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称《易》为五经之原。此说盖出自三千之后学传授不绝,而刘歆能述之耳。孔门弟子三千余人,而其天才最高者,孔子目为狂简之徒。狂简诸贤,又各传后学。 上考孔子之学,其大变,盖有早晚二期。而六经作于晚年,是其定论。早年思想,修明古圣王遗教而光大之,所谓小康礼教是也。小康者,以礼义为纲纪,正上下之分,别尊卑之等。贵贱有不可逾之阶,居上层者世守其位。天子以天下为私有、诸侯以国为私有、大夫以邑为私有,是谓三层统治。大多数庶民劳力生产,供奉其上。居上者取之有制,毋更苛虐。庶民聊可自给,得以粗安,是谓小康。古圣王既立小康之规模,已定群制、成群俗,于是一切学术思想,皆依缘此等群制、群俗而发展。 晚年思想,则自五十岁读伏羲氏之《易》,神解焕发,其思想界起根本变化。于是首作《周易》、《春秋》二经。伏羲之《易》即八卦是也。但八卦是六十四卦之总称,非谓伏羲祗画八卦也。汉人言文王重六爻。(重,读重复之重。)盖小康之儒以拥护君统之邪说,窜乱孔子之《周易》。欲假托文王以抑孔子耳。有问:“经名《周易》,其义云何?”答:易者,变动与改易之谓。天地大物也,每一秒忽都在变动与改易之中,况物之细者乎?变易之义,广矣大矣,深矣远矣。孔子总观宇宙万有,洞彻变易之根本原理而作经,名曰《周易》。周有二义:曰遍,曰密。此经说理,综举大全,不流于偏曲,故云周遍。察及纤悉,不失之疏漏,故云周密。(纤,细也。悉,详尽也。言极细极繁处亦察之详也。)《易经》立名,特取周义,其游、夏诸贤所为欤!(子游子夏皆孔门文学之上哲也。)古圣著书多由弟子或后学定名。汉人妄说文王重卦,乃以周为周代之称,此无义据,不可从。《春秋经》之名可阅先儒注疏。 立内圣外王之弘规。孔子之道,以成己成物融成一贯。小己与万物本来一体,不可分割。(此中言万物,即太空诸天大物,皆包含在内。而况物之细者乎?蕃然万物,不论有机物、无机物,彼此互相感通、互相联系,而为一体。事实如此。)云何有内外可分?今言内外者,据理而谈,有总相、别相故。(相,读相状之相。)说万物一体者,此据总相说也。凡物各各自成一个小己者,此据别相说。若无别相,那有总相可说?别相在总相中,彼此平等协和合作,而各自有成,即是总相的大成。譬如五官百骸在全身之发育,亦此理也。内之为言,就别相说;外之为言,就总相说。内外者,强为之名耳。别相、总相,本来一体。(于一体上,观其分,说别相;会其全,说总相。)犹如吾身,就分而言,五官百骸,别相也。就全而言,唯是一身,总相也。何曾实有内外可划界乎?《中庸》为衍《易》之书,其赞孔子之道,曰“合内外”。诚哉知言。(言出于真知,曰知言。清儒焦循胡煦,皆谓《中庸》衍《易》。衍《易》者,推演《易》义之谓。内圣外王,同于大通,是为“合内外”。) 内圣者,深穷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求得正确解决。正确之解,诚难得。游心万有而求其理,毋逞空想、毋就成见、毋守偏见、毋恃浅见,久之当有正确之解生。成见最难言。已成之见,曰成见。凡见之成,必有所据。然所据者或甚狭,彼乃保其已成之见,终不从多方面体验以自广也。偏见与肤见均难去,此不及论。 笃实践履,健以成己,是为内圣学。外王者,王,犹往也。如人心有所向往,而不容已者,谓之一往直前。 孔子倡明大道,以天下为公,立开物成务之本。开发万物,曰开物。成立一切应创应兴之新事业,曰成务。见《易大传》。公也者,开与成之本也。 以天下一家,谋人类生活之安。“天下为公”与“天下一家”二语,并见于《礼运篇》。皆孔子新《礼经》之义也。孔子天下一家之论,必有详密的说明与豫拟的制度。(圣人有远见,时未至而豫计之,曰豫拟。)惜乎《礼运》一经,后人削除之殆尽,今无可考矣。(《礼运》是孔子所作新《礼经》之一。六国时小康礼教最盛行,必首先改窜此经。汉初儒生又更乱之,列入《礼记》为一篇。参看余之《原儒》《原外王篇》。) 此皆依于大道而起作为,乃至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辅相者,直道行,强权绌。(绌,犹退也。)万物平等,互相协助。 人道之隆,可谓极矣。此非偶然可至。浩浩宇宙,芸芸万类,共同戮力,向往大道,健而直趣,无有不遂。故外王之道,不托空言,存乎向往之真,见诸行动实践。实践不力,何能成物。王之义为往,富哉斯义!外王立名,取义在一往直前,深可味也。夫万物一体,是为总相。个人即小己,对总相言,则为别相。总相固不是离别相而得有自体,但每一别相都不可离总相而孤存。总相者,别相之大体;别相者,总相之支体。名虽有二,实一体也。故个人成己之学,不可为独善、自私之计。而成物为至要矣。然己若未成,又何以成物?故内圣、外王,其道一贯,学者宜知。 《易经》广大,虽内外皆备,而内圣为宗。宗,犹主也。 五经同出于斯。斯,指易经。 《春秋经》继易而作,成万物者王道,虽以圣学立本,王道,谓外王之业。圣学,谓内圣之功。 而王道特详。《礼》、《乐》、《诗》、《书》四经皆《春秋经》之羽翼也。《周官经》与《礼运经》此皆《礼经》。《诗》三百篇,孔子既删定之,必作传以发其旨。三百篇及《诗传》,皆孔子之《诗经》也。惜乎《诗传》全亡。《书经》出于孔壁者,汉武帝遣使者取之,竟藏于秘室,不许流通,遂至毁灭。此经必是破斥帝王制度。否则武帝何故毁之乎?此事,余考辨在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中,宜参看。最可怪者,《书经》自西汉初年以至今世,无有一部不是伪书。皮锡瑞独以伏生所传授者为真。殊不知伏生本秦之博士。秦之君,累世专横蛮野。六国儒生犹叛孔子晚年之六经而专宗小康礼教。况蛮野之秦,其博士有能守孔子之《书经》,而不遵小康之教者乎?余敢断言,秦博士之徒,必皆是小康派,其所传之《书经》,决不是孔子真本。其为小康奴儒改窜之伪书,无疑也。自秦汉至今二千余年,《书经》无一部不伪。由此可推见,孔子之《书经》必是主张消灭统治。否则武帝既遣使取孔壁之书,何故又令其毁于秘室?孔壁书已毁,而作伪者犹多。(此中不及详。)可见汉人皆知孔子《书经》真本将毁于秘室,各欲造伪书而托孔子之名,以流行于世,亦怪事也。《乐经》主和,其本在仁。扬太和之声,畅生人之性。汉初已不传。六国乱亡,秦人昏暴,《乐经》散失,当在秦火以前。《周官经》与《礼记》所存说乐之文,皆不足以当《乐经》也。外王之道,创发于《易》,盛张于《春秋》。司马迁记其所闻于董生曰:“《春秋》贬天子,(贬者,废除其位,而逐之远方。)退诸侯,(退者,废除其位,令其退为庶人也。)讨大夫。”(讨者,举兵以灭之。春秋时大夫专政,故须用兵力荡灭之也。)据此,则《春秋经》主张领导革命,消灭统治,以蕲进乎天下一家之盛。董生受《春秋》于公羊寿,公羊寿之先世公羊高亲受《春秋》于子夏。(子夏,孔子之弟子也。)而其子以下,世相传,至寿已五世矣。董生从公羊寿得悉孔子《春秋》之真实底蕴,盖与马迁私言之。(迁姓司马氏,亦简称马。后仿此。)而董生自己著《春秋繁露》一书,则确是小康派之顽陋思想,完全背叛孔子《大易》、《春秋》诸经本旨。公羊寿当汉景帝之世,与其弟子胡毋生合作《春秋传》。(创明义例与修辞,胡毋之力为多。而归功其师,名《公羊春秋》。)寿与胡毋不谓传由己作,(己者,作为公羊寿之自谓。下己字,仿此。)祗是子夏所亲受于孔子之口说,传于其高祖。(即公羊高。)高祖以下世世相承,爰及己身,乃以世传孔子口说著于竹帛。(古代之书以刀笔刻于竹简,汉时亦有帛书。)寿及其弟子之宣言如此。自朝廷以至天下儒生,大多数人皆以为《公羊传》即是依据孔子口说而写定成书,易言之,《公羊春秋》真是孔子之《春秋》经传也。(《春秋经》有经文和传文之分。)近人康有为治《春秋》,专以《公羊传》及董生《春秋繁露》为宗主。董生之学出于公羊氏,《史记》有明文。(董生当是公羊寿之弟子,不及学于寿之父。)《繁露》之书与公羊传同声相应,本是一家之学。故康氏宗《公羊传》,不得不尊《繁露》也。其实,公羊寿完全背叛其先人所传孔子《春秋》经传,而甘心改从小康之曲学。托于图谶,诡称孔子作《春秋》是为汉制法,以拥护皇帝,稳固统治阶层为主旨。其顽陋至此。余考定何休所述《春秋》三世义,是公羊高所受于子夏而传之其子,以及后嗣,世守未坠者。此确是孔子之《春秋》。余已释在《原儒》《原外王篇》。《公羊传》与《繁露》说三世,专就君巨恩义立言。明明与何休所述三世,截然不可相通,判然无有相近。稍有识者应当一览了然,而二千年来,竟无有人于此处发疑问者。秦汉以后禁锢思想,士人昏然不求知,积习已深也。何休注三世:一、据乱世者。万国庶民在久受压迫与侵削之中,奋起革命,消灭统治,拨乱世而反之正。二、升平世者。革命初成,乱制已革,(乱制者,古《春秋》说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即是造乱的制度。)更须领导新建设。国家将改正旧日之国界恶习,而变为文化团体。但在万国未能遽行统一以前,国家仍保持独立的规模与军事之设备。其对外,则防御列国中或有反动分子阴蓄异国;其对内,则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国营,乃至万物聚散与人民享受等等业务,莫不由国家经理。(以上,皆根据《周官经》而言。聚,谓国内各地各种物资之统购。散,谓分配物资于各地各项职业之人,平价出售,供其食用等需要。)此举其大略也。三、太平世者。国界、种界,一切化除,天下一家。人各自主而皆平等互助,无彼我分别,《易》云“群龙无首”是也。何休所述三世,确是孔子《春秋》之三世义。以《易》、《春秋》、《周官》、《礼运》诸经互相发明,义证确然。何休盖得之公羊高所受于子夏之秘文、遗说。(秘文者,孔子之《春秋》不是仅凭口说流传,必已写出为书。由子夏传之公羊高,高传其子以及后嗣。经秦火之惨,久秘而未公之于世,故是秘文。及公羊寿师弟以小康曲说,私作《春秋传》,而假称为孔子之口说,不肯承认其先人有受于子夏之秘文。汉以来言《公羊》者皆笃信其家传祗有口说,是为公羊寿师弟所欺蔽也。六经中唯《春秋》一经弄出许多诡谲,此辈作伪最险。余当欲详考而深论之,以一生在病中,未果。康有为不学,于孔子三世及公羊寿师弟之三世,是非不辨,迷闇至极,大可惜也。此段注文颇长,姑止。)

孔子六经无有一经不遭改窜。改窜之祸,非独不始于汉初,亦不始于吕秦之世,秦始皇实姓吕,故称吕秦。 盖始于六国之儒。韩非《显学篇》曰:“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土夫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取舍云云者,如孔子之弟子虽同宗孔子,而实则三千七十之徒其于孔子之道,各各有所取、有所舍。(舍者,舍去。如取孔子早年祖述古圣王之教,则必舍去其晚年消灭统治等学说。反之,如取孔子晚年思想,则必舍去其早年之学。各人取舍相反,遂成为不同的许多学派。故云取舍相反不同,儒分为八。此乃韩非就其见闻所及者而言之耳。孔门弟子遍南北,其开学派者决不止于八。且彼所举八儒,多是后学。韩非僻在三晋,闻见有限可知矣。孔子后学既分为多派,而各派皆自谓是真孔。墨子后学之各派,亦各自谓是真墨。) 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云云。据韩非所说而推之,孔子后学分派,各各自称为真孔。由此可知,各派必将孔子之六经,各就其所取与所舍者,尽力改窜。发扬其所取之部分,必删削其所舍之部分,以为其自称真孔之实证。如汉人传来之五经,《乐经》早亡,故祗有五。 几乎完全是小康思想。此乃小康派所改窜之伪五经,实非孔子五经之真本也。又复须知,凡改窜正经者,对于其所舍之部分,不得不留存极少数文句,以隐示己之所由改作。至于己所取之部分,则极力铺张,欲以遮掩或淆乱己所欲舍之方面,而使相反之义,在己所改窜之文字中,将失其本义,而与己之所改定者,几不可辨。凡改窜正经者,其用心未有不如此也。姑举一例,《礼记》一书,是汉人辑录六国以来小康派之说,后人尊为一经。其中有《礼运》篇,即削改孔子之《礼运》经而别为此篇也。篇中有天下一家之语,本孔子《礼运》经原文。余曾说在前。 有问:何以知是孔子原文?答曰:汝试将篇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一段及小康一段,细心体会,当知天下一家是孔子《春秋》主张太平世,全世界人类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小康之治,阶级巩固。私有制不可摇动。有治人与治于人之分。天子、诸侯、大夫,是居上治人者。劳动生产之下民,是不能自治而受人之治,谓之治于人。 有食人与食于人之分。居上者食下民劳动之所获,而贪欲无可餍足,是食人者也。下民竭力生产,以供上之食,是食于人者也。 有劳心与劳力之分。富贵者安坐而求知,自以为劳心。庶民常在劳动中,虽息息接触大自然,不无感发。毕竟无静中澄思之机会,难以引申触类,构成有体系的知识。故祗是劳力。 社会一切大不公,大不平,如何可说天下一家?余故知其为《礼运经》之原文也。然而小康之徒,删削孔子《礼运经》原文,而别造《礼运篇》,列入《礼记》中,以张小康义。竟摘取《礼运经》中“天下一家”四字,杂入小康礼教中。以为小康之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此谓十义。如天下之人人能遵行之,便是天下一家。参考《礼运篇》。 小康之徒用此等窜乱的作法,直将《礼运经》主张天下一家之广大义蕴完全掩蔽。汉以来,治《礼记》者于此处都不生疑问。康有为空谈《礼运篇》,徒摘录篇首大同小康数行文字。而于此篇真意及其种种漏洞,却茫然不求解。余已辨在《原儒》《原外王篇》。余犹忆清季号为经师或名士者,以能治三《礼》为至高。而《礼记》,则公推其在三《礼》中独为发明大义之经典。余尝涉猎清人书,见其于考核经书中名物而外,不知果有何物。直取《礼记》一读,又见其不外宗主古帝王之教令,而尽力发挥。窃叹六国时小康之儒,思想顽鄙固陋。其流毒深远,诚可痛也。小康奴儒改作之《礼运篇》,特举父慈、子孝乃至君仁、臣忠等十义,以为由此可致天下一家。殊不知君主制度不消灭,私有制永存,统治阶层与富豪阶级,皆以剥削天下大多数劳力生产之庶民为其幸福。庶民穷困,难为生养之计。父不得慈其子,子不得养其父;兄难惠其弟,弟难事其兄;夫难保其妇,妇难从其夫。旧社会此等惨状,知识分子盖少能注意耳。其不注意者,由其依附上层故也。臣之忠,为禄利而忠耳。君之仁,试取中国历史读之,其不为盗贼者有几乎?孔子之新《礼经》,(即《礼运》、《周官》二经。)并继《易》、《春秋》而作。力主消灭统治,废私有制,建立人类共同生活制度。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

有人问:“先生以《周官》与《礼运》为孔子六经中之《礼经》,此是先生创说。古言三《礼》,《仪礼》、《礼记》、《周官》是也。先生否认仪礼,独取《周官》《礼运》,且名之曰新《礼经》,何耶?《礼运》祗是《礼记》中之一篇。自西汉以来,无有人以《礼运篇》为独立之一经者。先生未免独创异说。”答曰:二千年来经师都不曾用思,故陷于迷谬。今者老夫已破迷斥谬,而吾子犹不悟,何耶?康有为窃取《春秋》三世之名辞,而实不通其义。公羊寿师弟为汉制法之三世义,本是反对孔子《春秋》之三世义,不可并为一谈。公羊寿师弟之伪《春秋》,在当时虽盛行于朝野,而公羊寿之先人公羊高,从子夏处得来之孔子《春秋》经传,其秘文与口义犹在民间流行,反抗公羊寿师弟,暗潮未平。但公羊寿伪学,得朝廷崇尚。学者不敢不尊信,莫肯将暗潮揭发出来。直任反抗之少数人在民间暗斗,其势力微小,无足重视耳。然何休偏不忽视此暗潮,乃奋起作公羊经传《解诂》。遂将子夏传授公羊高之孔子《春秋》三世义,收入公羊寿伪书之中,与公羊寿伪学之三世义混合在一起,欲以平息民间反抗之声浪。其实,何休还是维持公羊寿伪学,并非有意保存孔子《春秋》也。何休《解诂》《自序》曰: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云云。孝经文字,明明是六国时小康之儒所伪造。《论语》载孔子答弟子问孝,总是在斯人本性真情处指示,绝不涉及政治作用。《孝经》将孝道引入政治作用,以拥护统治阶层。稍有识者,应当明辨。何休伪造孔子行在《孝经》之语,其用意在保固封建思想,与孔子《春秋》经的思想绝不相容。余伤清季革命失败,又自度非事功才,誓研究中国哲学思想。欲明了过去群俗,认清中国何由停滞不进。故余研古学用心深细,不敢苟且。少年时读五经,詈孔子为宗法思想,封建思想。其实,封建思想即以宗法思想为骨子,单举封建亦可。 便舍之弗顾。后来专心佛学多年,又不敢苟同,而自有所悟。回忆《大易》一经,早已开我先路。详在余之《体用论》。此论虽小册,而余在哲学路上之变迁,却叙述扼要。 于是又回到孔子六经。《大易》一经是五经根本。汉宋群儒,以《易》学名家者,无一不是伪学。其遗毒甚深,直令夏族委靡莫振。中华族类古称夏族。夏者,大也。自汉以下,始称汉族。汉朝声威远播,四裔以是称之。 余实痛心。久欲讲明《易》学,复兴孔子之道。而神经衰弱太甚,未堪述作。新运肇开,余得闲居养性,又重玩五经。深念孔子六经是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治《易》,而不遍通群经,何可悟《易》乎!《易经》以外,《春秋》最要。此经虽亡于公羊寿师弟之造伪,而余从何休所述三世及古籍散见之说,犹可考得《春秋》真象。其详在《原儒》《原外王篇》。余始庆幸,以为六经虽遭小康派改窜,而孔子本旨未尝不可究明。

