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顷,他随手掩上门,就在门边矗立着。

“阿达,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缪小姐在椅子里仰起脸来,畏畏怯怯地问。

“我说,假使没有人来帮助你,你一定没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达这样回答。“你知道我的事吗?”缪小姐的眼光,像她的声音一样,充满着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说你能够帮助我?”她虽恍恍惚惚这样问,但语气之中,自然的充满着不信任。

“也许这样。只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诉我。”阿达说:“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张公馆,她关照我在五点以后,再放车子去接。所以,眼前却是一个最好的谈话机会。”

缪小姐暂时不语。她把眼光滞留在这汽车夫的脸上,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的说话的真实性。当这简短的对白进行之际,主仆双方无形打破了阶级观念,而处于朋友互商的地位。依着缪小姐的心理,她当然无法完全相信一个汽车夫,竟会代她解决那种完全无法解决的困难。但是,一个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渊,偶然看见一点星光,也会把它当作一座灯塔。况且她想,事情的局势,原已达于恶劣的顶点,即使再进一步,也未必更会增加恶劣的程度。在横字当头的心理之下,她终于踌躇了一会而把游泳场内所遭遇到的事情,绝不隐藏地说出来。

一方继续地说,一方静静地听。阿达偶然也插进一两个问句,缪小姐都照实回答。

“你看这事情怎么办?”缪小姐在说完了她的心事以后,把忧郁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这汽车夫的脸上,只见他的眉毛渐渐紧皱;他的头颅不住在摇。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随着阿达的眉毛而紧皱。她担心阿达会这样说:“这样太讨厌的事,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不料阿达并不如此回答,他只是坚决地说:“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太可疑。”

“谁?”

“你的那位令亲,——余先生!”

“你说余恢?他,不!——你别乱猜,他决不会……”

“事情明显得很!”阿达不顾对方的抗议,只顾坚持着意见。

“那一定不会。”缪小姐的脑内,浮漾着那个蓝色水波边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对这影子闪出过一些恍惚的暗雾;但她不愿意有旁人怀疑她的旧日的伴侣。——这是女人的心理。

“我们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达阻止对方的话。他问:“那天你原想到大华去看电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专诚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这样?”

这边点点头。

“这就是不对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么会在电影院中遇见你?”

“不!我们是在大华门口遇见的。”这边把澄明的眼光做梦似地望着远处,她似乎在回想当时遇见余恢的情形。

那边自管自又说:“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不可解释。他曾告诉你:游泳场中有个特别节目,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又向你说:他在那里等候一个朋友,而事实上却又并没有朋友来。最可怪的,他还特地带着女式的游泳衣。从种种方面看来,都说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当。——而且,这圈套看来是有预定计划的。”

“这,——这一定不会,不可能!”她抢着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华门口遇见,完全是件偶然的事。——况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议的。”

“嘿!世间正有许多预设的陷阱,专等自愿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达心里冷笑,他口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他听对方自言自语似的说:“他,怎么能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预先设下圈套来陷害我呢?”

“难道他不能在大华门口专诚等候你吗?”

“他怎么知道,那天我要到大华去呢?”

“他可以打听。他当然有方法打听出来的。——你们是亲戚。”

她只顾尽力摇头。

女人有时是固执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问题的时候会固执得更厉害。一件很明显的事,简直就无法向她们解释清楚。这使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只能微笑而摇头。就在这个微笑而摇头的片瞬间,他把目光随便望着室中的各种东西。——这里是缪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于她亲手的布置。屋子的线条也和人的线条一样静美。那边有一座小书架,放着一排整齐的书,一式裹着紫色的包书纸。小几上有一个花插,插着一簇浅紫色的鸢尾花,和她掖在衣纽间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浅的色泽。阿达从这些沐浴于夏季阳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视线飘上对方的脸:“少奶奶,你对于颜色,喜欢什么?”

这问句把一双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静的脸上。问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时无法回答。阿达却把问题兜回原来的路线,他说:“那天余先生曾带来一件女式游泳衣。你并没有把这游泳衣的颜色告诉我,但我可以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这边更惊奇了。于是阿达说:“他说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并没有来;他并不期望会遇见你,而他却带着你所喜欢的游泳衣。……”他冷静地摇头:“你看,这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缪小姐猛然抬头,她的固执动摇了。仔细一想,这个汽车夫的分析,完全简单而合理。一阵意外的苦痛,袭击着她的心,使她低倒了头。

“这问题我们可以留着慢慢地谈。”阿达用宽慰的语声向她说:“最要紧的,我们必须赶快解决眼前的事。”他转着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这个相片盒的样子,详细点向我说一说?”

缪小姐用潮润的眼珠望着这汽车夫,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意见;她只觉得这个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聪明。于是她把那颗失去的心,和附带着的金链的式样,一一向他说明。她还找了张纸,把式样和大小画给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张纸片塞进了衣袋:“请你把那封信也交给我。”

缪小姐在略一迟疑之后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汽车夫,将用什么方法帮助她?

对方接过这封吓诈信去,并没有看就向袋里一塞。他只点点头说:“好!完全交给我吧。”

这时,甬道里面似乎有些脚步走动的声音。——这个机警的家伙,一边说话,一边原在留意,有没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至此,他微微一弯腰,说:“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决不让少奶奶身上沾到半点龌龊的水浆!”

说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于这扇夏季的纱门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语声,仿佛还在这间静悄悄的屋中浮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