落,医之无益。此只可卖于外江之客,不能种于土人也。故谚有“ 少不入广”之语。

然亦有能自脱者。予在广西时,闻苏广文说,伊藤县有一富翁,麻疯顿起,不知从何染来。恐害移子女,另于一园造屋居之。其妻子早晚送餐,已五六年矣。适于娶媳, 客满酬繁,竟忘送食。其妻忽忆夫饥,将鸡一碗, 命僮送去, 而僮即放床边椅上,又以客忙,忘送其饭。其妻又忆无饭,进而视之,见椅上白糠,堆积如球。此何物也? 细视之,乃虫数万万, 其夫浓睡。心思此必夫身之虫,闻鸡气而出,聚食此鸡。急取布掩而包裹至院,用火烧之。不逾月而夫眉复生,肉色如旧, 麻疯即退。此亦若家之有德,而能使不治之症自治之;盖有鬼使神差,存乎其间焉。

夫湿热生风,风生火,风火生虫,理固然也。医之者,只知驱其风,收其湿,而不知杀其虫,故百无一愈。今以鸡而引虫俱出,亦一善医之法也。余故载之。

黑 旋 风

有朋自远方来,见予志怪,坐而言曰:

予在山西时,闻有选授沁州牧者,辞京门而至太原。将之任,次于徐沟,宿于同戈驿廨。月明如昼,花阴之下,隐约似有人影,倏有倏无。突至室中,几下有冷风起。牧以为室少居人,猫窜鼠逃, 初不为异。鸡鸣晓发,甫出门, 见有黑旋风一团,在马前卷土而行。日日如是。至入沁州境,十字路口,牧之车马由东南而行,黑风则由西北旋而去矣。牧异之。及接篆任事,是夜,见堂外有一幼童,年约十余岁,面目毕露。次早拜客,即有王姓拦舆,以甥在叔家、生死不明来告者。牧恍然曰:“ 是也,前之所见黑旋风,即此案之冤气也。”遂带吏役到某村,将李宅前后围搜,不见踪迹。正在查访间,黑风又旋转于地。牧曰:“尔有冤,领我去。”黑风即先旋行,至一土阜而没。

时天雨雪,牧令倩工起土。尺余,见一尸身,头已伤,肉未腐,验明回署,方诘其实。

初,王姓有姊, 适李, 生子寿,五岁而父母俱亡。叔名李三,如痴如呆。寿则依食于叔。其舅王安,设馆课蒙于乡,带寿课读,以甥舅之谊, 不议束??。年终辞馆而归,岁岁皆然。

新正,寿过拜年,王将开馆日期告寿,命其仍来课读。至日,寿不来,王疑寿之另从他师也。往问之, 李三曰:“ 寿有病,俟其愈乃来。”月余,又不至馆。王以寿为独子,刻刻关心, 又往问之。言语支吾。王疑之, 入室寻寿, 不见;跟追其故, 指东画西,尽是疑窦。于是讼之于官。

??知婶之母王氏,与巫师有奸,并淫其婶。立春之日,寿从内室过,闻男女谈笑声,从花眼女墙窥之,婶与巫师luǒ体交欢。婶见墙外有人探望,揽衣而觑,乃寿也。自思秽行已露,倘或寿吐其风,将何以复立人世? 乃与巫师计灭其口。密白于母,母笑曰:“是不难。夜间诈言寿暴病,延巫师视之,扬言厉鬼作祟,必须禳解,用木盆盛水,令李三顶于头,闭目跪于门外,告之曰:‘寿病甚暴,盆水不漏,则病可治;如盆漏水,则举家难避祸矣。’遂将寿用蓝布蒙首,以铁秤锤击死。巫师将木盆拍水淋身, 曰:‘ 冤仇甚深, 难以相救。且犯重丧, 宜速瘗之。’李三乃痴而无慧之人,听其言, 必依而行也。”计议已定,告于叔,从之。未虑及王有甥舅之情,而控抉其隐也。