次求《礼经》,而知《仪礼》是《艺文志》所称《礼古经》,非孔子作。惟《周官经》为万世开太平。为字,读卫。他处未注者,仿此。 最广大深远,非孔子莫能作。虽小儒改窜颇多,而孔子真相最易发见。此真幸事。小儒,谓小康之徒。 康有为以《春秋》三世自鸣而以《周官经》为伪书,其无头脑、无知识,乃至乎是。清季,号硕儒名流者,无不恶康而又畏康。余尔时年少,回忆犹如昨日事耳。其实,康氏实少慧,而又不务实学,首开浮妄之风。宗伪传,以伪为真;毁《周官》,以真为伪。愚而已耳。

《礼记》中《礼运篇》,当是六国时小儒将孔子《礼运经》改窜而为此。惟其删削原经殆尽,而改窜本亦未成巨册,汉人收入《礼记》中,后人或疑其原经非独立之一经。原经谓孔子之《礼运经》。《礼运篇》因此而改作,故对《礼运篇》而说为原经。 此乃后人之陋耳。《礼运》《周官》二经,皆与《春秋经》互相发明。《周官经》是革命初步成功,领导庶民结合众志众力,建树一切新政,为创行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豫备基础。为,读卫。 《礼运经》是破除旧社会宗法思想,解脱古帝王种种大不平的教条之束缚。如食人与食于人之制度,即不能不有上下尊卑贵贱等等名教,以抑制大多数庶民,使之安其分。《仪礼》与《礼记》其要旨在此耳。孔子作《礼运经》,正以推翻古礼。小康派改作之《礼运篇》尚存有原经之文曰“故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天子直辖之地,其田则皆其子孙所有也。侯国虽非其直辖,却须贡献。故古称天子富有四海。 诸侯有国,以处其子系。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云云。采者,古代大夫之邑,称采邑。大夫之子孙,世有其邑而成家。家亦如小国,有家臣也。 按《礼运篇》称,天子、诸侯、大夫以天下、国、邑为其子孙私有。此等叙述,定是原经之文。而小儒改作时,所以仍存此文者,则因原经揭出三层统治,是社会上之大不平,人类经济问题不可得合理解决。原经警醒天下大多数庶民,将使旧礼教完全崩溃,无可护持。故其改作时,对于原经此文倘削除不顾,终无以服人之心,不若仍存此文,另予解释。故于叙述统治层皆有广土,以为子孙私有。而下文即总结之曰,“是谓制度”。注意。 小儒在此处措辞,本无理可说,祗好以旧社会相承已久的制度,不容动摇,来塞人之口。此其用心亦苦矣。至于天下一家一语,古代天下一词,谓普天之下,犹云全世界。 明明是提出将来必然要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余已释在前文。而小儒乃以父慈子孝及君仁臣忠等十义,可达到天下一家。其无知至此,岂非大怪事哉!

《礼运篇》叙述小康礼教一段,有曰:“今大道既隐,隐者,言大道隐晦而不能行也。 天下为家。言天子以天下为其一家之私产。诸侯则以国为其一家私产。大夫则以邑为其一家私产。 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此三项,皆通天子、诸侯、大夫而说也。至于庶民之各事其亲,各育其子,皆照上层之例,自不待言。但庶民被上层侵削,其事亲育子皆苦不足耳。货力为己,亦是通天子、诸侯、大夫而说。天子以天下之财货与一切物力、人力为他自己。(为字,读卫。)即天子专有天下之财货及物力、人力,以供其自身与子孙之享受,是谓为己。诸侯专有其国内之货、力,大夫专有其邑内之货、力,皆与天子同样。惟庶民在古代未脱奴隶之境时,则不能以货与力为己。其后渐进,不纯为奴隶。庶民劳动生产供奉上层而外,稍有所余,亦各各自为。其私有的观念渐发展。 大人世及以为礼,古时以大人为天子之称。天子死,则其子或弟继居其位,是谓世及。后来定为长子继位,天子如是。国君则父死子继,世有其国,亦如天子之家天下。(国君,谓诸侯也。家天下者,言天子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此晚周人攻击天子之辞。)大夫,则秦汉以后,无有子继父位之制。 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自此以下,至以功为己,皆小康礼教之纲目也。 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设立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邑等制度。 以立田里,天子、诸侯、大夫皆有田,以处其子孙。 以贤勇知,贤者,奖励之也。知,读智。居上层者,必赖勇力与智谋之士拥戴,故奖励之礼重焉。 以功为己”云云。为,读卫。古时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其国,故皆好图大功于外,所以自为,而非为公也。参考《原儒》《原外王篇》。 详上所云,皆是古代小康时期之制度与教义。今总称之曰小康礼教。今云封建思想,与《礼运》小康思想不异。

小儒因孔子《礼运经》而改造之《礼运篇》,其开端大同小康两段文,必皆是原经之文。原经谓孔子《礼运经》,屡见前。 纵小儒改作时不无变易或删削,而此两段之大旨,必是根据原经,可断言也。小康一段,其首句曰,“今大道既隐”云云。明明是孔子不满于小康之辞。孔子创明大道,则必条举小康之制度、教义,而绳其短。绳,犹正也。 方信大道不可隐晦,终当见诸实行。总之,《礼运》一经之真象,在小儒改作之《礼运篇》中,犹可考见。凡言小儒者,皆谓小康之儒。 《周官经》是革命初步成功后,领导新政建设之大规模。不经此一番领导,无由达到天下一家。《礼运经》是改造旧社会思想,即宗法思想,或封建思想。 庶几新政建设无阻碍。此二《礼经》皆与《春秋经》一贯。吾名二经为新《礼经》者,以其推翻古《礼经》故也。古《礼经》不推翻,世运永远是统治层货力为己及以功为己之局,万物皆不得其所。是可忍乎?《艺文志》有《礼古经》之目,自古以来读《汉书》者都不注意。《礼》有古经,则孔子之《周官》、《礼运》二经,皆为新经可知已。新《礼经》之名,岂余独创乎?《志》称《礼古经》者,《志》载书目,须分部。礼之部,有古经,故称《礼古经》。余称孔子之《礼》书为新《礼经》者,则就学术言,孔子之礼学,反对古礼故也。

小儒改作之《礼运篇》,仅篇首大同小康二段,犹存《礼运经》之大略耳。自小康一段以下,遂专主小康礼教。而其繁称博引,要皆杂拾故事、陈言,不足张扬小康坠绪,小儒之技亦穷矣。康有为只摘取篇中大同数语,自矜为新发见。实则孔子之学,早年诵法古帝王小康之业。诵者,记诵。从古籍中,记诵古帝王遗说也。法者,取法。效法古帝王之道也。 诚有是事。但自五十学《易》后,其思想根本改变。五十学《易》,见《论语》。朱子误解。余已辨在《原儒》《原学统》篇。可参看。 创明内圣外王之大道,始作六经。则古代传来之小康思想,是其所不得不反对,此《礼运经》所由作也。

小儒改作之《礼运篇》犹留存原经本旨,未尽泯灭。其述孔子叙论小康之辞,曰“今大道既隐”云云。叙论者,叙述小康之制度与教义而论定其失正也。大道既隐以下,可阅《礼运篇》。晦而不明,曰隐。孔子盖谓大道隐晦,故小康礼教得行也。其欲革去小康而实行大道之意,可谓深切着明矣。小儒存此段文,幸未改易先师之语。先师,指孔子。小康背于大道,是谓失正。 可见孔子晚年思想,专以大道为宗主,决不兼容小康也。今观《礼运篇》,即小儒所改作者。 称,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与犹举也。 而天子不得有天下,诸侯不得有国。统治层倾覆,私有制亦随之俱废。此与三代之英所行小康礼教,完全相反。三代之英,即《礼运》所称六君子,能行小康礼教者也。 孔子何至以大道之行与小康之六君子俱为其志之所存乎?志存乎大道,决不效法三代之英;志存乎小康,又何能实行天下为公之大道。孔子五十后,笃志于大道,祇有任而直前已耳。任者,以身任道。一直前往,无后退也。 三代之英所行小康之道,过去朽腐,犹若死尸而已。孔子的思想,譬如大海不宿死尸。宿,犹留也。大海水油然生动,活活跃跃,死尸自然不能留滞其间。 既已志在大道之行,何至又后退而法三代之英,以陷于颠倒乎?小儒以迷乱之谈,假托圣人,圣人,谓孔子。 千古莫有辨正。康有为受其欺,遂以谓孔子本有大同、小康两种思想。大同一词,不足以称孔子之学,应正其名曰大道。 故口谈大同,身行复辟。康氏阴谋清室恢复帝位,是谓复辟。 其愚不可廖也。自古未有思想不弘通正确,而行动能不迷乱倾仆者也。人之为学,何容易乎!有为假《礼运》以横盗虚声。假,犹藉也。 而实于小儒之改窜圣文,紫朱淆乱,苗莠掍同。此言小儒改窜圣经,如以紫乱未,以莠乱苗。 竟茫然一无所知,且悍然自足,不复求知。乃甘受小儒之欺,妄信其邪说是圣言也。岂不可惜哉!有为虚张《礼运》,实不通《礼运》。虚张《春秋》三世,又不求通三世。伪《公羊传》之三世,专明君臣恩义,本是拥护统治。何以知然?我说,寿等说三世专明君臣恩义,其旨在拥护统治。人或不信吾言,故设为此诘难也。下文即答。 统治阶层所以得安定不摇者,其道在君臣以恩义相固结。萧墙之内无衅,草野有伏莽亦易定,国外更不足为患矣。然则伪《公羊经传》以三世明君臣恩义,正是保固统治阶层之大法。汝何不识此意乎?公羊寿师弟以其伪经传,假托为孔子之作,又造图谶诡称孔子豫知汉将继周,故作《春秋》以为汉制法也。为字,读若卫。制,犹作也。参考《公羊春秋》,哀十四年经、传,何休《解诂》及徐彦疏。 汉人一致承认寿等之说。实则为汉制法者,寿与胡毋生也。寿等以三世明君臣恩义,为汉制法,为字,同上。 确有鉴于秦。秦自孝公至吕政皆有雄才而藏险毒。久染戎狄之风,怀并吞之志。知其本土乏才,重用来自六国之智勇。才长治国者,委以国政;才堪善战者,付以军权;才工外交者,亦能厚禄、宠任,恣其所为。及其大功既立,鲜不诛灭。秦并天下而速亡,其主因,在愚民之术与残民之政。而君臣全无恩义,亦不得不自溃也。寿等为汉作法,可谓忠于帝室。汉武爱好伪《公羊传》,其智优于吕政矣。清季有劝梁任公勿治《公羊传》,宜治《周官经》。而其人确不知《公羊传》是寿等伪造。何故轻《公羊》而独崇《周官经》乎?此人盖以《周官经》之制度,为清季变法所宜采耳。当时孙语让作一小书,曰《周官政要》,为清季主张变法者所盛传。是时,余已参加革命,亦知孙氏之书甚肤浅,非真能通《周官》者。余尝言,《周官》与《礼运》皆自《春秋》出。三经本一贯。《春秋》虽亡于公羊寿等,而马迁所记董生语(已见前文。)及何休在伪《公羊传解诂》中所述孔子《春秋》三世义,犹可据以推见两经大旨。(两经谓孔子之《春秋》与《礼运》。)《礼运经》大道与小康之辨,亦略存于伪《礼运篇》。治《周官》者,若能于两伪书中求得孔子原经之鳞爪,则可观其会通,而体会圣人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之造化本领矣。

孔子卒时,七十有四岁。自五十学《易》,而思想大变。孔子所学者,即伏羲之八卦,说见前。 从五十至临终凡二十余年,皆其作六经以弘扬大道之时也。子贡尊美孔子之辞曰:“夫子之得邦家者,大子,谓孔子。邦家,犹国家也。言夫子倘得一国而主领之,将如下所云也。 所谓立之斯立。立之,谓领导其国之民开发生产,使民皆得利用、厚生,方可说及正德之事。(正德,见《古文尚书》。此书虽伪,而其材料采于古籍。比言教民皆有以养成正大之美德也。)是为立国立人之本计。庶民莫不兴起俱立。 道之斯行,道,引导也。行,从也。言夫子以仁心、毅力,循乎大公之道,(道,犹正理。)明于万物之则,(古云,有物有则。)以引导庶民,则民莫不从善。万众合作,以开万物,以成万事。 绥之斯来,绥,安也。夫子以善道安人,则人莫不来。来者,同归于善之谓。 动之斯和。”云云。动,谓一切创兴之业,无论大小必先作动众志,集合众力,《周官经》曰“作民”,《大学》曰“作新民”是也。夫子之动人也,以大公至善之道,故人皆趋事急功,莫不和悦。 据此,则孔子富有伟大之感化力。其在野,以六经教人,有三千七十之徒,皆列国英俊,集于门下。七十子中,有秦商字子丕,任不斋字选,皆楚人。言偃字子游,吴人。壤驷赤字子徒,秦祖字子南,皆秦人。公坚定字子中,晋人。公良儒字子正,颛孙师字子张,皆陈人。如上所述,七十子之国籍,吴、楚、秦、晋俱有。燕赵诸邦,当不无人。惜乎三千之众,无可考矣。教化之盛,岂不奇哉!

孔子晚年作六经,以教门下,其影响盖甚大。《史记》称孔子有弟子三千。见《孔子世家》。 又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见《仲尼弟子列传》。而《世家》亦云七十有二人。盖古有二说,马迁并存之。 后世每以七十子在三千中最为杰出,吾意不必然。孔子盖就三千中其身历仕途而通显者,曰身通。非以学术言也。马迁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均之未睹厥容貌。”见《仲尼弟子列传》。 马迁此说,较允。余推想,孔门三千之徒,其能深造于六经,而或以著述传学,或以行动实践者,当非少数。司马谈云“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云云。六艺者,六经之别称。古代艺字,应用甚宽,不独技术名艺,凡智慧、知能之学,皆可名为艺。故六经亦称六艺也。孔子六经之制作,其体裁特妙。每一经皆分为经和传。经,提纲要,其文字简括。(简者,简而不繁。括者,包括多义。)传者,依经而作,详说其义,期无遗漏。其文不容略也。如《易经》,其每一卦之卦辞、爻辞,皆经也。《彖传》、《象传》等,皆传也。至于《易大传》,一名《系辞传》,其文较繁,体式又变,后人作传者,鲜不取法于此。《春秋经》有经、有传,显然易知。举一二例,可概其余。司马谈自其前代以来,世为史官,家藏书甚多。又有太史之守。(守者,谓太史官府藏书极富,是史官之守也。)谈言六经各有经传,合计其部数则有千万数之多,可谓盛极矣。“累世不能通其学”者,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累,犹积也。积之二世,即六十年。更累积之,则历年愈多。谈读儒家经传,自觉难通其学,故极言之耳。“当年不能究其礼”者,礼、理二字,古时通用。儒家之学,以“知周乎万物”为要。(知周云云,见《易大传》。周,犹遍也。谓人当用其知,以遍知万物也。)千万数之经传中,当有格物的专门知识,或哲学中深远之理论,与谈所素习者不相近。谈自叹不能究其理也。“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二语,谈盖以此攻击大道之儒耳。谈实赞同小康之教,其评儒家于上引诸语之外,复有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云云。此乃小康礼教。谈之所服膺于儒者,正在小康耳。 司马谈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从来不闻有人注意者。余尝向人提及,或疑千万数,祇是大多数之辞耳,不必实数也。余曰,虽不必实数,而其为极大多数则无疑。或又曰:“六艺经传,当是东周与六国亡时,多有古籍散在民间;至汉初惠、文、景、武四帝,渐献于朝,故谈得见之耳。今先生必欲断定为孔门弟子或后学之作,恐不尽符事实。”余曰,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却于论儒家时,独举其六艺经传之多。以明儒家著作独盛,非谓昔之亡国有古籍遗留至汉也。孔子在春秋时已恨杞宋不能存夏殷之文献,杞国是夏之后,宋国是殷之后。当初皆保存其先朝文籍,且历世有精研古学之贤人。及春秋时则文献都亡,故孔子兴叹。 至战国时六国昏乱,孟子叹其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亡无日。东周王朝,自春秋时早已名存实亡。诸亡国之廷,先未注意文献,恐无多古籍。上考东周学术之兴,确是孔子以私人在野讲学。主张有教无类,不分贵贱,普遍收容。学者自四方远国而来。学术文化从王朝没落,而创兴于民间。孔子之功,所以不可朽也。司马谈在汉初所见儒家千万数之经传,当是孔门弟子或后学之著作,潜在民间少数老儒之手,必非亡国故宫有古籍流出也。谈之言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云云。此非空泛之谈,乃自道其实感耳。

余玩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一文。其论儒家,分明将孔门大道、小康二派掍合一团。此其故,若欲详考,固苦于难寻文证。古籍经秦火后,丧亡殆尽。此一厄也。晚周六国小康之儒,反对大道学派,而欲将孔子五十以后之六经思想完全遮掩。汉初儒生拥护皇帝,承六国小儒之故技,必欲绝大道学派之遗迹。此又一厄也。前一厄,儒家经传之受害犹小,秦火不能烧尽民间之私藏也。后一厄,则小儒宗主古代帝王小康礼教。而借口于孔子早年所常为门人传授,为,读卫。 又共闻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见《论语》《述而篇》。宋儒以此章为孔子之谦辞。殊不知故作谦辞,即是虚伪。圣人决不如是。《论语》记戴孔子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知我者其天乎”之言。自明、自了、自信,间居自道其实际。何须故作谦辞乎?此盖孔子五十以前之语也。 于是小儒悍然改窜孔子晚年创明大道之六经,使其一变而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复活。小儒自以为有本师早年之教可依据,故毁弃六经而无忌惮也。弟子称其所从受业之师,曰本师。

