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和子玖在寓里头从容不迫辩论《大学·格致》章时光。哪里晓得外边却就闹出一桩非常大乱子来。这乱子真是利害,江翻海倒,地黑天昏,几几乎大家都不能够活命。看官,你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原来士谔听了子玖的话正要回答,还没有回答出来,忽见一人气喘吁吁奔进来,嘴里连嚷:“了不得!了不得!”仔细一瞧,就是老友沈一帆,不觉听了一惊,忙问:“一帆,遭了什么事故?”

一帆这时候满头都是汗,一面用白巾揩拭,一面答话道:“你们还写意,性命都要活不成了,没有知道么?”

黄脸女子道:“我的姑妈,侄女今朝都去过了。娘舅也因厂停了,在家里头生气,拍着桌子骂人,说:‘这种日子不要过了!过下去也是活饿煞,不是大伙做强盗,抢他妈一泡子,快活几天儿,至多砍掉个脑袋!前后一样是个死,总比饿死好点子!’姨丈在纱厂当小工,赚的钱本不多,所以靠偷几包纱出来变卖用渡。这几天市面不好,偷出来的纱,店家说没有钱买,不要。现在纱厂也停了,姨丈也在家里头愁眉苦眼,刚见他拿姨母件夹袄去当了八个角子。他自己这么的艰难,侄女还好意思同他张口?姊夫人是好的,照应了我们不知几多回数了,他有着何消我们开口得。我娘病着,倘不是他时常送几个钱来,要吃什么买点子什么,这会子恐怕早不在世间了。就是我的生意也是姊夫作荐的,他与我是一爿厂,我为停了厂没钱用,叫他还向哪里去拿钱?”

黄脸女子道:“我也不仔细,只听厂里大先生说什么市面不好,什么银根紧急,又什么倒了庄呀号呀的,闹一个不清楚。后来姊夫告诉我说厂里老板没了钱,开不起了,所以暂时停着。”

黄脸女子道:“姑妈的话是不错,只是各丝厂、纱厂、面粉厂、榨油厂,一切不论什么的工厂果然通通停着,大家没有生活做,没有铜钱赚,侄女也不晓得为甚缘故。莫非各位大老板闲时阔不过,把钱阔光了?所以开不起了呢。”

那黄脸女子道:“姑妈,我们这也叫不得已,还得出早还了,也要你老人家开口?我与你究竟是至亲,我老子究竟是你们的嫡亲兄弟,至亲家照应照应,道理上也没甚讲不去。可怜我们一家子,娘呢生了病,不能做事,睡在床上,差不多成了个废人,又没有钱延医服药,挨了足有半年了;兄弟呢又小,就只我和爷两个子赚几个钱来活着一家子性命。现在巡捕房里凶不过,我爷卖糖炒栗子,生意真难做,昨天、今天连捉进去两回,三角一回,两回就罚掉六角洋钱。我在厂里做湖丝,今天厂又停了,工钱也没有领着。上月的房钱约到现在还没有付,接着又是一个月快来了,二房东催得像逼命一般,不然呢也不至于这般急。因为他家两个哥哥都在窄油厂做工,今朝榨油厂也停了,所以发急。姑妈,可怜我们今天煮饭的米都一粒都没有,合家子饿着肚皮等候呢。家里头东西,凡好进典当押当的都已典掉押掉。姑妈,只好你老人家发一个慈悲,救一救我们吧。”

正说着,忽听一阵妇女吵闹声音从西邻吹送过来。子玖道:“是什么?我们去瞧瞧。”

子玖道:“这话我就不懂了,做人难道不应得好么?”

子玖道:“听这奶妈子侄女一段话,外边境象直是危险的了不得,倘这几天里头不弄平,恐怕大局就要不堪设想。”

子玖道:“可否就这会子讲几句我们听?”

子玖道:“到底为了甚事,也应说说明白,没头没脑叫人家怎么会懂。”

子玖道:“不如走过去瞧瞧。”

士谔道:“这祸真闯的不小,不知闯这祸的罪魁祸首果是哪个?”

士谔道:“财富康会搁浅,这也奇怪奇了。我晓得财富康是浙江巨富庄少平开的,资本很是富足,十七个大商埠都有他的分号,差不多点子的银行还没有他那么的势力。庄少平这人又很是把细,很是节俭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日?”

士谔道:“他救谁?”

士谔道:“也或许是经济问题,怎好一句抹煞他。”

士谔道:“上海是通商大埠,外国人侨寓的很是不少,一乱就不得了。”

士谔道:“一帆,你到底讲清楚点子!这样的话,真是丈六金刚,叫人家怎么摸得着头脑?”

