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们,依仗他们小小的地位,声望,作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捞摸些不垢不净的油水。他们的地位声望,也就是他们的生产资本;就为这些小小的东西,是他们的唯一的资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视这些小小的东西。这种人的胆量,有时可以大过于一座地球仪,有时也可以小过于一粒氢原子。他们遇到对方是一匹羊,他们自己就是一只虎;反之,他们遇到对方竟是一只虎,而他们自己,也无妨立即变做一匹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处于虎的地位,不料一转眼间,他竟遇到了一只比他更凶的虎,使他无法张牙舞爪。于是,为了避免伤害他以后扮老虎的地位声望起见,他只能暂时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妈哈哈”的曲子。

所以,当阿达与那位孟律师走出他的“公馆”时,他们不但无条件收回了那颗被劫掠的心;同时他们在这主要胜利之外,还从这个屈服者的手里,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小小收获。

战胜就有利益,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以努力于战争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达笑着向那位大律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绰号,要叫做‘吃角子老虎’?”

“谁知道你的意思呢?”大律师不很热心地回答:“单就我所知道的而说,你的大号,至少就有一百个,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个中的第几个?”

“这也许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的绰号。换句话说,这是我的新绰号,是特地为了这件事情而专取的。——你看,我们费了好些口舌,在这个家伙手里,只弄到了区区一万元。哼!一万元在眼前,不是一个等于角子的数目吗?我老早就知道,在这种人身上,原是挤不出什么大量的血来的。”

“所以你把你自己称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师耸耸肩膀。

“最讨厌的是,那个家伙自己不欢迎支票,而结果却把一张支票付给了我。不过我是不怕他会少半个钱的。”阿达说时,他把手里那张银行契据,小心折叠起来,藏进了他的衣袋;这等于那架吃角子的机器,已把筹码吞吃了下去。连着他说:“孟律师,现在我委托你,把这紫绒盒子里的东西,代我去转交给我们的少奶奶。顺便请你代我辞掉汽车夫的职位。至于工钱,那夜开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也算收到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还在闲谈。

“假使这一次她不遇见你,不知道这场戏将怎样唱下去?”大律师说。

阿达摇摇头。

“其实,一开头她就该把失落的那颗心的实情说出来,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大律师继续发表意见而加上批评:“她太没有勇气了!”

“但是你不能单怪她没有勇气。……”阿达又摇头。

“我看她有点可怜。”大律师连忙改口:“她在这件事里,好像完全没有什么错。要说她错,除非怪她先前不该拣着那个太有钱的人去嫁。”

“你的话,也许不对,也许对。”阿达说:“我在郭公馆里住了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了这位少奶奶的一点性情:她好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她憎恨笼内的苦闷,又贪恋笼内的安适;她羡慕笼外的自由,也害怕笼外的空旷。飞吧,她怕笼子的阻碍;不飞吧,又怕笼外有人讥笑她。她暂时不想飞;而有时还要找些不想飞的理由,自己骗骗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心理矛盾的女人。于是乎有些人,就捉住这种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样。”

这一回是大律师在摇头了,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这些较复杂的话。

阿达向他看看,改换了谈话的路线:“有一件事我想劝劝这位少奶奶:以后对于不论什么人,她应该张开眼来,把面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说她的那位亲戚余先生吧,她以为他是好人,却不知道他和那个程立本,完全是同谋。据我料想,这个姓余的家伙,除了在她身上图谋金钱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进一步企图。可是最近,他赌得厉害,也输的厉害。大概他有什么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里,以至受了要挟,才草草演出了这个下流的戏剧。以上,一半是我打听出来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吗?”

两人将近走到了分路处,阿达还在说下去:“再说我吧!我在这件事里,无条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为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或是什么‘侠客’之类了。假使她真这样想,那又是大大的错误了。事实上我到她家客串车夫,也为听得她家用不了的钱太多,所以想混进门去变点戏法。结果,我见她家囤积了两代的孀妇,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个好人吗?你看,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好人吗?……”

大律师又耸耸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话照实告诉她吧。好!再会。”

说完,大律师眼看他高大的影子,摇摆着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阳光之中渐渐走远。

——三十二年十月八日下午写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