孔子年五十而思想大变。自此以后二十余年,专致力于六经之创作与教育英才之事。《论语》载孔子曰:“归欤,归欤!(据《史记》,是时孔子在陈。)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按孔安国训简为大,今从之。孔子言其弟子有高狂弘大、勇于进取之猛志。斐然成章者,斐然,有文采之貌;成章者,如织丝成帛,条理茂密而体式完整,是谓之章。加以裁量变化,方为适用之美服耳。此言诸弟子已具规模,犹须裁量变化,俾成有用之才。言不知所以裁之者,圣人意挚而辞婉,固早知所以裁之也。据此而推,孔门必多英才。 司马谈称儒家“经传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余断定千万数之经传是孔门弟子与后学之作,已说在前文。古代学术,专在王朝。王官各掌其本职之典籍,仕学一致。其阅历事物,时有遐思,妙符实理。遐思者,遐,谓冲远。超脱烦扰而有冲远之趣,以发其思,是谓遐思。然遐思与空想不同。依据经验而起思维,由分析以达于会通,故非游空玄也。余此段话是从《尚书》《帝典》,体会尧舜二圣与九卿四岳互相勖勉于日夕万几之中,自天文以至金、木、水、火、土等等实物之开发,与稼穑之勤劳,极乎礼乐诗歌之和情养性,莫非即事即学,即学即事。大哉唐虞之廷!不独为中夏开国立鸿基,(为,读卫。)而亦是中夏文化学术之所从出也。夏禹、商汤及周文武各创一代之业,犹有唐、虞几分意思。而禹、汤、周武之子孙都无其先王开国气象,在朝亦不无废学之忧矣。《帝典》字字是事实,非深心含玩者,莫能通明。吾望治古史者注意。伏生所传《尚书》,本非孔子《书经》。但其所载事迹,则必采之古史。尧舜皆不以天下为私有。余想孔子《书经》关于二帝之叙述,与古史决不异。其书传当发挥天下为公之旨。《礼运》叙小康,始于家天下之夏禹,而不涉及二帝。可见圣人意思。惜乎孔子书传不存。又余言《帝典》,即将俗本所分二《典》三《谟》,总称《帝典》。《大禹谟》虽今文所无,然于古史必有取材。如“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等语,必古史之遗文也。 然二圣及三王,时代太古。二圣,谓尧、舜。三王,谓夏禹、商汤及周之文王武王。 其时学术授受,限于朝廷,无可推行之于群黎。群黎,谓庶民。 惟著作之业,则古代为人君者,有记事、记言之史。圣主贤臣,亦各有创作。如伏羲有八卦,禹有《禹贡》是也。《禹贡》必是禹自作。记载其身亲经历,非他人可代。 然凡执政者,万事劳形,著书当不能多。又中国古帝王将阶级分得太严。大君以天子自号,古代帝王称大君,以别于侯国之君也。 至高无上。无有加乎其上者,曰无上。 天下大多数劳动人民,则定其名曰下民或小民。上下、尊卑、贵贱,分得太惨。试就宗教思想而言,天子独祭天,诸侯犹不得祭,何况下民。可见古代帝王无处不是压制下民,无人道也。尧舜二圣,是中国古代最好模范。夏禹始立家天下之基,遂成数千年不可革除之乱制。乱制,见古《春秋》。 由夏商至西周,历年极长远。九州统一,四裔来王。四裔皆来朝谒中国帝王,并贡其土之产物,曰来王。 而民间犹无学术思想之活动。知识库藏,独在王朝,不得推广于列邦小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古帝王之秘机也。“民可使由”云云,见《论语》。此乃孔子刺古帝王之辞。 直至春秋之世,孔子以私人讲学于野,昌言“有教无类”。于时门下三千,多来自列国。颇有高狂、弘大、勇于进取之猛志,为孔子所喜。说见前。 天下英俊,萃于一门。思想活跃,犹如春笋发展迅速。经传千万数,皆孔子门人后学之著作,断不容疑。

司马谈对于儒家六艺经传千万数,作一总评。而总评之中,约为两点:一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二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莫能易也”。余审核其第一点,明明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而言。第二点,明明指小康伪学之经传而言。古帝王之小康礼教,是孔子晚年所极力反对。而其门下有守旧一派,犹欲假托师门早年之说,以张复古之帜,摧毁先师晚年定论。故小康之徒,应正名伪学。 司马谈不分真伪,将小康伪学之著作与大道学派所承孔子正传,混合为一而作评论。其所以为此者,小康之徒本自以为孔子祇是继述古帝王小康之道,不应别有晚年独创之学,与其早年所学相反对也。故欲泯灭大道学派而不存其名也。

问:“何由知司马谈总评之第一点,是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而言乎?”答:子之疑问,须明了孔子六经真象方可解决,否则汝终必怀疑司马谈总评之第一点,何以是特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子之”至此,为长句。 今试为汝略言之。吾说六经有真象,必是不信西汉传来之五经。孔子六经,乐居其一,必是独成一部。《周官》《大司乐章》不足以当《乐经》。《礼记》中之《乐记》,更非《乐经》。《艺文志》称常山王禹献《乐记》二十四卷。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此皆六国时儒生杂说耳。故《乐经》全亡。 吾何故不信五经是孔子六经真象?此一大问题,最初由韩非在晚周六国时曾提到。韩非说,孔子没后,儒分为八,取舍相反不同,各各自谓是真孔。孔子不复生,孰定其是非?韩非原文曾引在前,可覆看。 余少时阅韩非书,至此便有两种感想:一、八儒,祇是韩非就其见闻所及者而说。三千七十之徒,岂止八派。二、韩非说八派之分,由其对于孔子学说有取舍相反,遂成彼此不同之各派。取舍,说见前,可覆看。 余觉得韩非说取舍二字甚好,但嫌太略。取,应有大取与小取之别;舍,亦有大舍与小舍之辨。此意容后谈。余深信古代创开大学派之哲人,其思想之活动力,极弘大、充沛。唯其如此,故一方勇于吸收古人丰富遗业;一方又毕竟靠自我,以主动力参入大自然与社会,自由思考,独立创造。就前一方之吸收说,退然忘我,似是古人之继述者。就后一方之独创说,跃然独辟新天地,终不囿于古也。孔子便是如此伟大,奇怪。其早年勇于吸收古帝王小康之道,信而好古。但其平生常周流列国。陈蔡诸邦,邦,犹国也。 衰弱而近强楚,孔子在其间最久。深悉民生疾困,周知强弱情势。所感既深,而所获益多矣。后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一家之创见,盖自此而发。 其为学之方,要在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见《易大传》。 至五十学《易》,又得古代天才之大典,启发甚宏。于是积平生之实测,观众理之会通,豁然洞彻乎大道,而有六经之作矣。

孔子既作六艺经传,六艺,即六经之别名。六经文体,皆分经和传,说见前。 发明大道,教授门人。一时狂简高才,摄受、钻研,跃然兴起。狂简,见前。 同宗孔子六艺经传。又复各各殚精述作,莫不推衍、扩充,以发圣人无尽之蕴。然皆推本圣籍,通称六艺经传。圣籍,指孔子自作之六经。余谓六艺经传应区分本经与众经。本经是孔子自作之六经,乃众经之根本也。(凡言经者,即摄传在内。他处仿此。)众经,则笃志大道之诸弟子或后学所作,乃推衍本经之义旨也。小康之徒改窜圣经,而假托于孔子晚年之六经,可谓无忌惮也。《论语》记载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盖有不知而作者,我无是也”云云。此皆孔子五十岁以前之语。六经创作,确是其晚年事。小儒既固守孔子早年之教,故必须以古帝王之道改窜孔子六经。司马谈及其子迁,皆奉持小康之学甚谨。不可不辨也。参看余之《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

余在前文,曾引韩非说儒学分派,盖由孔门弟子对于师说,有取舍相反。此说甚是。舍者,舍弃之谓。他处未注者,仿此。 余谓取舍宜分大小。有大取,即有大舍;有小取,即有小舍。何以言之?孔门狂简高才,笃志大道者,其于本师之六经完全执取,是为大取。执取者,执,犹持守也。持守即是取。故与取字合用为复词。完全二字,注意。言其于六经持论之广大体系,都有深密了解。易言之,笃信六经立义正确,故乃全盘承受,无复游移。所以谓之大取。 有大取即有大舍者。既于六经全盘承受,则于古帝王小康礼教,自不得不全盘舍弃。此在孔子《礼运经》中,将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与六君子小康礼教,两相对照,显出公私无二道,福祸不同途。无二道者:理之至正,曰道。公是大道,私即叛道,未可以私为道也。公私二者不得都是道,惟公是道而已。圣人不许六君子之小康为大道,析义精严。福祸云云者,大道行,则天下有大同之乐。(大同者,无国界、无种界,乃至无有智愚、贤不肖种种差别,更无有自我和他人等畛域。是谓大同。)小康制度,无论六君子如何力行,其结果总是谋用是作,兵由此起。福祸殊途,昭然明矣。 故大道之学,决不容小康思想杂乎其间,以其私而无公也。小康礼制,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其国。乃至货力为己,以功为己,莫非私也。 若夫孔门小康之徒,其于古帝王小康礼教全盘承受,亦是大取。既于此大取,此者,谓小康礼教。 则大道是其所必舍。故孔子没后,小儒改窜孔子六经,专弘古帝王小康之道。凡言古帝王小康之道者,其“道”字,应训为“术”。术,犹谋略也。他处未注者,仿此。 是乃孔子所不及料也。

有问:“先生言,孔子既没,小儒始改窜先师之六经。此说有据否?”答曰:云何无据?刘歆责太常博士书,有曰“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云云。歆与其父向,在汉朝掌校群书。汉兴,至元、成间,晚周众书出世略备。向、歆父子,于古籍无所不窥。其言仲尼没,微言绝。岂其无考而逞臆妄说乎?歆所云微言者,实指孔子晚年大道之学。所云大义者,实指孔子早年称述古帝王小康之道。微言,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颜师古曰:“精微要妙之言耳。”余按李奇解,得其实。师古以微妙释之,非歆意也。 孔子早年弟子,习闻古帝王小康之道,固执而莫能变,根本不肯承认其本师有晚年大道之学。孔子未没时,若辈自不敢毁六经。孔子既没,则逞其愚妄而为复古之国,渐有改窜六经之事矣。注意渐字。改经之事,大概孔门顽固派之后学方着手。约当六国时。 故曰“仲尼没而微言绝”也。其云微言者何?孔门顽固之徒,虽不肯承认六经。而孔子自五十以后至于寿终,二十余年间,实作六经以教门人。其时狂简高才,闻大道而愤发。造作经传,以畅圣意,以晓当世者,不可胜数。畅圣意者,谓孔门诸贤笃志大道者,皆欲广造经传,以畅达圣人之旨意也。司马谈称六艺经传千万数,盖三千之徒,多狂简高才,故能有是耳。 自孔子晚年以至身没未久,大道之学已盛行于世。小儒虽不欲承认六经,亦无可遮掩其事也。及至六国时,道、墨、名、法诸巨子勃兴,皆无有肯持消灭统治之论者。其言群制、治道,皆背叛六经之外王学。老庄抨击帝王,恶剥削。此与《春秋》《礼运》二经,有相似处。然处后、不争、不敢为天下先,则群众无领导。王船山云:“道家窥几以远害。”个人主义也。墨翟、法家,并不悟民主。法家流于商、韩,人道绝矣。申不害卑卑,毋足道。荀子斥名家玩奇辞,无补实用。而赵人毛公公孙龙同游平原君家,尝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其以避当世责让乎?(让,亦责也。) 昔时孔门一派固守帝王之道者,虽不获逞志于当时,而其后学仍世相承。至六国时,诸子百家莫有宗孔者。于是孔门复古之焰,始盛于六国之世,诸小儒奉古帝王小康之道,以改窜孔子六经,正在此时。“于是”二字,至此为句。 春秋时,学风已坏。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云云。阙文者,古史记事,或有未详,亦或书缺简脱。读者至此,则阙之以存疑,决不以己意伪造一说,以补其阙也。今亡矣夫者,亡,犹无也。孔子言其少时,犹及见史有阙文,今日则无阙文之事,盖孔子老年之言也。 孔子寿七十四,其晚年将近六国昏乱之世,亲见学人好造伪说而不肯阙文存疑,所以兴叹。及至六国时期,学人凭空造谣之习更甚。如《孟子》书中记载当时伪说流行,谓舜为天子时,尧率诸侯北面而朝,瞽叟亦北面而朝之。瞽叟,舜之父也。 韩非书中亦称舜臣其父,妾其母。盖谓瞽叟北面朝舜,是舜以父为臣也。既以父为臣,便不异以母为妾。 造伪者,必不止造此一事。当是造作种种伪说成为一书,公之于世。否则孟子韩非何从闻其说乎?六国时人守公正而不靡者无几。敢于造伪,本无足怪。

六国时儒生继承孔门狂简一派者似较少,狂简派,即大道学派也。 继承孔门顽固派者当较多。顽固派,即小康学派也。 此从《礼记》《儒行篇》所称十五儒之行,可以想见。且俟后谈。六国时小儒改窜六经,诚获罪于圣人。小儒,谓宗主小康之儒,亦即上承孔门顽固派之儒。他处未注者,仿此。 然其动机,不必与当时造伪者同其卑下。独惜其天资鲁钝,识解闭塞,以为古帝王小康之道,可以推诸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此其所以妄行取舍,而不自知其有叛圣毁经之罪也。妄行取舍者,谓其于古帝王之道则全盘承受,所谓大取是也。于孔子发明之大道则全盘弃去,所谓大舍是也。毁经,谓毁孔子之六经。

小儒,以上承孔子之学统自命。既依据古帝王之道以改窜六经。而于原经之文不可一字无存,否则无以取信于人。但袭用其文,要必改易其义。如孔子《春秋》,以三世义为纲要。伪《公羊传》则存三世之名,而全变其义。此一例也。何休所述三世,是从民间流行之秘本得来。此秘本,当是公羊高所受于子夏之孔子《春秋经传》。由高之后裔传授,学者录副本。此与伪《公羊传》之三世,截然不可相通。从古无有求其解者。余释在《原儒》《原外王篇》。 然公羊寿胡毋师弟造伪传,以媚皇帝,而诡称为孔子之《春秋》。实则将孔子本义,泯灭殆尽。其用心最鄙恶。恶者,言其泯灭孔子《春秋》,使皇帝专制之毒长远莫拔。鄙者,言其伪造图谶,称上天预示汉当继周,命孔子为汉制法。参考何休《公羊解诂》哀十四年经传,何注及徐彦疏。 六国时小儒改窜圣经,尚未至是。问:“先生此说何所取证?”答:汝问及此,余须先说三事:一事,六国时小儒,必将孔子六经尽行改窜,此无疑义,否则不能自称真孔。大道派所推衍之经传,小儒可以不承认。惟孔子自作之经传,小儒无法不承认。故祇有改窜,以为孔子晚年作六经,犹是祖述古帝王之道也。 二事,孔子六经原本,定在大道派学者之手。但自吕政焚坑之祸后,天下儒生一致畏祸,不敢讲大道之学。孔子经本,是否尚有最少数潜在民间,今无可考,是为憾事。余据《春秋》、《尚书》二经而推之,孔经原本在汉初不是无存。《尚书》,汉武帝时出于孔氏壁中者,定是孔子原本。而武帝匿之于秘室,始终不许流行,卒致毁灭。此必有大不利于皇帝也。《艺文志》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共,一作恭。 而得《古文尚书》。孔安国者,孔子后也。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二十九篇者,秦博士伏生所授之书也。此言安国以孔壁书,校对伏生之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 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云云。余考王充论衡》,说及《尚书》,则与《艺文志》完全相反。真是怪事。《论衡》《正说篇》云“盖《尚书》本百篇,孔子所授也。中略。 至孝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云云。《论衡》所说,与《艺文志》完全不符。余确定《论衡》之说,是当时事实,不可信《艺文志》而疑论衡。班固作《艺文志》,本遵依向歆父子之说。汉儒一致祖述六国时小儒,欲变孔子为继承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大师,以此拥护皇帝。且武帝时,正利用孔子,定为一尊。若其《书经》反对皇帝,则武帝自不得不匿之秘室,以渐毁灭。此当时国策之必然也。皇帝专制的国家,其文化政策必取其拥护统治。汉武利用孔子正以其门下有小康一派故耳。大道之学,乃其所必禁绝。孔壁《古文尚书》,武帝不许流行。则《书经》之内容,必大不利于皇帝,可知已。 但武帝既定孔子为一尊,而又匿藏其《书经》以至毁灭。此事断不可张扬于当时、后世。故向、歆与班固以伪说变乱实事之所由来也。《艺文志》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云云。此是班固据向、歆父子之文。 而《汉书》《景十三王传》曰:“鲁恭王于孝景前二年,立为淮阳王。以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又曰:“恭王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云云。据此,则鲁共王本传,载共王徙王鲁,在孝景前三年,与《论衡》云孝景帝时,正符合。而《艺文志》以鲁共王坏孔子墙壁,为武帝末年事,则时间相隔太远。班固作《共王传》,必有确据。而《艺文志》从向、歆父子者,则以武帝匿藏孔子《书经》之事,不得不隐讳故耳。共王坏孔氏壁,本是孝景时事,而《志》说在武帝末年。《艺文志》简称《志》。后仿此。 《论衡》称共王坏孔氏壁,得《古文尚书》百篇。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莫能读者,自是诡诈之语。 而《志》称孔安国献之于朝廷。则将武帝遣使赴鲁取书一事,一字不提。易言之,完全否认。又《志》称,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则表示武帝并非有意以孔壁之书秘匿于中,令外间不得见也。“则表”二字,至此为句。 祇因遭巫蛊事,未得立学官耳。否则孔壁书,必立学官,人皆可诵习矣。余以《论衡》与《艺文志》对照,便见得《志》文字字是对于当时事实故意遮掩,其用心巧谲极矣。夫孔子宅中墙壁藏书发现,此是大事,亦是至有趣味之事,天下人孰不闻乎!天子使使者取书,天下人孰不重视乎!天子得书,秘之于中,外不得见。天下人皆有目,又何可掩乎!《志》称安国得壁中书,以考二十九篇,壁中书多十六篇。考,犹校对也。 此其用意,实欲宣扬伏生所授二十九篇,是孔壁书中所本有,将使天下人共信伏生所授为真孔。其实秦自孝公至吕政,累世皆凶猘。伏生为秦博士,必不敢传授孔子之《书经》,而必采用六国时小儒改窜之《书经》,断然无疑也。使孔壁之书,果与伏生所授二十九篇不异,则汉武帝何必匿之秘室乎?且伏生所授书,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孔子《书经》,本断自尧始,当下讫西周耳。决不至终于秦穆也。秦本西戎,何足道欤!此秦博士所妄增入也。 伏书定非孔经,未容混乱。汉初,首以伏生所授书,立学官。故向、歆父子特重之耳。《艺文志》是官修之史,时有变乱事实以媚皇帝。《论衡》所据,是民间野史,故直载事实,不违直道。余故肯定孔壁《书经》是孔子原本。然余为此事多费文字者,为,读卫。 非仅欲明孔壁《书经》之真。余意,正欲后之研古学者,注意六国迄汉世小儒,其用意在变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者,及变六经为小康礼教之经典。惟欲达其拥护统治之本志而已。

《春秋经》,公羊寿胡毋师弟诡谲最多,造作迷雾。寿称其先人公羊高亲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又伪造图谶,谓天命孔子作《春秋》以授汉。又谓子夏传于公羊高者,祇是口义。口义者,谓孔子以其《春秋经》之义旨,口授于公羊高,高传其子平。平以下,世承口义。至寿已五世矣。(此见戴宏序。)寿在汉景帝时,与其弟子胡毋合作伪《公羊传》,而自称是子夏传来之口义。易言之,即是孔子之《春秋经传》非彼与胡毋私造也。寿之诡诈如是。 余按孔子作《春秋经》,见于孟子之书。孟子后于孔子约百年余,时地并接近,百年,则时相近。孟子邹人,与鲁甚近。 其言决不妄。马迁《史记》,亦称孔子作《春秋》。迁尝问《春秋》于董仲舒,又称仲舒受公羊氏之传。汉人学《春秋》者,皆宗公羊。余谓公羊高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当无可疑。但自高之子平,传至于寿,则已叛其先人所受于子夏者,而卒失其所守,归依六国时小康之儒。以伪传显于当世。董、胡皆其门下巨子也。寿言其先世受口义于子夏,而不明言有经传。盖其造伪《传》之意,潜蓄已久矣。夫师弟子相授受,口义诚当有之。师以文籍传之弟子,曰授。或与弟子闲居口语,发挥所学,亦曰授。弟子凡有领会于师,与继述其业者,皆曰受。 吾亦不否认公羊高有受于子夏之口义。而决不敢信孔子作《春秋》,祇是腹稿,未有文字。决不敢信孔子祇是口说与子夏,子夏又口说与公羊高,高又以所受于子夏之口义传于其子,以及后裔也。第二“决不敢信”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相信,孔子作《春秋》必有文字,著于竹帛,所谓经、传是也。不待后来汉朝有公羊寿者出,方着竹帛也。公羊寿家藏之孔子《春秋经传》,在寿与胡毋作伪传时,或未遽忍毁灭。董仲舒当于寿处,读过孔子《春秋经传》。何以知之?仲舒私语马迁曰:“《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云云。此在当时,确是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仲舒如未读《春秋》,如何道得出?然仲舒自造《春秋繁露》,便纯粹是古帝王之道,乃六国小康派之余裔也。贬天子之弘大理论,在仲舒脑中似未有一毫影响,岂不怪哉!