于是三人同到那边,见一个黄瘦脸儿的女子,年纪约只十六七岁,身上衣服十分褴褛,站在天井里,一手搭在厢房短窗上,一手执着块已经变成灰色的白洋巾,掩在脸上,不住的拭泪。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江阴布袄裤,耳朵上戴着两个包金环子,白胖胖面孔,狠霸霸眼睛,指着那黄脸女子道:“你横来问我借钱,竖来问我借钱,好似我爬在金掘藏,发甚么洋财,有着聚宝盆,取不完用不尽。哼!像你们这样懒,哪里来有饭吃?我就是真有钱也供给不起呢!何况我也在帮人家。我在这里做奶妈子,通只赚得五块钱一个月,家里又要用,自己又要添件巴布草衣服。吃人家饭,穿得化子一般,同伙里也要笑话。你姑丈又不会赚钱,住在家里吃死饭,你表弟在木匠店学生意,又月月要几个钱零用费,你去想叫我哪里来这许多钱?你老子上月问我借了一块钱去,说‘就有,就有’,直到这会子,半个沙壳子也没有见面,还好意思来向我开口!”说罢忿忿不已。

中年妇人道:“扯你妈的谎!厂老板们会没钱么?他们吃饭的碗盏筷听说都是银子打造的呢(银台面也),家里房子都是很高很大的洋房,六七位姨太太都只有十七八岁年纪,打扮得活像天仙一样。不要说别的,光是几位姨太太的衣服、首饰、钻戒咧、珍珠咧,并并拢怕不要值好几十万银子么?出来又都是汽油车,为的是马车坐得嫌烦了。家里头娘姨、大姐、粗做的、细做的,每个人身边都要用到六七个,合家子并拢来,光是底下人也要好几十个人呢。一天里看戏大菜的钱,省下来已经够我们一辈子用了,他们这样人家会得穷么?”

中年妇人道:“你的话我就有点子不信,上海这许多工厂,何其恰巧,难道竟会一时间停的么?”

中年妇人道:“你的话我不要听,俗语叫做救急好救,救穷不好救。你现在是穷,我如何好救你?就使今天借给你几个角子,你过了今天,明天依旧要不得用。况且我也没有钱,你还是快点子回去,到别地方去想法子吧。”

中年妇人道:“你为甚专向我一个人死缠,在上海的亲戚也很多,娘舅、姨夫、姊夫都赚着大铜钱,都可以去商量得。我今天钱简直一文都没有,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只铜钱两字休开口!”

一帆道:“这事的始末缘由,我肚子里倒烂熟,共有好几个人呢,只是谈起来却非三言两语所能了结。”

一帆道:“瞧什么,多不过争风吃醋等陈腐事故。”

一帆道:“应了你的话,现在只要工厂不开工,工人没得饭吃,马上就要作乱。外国人因生命财产所在,必定就要派兵船进来保护;兵船一进来,上海还成上海么?恐怕就要同十年前天津一个样子了。”

一帆道:“庄少平正为做人太好了,所以要遭着此难。”

一帆道:“就救他自己所用的伙计。”

一帆道:“他一意要救人,人没救起,自己倒被人家拖倒了,你想可怜不可怜,可惜不可惜?”

一帆道:“什么清楚不清楚,应了你的话了,财富康银号搁浅了呢!凡与财富康有关系的庄号,牵连着的有好多家。外边谣言盛的紧,北市二十家,南市五家,一共二十五家庄号,听说合富银行里买办已都不肯认保,所有二十五家的拆票,银行大班已都不肯收用,各厂家都已停了工了。银行钱庄的存户都纷纷持折抽提存款,提出手转存向外国银行去了。后马路的三光银行原是带做储蓄的,这会子零星存户都拥得去提存款,门口都要挤坍快了。叫巡捕管着门弹压着也没济事,喧闹的声音真是震天撼地,人心大乱,全上海吵的鼎沸一般了,你还不知道么?你还不知道么?咳!云翔,咳!子玖,这乱子不知要闹到怎样一个地步!”说毕喘气不止。

一帆道:“不要瞧了,回去吧。”于是三人同回到士谔寓庐。

一帆道:“上海滩,上海滩,真是坍了!你我住此上海的都要被这潮头冲去。咳!没有命活了,没有命活了。”

一帆正欲回答,忽听“吁烈烈……吁烈烈……”一阵警笛声音,士谔道:“这是巡捕告警呢。”

不知什么祸事,且听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