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觉悟到故乡无所用其留恋时,恰好接到士雄来信要她和阿和都到南洋去。士雄要她出缅甸去是因为他自己不能即刻回来。他要阿和到那边去是叫阿和去学习生意,不要再在村里游手好闲做不良少年。

她想到缅甸去走一趟也好。她本对士雄无爱,但一个人住在失恋过来的地方,触目的情景——都能使她伤心。多住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痛苦。她想到南洋去游览一回,看能排除这种悲痛不能,故乡的地方,她再不能住了。

——已经负了重伤的自己的心再无恢复希望了吧。管它能恢复不能恢复,就是死,我也到国外去死,不再回来了。我死了后,我的遗骨也不许他们带回故里来。我恨故乡的一切了。最可笑的是广勋,自那天向他提出要求后就不敢再来见面了。她愈想愈觉得他可恨,同时对他的怯懦的态度也加以鄙视。她虽然恨他,鄙视他;但临行之前又有点想见他一面。他的面影像在自己心上烙了印般的留了个很深刻的印象,精神上时时刻刻都受着他的支配。她想着怀中的胎儿就推想到广勋来。

她终于没有会着广勋就动身了。

二月中旬天气晴和的一天,她和阿和跟了一个老水客由县城搭乘小汽轮赶到海口H市来了。轮船到H市时是上午三点半钟了。

他们到了H市就进了一家有名的T酒店。她开了一间面海的特等的房子。阿和和水客的房子在她的房子的后面。他们就在T旅馆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

老水客由轮船公司回来说,还要等三天才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美瑛是初次来H市的,她觉得自己县城虽然繁华,终赶不上H市。因为H市的街道很整洁,商店也很宏丽。她想,离自己的故乡这样近,早要求士雄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就好了。她又想,广勋能够和自己在这H市租一个小小的洋楼共住,那就再幸福没有了。她原站在骑楼上,倚着铁栏眺望海面的大小不一的轮船和海岸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及奔驰的电车。想到广勋,忽然的伤感起来,又无心眺望了。

吃过了晚饭,天还没有黑下去她要老水客带她到街路上看热闹去。阿和当然也跟了去。南地的H市在这二月中旬已经是很和暖了。她淡淡地化了妆后,换了一套轻松的春衣,她不住地注意她的腹部,她怕因此减少了她的美观,她想时期还浅吧,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他们从三楼走下来,出了旅馆,就向旅馆左侧的横街进去,到里面的内层大马路上来。H市海岸的马路赶不上内层马路的热闹。

在商店前的通路上走时看见像广勋的人,她的胸口就悸动起来。她想,真的在这地方看见他时就硬不睬他。可惜这个水客老了一点,阿和又丑了一点,不然我就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并着肩,手拉手的走,叫广勋看见不好过,他看见我和别的男子手拉手的并着肩走会心里不好过。跑到旅馆里来看自己时,那我又可以恕他的一切了。她想来想去。想不出对他复仇的方法来。复仇的方法只有找一个比他更标致的男子一同去见他,同时可以对嘲笑过自己的妹妹复仇。不过和广勋的关系。必要先得那个男人的了解。到后来,她觉得这些都是空想。冷静地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的深恶痛恨广勋,自己又觉得自己的心理矛盾。假定广勋还在自己的身旁要求什么时,自己没有拒绝他的勇气吧。

她出来的目的是到在H市有名的S公司和W公司去购买衣饰和化妆用品,她走到服饰部来了。她站在大镜前望望镜中的自己,觉得近来憔悴了许多。她望着镜里的自己的脸就摸摸双颊,她看见双颊很瘦削,也有点苍黄——淡淡的粉色压不住的苍黄。她的头不住的向左右翻看自己的肩后外衣穿得帖服不帖服。随又侧立在镜前视察自己的侧影。她觉得自己的姿态还很轻盈窈窕的。自己的长身玉立的俏影还有惹起一群年轻的男性的追慕的魔力吧。但她总记挂着自己的脸色的苍黄,忙又走进镜前去,嘴唇感着玻璃的冷气了,镜中的自己的脸部陡然的给一种薄雾蒙住了。她忙拿手中的手帕要揩那种薄雾,但已经凝结成针口大的滴滴的珠了。她把露露珠揩干,自己把嘴唇紧闭着,再细细的把自己的颜色观察,那种讨厌的苍黄的色泽过是衬在淡淡的粉膜下面很明显的看得出来。她想,以后不要叫爱我的人走近自己,也不许他仔细的看自己的脸,他看出了我这苍黄的颜色就会厌倦我吧。广勋离开我,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她在镜前痴站了一会,微微地叹了口气,到后来她觉得自己的窈窕的身材穿着天青色的上衣,纯黑的裙还是很可爱的,自己就向镜中的自己努嘴,很想搂着她接吻。

她翻转头来看见阿和站在喳喳地响的煤气大光灯下凝望着自己,老水客靠着店台也望着自己微笑。

“笑什么?讨厌的何老伯!”她感着自己的双颊发热。

“好看,好看!”何老伯摸着他的几根鼠须哈哈大笑。

“讨厌。”她斜睨了他一眼,脸红红的笑了。

她在S公司只买了一双高跟皮靴。出了S公司,再向W公司来。

“在S公司拣不到你中意的东西,到W公司去更难了。”

“去看看总可以的。”

“说到太白楼去看热闹,不去了么?”阿和跟在后面问。

“我还有点事,今晚上要到D湾找个朋友明天去吧。”

“你不去,我可以和瑛姑去。搭往那边的电车是不是?”

“是的,是的。搭往W街的电车直坐到终点,下来一问就找得到,那边是S砂洲,有名的热闹的场所。酒楼妓馆在那个地方的顶多。”

“我不到那个讨厌的地方去!”她早就听见。S砂洲是狎邪的地方,她不愿意去。

阿和站在她身旁张开口望着她,像很失望的。

有几辆汽车在他们面前飞驶过去,她没有坐过汽车,羡慕起来。她看见辆辆汽车里面坐的主人翁都是碧眼红毛的西洋人。

“我们坐汽车玩玩好不好?”她笑着望何老伯。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花这冤枉钱做什么事?到缅甸去不怕没有汽车坐呢。”何老伯忙摇手反对她的提议。

“真的,有电车坐,已经很好了。你看车里并不挤。”她指着正在他们面前驶过去的电车。

“你们妇人家还是坐黄包车好,你坐在电车里,没有座位时来了个西洋人,驶车的要叫你站起来让给西洋人坐呢。”

他们在W公司看了半点多钟,美瑛觉得腰部有点酸软起来,说要回去。何老伯送他们母子(?)到T酒店门首后,自己搭电车赴D湾去了。他说,要十一点多钟才得回来。

阿和跟着她由二楼上三楼时,阿和颤声的问她,

“怎么样?”

“不行!”她脸也不翻过来看他。阿和给她叱骂了后口里咕噜了几句。她虽然听不清楚,但她觉得他是在骂她想念黄广勋。她当做不听见。她不等到何老伯回来,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