余以仲舒深明《春秋》本旨,首在消灭统治。是其从公羊寿家得读孔子《春秋经传》之明证。故肯定孔子经传原本,汉世犹存。本旨者,谓《春秋经》之根本义旨也。古代天子、诸侯、大夫是三层统治。《春秋》于天子曰贬,谓放逐其身于远方,而废除天子之制度也。于诸侯曰退,谓降为庶人也。于大夫曰讨。晚周时,大夫握实权,必以兵力讨灭之也。诸侯、大夫等制度必废,不待言。有问:“《公羊春秋经传》尊王曰天王,而有时王不称天者,因其失道而贬之也。据此,则贬与退都是讥刺之谓,祇讥刺之意义有轻重耳。注疏家辨之颇详。先生别作一说,恐非古义也。”答曰:余已言,《公羊传》是公羊寿等伪造,叛孔子之经,丧其先人之守。汝犹持其伪说以难我乎?讥刺,祇是受上层压迫而忍受之,聊作笑骂。绝不肯奋起革命。汉以后史家皆如此。无耻无聊,消磨民气。孔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云云。明明主张革命实践。而汉以来说《春秋》者,又将孔子此语曲解。余已破斥。(详在《原儒》。)汝犹不悟耶?

三事,前文说分三事。二事文长。今此说三事,恐阅者忘失次第。故三事二字上,留空格。 《艺文志》记载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则谓孔子“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云云。向、歆父子为此说,最险恶。度其用意,度者,推求也。读若托。 一则降孔子为史家。向者章太炎以孔子为史家,即宗向、歆也。太炎虽参加清季革命运动,而于六经无所知。思想实顽固,受数千年小康学之毒。 二则以孔子为周公之信徒。周公集小康礼教之大成。《论语》载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监,犹观也。二代,夏、商也。此言周公审观夏商两代之礼典,而斟酌损益,以详定周之礼也。古之礼典,包含万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学术各方面,无一不摄于礼。但其整个的体系,是小康礼教与宗法思想。郁郁,文盛之貌。)吾从周。”云云。(周代礼文大备,故孔子欲从之也。)此乃孔子早年见解。至其晚年思想,则已根本变易。而以周公为小康六君子之一,岂是周公信徒乎? 三则以孔子欲取法周公而作《春秋》。故借助左丘明,共观鲁国史记。是又以孔子《春秋》多有本于丘明之旨,祇是史评一类之作,不足为发明大道之经典也。四则欲将孔子《春秋》说为史评,而不承认其有“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之弘深理论。弘者,弘大。深者,高深。 故又采纳公羊寿、胡毋师弟奸伪之谣言,以为孔子讥刺当时君臣,自恐获罪,故口授子夏,子夏又口授公羊高,高之子若孙,五世以口义相承,至寿之身,始着竹帛也。“以为”二字至“着竹帛也”一气贯下。 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志》云以下,《春秋》二字起,至免时难也止,皆引《志》文也。大人者,古时天子称大人。当世君臣云云,则通王朝及国君,与侯国有威权势力之卿、大夫而言。以上各阶层人物,皆孔子《春秋》之所贬损,而以其造恶犯罪之种种事实,载在经传中。(故云形之于传。)孔子恐当时王、侯、大夫之怨己也,故隐藏其书而不宣布。(书,谓《春秋经传》。)所以避免当时之祸难。韩字,读若乱,谓祸患也。 《志》文,本采纳公羊寿等之说。寿等本谓孔子传授《春秋》于子夏时祇是口说。子夏传于其先人者,亦是口说。(先人,谓公羊高。)因其书,触当时有威权者之忌,故不着竹帛,以避祸也。 寿等实造谣以自结于汉皇。诡称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而讥刺当世王侯,故未敢宣。必待己身,方着竹帛。己身,作为寿之自谓。 向、歆于寿等伪传,本不甚尊重。向信《谷梁》,歆尊《左传》。 而于寿等所说孔子隐秘其书而不宣,以免时难者,独有取焉,何耶?盖向、歆欲以证明孔子之书是史评,史评便于当世王侯有讥刺,可能招祸。此其有取于寿等谣言之用意也。向、歆父子同欲卑视孔子之《春秋》。既上推周公,为孔子所祖述;又援引左丘明,为孔子所就正。其至妙者,则以孔子经传为史评一类之书。《志》文中,叙及丘明作传,俗称《春秋左氏传》。 则称:“孔子口授弟子。此本寿等故造之谣言,而向、歆利用之耳。 弟子退而异言。谓其传孔子之说,各有不同也。 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向、歆意谓,丘明恐孔子之弟子各安己意,而失去孔子史评之真也。 故论本事而作传。本事,指鲁史记所载王朝与列国君臣所作的一切事。丘明根据一件一件的事而作传,以明其得失。 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云云。夫子,指孔子。向、歆以为丘明作传之意,乃明示孔子之《春秋》是据鲁史记之事实而作评,不是离事实而持空论。但其弟子解释孔子之《春秋经》,则以己意而持空说。故须救正也。向、歆此言,表面上是驳斥孔门弟子,而实际则是驳斥孔子。此不可不知也。

余按,《志》称孔子与丘明观鲁史记。又云:“有所褒讳、贬损,此言孔子于鲁史所载王侯与大夫之行事,其善者则褒美之;而于鲁君有不善,则讳之。于周天子及列国君臣有不善,则贬损之。 不可书见,有贬损故,不可见之于书也。 口授弟子。”云云。据此,则孔子读鲁史记,虽有所评论,亦祇口授弟子,并未成书。倘此说不妄,向、歆何可说丘明为孔子之经作传。为,读卫。 又何可说丘明之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据向、歆之说,孔子未尝有此经,此者,指《春秋》。 丘明何得凭空作传?向、歆自相矛盾而不觉,班固乃据其说以作《志》,岂不怪哉!总之,向、歆父子实欲毁灭孔子之《春秋经》。首先请出集二代小康礼教大成之周公,以明鲁史记所自出。又以左丘明深于鲁史,孔子欲观鲁史,必求丘明与之共观。向、歆妄造此说,以为孔子须求丘明指导也。 孔子既观鲁史,便于当世大人等行事有所评论,口授弟子,是为不成文之史评。向、歆父子之本意祇如此耳。

向、散说,丘明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此中“空言”二字,并非斥孔门弟子,而实侮圣人。圣人,指孔子。汉自武帝已定孔子为一尊,向、歆不敢明斥孔子。 汉世去春秋犹近。向、歆在朝,校定群书,闻见广博,晚周故籍,无不遍观。孔子《春秋经传》,向、歆不应全无所闻。公羊高受业子夏,乃孔子再传,其时犹是春秋末期。孔子聚徒至三千之众,鲁、齐二国,都无猜忌。及入战国之世,六国犹甚宽大。齐王遇颜蠋,王曰:“蠋前。”蠋亦曰:“王前。”王侯与草野学人之间,放荡如是。孟子之时,孟子距孔子百年余,在公羊高之后。 齐稷下诸先生,非尧、舜,薄汤、武,未闻犯禁纲。《孟子》书中有一章,记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此曰字,齐王问也。 “臣弑其君,可乎?”曰:此曰字,孟子答也。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贼,害也。残,伤也。凶暴惨酷,则自害其本心之仁,而忍为不仁之事以害人,故谓之贼。推动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以求物则。(凡物未有不具理则而得成为物者。诗云“有物有则”是也。故云物则。)即接物应事,不失其正,是名为义。世有昏人败类,丧其良知,不务致知格物。迷而狂逞,害于正义。伤己以伤物,(己失其正,即伤己。己之处物失其正,即伤物。)故谓之残。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云云。孟子答齐王,直申正义,威若雷霆。其平生愿学孔子,孟子自述。 故能如此。孟子有浩然之气。 何况孔子胸有一部《春秋经传》在,而畏大人及有权势者害己,竟不敢书见,书见,解见前,可覆看。 乃口授弟子。畏怯乃尔耶?观其相鲁定公,与齐景公夹谷之会。莱人以兵鼓噪,将劫定公。见《家语》。 孔子以大雄之威,折齐君而退莱兵。巍巍乎大哉!何至不敢著书以申大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之所云耶?寿等求媚于汉皇,不惜诬圣人。旷二千余年,莫有辨其邪者,旷,犹远也,谓时代悠远。 余窃痛之久矣!

向、歆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又诋孔子为空言,遂假托左丘明据鲁史作传,以救正孔门空言之失。其无知而诬圣,乃小人之无忌惮也。夫向、歆诋孔子为空言,非以其不成文而唯口说相传,谓之空言也。“非以”二字,一气贯下。 彼父子盖以孔子《春秋》不是史家之就本事发论。注意。 而别有一种高远理想,将举古帝王之政本、教条、群制、群俗,一切推翻而改造之,《春秋经》之消灭三层统治,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而张三世,拟定革新宇宙之一切广大计划,豫立开创规模,通筹实施次第。譬如大化之运,无处不周流矣。革新者,革去其旧,而一切新造。郭子玄《庄注》云:“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而舍故。”此语宏深,盖从《易大传》裁成天地等义体会得来。人生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人事革新,天地有不从人工而俱化乎。(化,犹变也。)孔子之道,所以为大也。三世义,发于《春秋经》。可参阅《原儒》《原外王篇》。据乱世子,(据者,依据。依彼乱世,而大开治道,曰据乱世。)群起革命,倾覆统治。(倾覆,犹推倒也。)拨乱世反之正。(“拨乱”云云,孔子《春秋经》之文也。古代,统治阶层既形成,则天下最大多数劳动小民,受上层之压迫与侵剥。人间世大不平,人道失其正,故云乱世。革命,则拨去乱世种种不平的制度,而反之于大正。古《春秋》家言,“治起于据乱之世”是也。)升平世,承据乱世革命初步完成之后,乃领导人民合作,创起生产等等革命,完成一切新建设。(《周官经》以生产为本。宋儒王介甫已知之。)改变旧国家结构,树立新国家形式。(旧国家之结构,社会有种种不平的阶层。居上层者,货、力为己,以功为己。货力与以功二句皆《礼运经》之文。货力,说见前。以功为己者,帝王专政之世,好逞野心,图功以扬威,实以为己耳。)货力为己,故对内则剥削劳动人民,以功为己,故对外则侵略弱国。此旧国家之覆辙,不可蹈也。新国家形式,则国家为一文化团体。此种国家之组织,内则基于全国人民之众志、众力,(力字,通智力、体力而总言之也。)改涣散为团结,化私有为大公,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外则与世界万国人民同志、合力,真正平等互惠,有无相通。(通玩《周官经》,方知此段意思。《周官》自《春秋》出也。)太平世,以道德为人类互相亲比之大本。(亲比二义,见《易经》比卦注。亲者,人类互相爱护,若一体,无彼此之分。比者,人类互相扶助,于一切事皆合作。譬如耳听、目视、手持、足行,互相合作,完成一身之发展也。)消除国家及一切界畛,天下一家,(此见《礼运》。即《春秋》太平世之盛轨。)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极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此《易大传》文也。天地,谓大自然。此言以人工操纵与改造大自然,使其变化,常受人力之制驭,而不至有过失。如雷电交作时,人触电即死。洪水奔流,居民当其冲者,莫有幸全。可见自然之变化不能无过失也。自科学技术日精,人力乃能操纵水电之变化,使其不至于过,而利用无穷,此一例耳。曲成万物者,随物之材质与性能而裁量之,以启其变化,俾万物皆得成就。不论无机物、有机物,或有机物之为灵为蠢,皆有以变化之,改造之,使其莫不有成。不会遗漏一物而莫之扶助,令其陷于无成。是谓曲成万物而不遗。)人力之盛,人道之隆,至此而极矣。

上文所举孔子《春秋》要旨,皆汉世学人所共知。如消灭统治之论,董生私告马迁,而马迁记之于《史记》《自序》。刘歆曾读史记,岂不闻此义乎?三世之说,何休生于向、歆父子之后,犹能详之。可见孔子《春秋经传》,自西汉至东汉,民间未绝传授。余推想,公羊高受于子夏者,必是孔子之《春秋经传》。不可信公羊寿欺骗。公羊高,齐人也。齐鲁间学人,并无不自由之患。彼既受孔子之经传于子夏,断无不传授于弟子之理。高为孔子再传弟子,何至无良士从之请学。 高之门下,必有以孔子经传录成副本,转授后学。虽其思想不合当时制度,未可达于朝廷。而少数人讲授民间,继先圣而扶大道,何代无此幽人乎?默而好深湛之思者,曰幽人。 邵公生后汉,何休,字邵公。 能言三世义。足征子夏、公羊高之传,在汉世未遽绝也。余又尝思之,孟子、荀卿皆曾学孔子《春秋》。其师承所自,不必出于子夏。但孟、荀皆不守尼山本旨,尼山,指孔子。 变而之于小康矣。或者孟、荀所受于其师之《春秋经传》,已是孔门顽固派之后学所改窜者,并非孔子原本。此亦不定是乱猜也。

向、歆父子以博学多通,声施后世,不可疑其未闻孔子《春秋》。然其说《春秋》所由作,则以《春秋》继述鲁史记。且上托周公,下引丘明,以抑孔子。而又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更诋为空言,遂以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足正孔子之失。易言之,即以左氏《春秋》代替孔子《春秋》。何其丧心病狂至于此乎?此其故无他,自六国小儒已欲变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人,宗小康之道以改窜六经。吕政焚坑之祸,儒生畏惧,相率远离大道。大道者,孔子六经之所发明也。 汉兴,皇帝专制之局已稳定。忠君教条,如众星之灿着乎太空,人皆仰之矣。刘向正而不谲,惜其头脑顽固,小康礼教决不舍除。向子歆谲而不正,又自恃小慧,非堪受大道之器。彼父子同欲毁灭孔子之《春秋》,固其所必至也。向、歆于孔子《春秋》侮之无所不至。歆更假托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是为鲁史正宗,而罢黜孔子。余谓左丘明见于《论语》,确有此人。是否作《春秋传》,余昔年未决。老来详究,《左传》一书,当是六国时人杂集史料而成,刘歆必有增窜。唐、宋至清论者多矣。若称丘明作,则亦伪书耳。刘歆或取此书中载史墨“君臣无常位”之谈,为王莽篡汉张目。(为,读卫。)杜预注伪《左传》,完全祖述向、歆。皮锡瑞攻杜,而不涉及向、歆。岂于《艺文志》未究欤。 孔子《春秋经传》,本是发挥哲学思想之伟大著作,不可视为史书一类。向、歆固莫能辨也。

如上所说,孔子六经原本,在汉初犹存而未遽绝者,当以子夏传于公羊高之春《秋为》较久。何休而后,遂亡失矣。《尚书》出孔宅墙壁者,当是孔子原本。武帝匿之秘府。大概成帝后,《书经》亦坏灭。