牧得其情,将王氏缳首,巫师杖毙,重鞭其婶(次日亦死),笞李三完案。

夫人受色迷,胆之至大者也;因奸杀人,计之至密者也。

不有王而谁与诉冤, 不有风而何从破案? 隐恶天彰, 洵不谬矣。

郭 佳

一枪获一虎、两豪猪者,郭佳也。佳本楚人,随父贸易,遂家余姚。贫无立锥,弋猎为生。一日, 携枪入山深处, 见丛薄间有两豪猪,思欲击之。蛇行匍匐,至偏石下。将施火具,忽有水滴头上,腥臊难闻。举头仰视,见石上蹲一斑虎, 只露下颏,盖虎欲食豪猪,涎垂下流也。佳惊悸自思:“ 若被虎见,命已了矣。是欲得豪猪以嗜我口,反送身命以饱虎腹也。今虎不杀我,我当杀虎。”遂取枪照准虎项,引火开枪,击之,适中其颏。闻大吼一声,虎即耸跃,从佳头上过去, 直前搏啮豪猪。

相恃良久,力尽俱毙。佳奔告家人,舁至县堂前。某为邑令,重赏之,留其虎而还以豪猪,谕曰:“尔等之来献者,专以虎为民患也。今民患已除,我心则怿。出银赏之,以酬尔等之力。

吾收此虎,以志郭佳之勇。二豪猪当与民等烹而食之,共领野鲜之味可也。”

杀两奸服

僧与尼,同无发也,服式亦同,日可辨而晚则难辨也。浙江黄岩县,有作客于外,闻家妻与人奸好, 收业旋里, 以伺其隙。居之半年,不见所闻之奸夫来家, 而女亦安静端正,毫无佻达之气。半信半疑,思欲试之。一日,又欲远商,配物整装,辞别亲友而行。行之时,妻犹堕泪。甫出门,奸夫即来。饮酒开心,留与欢宿。至三更,其夫回,在房外静听。正在云雨交媾之时,急敲门。其妻问是何人,不答。妻起而开门。奸夫恐有人来捉奸,随服同起,站在门旁, 候开门,而即在门后躲之。

其夫持刀直入,即捉妻杀之。关门趋进房中,而奸夫即开门跑走。夫在房寻之不见, 听开门声,即趋追, 已不及矣。因思杀奸杀双,今杀其一,必有罪焉,将何以解? 即出大路,俟一来往人,拉进室中杀之,以作奸夫,可掩其罪。

守至五更,见对河佛庙,有一僧,提灯而出,过桥, 径由其门而来,即拉进室杀之。俟曙报官验殓,而近地居民闻杀奸,群集观之。见和尚两乳突起,一人曰:“从未见男有如许之大乳。”启其胸而视之,如服乳一样,人皆疑之。摸其裤, 乃一尼姑也。众皆骇然曰:“ 焉有杀奸而杀两女乎?”夫闻之, 心急欲逃,邻居不依,无奈,自投于案而白之。差获奸夫及庙中和尚到案,究出是庙和尚,与尼奸好已久,是晚,过庙宣淫,至五更放出,路过其门,致杀之。官得其实,照津治罪,完结。

夫尼乃无人管顾之服,谁杀其奸? 即有好事者闻而追之,或捉住其奸, 起意讹之, 不知竟假手于人而杀之, 真异事也。此本佛地,而污其清净之区,神怒已极,故遣之来而斩其头也。

不然,胡为如此之巧也? 吾愿世之阅此者,当传知僧与尼,使之凛然守戒焉!

医 者

医之道精矣微矣,奚可浅试乎哉? 必其平日有绝大学问,采诸名医之书,研求摩练,得其旨奥,庶不至杀人如麻焉。

浙鄞有徐姓者,住居罂??湖滨,不农不儒,始依父兄以闲游,继有妻子而号苦,思欲养家,?? 记医方,悬牌疗疾,计得蝇头之利。人知底里,谁肯寄之以命? 冬衣敝絮,裹以棉袍;夏衣草衫,蔽以葛衫。日逐游猎, 寻病而医。人见其濯濯也,以仆隶下人视之。进而坐谈,踞身不起,必俟一饭而后归。

一日,有隔里许之姓朱者,偶触伤寒,八日而死。徐闻之,贸贸然来。入其门,其尸已移房出堂矣。徐按其胸口,心口尚热,可医也。朱之家属,以天气炎暑,急治棺成衣,立图殡;且知其不精于医也,无人听之。徐自取楮笔,书白虎汤一方,令其弟侄速检药石。其弟侄曰:“ 子非华佗,能挽人于已危乎?