公羊寿、胡毋师弟对于孔子《春秋》,直是完全反叛。而自作一书,假托为孔子之口说。如此险毒,六国时小康之儒,确未至乎是。余在前文,曾提示此意,今当略说。余平常每言小儒改窜六经,此实修辞不谨。如伪《公羊传》祇可谓其伪造,不可说为改窜也。凡言改窜者,必于原书主旨或纲要,多少有所留存。庶几同时及后世之读者,可于改本中窥得原本主要的意思。方可发见改本是给予原本以无理的改易和混乱,所以说为改窜。今审核伪《公羊传》,其主旨是为汉制法,为,读卫。 是拥护皇帝以天下为私有之乱制。此与孔子创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学说,两相对照,根本不可相容。而彼乃诡称子夏传来之口义,今始着竹帛,是为孔子《春秋》。而彼二字,至此为句。 如此险恶,何可无辨?伪《公羊传》祇是凭空伪造,与孔子经传本无关,不得谓之改窜。以伪《传》诡托于孔子,遂废孔子之经,是诚篡夺之阴谋,其罪亦甚于改窜。刘向与其子歆,同莫能了解孔子《春秋》。但主张以伪《左传》夺孔子《春秋》者,此必歆之愚妄无忌惮,非其父之意也。六国时小康之儒,犹能于衰世求敦行谊。《礼记》《儒行篇》,郑玄注,析为十五儒。余详究之,其间十四儒皆六国时小康之儒也。此意,须别论。 汉世伪儒,如公羊寿、胡毋种种诡诈,刘歆以浅见逞私意、侮圣而图立伪《左》,皆六国小康之儒所决不为也。世所称《左传》,亦不全是刘歆伪造。大概六国时庸材杂抄成册。称左氏,而无名字,亦莫知其故。歆遂采之,当更有增益。凡称君子曰者,必歆所为也。歆尝请以《左氏传》立学官。诸博士皆谓左氏不传《春秋》,(此言左氏书,不是传授孔子《春秋》的书也。)遂罢。博士之言是也。 何休以孔子《周官经》为六国阴谋之书。盖明知此经是革命思想,而实反对革命,故詈之曰阴谋。休能言《春秋》三世义,盖子夏授与公羊高之孔子经传,犹流行于民间。当时民间学人,必有斥责伪《公羊传》者。何休为伪《传》作《解诂》。为,读卫。 因采纳民间流行之孔子三世义,增入伪《传》中,以调和民间学者之暗潮。而其用意,实在维护伪传。休长于文,其叙三世,辞婉而旨微。微有二义:一曰深微,含义深广故;二曰隐微,意思隐秘,人不易了故。 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见之,亦不觉其有异义也。《后汉书》、《何休传》,称其雅有心思。虽美之之辞,而亦可知其心思之多方,不能择善而固执之。故明知孔子经传,而又曲顺朝廷教令,护持伪《传》。明知《周官》与《春秋》二经是一贯之道,而又詈《周官》以阴谋。六国小康之儒,虽主小康而违大道,亦决不以阴谋恶名,加于大道之儒也。姑举一证:《儒行篇》十五儒中有忧思之儒,是孔门狂简高才之后裔,大道学派之儒也。其说曰:“儒有今人与居。余按此言不脱离民群也。庄子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见《庄子》《天下篇》。)余按庄子之唯心论与宗教甚相近。天地精神,殆为天帝之变形欤?外死生、无终始者,庄子之所谓至人也。至人者,与天地精神合一,即超脱乎小己,而何死生之有乎!凡物有始即有终。与天地精神为一,则寻其始而不可得始之端,究其终又何有终尽之期乎?故无始无终也。庄子当战国衰乱之世,乃欲离人间世而别求天地精神独与之通。(往来,即与天地精神通而不隔之谓。)通于此者,(此,谓天地精神。)是为外死生、无始终之至人。至人者,庄生之所自许,非可向外求得此人而与之友也。庄生实已离群离世,独与天地精神冥通为一。其于世之昏浊,人之疾苦,尚何所有乎?孔子曰:“道不远人。(言远离于人以为道,则其所谓道,必不是道也。)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云云。惜乎庄子不闻圣言也。孔门大道之儒,今人与居。大哉居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是乃与今人同广其居,安其居之道也。(裁成云云,并见《易大传》。此中相字,读相状之相。辅相,犹扶助也。不独人类以互相辅相为道,而人之于动物改善其生育,于植物改良其品种,于无机物亦变化裁成之,以发展其功用,利于人生。皆有辅相之道存焉。) 古人与稽。郑玄注:稽,犹合也。余按沕乎长往之人,而各有贡献于其时代者,皆古之人也。(或道德高厚,或功业伟大,或学术有发明与深造等类,皆于社会有贡献也。)虽其人与其所成就皆已往,要皆有不朽者存。不朽者何?过去实有于往世,现在实有于斯世,未来将实有于来世。宇宙毕竟无有一瞬一息或空无,圣人于《易经》盛张《大有》,(《易经》有《大有》一卦。)其以预防观空之教也,德盛矣哉!(佛教观人生空,观一切物皆空。)古人成就不可薄,后嗣承前而兴。随时代之迁流,变动之不居,与古人积累之深厚,其一切成就,视古人则继长增高,亦因乎必然之势耳。后嗣所乘之势,优乎前贤,何可薄古乎?古人与稽者,(稽,犹合也,见上。)与古人合其志,与古人合其进德修业之无厌倦、无已止、无自私自利,完成人道而已。古人而可薄也,后人将亦薄今人;后后之人,莫不层层相簿。人道其熄乎!(问曰:“古人之学不尽是也,后人尚可守乎?”答曰:学术之事,穷理而已。理,有一时一地见为是,时移地异而见为非者,此必非理之至者也。至者,最高、普遍的原理。理之至者,无有一物可逃于其外而得成为物也。其为真是也,不随时而移,不随地而异也。古学之上穷乎至理者,亦不无矣。后人可得而弃乎?且汝言古学不尽是,又何至一切都非欤?信其是,弃其非,斯可已。) 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余按此言儒者行事,以为后世楷模。凡为一时自便之计,而不可为后世楷者,必不可行也。 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此言儒者以世方昏乱,奋起而行革命之事。无奈举世终不自觉,儒者亦莫如之何。故云适弗逢世。六国时诸大学派中,唯儒家大道一派及农家极少数人有革命运动,其势甚孤。此外,皆反对革命思想者也。(此事,须别论。)学人既陷于迷途,民群无领导,革命所以难也。上弗援者,革命志士必不为在位者所援引。下弗推者,革命志士必不为下民所推戴。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此即后世所谓侦察探伺之流。千百为群,组成密网。其人皆深险而善机变,以谗口谄容媚事其上,而毒害志士仁人。(民国时袁氏当国,在武汉大布侦察网,屠鄂志士无数。衰年回忆,犹昨日也。)古今少数先觉,呼号革命于民智未开、民德浇薄之乱国,未有不身受上下弗援、弗推,谗谄比党构害之大险难也。(难,读若乱,谓祸难也。) 身可夺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信,读伸,谓能自伸张而不屈也。郑玄注:起居,犹举事动作。言身虽处危亡之境,而行事举动,犹能伸己之志谋,不变易也。 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以上将《儒行篇》说忧思之儒一节,全录其文,而余分段附注。

《儒行篇》忧思之儒,从来无正解。余正其名,曰革命之儒。审其身历危亡之境,能自伸其志谋而不变,犹不忘百姓之病。此其广大之同情,与坚钢之毅力,非革命志士不能有。此篇之作者,当是六国时人。十五儒中,惟革命之儒是大道学派。其余十四儒,大概在乱世能修其德业,对世事亦不忘怀。遇邦君与长吏,可与言,即陈得失;不可,则上。要归于穷则独善其身。此皆小儒之行也。小康派之儒,曰小儒。非贬辞。他处皆仿此。 作者于小儒特详,当是小康学派。但于革命之儒,直叙其行事,犹见嘉善意思。汉人以革命思想的经典,斥为阴谋之书。视此能无愧乎!《周官经》本是革命思想。不独立君有民选之明文,其凡事皆有联。改涣散为合作,变私有为大公。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国营。作民的办法最好,否则无法改造社会。(发动人民的知识与能力,曰作民。)此略言之耳。何休说是阴谋之书,便认清此经为革命思想。其解悟遇人,但不应用阴谋一词。刘歆表章此经,并非有真认识。王莽早有篡志,以学周公自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遂相结。歆以《周官》为周公作。莽既篡汉,窃帝位,稍仿《周官》之制以变汉制。实则假借《周官经》以文其篡窃之丑,本非有意实行《周官》之法度也。莽非真正有民主与社会主义的理想,而假托《周官经》稍仿一二制度。俗说市人“挂羊头,卖狗肉”。(言其挂羊头以招买者,而实则卖狗肉,以骗诈为务。)如何行得通?莽之自亡宜也。郑玄注《周官经》,纯以帝王小康的思想去作解,亦是大混乱。然此经赖以存,不可谓其无功。《周官经》确是孔子作,与《春秋经》一贯。刘歆说周公作,盖以媚王莽,郑玄承歆说而不知改正。近人康有为以《周官》为刘歆伪造。有为于《春秋》、《周官》、《礼运》三经均无所知,其狂吠不足辨。余决定《周官》作于孔子,但六国时小儒当有改窜,然孔子真象犹可考见。武帝所见之《周官经》是否为孔子原本,今不可知。刘歆在秘室所见者,必是武帝匿藏之本。《冬官篇》缺亡,或是秘室损坏,或由刘歆删去,都无从考定。由刘歆传至郑玄以至今世之本,当初或有刘歆增窜处。然大体犹存孔子本旨。是在读者有慧眼,能辨之耳。

综前所说,孔门弟子之分派,最初由狂简与顽固两种人,对于孔子早年思想及晚年思想,取舍相反,遂为不同的两大派。完全承受孔子晚年思想者,余在前文,谓之大取。 便要将其早年思想舍弃尽净。余在前文,谓之大舍。 反之,完全承受孔子早年思想者,亦是大取。 便要将其晚年思想舍弃尽净。亦是大舍。 如上两种人,何故取舍如此相反?此由孔子早年是继述古帝王之道,是信而好古;及五十岁后,却由经验物理、人事,自己渐有新发见。于是从“温故知新”而至于驳斥反古。“温故知新”,见《论语》。反古之反,不是反对之谓,而是返回古代去。朱子《中庸注》曰:“反,复也。”反与返通。 《中庸》第二十八章,子曰:子,谓孔子。曰者,孔子说也。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此语,盖小康之儒所增窜。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云云。灾,古灾字。反古,犹复古。 余按《论语》称孔子“信而好古”。此当是其少年期初习古典时事。又称“温故知新”,又者,亦《论语》所称也。《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其间居偶尔之谈,本无组织,记者亦非一人。而研究孔子者,却可从其散见之说,考索其平生思想变迁。 则已与笃信古典时心情大不相同。此当是其三十至四十岁之十年中,积渐变化,积渐酝酿,积渐一词,不可忽。积之也以渐,故云积渐。涓涓之流,积成江河。万物生成,莫不由微小积成粗大。人之为学,其思想由至浅而达于至深,由极简而进于极繁,由狭陋而之于弘博,由错误而归于正确,皆积无量数小变化而成大变化,是谓积渐。酝酿一词,本谓酿酒之事。而推演其义,则凡事之以渐养成者,皆曰酝酿。学问之事,正从酝酿得来。虽上哲天才,未有不由积渐而得成其学也。 而始有温故知新,突然大跃之一乐。孔子从十五志学至三十岁,大概殚精古典,惟信古而好之已耳。三十而立,立者,自己树立起来。 庶几脱去依傍古人之习,而有以自树。四十不惑,其学又大进。余推其“温故知新”,在三十至四十之十年中,确从孔子之自述而体会得来,非敢逞臆妄说也。“温故知新”四字,不可粗心作解。温习古义,而证以自身经验,发现古人之短,而自有新的大创见。是为温故知新之乐事。温习古义,而或于古人所持之义为得为失,未能遽决。吾必不可驰空想以求决,惟有博征之于事物以考验古义是否有据而不可摇。其立义也,或无据而祇任空想,或其所据不足而陷于错误,吾皆可决定其非。则吾已发生许多新的问题矣。夫析义之事,微妙至极。万物之理如大网罟,千条众系,孔孔相联。故学人析义,往往由此义引生彼义。彼而又彼,牵引无穷。若知古人一义之非,将可推知其众义多非。既知古人聚义多非,而吾之自求真是者,必集证而后能立。有据方为推论。古名学之法,作断,必集证充足。推论,必根据现实。 吾之新知,亦将步步为营,坚定不摇矣。倘古义果有据也,彼导吾以先路,吾继述以发展。窗前绿叶,继续昨日之绿叶而生。实则今之绿叶,不即是昨日之绿叶。形式如昨,而实质已新也。孔子少年时信而好古,还是依傍古人。从三十至四十,便已自家独立,格物致知。参考《大学》。 借助古人所已知,而考验之于自身经验;审核古人得失,启发自己新知。此其思想与智慧之开拓。所以常与大道消息,而无故道可守也。消者,减损或熄灭。息者,生生不熄也。凡物每一秒忽顷,皆灭故生新。(每一两字,注意。言其无有一秒忽顷,而不灭故生新也。)通无量劫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劫,犹时也。每一秒忽顷灭故生新,故通长远的时间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孔子川上之叹,盖以逝水前灭后生,易言之,前前诸流都不守其故,后后诸流皆随时生新,是乃发展不竭。圣人盖叹美之也。)是乃万物共循之大道也。圣人观物而体道,是以思无滞碍,不守故道也。(故道,谓古道。古道者,人情之所迷执,非大道也。万物,永劫皆毁故生新,是乃大道也。)

《中庸》称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反古者,犹复古也。见上。 此盖孔子五十以后之言。盖自三十至四十,温故知新之业,积累日益弘深。业者,学业。累者,积而又积,累加无止也。积累愈久愈多,学业日益弘大深远。 至于五十,则圣人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已造乎其极。得之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实悟;得之于周流列国,目击上层残毒,下民困于水深火热之实感。于是不得不呼号革命,于是不得不作六经。《易经》是思想革命之宝典,开体用不二之洪宗。而天帝废,人道立。上古术数之迷,失其据。统天之义,为科学思想导先路。(为,读卫。)荀卿据此作《天论》,衍其旨,曰:“大天而事之,不如制天而用之。”是也。“群龙无首”与“首出庶物”诸义,则《春秋》废统治、张三世,与《礼运》之反对小康思想,皆自《易》出,而为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之先声。《周官》一切生产事业国营,发动人民合作,为生产革命之开端。此皆略言一二事耳。 孔子少时信而好古之思想,至三十已大变。少时所接触于旧社会者,皆古帝王之教条。习熟古代之《诗》、《书》、《礼》、《乐》,而动其欣慕,亦青年之情趣也。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皆古典也。古诗三千余篇,大概集录上古以来至于周世。及孔子删《诗》,断自周始。古之《书》,必不始于尧舜。而孔子删书,断自二帝。盖孔子删定《诗》、《书》,不是整理史籍之谓。而是利用古诗古书之记载,以发明其对于群制、群俗与治道、教化之最高理想。故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是孔子以前之古典。孔子晚年删定之《诗》、《书》,则是孔子发明其哲学思想,不可视同考古家整理故籍之作。 孔子博习深研上古与三代哲王之大典。习之博,研之深,非涉猎也。 取精多,吸取古圣之精粹与英华,可谓多矣。 用物弘。古圣所发明与所创造之物材,孔子都研究而借用之,何其弘大欤! 乃为三十后温故知新,豫备基本。为,读卫。 此事关系极重大。若基本不充实,而求有温故知新之大变化与大发展,必不可几也。余平生细玩孔子为学,规模广大。孔子哲学思想,体系广大。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前识、远见,正确至极。余虽欲赞之,而穷于措辞也。孔子六经思想,断乎无可与古帝王小康之道相容。故曰:“生乎今世,反古之道,灾必及其身。”其严戒门下与后学勿陷于复古之迷,意深远哉。