子非纯阳,能起死以复生乎? 子饥难度,不如与我帮忙,同食三朝,不必以拙技尝试也。”徐曰:“气虽绝,胸尚热,死马还须当活马医之。子与我钱百枚, 我往市中沽药, 能生乃汝家之福;不能生,算我假用此钱也。”其弟侄厌其缠绕,与之。徐自煎自熬,以药汤灌死者之口,竟顺受而下。须臾,死者手微动,而口有气。徐曰:“ 生矣。”满堂哀哭之声毕止。于是复舁至房,调治数日而愈。咸以为此神医也,不可貌相。谢银十两。

由是名声大振,延者有人。徐欣欣得意曰:“白虎一汤,能起死回生,况病而未死之人乎?”凡遇病者就之,医即开白虎汤与之。不及两月,医死者十余人, 被人拷打数次, 医道仍然不行。而朱复活二十余年,是盖朱之命不应死也,天遣徐以医之。救一人而杀十余人,亦由天遣而杀之。从知生死存亡,皆归于命,有病者可不必医矣。医者也, 但能医不死之病,而不能医不生之命矣。

失火酬神

吴地烟火相连,民居稠密,瓦屋鳞鳞,俱以木成,非若广东之有墙无柱也。一至冬寒风冽,天旱物枯,所虑者惟火耳。不烧则已,烧必百家,或千家。故遭回禄后,凡幸免之家,必敛银演剧,名曰“ 谢火安神”。

昔有金匮延祥乡,归家坝头,毗邻而居者, 百有余家。一时失火,焚烈其半。彼受惊而未遭火害者,均议各出分金,演剧酬神,众皆乐从。内有一老妪不允, 曰:“ 吾以仅可容膝之居,所值无几。火能烧我蛙房,其能烧我老阴之物乎? 吾不出银。”又有一强横少年曰:“ 吾素不信神灵。尔等畏火, 吾不畏火矣,亦不出银。”各邻不能强以相从,听之而已。

越月,天寒,老妪挑灯纺棉,以缶炉养火,蒸于裙下。暖气薰薰,体畅神怡,手不释棉而纺。忽火焰烧裙至裤,遂立乱跳;火得风而焰起,裙裤竟烧,下身尽受火伤, 号痛呼苦。月余乃愈。而少年一夕闻某处起火, 图抢财物, 直前赴场。已获微赃,犹不足欲,复又进抢。火势燎原,一卷而尽。少年不得出,避入后园,直竖于墙而毙。移尸殓埋,而人印在墙,俨同生形;虽洗刮殆尽,而犹不能绝其迹。是盖以少年一身之脂膏,逼透砖内。后闻时时作祟,令建房居此者,不能安闲于暮夜焉。

夫守正不阿者为神,非欲尽人而敬之也。彼人信神之灵,自必肃然起敬;彼不信者,不敬则已,何复以亵语慢之? 无怪加之以祸。今即如其亵语而报应之,神欲使人知天报之奇,凛乎不敢再犯焉。世之言出招尤者,当知奋然自改,即无心谈笑,亦当慎而出话可也。

薛 之 桐

临安人,薛之桐,世居陋巷,贸易起家。售一旧宅,后有园林,绿叶扶疏, 清阴蔽覆,夏月纳凉,颇得佳趣。中有古桐一本。一夕,薛见桐下有古衣古貌、虬须雪鬓者, 倚桐而立, 歌曰:“ 峰阳灵产,渊渊深深;造物无言,至音无声。相依为命,五柳先生;阅人成世,阅世成今。辱在泥途,哪得知音。”歌罢而没。凌晨,薛即在人歌之处,掘土尺余,获古琴一张。洗涤尘滓,冰纹满面,悬之壁上,亦不知为何代物也。一日,有应试举子,入门避雨,薛见其貌文物,邀之登堂而坐。其人见而惊叹曰:“此无弦琴也。数百年靖节先生手迹犹存, 请以十金易去。”薛以为破琴而得此重价也。后闻举子遇识者,竟得十倍其价,第不知落于何氏之手也。

贞 节 服

河北贞节服者,李宦家仆郑姓之女也。年十一二时,已知自重。主家召令服役,似怒而归,且坚执不往。父母虽挞之流血,而终不从。主人怜其志之高而听之。十四五时,许字于同伴刘姓之子,未迎娶,而刘子已匪荡矣,因樗博负人索偿而逃。

不知夫之所往,惟勤女工,事父母。年二旬有五,同邑某宦,由部郎出授山右刺史, 在治演剧。内有一小丑,言语是河北音,呼而问之,始知是刘姓子也。训以母老家贫,责以流荡忘返,赏给路资,着役押送还乡。讵行至沁河,失足落水而死。女闻之,恸哭不止。父母劝之曰:“ 汝尚未至刘门,何必如此悲伤?

且此乃荡子无成,正恐误汝终身,岂愁无郎君胜刘十倍者!”女闻之,落泪不言。夜乘父母睡, 潜至刘家,叩门而入, 跪于姑前,抚膝大哭。女向袖中取白布笄,求姑簪于己发,复立身整衣,向姑行子服礼,又拜其宗亲及亡夫之灵,姑媳同哭至晓。

其父母寻觅亦至,骂女曰:“夜静更深,私奔到此!”女曰:

“儿已受刘聘,即刘门女也。从一而已,岂可复有二心。吾欲守节而来,非私奔也。”其母扯之返,女滚地而哭尤甚。比邻闻之,接踵而至。有说应在此守节者,亦有说应从父母之命者,亦有说守节固为美事,其如家贫何? 正在纷纷议论,而主人李宦亦至矣。问知其由,女叩头乞请作主。李宦曰:“ 尔等随我到宅细讲,何如?”女曰:“重服在身,不愿进宅。”李肃然曰:“ 汝果若此,不但刘、郑两家有光,连我李宅,亦与有荣焉。”问其姑曰:“有侄孙可为汝媳承继乎?”刘曰:“ 老奴三口, 逃荒至此。夫亡子丧,无一族亲。”李宦曰:“ 我去岁北来,买一小厮,年八岁,赐汝媳为子。我日济米薪,以成贞节之志。”众皆谢。自后人人以贞节二字呼之。

贞节孝以事姑,勤以持家。贵胄富眷,亦多幕其贞节而馈遗之,家颇安适。数年,姑及父母,相继而殁。贞节哀恸,葬祭尽礼。惜继子日比匪类,以游荡为生涯,屡训不改。始犹朝出暮入,继则数日一归,后竟不知去向,挽寻无踪。贞节自伤命之不良,两目哭成昏花。是时李宦已殁,安人迎之入宅,待以上宾之礼,内外大小,皆敬礼之。至四十九岁,沐浴谢主,瞑目而逝。临终时,满室馨香。殓时,易其下衣,犹然处子。安人服女,环绕而泣,卜葬于王屋山前。远近闻讣而来唁送者,不计其数。惜与例不符,未得旌表。

次年夏,大雨连朝,山水涨发, 王屋山前之墓, 多受??坏;独贞节墓后,急水壅沙,积成土岗,高围数丈,而贞节之墓,正居其中,虽加意工筑,未必有如此之坚固完好。观之者咸颂天之保护完人也。于是尚义君子,为之立碑表节,植木成林,募捐祭田,择一刘姓子,使耕种,而奉祀春秋。并述其贞节行状,呈于大尹,续载邑志。至今贞节之名,犹称颂不朽。

人曰:“已表于邑志矣,何必复载之?”吾曰:“ 天下贞节之服不少,而吾特表之者,表其幼知贱役,长识服道, 及其老也,能使贵者尊之。是女未必读书,而竟贯通于圣贤之道,可与姜??太任,并驾而驰驱矣。”

鬼 截 路

北直某县,有贺姓者,居邑之南关,世事肆业。有一铺,在住宅之侧,伙有二人,一年老者,一年少者。又一铺在十里镇中,逢月杪,老者必往镇盘铺盈绌一次。一日,老者病,少者请行。贺曰:“ 我久未过此,将亲往焉。”天将晚,以木棍作杖,恃其路近而行。次日午刻,有人自镇来城者,谈及贺某, 并未到彼。举家惊惶,约人寻觅。见所携之棍,撇在古坟滩下。趋赴而视,至一石桌,见贺屈身卧于其内,眼耳鼻口,皆塞泥土,不省人事。抚其胸尚温。舁归,洗其沙而救治之,半晌方醒。问之,曰:“昨夜行至坟边,见磷火迢迢,似塞其路。中一鬼头,面目毕真。以棍击之,分而为二, 逾时复合。愈击愈多, 无可往逃,被众鬼扯倒, 土塞口鼻。忽闻一巨鬼遥呼曰:‘ 急拖至我前,必亲手毙之,方消我多年之恨!’众鬼齐应曰:‘ 诺。’霎时将我扶去,如风吹之状。巨鬼确视之,曰:‘错矣,如何此次偏是他亲来,倒须小心防护。’即寂然无声。我亦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心跳气喘耳。”闻者无不惊异。少者返铺,谓老者曰:“幸老兄未往。”备述贺之所言。老者大惊,忽堕床下,气遂绝。究不知其巨鬼有何冤仇也。