孔子以复古戒学者,至有“灾及其身”之危言。反对天下为公,而欲复古帝王之制,是大乱之道也。灾及其身,不亦宜乎。 此非无的放知孔门三千之徒,守其早年之说,而有志乎复古者当不少。孔子所以戒之也。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七十子通六艺。六艺,即六经。乃大道之学。 吾意不尽然。子路、子贡皆七十子中之最著者也。二子并疑管仲不从子纠死,为未仁。管仲辅齐公子纠,已为其臣。子纠与齐桓公争齐国之君位,不克而死。管仲不同死,桓公以为相。(相字,读若相状之相,犹俗云宰相。桓公用管仲主齐国之政也。) 二子皆疑管仲不仁。孔子称管仲有匡正天下之大功,以仁德许之。二子虽无诤,而其心不无疑也。其后子路死于卫,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下食子,谓禄也。难者,祸难。 子路因食君之禄,而为其君私人之祸患以死。为,读卫。 是奴隶的道德也。此乃小康礼教之教条,而二子中其毒。使其明于大道,则当为天下除公害、兴公利,事或不济,以死继之,是乃至仁。二子知有君,而不知有庶民。其于六艺发明大道之旨,实无真解也。但子贡聪明,晚年或有悟乎!子路、子贡疑管仲事,见《论语》《宪问篇》。 有若,亦七十子之一也。《论语》载其言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云云。余考《论语》载孔子答门人问孝之辞,皆令为子者,反求诸内心之安与不安,而指示其应行之事。如告子夏,曰“色难”。则以留心父母之颜色为难。父母于日常生活中,稍有不愉之色,则必体察其疾苦所在,而立即解决。且不得自惮劳苦,方有以安亲之心。色难之旨盖如此。举此一例,可概其余。孔子言孝,皆就人之性情处指示,绝不参入政治作用。有若便不然,乃特为居上位者着想。为,读卫。 欲使庶民居家皆行孝弟,则其对于国君自然忠顺,不至犯上作乱。此乃古帝王小康礼教之骨髓。《孝经》云:“移孝作忠,其说有本也。”以事父之孝,转为事君之忠。谓之移孝作忠。于是君尊于父,忠先于孝。《孝经》作于六国时小康之儒。自是成为皇帝自卫之教典。 孝弟本乎人性之自然不容已。宗法社会以此为至德,实亦永不可废。但人群道德日益广大,犹当同情群众耳。中国古帝王乃利用孝弟之教,以拥护统治。人性始被穿凿,失其自然。而宗法社会思想,亦与皇帝专制之局,互相依而延长数千年。岂不惜哉!孔子作《礼运经》,主张废除各各独立私营的家庭制。使庶民一切互相合作,组成共同生活的团体。故曰:“人不独亲其亲,上亲字,敬爱之谓。下亲字,谓父母。不独者,敬爱己之父母,而于其他老人亦敬爱焉,犹己之父母也。 不独子其子。”上子字,慈爱之谓。下子字,谓子女。不独者,慈爱己之子女,而于其他幼儿亦慈爱焉,犹己之子女也。 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既废,人皆习于共同生活。新道德之养成,莫大乎扩充事亲之孝德,以敬爱天下之老。扩充爱子之慈德,以抚育天下之幼。敬老慈幼二德双修,人道终始备矣。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本依缘统治阶层而形成。其大苦,略说有二:一、困于上层之剥削。二、各自独立私营,生产力缺乏。天下之幼不得养、老不获其所者,众矣。废家庭之敝制,建共同生活之新制,人类始得发扬其普遍敬老、普遍慈幼,如此广大的新道德。故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有若言孝弟,盖不悟古帝王教民孝弟,实以自卫。移孝作忠,诱人趋附上层,以歆势利。人凿其性,不亦悲乎!《经》复有言:此言经者,仍是《礼运经》。上文未全引者,今摘引如下。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此中言地,即举大自然而总摄之。大自然,即是具足一切财货的无尽藏。吾人若蒙然不知改造与变化裁成,不知操纵、利用,则是自然储货以待人,人竟弃之,是诚大可恶也。人能竭尽体力、智力,以取得富有之货,则藏于天下人之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己固与天下人同为公共库藏之主公,用之终不竭也。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为,读卫。此中言力,通指体力、智力而总言之。人能劳动四体,格物、备物,造事、成事,(穷究物理曰格物。见《大学》。尽人之力以裁成万物而用之,无不备足,曰备物。见《易大传》。)人乃成其人之能。力不出于身,殆不足齿于人,何忍不自恶。古代小康之社会,(即宗法社会,或封建社会。)居上位者搜括天下之财货,藏之于己。庶民稍保残余,犹为幸事。(《诗经》变雅与列国民谣,尚可考见此情。)其时庶民之力,疲于为上,而不得为己。(两为字,皆读卫。)设若统治阶层消灭,家庭敝制亦随之消灭,人皆习于共同生活。则人人莫不自恶货弃于地,而求有其货以藏于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实已藏于己矣。人人皆自恶其力不出于身,而无待他人旁督。所以者何?人身莫不有天赋充实之一切力,莫不乐出其一切力。(天赋者,形容其力为本有故,非谓有天帝赋予之也。)而在小康时代,则为居上者所劫制,人不得自尽其力也。若乃大道之行,统治阶层消灭,各各独立之家庭制已废除,天下之人人同享天下一家之乐。(天下一家,《礼运经》之文也,谓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曾说在前。)人人皆乐出其本身之一切力,以畅其性,以成其能。皆非有为己之私而后出力也。是故小康之世,人人受在上者之劫制,不得以自力为己。大道之行,人人皆得自由以出其本身之一切力,却不必为己。(为己之私意、私欲,早已克去故。且己亦无不利故。)不必为己与不得为己,二种意义相去何止天渊,此未可无辨也。 上引经文。若从道德的观点而言,则知大道之行,人人皆自恶货弃于地,却不必货藏于己。人人皆有恶力不出于身,却不必以力为己。此种道德,崇高无上。孔门七十子中,如子贡之务货殖,亦欲藏货于己。殖,生也。子贡颇讲求货财生殖之方也。 冉求为季氏聚敛,为,读卫。 乃欲藏货于大夫之家。原宪无财而自足,可谓难矣,而无辅相万物之道。子贡、冉求、原宪皆英才也,而三子之思想皆小康社会典型也。小康之世,货、力为己,上层如是,士人依托上层者,不能安贫而货殖,亦视为寻常事耳。冉求为季氏聚敛,盖以既为其宰,即以此显其能。原宪之行,在小康世自是高德。若以小康之俗衡三子,则三子皆无过也。然而孔子斥子贡货殖,责冉求助季为虐,亦不以宪为仁。其故何耶?孔子以大道望三子,则三子皆有罪也。冉求罪最大。季氏,大夫也。属于统治阶层,《春秋》所必讨也。求,助之为虐。孔子詈之曰:“非吾徒也。”命小子鸣鼓攻之,盖恨极矣。于此,可见孔子革命实践之盛气,非仅持空理论者也。小子,盖孔门弟子之青年者。此辈可进于大道,故孔子命其攻冉求也。孔子在陈,思归鲁,曰:“吾党之小子,狂简。”云云。(此事,曾说在前文。)可见孔子晚年甚注意于门下青年一派。大道之付托,正赖此辈耳。 孔子大道之传授,今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可考者仅二人。一、言偃,字子游。见于《礼运经》,吴人也。《家语》称偃为鲁人。则因偃仕于鲁,为武城宰,而误说耳。《史记》称偃吴人,为确。 少于孔子四十五岁。二、卜商,字子夏。传孔子《春秋经传》于齐人公羊高。卫人也。少于孔子四十四岁。二子皆孔门之青年。孔门弟子三千,青年当不在当数,其见于《论语》者,不必多高材。马迁《史记》所采七十子之徒,于其行事、学术均不详。吾不知其何为粗疏乃尔。《孔子世家》亦作得太坏。 非明于学术之良史也。司马贞曰:“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着在《礼志》。而此史并不论。按,“此史”,指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司马贞著有《史记索隐》。 空记《论语》小事,亦其疏也。”云云。按司马贞言子夏传《易》。马迁《史记》于其传学之事,一无所载,非独不载其传《易》也。马迁独称孔子传《易》于商瞿。《史记》称为鲁人,字子木。少于孔子二十九岁。 瞿传楚人馯臂子弘。颜师古曰:“《汉书》及《荀子》书皆云字子弓。此作弘,盖误也。”应邵云:子弓,子夏门人。余按:子弘、子弓当是两人。自商瞿传子弘至田何,乃术数一脉相承。必非受易于子夏之子弓。 弘以下凡四传,是为齐人田何。汉兴,田何以亡齐遗老徙关中,乃得易于汉世。自汉至今世之《易》学,皆本于田何。由田何而上索之,则商瞿为世祖矣。孔子为太祖,商瞿当称世祖。 马迁之父谈,受《易》于杨何。杨何,乃田何之再传弟子也。田何传王同,字子中。子中传杨何。马迁之父谈,则田何之三传也。 田何之学,本是上古术数之业,非孔子之《周易》也。马迁因其父谈,继承田何。遂从杨何而上至商瞿,凡八代,源流叙述分明。马迁盖尊其父之师傅,上追商瞿,以为孔子之嫡嗣,是为《易》学正宗,故屏去子夏而不论也。马迁记载七十子,颇有不实。如公孙龙,为坚白异同之说者,与平原君同时,去孔子近二百年。当然不及见孔子,而列入七十子中。公伯僚亦非孔子门人。余按公伯僚,谗人也。《论语》载孔子答子服景伯曰:“公伯僚其如命何?”泛举其姓名,而于其人不屑教诲,非弟子可知。马迁以商瞿列入七十子中,当是据田何所说。是否为孔子弟子,不无问题。《家语》云:“瞿年三十八,无子。母欲更娶室。孔子与瞿母筮,告曰:后有五丈夫子。”云云。此乃占卜家造谣,而窜入《家语》以传。不可信也。余观田何传授之《易》,确是上古术数遗业,决非孔子之《易》。独惜子夏尝传《易》,马迁忽之而不载。迁,非良史也。子夏传《春秋》是大道之学。其传《易》断乎不杂术数。商瞿为术数之徒所宗,必不闻大道,其为小康派之尤劣者,可知已。余故不得无辨也。《论语》称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此语,自昔无正解。君子儒者,力行大道之儒也;小人儒者,服膺小康礼教之儒也。孔子勖以为君子儒,而犹戒以无为小人儒,其欲以大道之传,寄于子夏。意深切矣。不明乎此,将以君子为成德之称,小人为失德之目。孔门四科,孔子就弟子之所长,别以四科:一曰德行,二曰言语,(即外交辞令。)三曰政事,四曰文学。即富于哲学思想者。) 孔子独荐子游、子夏为文学上选。荐犹举也。参考《论语》《先进篇》。 圣怀于子夏,契之深矣。何至虑其为失德之小人乎!惟就大道与小康而论,则为大道之学者,须是见得彻,立得定。稍杂乎小康,而不知辨,则不徘徊于歧路者希矣。何可望其正确领导群众,为革故取新、拨乱反正之大业乎?《易》《说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易有革、鼎二卦,通明革命之义。拨乱反正,说见前谈《春秋》三世处。宜覆玩。 《论语》载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师,字子张。姓颛孙。陈郡人。少于孔子四十八岁。 商也不及。”云云。《论语》此处之记者,下笔却太含糊。孔子于子张决不是笼统说一过字,于子夏亦决不是笼统说不及两字。子张过在甚处?子夏不及在甚处?真令人无从猜想。余从《论语》,推想子张毕竟是务外一流人也。一流犹云一类。 余因子夏传孔子之《春秋》,欲就《论语》所记子夏语,而深论之,兹不便也。

余写至此,适天气酷热。从夏至到仲秋,是沪上酷热时。 余百病交作,腰部难得撑起。最苦者,两膝头之内部,其骨如破碎。如起立便觉上身太重,两足不能支持。此危象也。余写到此处,要说之话,犹甚多。前面所提及者,如韩非所言,孔子之后学分派,由于取舍相反云云。余已举出大取、大舍,而于小取、小舍尚未有说,则因有所待也。今于此事,不暇求详,祇好简单作一了结。韩非之学,源出老子而卒会归于卫鞅之法、申不害之术。韩非本不了解孔子,其于儒学决不肯详究。于儒学分派,亦祇据三晋流行者言之耳,决不会考索儒学分派之所由来。大取大舍,乃余据《礼运经》,而推定儒学总分此两大派。孔门三千之后学,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学者,是为大取。同时,必完全舍弃孔子早年所服膺于古帝王小康之道,是为大舍。此种情形,在伪《礼运篇》中犹可考见分明。反之,三千中顽固派之后学,笃守孔子早年传习古帝王之礼教,是为大取。同时,亦必完全反对孔子晚年思想,是为大舍。孔门三千之徒,总分为大道、小康两派。旧以大同和小康分派,甚不当。小康礼教,实将古帝王之阶级思想,与其经济、政治、教化、学术、文化等等方面,无不包含尽。而大同一词,不独不能包含孔子之内圣学,即就外王学言,亦绝不能包含其广大之义蕴。大同一词,不过表示《春秋》太平世,天下一家之盛象。而所以达到天下一家的无穷义蕴,则非大同一词所能含摄也。故应遵用《礼运经》大道之文。(《礼运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此是《礼运经》之原文,参看《原儒》《原外王篇》。) 韩非根本不通儒学,宜其未闻儒学分歧之真象也。韩非言八儒取舍相反云云,余审核其说,八派之分只可谓之小取、小舍,非若大道、小康之分。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论,而于其早年好古出于一时之意趣者,则全舍之。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业,而于其晚年定论,拒而弗承也。非若二宇,一气贯下为句。 小取、小舍者,两小字,俱释为少。 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之有当,而取之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彼此根本处实无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不必惬于吾之所见,则违之而弗从,是谓少有所舍。前云大取、大舍者,是于不可并容之两方,全盘承受甲方,说为大取。同时,必极端排斥乙方,说为大舍。小取小舍,便不如此。小取祇是于大异中,不妨少有所取。小舍祇是于大同中,不妨少有所舍。 试就后者举例。如子游、子夏,并是大道学派。而子游之教育法,则于大同中不无少有所舍。《论语》《子张篇》载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云云。按朱子注云“子游讥子夏弟子,于威仪容节之间则可矣。然此,小学之末耳”云云。余谓,门人,当是指子夏门下之成年者。小子,犹童子也。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洒扫应对进退,于义欠妥。洒扫固是小子劳动之事;应对进退四字,则含义极博。日常生活中,万物纷来,吾人皆感摄之,曰应。万物纷来,吾人皆制而用之,曰对。对有二义:曰对向,曰对治。吾人对向大自然,而主动以改造之,利用之,故有对向、对治二义。 动履万变,曰进。休息静虑,曰退。此四者,皆成年人日常接触大自然,习劳、趋事,增益经验,广发知虑。知,读智。 不容纵其身于偷,游其心于空者也。“不容”二字,一气贯下。 孔子自言,少时多艺。此中艺字,为技术与材能之通称。孔子自言,不试用于仕途,故得多习于技艺也。见《论语》《子罕篇》琴牢所记。牢,孔子弟子也。 其作易,曰:“知,周乎万物。”周,遍也。言人本有知,当求遍通乎万物也。 作《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圣人未尝舍离事物,不习劳动,闲居冥心以为学,如其后学老氏之徒所为也。圣人,谓孔子。冥心者,息其心于虚无,昧然若无知也。老子出生之年,后于孔子。余详在《原儒》。 子夏之于教育,本继承孔子大道之学,未失正鹄。鹄,射者发矢,必有其命中之的也。教育有正当之的,亦犹射也,非妄教也。 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应对进退,便是教学者于日常接待来宾时,学习礼貌。此乃以二程理学之教育,而曲解子夏。不可无辨也。子游反对子夏之教育法,而讥之曰“本之则无”云云。子游所谓本,盖谓养性之功也。性者,人所由之而有生也。通天地万物而言之,则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有之大源也。但此大源克就吾人而言,则是吾人之性。非在吾身之外也。通天地万物而言,则是吾人与天地万物同禀之一元,但决不是超脱乎吾人与天地万物而独在,切忌误会。 子游养性之功云何欤?余求之《论语》,子游尝为武城宰。武城在兖州,鲁邑也。宰者,邑之长官也。 孔子过,孔子过其邑也。 “闻弦歌之声,莞尔而笑”云云。据此而论,可见子游以为含养性德,其功莫大乎习乐。乐主和。和也者,生生不息之仁也。子游虑子夏之教育法,将使人偏重历练于事物的知识,而乏坦荡和乐之趣,无养性之功。故以本之则无,绳其失也。子夏答子游之一段话,似欠圆满。余恐文繁,不及引而正之。余谓子游重本之意,甚是。但决不可流于忽视知识,与四体不勤一路。子夏亦宜酌采子游之意,日常退息时,尽有格物以充其知,与习乐以和其性之暇。子游虽与子夏同为大道之学,而其教育之道此中道字,犹方法也。 未免于《大学》致知在格物之教,少有所舍。少字,注意。子游当然不轻视格物,但恐其末流可以至此耳。 孔门大道学派,今可考者祇游、夏二人。二子于教育学,颇有分歧。故论之于此。

又试就前者举例。前文云,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颇有取其一义或数义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宜覆看前文。 如孟子、荀卿同是坚守小康之壁垒,与大道学说之主旨根本无可相容。孟子最顽固,宗法思想,狭碍一团。荀卿有倡导科学之理论,见《天论》。 又以养欲、给求、言礼,则于《大易》有所摄取,异于孟轲之愚陋矣。荀卿主张暴君可革。其说有曰:“杀,然后仁;夺,然后义;上下易位,然后贞。”贞,正也。 盖忿恨六国时侯王之昏贪无能,非革命无可与图治。然终不曾攻击君主制度,易言之,终不欲消灭统治。荀子于大道之学弃其根本,而少取数义以自文,盖其受古帝王之遗毒甚深,妄冀以少数人居上层而控制天下最大多数人,是万世不易之常道,此荀卿之陋也。妄冀二字,一气贯下。 孟轲亦谓暴君可革,与荀卿同。殊不知大道之论,其革命也,必消灭统治,非谓革去暴君而别易一君,可谓革命也。《春秋》与《礼运》、《周官》三经,据乱之世,首倡革命,荡平统治阶级。即领导庶民自主,一切互相合作,生产事业皆归国营,此言其略耳,其详可细玩《周官经》。惜乎孟、荀俱不能承受大道也。余在清季,闻康有为以孟子为大同学,以大同为学派之名,甚不妥。说见上。 荀子为小康学。其实,孟、荀皆坚守小康。孟轲极固蔽,盖小康学派之正宗。不知康氏何故以孟轲为大同学。岂以其有“天下定于一”之论欤?秦王吕政固已并六国,而实现孟轲之希望矣。殊不知,吕政以暴力将天下定于一,是侵虐天下人。非《礼运》大同之谓也。稍有智者,将《礼运篇》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与其下段“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此两段文,字字句句互相对照,学者能详究之。则吕政之定于一,决不是《礼运》之大同,本不待辨而自明。小康之下流为霸道,霸道之下流为昏暴。今之帝国主义者,正是昏暴。 吕政残兆民,愚黔首,欲万世私有天下,终乃十五年而亡,皆昏暴之果也。康有为头脑混乱,于孟子犹未能通,真怪事已。荀子在小康派中,最为通儒,独惜其不闻大道。小取、小舍,余已举例,释明如上。韩非所谓八儒,祇是大道、小康二派之内又各有小取或小舍,遂分各小派耳。然大道、小康两巨流内部之分歧,岂止八派。韩非闻见亦甚狭耳。

余在前文,曾断定司马谈所称,儒家千万数之经传,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者,礼,当作理。礼、理古通用。 是因孔门大道学派,宗主孔子六经而推衍其广大深远之蕴,著作特多,故经传有千万数也。前文作此断定,犹未尽意。今病后气力微弱,不敢求详,且略申吾旨。何由而知司马谈所称经传千万数是大道学派之著作欤?司马谈所论之儒家,本是孔门既兴而后,始有儒家可言耳。孔子未讲学以前,学在王朝。王官治事之经验,虽以所知,着在典册,究未成为有体系的思想与学术。且不得下逮民间。故儒学成为独立之一家派,实自孔子创作六经。三千弟子中狂简之徒,狂者,高狂,勇于进取。简,大也。曾说见前。 踊跃受持,深研博究,推阐为多种经和传,遂有千万数。此为治古代学术史者,所不可否论之事实。余以经传千万数归之大道学派,是乃第一理由。古之言六艺者,本为六种技术之称。六艺者:一曰礼,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借用司马谈之言。)自五帝之世,已以此等教条,颁布民间。《帝典》有“敬敷五教”之文,是其征也。(五教者,蔡注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以五者,当然之理,而为教令也。世儒妄分《尧典》、《舜典》为二,汉时本合称“帝典”。此乃古史所载事实。《礼记》有礼不下庶人之条,谓庶人祇敬守在上者所颁之教令,而习行其礼仪耳。上层对于庶民,不以礼相遇也。) 二曰乐,古时民间亦有简单的乐。 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文字既兴而后,民间当渐有识字运动。 六曰数。数者,算数。 自孔子作六经而后,世人遂以六经别称为六艺。六经别称六艺,当始于大道学派诸贤。揆其用意,盖以六经之道为人生所需要,犹如礼、乐、射、御、书、数六者,为人生所必需而不可缺也。孔子未作六经以前,本无六艺经传可言。五帝与三代之世,当然祇有一切教令与行事之记载而已。古史有记言与记事之别,实则言即教令也。 谓其足为后圣发明学术之参考资料则可,尊之为经则未合。且古时亦无此称。伏羲八卦,后圣推明之,始承认其有哲学思想耳。后圣,谓孔子。 孔子《周易》未作以前,八卦祇供占卜家利用,何得有经之称乎!《春秋》,鲁史记之名也。孔子《春秋》未作以前,鲁史得有经之称乎?《仪礼》,周公之教条也。孔子未作《礼运》、《周官》二经以前,《仪礼》得有经之称乎?《艺文志》称《仪礼》为《礼》古经,则刘向笃守小康之教,尊重古帝王教令,而妄授以经名耳。 《诗》三百篇大部分为小民怨忿王侯大夫侵虐之哀声也。《论语》称孔子曰:“诗可以怨。” 孔子特为删定,而寄以改造社会之最高理想,始称为经耳。孔子未删《诗》以前,古诗三千余篇,多是下民无有聊赖之呻吟,何得有经之称乎?总之,六艺经传,孔子所创作者为宗本,弟子所推演发挥者为羽翼。此中弟子,指大道学派。 司马谈称其有千万数之多,可见大道学说在当时流行极盛。《礼记》《儒行篇》,十五儒中有革命之儒。《儒行篇》是六国时小康之儒所作。小康派本以变改六经真髓为务,而于大儒革命之行迹,犹不忍湮没。盖有感于当时危亡之象也。力行大道之儒,曰大儒。 小康派大师如孟、荀辈,虽有暴君可革之论,然其思想根底,毕竟保持统治阶层。孟轲游齐梁为客卿,门下随于后车以就食者甚众。荀卿仕楚为兰陵令,其弟子李斯用事于秦;韩非不幸遭谗死,否则亦暴秦之辅臣耳。故知怀抱小康思想者,终不能革命。而十五儒中革命之儒,必为大道学派无疑也。余以孔门三千徒众,少壮狂简高才,勇进于大道,故有六艺经传千万数。是吾所持之理由二也。司马谈对于儒家经伟,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之叹。此非空泛之说,必曾阅览一过,而后有是言。谈本史官之裔,藏书富,喜博闻。决非目不窥书而鼓舌妄说。谈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据此而推,可知谈所亲览之儒家千万数经传,决定是大道学派之鸿着,非小康之徒所能为也。六经之学本一贯,而《易经》为五经之原。《易经》倡导科学之论,甚深弘大。其要略犹可考之于易大传。参考《原儒》《原外王篇》。 孔门三千徒中,狂简高才当有科学思想之创作。惜乎汉世小儒弃而弗究,今无可考矣。小康派之儒,曰小儒。司马谈仕于汉武帝之世,犹见儒家六艺经传千万数。而《艺文志》所载者,即今世现存之伪五经耳。千万数都不见于志。故知为汉初小儒所屏弃而丧失也。 民国初年,学人尊墨子为科学家,诋儒学阻碍科学思想。若辈既不读《易》,又不考墨学来源。《淮南子》《要略》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云云。此说必非无据。淮南王安所招致宾客,皆当世博学通才。安,高帝之孙也,文帝时对王。 其时去孔墨犹近,其书由群贤合作,凡所持说必经众意共核。如墨学不本于孔,何至凭空造谣乎?余按墨子政论浅薄,未达六经义旨。而《淮南》称其“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必在科学方面无疑。凡人天才有独长者,每有所短。墨子长于科学,故受孔子之术而有成也。司马谈虽尚博闻,而实专精于《道论》。老子之书,古称《道论》。 其学务去知去欲,存神而返无。返合于虚无也。 谈所叹为“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必是发挥科学思想之经传。而谈适与之捍格,莫由人也。又六经之外王学,自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视之,未有不骇为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骇者,惊骇。 谈于儒学独取小康派之宗法思想,说见前文。 其于阐明大道之经传,不能通、不能究,何怪其然。余由司马谈读六艺经传有不能通、不能究之叹,正可证明儒家千万数之经传,必是大道学派之鸿着。小康派之思想,迂陋、固滞、空疏,其所为书不过重述古帝王之教令而已。司马氏世掌史职,小康学之典籍,谈之所习见、熟悉。本非“累世不能通”之学,更无“当年不能究”之理。余以谈之言,证成六艺经传千万数,出于大道学派。是吾所持之理由三也。谈本道家,于六经实无所得,又怀偏见。《史记》《老子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绌者,黜退之谓。犹俗云卑之也。 其云儒学“博而寡要,劳而无功”。适自露其无知,不足辨也。然谈实曾读过六艺经传千万数,其言发于亲身经验则无疑。不能通,便直认不通;不能究,便直认难究。犹不失道学专家本分。古哲风谊,可敬也。