贼 截 路

山右阳城裴某,在济州久开行业,两载一回。欲省路费,单骑独行,衣褡被囊,缚于骡背,自恃手中明白,毫无忌惮。归心如箭,昼夜兼行。

一日五鼓,自沙市起程,不数里,突出一贼, 举棍从旁打来。裴顺手接棍,急跳下骡,即伸一腿,而贼已俯跌矣。裴骂之曰:“棍有棍法,发必揆情,尔全然不懂, 敢作此买卖耶? 尔起,吾当教之。夫骑牲口而来者,他身在高处,从旁打去,非但无力,而且他顺手夺根,更觉便捷。莫若迎面打去,彼见棍来,必用手架格;即用棍头照准胸膛,尽力点去。他在骡上,急难闪躲,必仰面跌下矣。此法何如?”说罢,弃棍骑骡而去。

贼刻从沙岗背后,赶至裴前,即遵所教之法而行之。裴果翻身坠地。随解骡背衣褡,负于肩上, 曰:“ 即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连声称谢而逸。裴已受伤,不能与斗,惟有目送之而已。

等候天明,始有行人往来,见裴卧地,问其故, 告以颠末,人无有不笑者。央扶至店,调养数日,始能转动如常。或有劝其兴讼,裴曰:“我教之而即能行之,是自取之也。且传道得吾徒,吾有幸矣。”裴后对向亲友谈及此事, 不但无怒骂之言而止,颇觉得意。

吁! 世之为贼者多矣, 一遇强子, 即时畏服,不敢动手。

而受其劫者,虽破其敌,亦痛恨切齿,不肯复道其致败之由,教以取胜之法。今裴竟一一指示,事已奇矣;彼贼心灵神慧,即如其教,而于教者之身试之,果中其诀,宁不虑有一法必有一解乎? 胆亦大矣。然裴之技亦浅矣,只知一法,而不知法中之法。又复以道有传人,而欣欣得意,可为愚之极也。余不取客之明于棍,而取贼之受教甚速也。

两 姓 祠

义乌有两姓祠者,王与邬也。溯其姓从何来也? 王本寒微,父母龙钟,妻贤子弱,听鸡鸣而起,磨豆腐为生,不苟为,好行善,稍有盈余,分济穷邻。

一日,肩售腐回,途遇募金僧人,盛扬佛法无边,极称施舍有功。听言起慈,将售获银捐助八钱。归并计数, 仅剩三钱,乃深愁不敷本则业止,业止则家危。若以情告,父母必责,一时结不可解,将剩银塞于门隙,自缢而死。诉于阎罗王曰:“ 慈起仓卒,命送须臾。怀念双亲,赖谁养活,乞救之。”阎王命掌案吏检册查之,曰:“ 王某数世清贫,并无恶迹。念其孝可嘉,令还阳。”谁知魂回家而尸已烂矣。阎王又命掌案吏, 查无恶端而甫经身死者,借其尸而与之还魂。吏查邬姓, 迄可小康,庸庸守兮,其子甫死。即令小鬼引王至邬身,而入其魂。其家大小咸哭之哀,见尸动而生,停哭大喜。讵尸起而出。举家拦之,复生曰:“ 吾非尔家之子也。”皆以为伤寒转经发狂, 严管之。王见不能脱身,卧而假寐。俟其疏管,乃奔归原家,呼父母,唤妻子,曰:“ 吾生还矣。”其家咤而驱之,遂跪而请曰:“ 吾实子之子也。”诉以自缢之由,告以还魂之故。“ 如不信,吾有银三钱,塞于某门隙处,可取之以为证。”其父母命其妻过门隙视之,果有银一小包,数亦符。然貌非己子。正在半信半疑之间,而邬之寻子者俱至,强欲其回,坚执不从。王家信借尸还魂之情,而群与邬争。邬曰:“魂虽尔子,身实我生,焉可归于汝家?”争执再四,邬乃控之于官。讯之,断为两家之子,令半月在王,半月在邬。王氏所生之子,从其王姓;邬氏所生之子,从其邬姓。夫然遵断完案。后王之家,赖邬家潜济得安,两家以续以似,繁衍成族,合建祖祠,名曰两姓祠,至今春祀秋尝,各赛其富。余得之方人传说而志之,恐王邬之谱,尚有曲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