余自少时,阅《史记》至《孔子世家》,见其称孔门弟子三千人,而通六艺者祇七十二人。六艺,即六经之别称,说见前。 《仲尼弟子列传》其说亦与《世家》相同。而小有不符者,则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大概当时有两说,而马迁并存之。然迁于世家则采用七十二之数,或以七十二为近是也。迁作《仲尼弟子列传》而书于其后曰“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云云。《论语》乃极简单之小册,其所记弟子与先师之问答,寥寥无几。先师,指孔子。下同。 其犹于大海水中取数滴,何可见大海水乎!即就其见于《论语》者而言,审其发问之辞,亦不必皆英俊也。余尝怪,孔门弟子三千之众,何至通六艺者,祇有七十子之徒?马迁作《史记》,以此说着之于《孔子世家》,遂成千秋定论。余推想七十子之说,不必倡自马迁。大概六国之季世,小康派之徒有就其得自传闻之七十余人而记录之。七二与七七之数,相差甚微,可不论。而七十子中,颇有分明不是孔门弟子者,故可断定其得自传闻。 记录者不必为有学识之人,或不必有若何用意。自吕政以焚坑之毒,摧残孔子儒学,大道学派无人继承。汉兴,鉴吕政之败,遂利用小康之儒拥护帝制。皇帝专制曰帝制。 诸小儒奋起而寻求六国时小康学者之遗绪,亦事势之所不容已也。小康之儒,简称小儒。 盖六国时小儒,早已改窜孔子之六经,俾成为小康思想之教典。汉初小儒所遵奉之五经,如田何所授之《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所造之伪《公羊春秋》、如秦博士伏生所授之《尚书》、如《艺文志》所称之《礼》古经及大小戴《礼记》,皆六国时小儒之遗物也。《诗经》唯三百篇尚存,而孔子之《诗传》无传。上传字,是传记之传,下传字,是传授之传。读若权。 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矣。《乐经》无传。六国危乱,其时儒生当无暇注意于乐。汉人传五经,而缺《乐经》。亦不敢于六国小儒所有者之外,而有所增也。故《艺文志》载有王禹记二十四篇,又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而皆不以之定为《乐经》,诚以其非六国时小儒所审定者故耳。有问:“公羊寿等之伪《春秋》,非六国时小儒所定也。”答曰:孔子《春秋经传》真本,由子夏传之公羊高,从高传至其后裔公羊寿,始废其先人之传而造伪。此是公羊氏一家之变态。然孔门传《春秋》者,决不止子夏一人。孟子明言孔子作《春秋》,可见其读过孔子之《春秋》,然不闻其得于子夏之传也。孟子说“《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极力拥护统治阶层。此与董仲舒私语马迁之言曰“《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者,绝无合处。贬与退等义,说见前。 仲舒学《春秋》于公羊氏,深知孔子本义。但其著《繁露》一书,则与公羊寿等之造伪相同,而不敢昌言消灭天子、诸侯、大夫。其语马迁者,祇是私人谈话而已。孟子之《春秋》说,正是以拥护统治之小康礼教,而完全改去孔子之《春秋》真髓。即此可证,改窜孔子之《春秋》者,自六国时之孟子已开其端。公羊寿等之造伪,不谓其本于六国小儒可乎?且伪《公羊传》中,有子沉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又有高子曰、鲁子曰,此皆公羊寿所称引其说,而特致尊崇者。子而又子之,乃尊崇之辞也。 此辈都是改窜孔子《春秋》之小儒,为公羊寿等造伪之所祖。此辈当是六国时小儒,否则亦是六国小儒之后嗣,断乎无疑也。汝谓伪《公羊传》不出于六国小儒可乎?伏生所授之《尚书》,必是六国小儒改窜孔子之《书经》而成此伪书。伏生在凶蛮之秦廷为博士,何敢传孔子《书经》?《书经》于汉武帝时出孔壁,武帝犹废绝之,何况暴秦。故伏生之书,必是六国小儒传授之书也。总之,汉朝初兴时代,正谋利用小康之儒。诸小儒亦一致踊跃搜求六国时小儒所改窜之经典与诸文籍,以明其师承有本,而造伪不自己出也。汉初风气,任何学派皆以拥护帝制为天职。老庄虽不革命,然其思想实痛恨君主专制。六国时道家,非尧舜,薄汤武,可谓激烈矣。及至汉兴,道家无一人不变其所守。盖公游曹参之幕。黄生在汉景帝前献谀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齐人辕固生虽是小康之学,而犹面折黄生,触景帝之怒,几至于死。见《汉书》《儒林传》。 黄生者,道家巨子,司马谈之师也。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习道论于《黄子》”是也。谈、迁父子满腹是宗法思想、帝制思想、小康思想。余在《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中,辨之较详。可参看也。道家尚如是,何况小康之儒,一向以帝王之道为万世不可易者乎?汉兴,小儒乘时得志。六国小儒之文籍,乃为汉初小儒之所宝贵。二千余年来,历史家、治文化者,从未有注意及此。岂不怪哉!谈至此,吾当回到七十子之间题。七十子之记录,纯是一本乱账,其集录毫无标准。若是在三千人中,择其学术相同者而录之欤?则子夏传《春秋》、子游传《礼运》,二子是大道之学,分明可考。但二子而外,其余诸子见于《论语》者,若子贡、子路、曾子等等,无论其学行优劣、短长,要皆遵循小康之道也。颜子是否为大道一派?从《论语》考之,殊不可知。《史记》七十子列传,即《仲尼弟子列传》。 其中四十有二人,徒有姓名,而皆不见书传,无从论其学行。学者,学术。行者,行事。 则以七十子拔出于三千之中,并非在学术上有特殊的标准,可知已。若以德行或政事等为标准欤?而冉有为季氏聚敛,为读卫。 亦与颜回并列。子贡货殖,乃与原宪同类。岂不可笑。或以政事为标准欤?冉有、子路,名震于列国君臣间,而孔子祇以具臣许之。具臣者,备职官之数而已。 其名字不见于书传者,更何足论。故七十子之记录,当出于六国小儒中极陋者之手,其事诚不足道。而汉初小儒一致遵从之,马迁且采之,以作《仲尼弟子列传》。其故何耶?汉初之人,固尊尚六国时小康学者之文献。七十子之录所以受汉人崇信,此亦风会使然也。更有一主要的因缘。六国时小儒本继承孔门弟子反古一派之主张,反,犹复也。反古,犹云复古。见《中庸》。 皆以为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皆欲以孔子为古帝王之嫡嗣。变易孔子之六经原本,而改胎换骨成为小康礼教之经典。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此说盖早发于孔门弟子之反古派,而六国时小儒又盛张之也。小儒皆自以为真孔,故不肯承认先师之门,有所谓大道学派。先师,指孔子。 古籍沦亡,此事虽难征考,然细玩伪《中庸》,尚可发见此情。余云伪《中庸》者,即指《礼记》中之《中庸》一篇,而宋儒特提出为四子书之一者也。《汉书》《艺文志》载有《中庸》说二篇。唐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按师古云本《礼经》,即指《中庸说》二篇也。师古以为《礼记》之《中庸》一篇,非是《艺文志》所载之《中庸说》。盖亦《中庸说》之支流耳。 余按《论语》称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民鲜能久矣。”《艺文志》所载《中庸说》二篇,今不存。是否为孔子作?无从考定。《礼记》中之《中庸》一篇,确为六国时小儒治礼者所作。其本旨在表章古帝王之礼教,以反对孔子《礼运》、《周官》二经之新礼学。好为空阔之大言。亦窃取大道学说而变其本义,以成己说。余恐文繁,兹不暇详也。此篇之作者,本为礼家,而与荀卿不相近。与孟轲较近,但于大道之论有窃取处,不似孟子太迂陋也。此篇称孔子严戒门人反古者之陋见,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反,犹复也。见前。 其存留孔子此言,甚有功。后人皆以孔子早年有好古之说,遂谓孔子终身守帝王之学,却不悟孔子有反古之戒。然此篇之作者,外貌欲表示不违于大道,而实则极端赞美帝王之道,极端弘扬宗法思想,极端拥护统治。其篇中有云“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中略。 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云云。见篇中第二十八章。其上文才称引孔子反古之戒。而下文即以此数语紧接之。真可笑。 其言虽有德而无位,亦不敢作礼乐。正是反对《礼运》、《周官》二经之新制度。以为孔子虽有德而无天子之位,不可作礼乐也。《中庸》篇此处,明明不承认大道学派之新《礼经》,其辞旨显然可见。总之,小康之徒自负为真孔,实不肯承认有大道学派与之对立。其顽强如此。《中庸》篇之作者,当是六国之季世,齐鲁或郑卫间小儒,游仕于秦。或为秦博士。 其篇中有“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云云。若未入秦,当不特举华岳也。是时六国将亡矣。

六国时小儒,一致厌弃大道学派之人物,毁灭大道学派之经传。此风气既成,而鄙陋不堪之簿籍,所谓七十子记录者,乃为小儒所共同注意。所以者何?孔门弟子三千,祇可拔出七十名贤。而七十子中,且有四十二人不见书传。则三千之众,殊少成就,无复影响。恶有所谓大道学派者乎!余自少年时,阅《史记》七十子传,窃怪孔门何以若是无才。及读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之论儒家。彼亲览六艺经传千万数,彼者,指司马谈。 而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之叹。使三千之徒而皆不肖也,则千万数之经和传,将从何而得有哉!小康派之卑劣险鄙,乘吕秦、刘汉废学之恶运,而叛先师、毁大道,斯文丧亡殆尽,岂不痛哉!

小康之徒,其学专主于古帝王之礼教,盖得力于孔子早年思想者甚深。古帝王之礼教,有狭义、广义。广义,则经济、政治、宗教、文化、学术及一切制度典章,皆礼教所摄尽也。(摄者,包含之谓。)狭义,则五伦之叙、五礼之制、(五礼者:一、祭祀之事为吉礼。二、冠婚之事为嘉礼。三、宾客之事为宾礼。四、军旅之事为军礼。五、丧葬之事为凶礼。)乃至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有专家讲习之,所谓礼家之业也。然博大之礼家,必通究广义。 孔子五十以后,其思想界,别辟新天地。其门下顽固者犹贪求复古,而内心不以孔子之革故、创新为然。孔子之革故创新,是在广义上一切根本改造。狭义的礼,随之而变不待言。 自孔子门下复古一派,以至六国时小康巨子孟、荀辈,莫不精古礼。孟子曰:“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荀子亦言“圣人尽伦”。此为小康礼教根本。 不脱去宗法思想者,无缘悟入孔子六经大道之学。孔门总分小康、大道两派,实由怀抱小康礼教之徒,顽强抗拒大道之学。故分派自不容已也。六国时小儒改窜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其开端即伪托孔子曰:“大道之行也,此说大道之学。 与三代之英,此指小康圣王所谓六君子是也。 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余按三代之英,是力行小康礼教者。孔子则志在大道之行。大道与小康,一公一私,如划鸿沟,互不相通。孔子发明大道,笃志实践,决不会有志于小康。此不待辨而明也。今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乃伪托孔子自称,以大道与三代之英,俱为其志之所在。厚诬圣人,何其无忌惮哉!然虽如此,余犹喜此篇保存孔子真象颇不少。此篇,指小儒之伪《礼运篇》。下仿此。 此篇诬圣之罪,在其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之所志。其意在托于圣言,以尊重小康耳。但此篇已明白承认,孔子发明大道之学,确实与其早年所取法于古帝王之小康礼教,根本相反而无可相容。古帝王,指三代之英。三代,夏、殷、周也。《论语》载孔子以夏、殷二代之礼不足征而兴叹,又称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云云。孔子早年本取法于三代之英,故其自称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五十学《易》以后,思想大变,始作六经。余己说在前文。 学者试就篇首篇者,指小儒之伪《礼运篇》。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及其下文“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如上两段文互相对照,而深穷其博大深远之义缊,当知大道与小康不可兼容并蓄。譬犹燃炭之炉,决不容冰;藏冰之窖,亦非燃炭之所。两物互相违故也。孔子早年本向往三代之英,而服膺其小康礼教。其后周流列国,亲见当世王侯大夫之行事,而与下民同忧患。《易大传》曰“吉凶与民同患”云云。可见孔子不顾一身之吉凶,实欲领导下民以行革命之事也。 然后知三代之英已往矣,其小康礼教决不可复行于今世。此其所以创明大道,而急欲实行之也。小儒迷而反古,反古,犹云复古。 是诚可惜。然犹保存大道学说之大略,不可谓无功。此可喜者一也。孔门弟子三千,大道学派绍承孔子正统。小康学派虽亦自负为真孔,而实自堕于复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汉兴,利用小儒继孔,以资拥护。诸小儒皆不言六经是大道之学。且消灭大道学派之名称,以示仲尼之门于修古帝王之教外,并无其他学派。更以妄人七十子之簿记,载入《史记》,以为七十子是三千中之卓然杰出者。即将大多数人鄙弃而弗道。弗道者,不肯称道也。 顾七十子之学行,不见书传者竟居多数。其见于《论语》者,高才亦少。孔门何至空虚若是,岂不怪哉!独伪《礼运篇》,叙述孔子传大道之学于言偃。言偃与卜商在孔门并为文学导首,偃字子游,商字子夏。 则付托已得人矣。继嗣蕃衍,流传日盛,可断言也。大道学派,此篇特详其源。此篇,指伪《礼运篇》。下同。 可喜者二也。此篇本是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为一小书。虽于大道学说之纲要,尚有留存。而开端则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志愿之所在。其分叙大道、小康而后,仍归宿到小康礼教,此其改变原经之本意也。原经,谓孔子之《礼运经》。 汉人以此篇收入《礼记》,则以其为前师之遗著而重之耳。前师,谓六国时小儒,是汉世小儒之所继承故。 伪《礼运篇》以大道、小康同为孔子之所有志,伪《中庸》亦有类此之论。伪《中庸》第三十章曰,分章,遵朱子《中庸集注》。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云云。余按伪《礼运篇》作分小康处,都是称述孔子《礼运经》本义。实行小康礼教者即三代之英,夏禹、殷汤、周之文王、武王、成王、周公六君子是也。孔子以禹、汤为小康之倡首者,而不涉及唐尧、虞舜者,何?禹创立家天下之制。天下为其一家之私有,曰家天下。 汤以夏桀无道而伐之,则又承禹之术,复行家天下之制。故孔子以禹汤并为乱天下之罪魁也。六君子之称,称,犹名也。 则以其能令小民稍得安息,故臣民皆颂美之曰君子。孔子不妨仍其君子之名耳。《中庸》称仲尼“宪章文武”者,则以举文、武父子,即上摄禹、汤,下摄成王、周公。文从简略也。《中庸》此语,盖谓孔子取法于三代之英,有志乎小康也。尧舜不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其治天下也,辟四门、辟四方之路,使天下大通,无有壅塞阻隔也。 明四目、天下一切事之利害得失,任天下庶民各用其目之明而正视不盲。 达四聪。任天下庶民各用其耳之聪,正听大众之与论而不惑。 领导天下庶民者,莫要于使庶民皆得自用其耳目之聪明,共知天下事。此知字,是“主”义。如古时称一县之长官,曰知县,以其主治一县之事也。此云共知者,庶民共主天下事也。 孔子作《书经》时,从尧舜二帝开始。则以尧舜不以天下自私,将可导至民主,其取义甚深远也。孔子发明大道,可借尧舜之事以明其志。六君子,家天下之乱制,乱制一词,见《春秋》。 是孔子所不屑为,更不忍为者。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犹可也,又称孔子宪章文武,则侮圣人而无忌惮矣。圣人,指孔子。 伪《中庸》与伪《礼运》在表面上则以大道、小康同是孔子一人的思想,而实际上则欲消灭大道,以归宗于六君子而奉行其小康礼教。六国时小儒有一种风气,每特举文王为六君子之代表,孟子便好称文王。伪《中庸》或单称文王,或文武并举。公羊寿伪《春秋》隐公元年传亦称文王。(公羊寿,汉人也。其称文王,盖上承六国小儒之风。)《论语》《泰伯篇》有“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可谓至德”一条。余昔疑其非孔子之言。文王本怀代殷而有天下之志,三分有二,岂无心于天下乎?武王既灭殷,殷民犹不服。周公之才,且甚费气力而后定之。文王及身事殷,自是不得不然。孔子何至称其盛德,此一条必是六国时小儒所插入也。

汉世小儒所传五经,悉遵用六国时小儒改变之伪本,伪本者,以其是六国小儒改变之本,非孔子原本故。 不敢轻于更易。更,读若耕,犹改也。 但其自作传注传者,传记之传。读若馔。 或为经说时,便是极固陋的小康思想。其于大道学说,必排斥尽净而后快。《汉书》《艺文志》完全采用刘向与其子歆之说。其于孔子之《春秋经》,则称左丘明宗周公之法,而据鲁史作传,直将孔子完全推倒。于孔子之《周官经》,则不问其思想如何,而诡称为周公所作,以附王莽。莽志在篡夺汉之帝位,而欲袭取《周官经》一二制度以自文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歆遂附莽。 郑玄注《周官》,妄称周公居摄时作。居摄者,成王幼,周公代行天子之事也。 盖宗刘歆,而不悟此经实与《春秋经》为一贯。周公继禹汤而实行家天下之乱制,正与此经根本相违反。郑玄信刘歆之奸辞,是乃未通经义之过也。玄注此经,纯以小康思想为宗主,遂令孔子本旨晦而莫彰。余尝欲为此经作一新疏,并辨正其窜乱。惜乎吾衰不可能也。向来士人皆谓汉朝定孔子为一尊,实则汉世小儒以尊孔为名,以毁孔为实。

刘歆有言“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云云。班固作《艺文志》,即奉刘歆斯言为宝训。甚矣,固之浅陋而敢毁经也。微言,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 歆云微言者,不肯承认孔子作六经也。《艺文志》载歆之《六艺略》。师古注曰,六艺,六经也。 其言《易经》则由伏羲始作八卦,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以上皆节录志文。 据《志》所云,则歆以八卦始于伏羲。文王依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重者,推广之也。 又以上下篇之文,亦作于文王。孔子祇依据伏羲八卦与文王所重之诸卦诸爻而为十篇,以解释其义已耳。非孔子自己有特创之见,有新发明之理,足为独立之一经也。非孔子三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按古称伏羲画八卦者,并非谓其祇画八卦也。由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本自然之序,自是伏羲一气呵成。何待千载下有周文王者,乃补伏羲之缺而重之乎。八卦一词,乃总括六十四卦之简称耳。后人妄疑伏羲画卦,其数止于八,便大误。《史记》《周本纪》载“文王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云云。唐张守节曰: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守节之说甚是。汉人或言文王重六爻,谓所重之诸卦,皆是六爻。故云重六爻。 或言文王演易。演者,推衍、扩充之谓。与言重六爻者,词异而其事则一也。 余谓重卦之事,理不应有。倘伏羲画卦,数止于八,必是见得执简驭繁,可以包通万有,无须增益。文王生于千载下,何敢妄以己意代伏羲重卦乎?如八卦犹未足,伏羲便当自广之为六十四,何至留一大空缺!断无此理。据《诗经》《周颂》等篇,颂文王之诗,颇觉其信仰天帝。《易大传》称伏羲氏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于是始作八卦云云。是乃孔子自述其致力处,而以此称伏羲者,亦缘读古《易》时,想见伏羲曾如此用力也。古《易》,指伏羲八卦。《史记》称孔子读《易》,即此。 伏羲决不是宗教思想,文王却是宗教信徒,何能代伏羲重卦?余考六国时小儒,竭力拥护君主制度,用今通行语,即是拥护统治。 其理想在得圣人为天子,遂举文王为君主之模范人物。孟子与伪《中庸》等,皆有此意。 度其赞扬文王之用意,当不外此。古《易》曾见重于孔子,六国小儒遂造文王代伏羲重卦之谣,庶几文王道术,上与古圣争烈。古圣,指伏羲。 余自信此种推想,颇切近事实。六国小儒一方固守其小康思想,而自负为真孔;一方又不满于孔子晚年造六经、倡大道,而排复古。所以抬出文王以临于孔子之上,且暗示孔子之《易》学,源出文王。此六国小儒之诡计也。《易大传》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云云。此乃六国小儒为文王而增入之也。为,读卫。 孔子曰:“吉凶与民同患。”此孔子《周易》所由作也。若殷纣、周文同是统治阶层,此起彼仆,徒苦天下大多数庶民耳。当时大思想家夷、齐兄弟,便有以暴易暴之叹。《易》之学,若兴于“文王与纣之事”,尚成何学术乎?甚矣小儒之蠢也。六国小儒伪造文王演《易》事,其心计颇复杂。根本是小儒向大道学派进攻之一大暗潮。此事,二千数百年来无人注意。吕秦以后,中国学人不用头脑,盖已久矣。《周易》上下篇,本是孔子作。而《艺文志》承刘歆,则称为文王作。歆实本之于六国小儒也。然自西汉传来之《周易》上下篇,却是经六国小儒改窜之伪经,非孔子原本也。此不可不知。刘歆祖述六国小儒,以为文王演《易》,足补伏羲之缺,孔子祇承文王之《易》学,无有创作。刘歆二字,至此为长句。 如此诡计,遂将孔子之《易经》无形消灭。

《艺文志》叙述《书经》,则云:“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秦燔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云云。以上,皆节录《艺文志》之文。 余按:志述歆说,约分为二:一、《书》是古史,孔子祇依古史而纂述之,非其创作。二、歆承认秦博士所传授之二十九篇,与孔壁出现之孔子所纂《书》,经孔安国校对并无不同。但壁中《书》多十六篇,伏生传授不全而已。如上二说,皆歆之故意混乱。孔子《书经》是自发表其哲学思想,即是为万世开太平之最高理想。(为,读卫。) 不可视为纂述古史之业。伏生《书》是六国小儒依古史而纂述,不可以此为孔子《书经》。此者,指伏生《书》。 但歆之意,正欲以伏生书混同于壁中《书》,以明孔子书祇是纂述古史,非有创作也。

《艺文志》于《诗经》不言孔子有《诗传》。五经皆有传,《诗经》无传,断无此事。孔子曰:“《诗》可以兴,《诗经》大部分是宣播王侯大夫之黑暗,与小民之疾苦,故可使人兴发而起革命之思。可以观,可以激引庶民对天下事来注意。从大处、深处、细处,作种种观察。不至悠忽度日。 可以群,可以引导天下最大多数庶民互相和爱、互相合作,不涣散也。 可以怨。”庶民诵诗,皆忿怨王侯大夫而力图消灭之也。以上皆见《论语》。 孔子《诗传》,必是发明此旨。或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

《志》于《礼经》,不举孔子《礼运经》。虽载《周官经》,而歆诈称为周公作,是否认孔子之《礼经》也。

《志》于孔子之《春秋经》,则以左丘明上承周公遗法,《志》云:“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云云。 论本事而作传。言丘明作传,必详记每一件事之真相而论其得失。(《左传》于记事之后,时有“君子曰”,即其论也。) 又称“孔子观鲁史记中略。 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云云。据此,则孔子本无《春秋经传》之作。而其下文又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此处字句,余释在前文。须覆看。 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云云。据此则是孔子本有《春秋传》之作,并非口授弟子而无书,祇是“隐其书而不宣”耳。《志》文叙《春秋》处,从“古之王者”起至“夹氏未有书”止,共二百七十四字。前言“不可书见,口授弟子”。不可书见者,不可见之于书,犹云不可著于竹帛而成书也。 后言“其事实皆形于传,隐其书而不宣”。孔子究竟有无《春秋经传》之作?在志文中无法决定。从其前文欤,则与其后文相违反;从其后文欤,则又与其前文相违反。刘歆、班固皆文学名家,而此处文字不通,实因其胸中有鬼物在。对于孔子之《春秋经传》总想捣乱,捣乱,是旧社会通行的俗话。 是以写成文字有不通之咎也。

刘歆与其父向在汉廷职司文献,其在学术思想界影响重大。《七略》之叙六经,实导后人趋于迷乱之途,莫求正解。不仅流毒汉世,而其毒之伏于二千余年经学界者,直与皇帝专制之局相终始。甚至帝制告终,而小康派所遗传之自私自利、缺乏正义感、缺乏独辟独创的识力、固陋、卑狭、偷惰、委靡,乃至一切恶习,延及于今,恐犹未易除其根也。向、歆父子继承六国小儒,不承认孔子有创明大道之六经。此中祇就向歆言。实则汉代儒生,皆犹向、歆也。即汉以来,二千余年之儒生又莫非向、歆也。创明者:前人未发见,今发见之,曰创;持说详正,曰明。 然孔子平生之学究不可掩,更不可降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人。故刘歆又变其辞,而谓孔子生前有微言。歆以为孔子有高远之理想,时或发为隐微不显之言,未尝着竹帛。及孔子殁,而微言亦不传,故云仲尼没而微言绝也。歆之为此言,盖表示不敢过贬孔子,而其不承认孔子有六经,则诡诈毕露矣。如歆所说,孔子生前既祇有微言,没后微言已绝,何可谓孔子有六经乎?歆之诡诈如此,诚哉小人无忌惮也!夫六国小儒,将孔子六经改变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典籍。汉初小儒一致祖述之,称为五经。仍以五经为孔子之纂述,但不许说孔子于此五经外,别有创明大道之六经。向、歆父子本恪守汉初众小师之遗轨,似不当专罪向、歆。余深恶夫向、歆父子者,以其用心更险曲耳。六国小儒首造文王演易之谣言,祇于《易大传》伪称《易》兴于“文王与纣之事”,及《易》兴“于中古”,云云。伏羲属上古,文王属中古。 然《大传》此二条“文王与纣之事”一条,余已将其全文引在前。今玩其辞,祇是设想并非决定的语势。另一条,其发端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云云。亦不是决定辞。彼本虚造谣言,自无法决定也。 马迁作《周本纪》称文王“盖益《易》之八卦”云云。虽采用六国时小儒之谣,而犹用一“盖”字表示存疑,古人行文,凡用盖字者,皆疑辞也。 不肯作决定语。此马迁之慎也。向、歆便决定其事,非险曲而何?歆不承认孔子之《春秋经传》,而作出种种之诡诈,欲以黜抑孔子及遮掩六经,付之于无何有之乡。其险曲之心计,在《志》文中毕露,而向来无人发见,真怪事也。马迁说到六经,纯是以小康思想去说。此承六国小儒遗教耳。然董生语彼云:《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迁敢载此言于其《史记》自序,此迁之直道也。向不承认六经,其恶本于迂。歆不承认六经,其恶本于谲。迂、谲诚异,其作恶则一也。

刘歆诡称孔子生前祇有微言。不独叛圣,圣,指孔子。 更叛其所祖述之六国时诸老师。六国小儒改窜孔子经文,未尝不保留原本少分真象。原本,指孔子的经本。少分,言其所保留者不甚多,但非绝不保留。 试就伪《礼运篇》举例。姑以篇首篇者,指伪《礼运篇》。 大道、小康两段文对照作释,则原经之洪纲要领赫然着明。原经,指孔子之《礼运经》。 其可曰孔子祇有隐微不显之言而无《礼运经》一书乎?其可二字,至此为句。以下凡举《礼运经》者,皆祇举一《经》字。后不另注。 《经》说大道开端一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此全经主旨也。行字,吃紧。大道非可空论,必见之于实行。不实行则道隐而不显,几乎熄矣。隐,犹晦也。不显,不着明也。熄,犹灭也。 如何实行,天下为公而已。夫天下者,天下人共有之天下,非一人或少数人可得而私有也。天下人一律平等,各得自由,互相和爱,互相扶助,是为公。各得自由者,如甲得自由,必不侵犯乙和丙等之自由;乙和丙等各得自由,必不侵犯甲之自由,是为各得。 天下之利,天下人共开之、共享之,是为公。国界未化除以前,则国与国之间通财,必须做到真正平等互惠。若违平等互惠之原则,即非公也。 天下事,天下人共治之、共主之,是为公。

孔子当东周之世,正是天下不公。故经说古帝王之小康曰:“今大道既隐,隐,见上。 天下为家。此言家者,指私人之家庭与家族。天子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诸侯以国为其一家私有,大夫以邑为其一家私有,是谓天下为家。 各亲其亲,下亲字,指父母。上亲字,含爱敬与奉养等义。 各子其子,下子字,指子女。上子字,犹云慈爱。天子之家,富有天下。诸侯之家,富有一国。大夫之家,富有一邑。则其各亲亲、各子子,皆优厚至极矣。惟天下最大多数庶民,皆供上层之奴役,受上层之剥削,无以为家,无以养亲、育子。 货力为己,货者,财货。力者,智力与体力之通称。天子搜括天下之财货以为其自己,(为,读卫。下皆仿此。)役使天下人之智力、体力,以为其自己。试玩历史,皇帝专制之世,天下人不独难有财货。又何能自由运用其智力、体力,而为正当的发展乎? 大人世及以为礼,大人者,古代称天子曰大人也。世及者,天子死则其子继居帝位,曰世;或其弟继居帝位,曰及。彼以为此礼之当然也。诸侯世有其国,大夫则自秦以后不能世有邑也。 城郭沟池以为固,其所为者,无道至极。惧天下人之叛己也,故设险以自卫。以上,皆言古帝王统治天下的乱制。(造乱的制度,曰乱制。见孔子《春秋经》。)人群分为种种阶级:天子居最上层、诸侯次之、大夫又次之,惟天下最大多数庶民处于最下层,号为下民或小民。(古籍可考。)所谓无产阶级是也。人间世祇有私而无有所谓公,此真人道之忧也。自今大道既隐至此,为第一节。 礼义以为纪,此句是小康社会礼教的总纲。(小康社会,即是宗法社会,或封建社会。) 以正君臣,言臣,则下民可类推也。正者,君居上,臣居下,庶民则下而又下。君尊、臣卑,庶民则卑极矣。君贵、臣贱,庶民更贱极矣。上下尊卑贵贱之分,正定而不可移,此小康礼教之髓也。 以笃父子,以睦兄弟,《论语》载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上,谓君也。)不好犯上,未有作乱者也。”云云。宗法社会之劝孝、劝悌,皆是政治作用,欲下民习于孝亲、悌长,而后能忠顺以事君,不犯上作乱也。有子深知古代小康礼教。夫孝悌人道之至大,人性之至德也。上层以政治作用诱之,则毁孝弟之真。 以和夫妇,夫妇和,家庭乐。下民安生,亦不犯上作乱。夫妇和,本人道之正,人生之乐。但上层以此设教,却有政治作用存于其间。以上,皆是宗法社会礼教之弘纲巨目。 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知,读智。贤者,显贵之也。上层宠任天下勇力与知谋之士,使知士为居上者尽其虑,勇士为居上者效其死。(两为字,并读若卫。) 以功为己。居上层者,好图大功于国外,慑服臣民,所以扬自己之威武。是乃以功为己。 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从“以设制度”至此,则经国、整军的思想颇强,而仍与宗法教条结合。 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宗法教条与经国整军思想,两相结合。在中国历史上,常是统治势力强盛之世。夏禹、殷汤、周之文王、武王、成王、周公,皆居统治之地。而其驭天下也有道,(此道字,犹术也。)使民得小安。致一时之治,号明圣之王。故曰“由此其选也”。 此六君子,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着,明也。明君臣、父子等大义也。 以考其信,信,实也。百官任事,必考其实效。 著有过,大小臣工行事如有过失,必着明之。俾知儆戒。 刑仁,刑,犹法也。取法于仁道也。凡人若流于不仁,则将习于残忍,失人性矣。 讲让,让者,于己之外知有人。不可纵己之私欲,快己之私意,以侵损他人也。 示民有常。以上五事,示民有常法也。自“以着其义”至“讲让”,共五事。而“考信”与“著有过”二事,所以戒群臣。其余三事,则皆普教群臣及庶民也。然居上层者,以天下为其一家之物,帝位世及以为礼。劫持天下之货与天下人之力,悉以为己。而以刑仁、讲让教下民,不亦异乎? 如有不如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在势者,谓居上层者也,即居天子之位者也。不如此者,谓居上者若不能谨于礼以行五事,则将失败而去位,众人讥之,谓其自取祸殃也。 是谓小康。”六君子能令庶民得一时之小安,故曰小康。自以设制度至此,是第二节。

上来引《经》说小康之文,余断定为孔子之经文而不曰伪《礼运篇》之文者,玩其义旨,明明是孔子驳斥六君子以小康礼教维持统治阶层之稳固。而大道之发明,正由反对小康得来。所以小儒不得将孔子经文安全删去。 共分二节。已见前注。 第一节,说明统治阶层,以少数人控制天下最大多数庶民,古代天子托于诸侯、大夫之上,以少数人制天下。秦以后之天子,虽废诸侯而内用宰辅,外用郡县长吏犹古之大夫也。亦以少数人制天下。 恣行其种种为己之私。为,读卫。后不再注。 天子帝位世及,诸侯君位世及,其为大不平毋待言。后世诸侯虽废,而天子之位世守犹昔,以致昏庸继统。妾妇、奸邪,皆得窃其大柄。妾妇,指天子之妇。 毒流四海,民生困毙。历史事实,犹可考见。若乃一人恃其独制之威,礼由己制。一人,指天子。非天子不可制礼乐,古礼家共守之大训也。 括天下之财货,劫天下人之智力、体力,悉以为其自己。为,读卫。 人间黑暗,固如是哉!第二节,古帝王之礼教,以宗法为本。道德之培养,何可杂以政治作用!此古帝王为保固统治计,而不惜凿人之性也。且民德、民智,宜随时推广、日新,以弘大人道。孔子教青年,“入则孝,出则悌”,出而见长者必尽悌道。悌者,敬也。 “泛爱众,泛,广也。广爱大众也。 而亲仁”。亲近仁人也。以上见《论语》。 又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见《易经》。 盛矣哉!人道之大也。岂若古帝王之宗法教条,出于为己之计乎。六君子谨于礼,以五事示民有常。五事,以刑仁、讲让为大。然必消灭统治以后,全世界人类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如孔子所谓天下一家,人将不待教戒,而互以仁、让相通于无形之中矣。六君子方图保固统治,下民利在斗争。

孔子精于格物之学,又周流列国,忿恨大人、邦君与卿大夫之行事,恒与庶民同忧患。大人,指周天子。 故于六君子保固统治之小康礼教,不得不揭其隐微,正其罪恶,明其错误。不得不三字,一气贯下。 而有革故创新,经纬天地之志,古云经纬天地,犹言改造世界。 于是大道之学兴焉。

《经》说大道之文,可分三节。此言经者,即孔子之《礼运经》。后不再注。开端“大道之行”至“女有归”,为第一节。“货恶”二字至“不必为己”,为第二节。“是故”二字至“大同”,为第三节。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开示宗要之语也。(宗者,宗旨。要者,纲要。首举一公字,即明示此经之宗旨与纲要。)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此二语须分释。上语“选贤”云云,是就国内政制言。下语“讲信”云云,是就国际交谊言。孔子之《礼运》、《周官》二经,皆与《春秋经》一贯。《春秋经》首明据乱世、(明者,说明。)消灭统治,拨去乱制,反诸正。是为革命初步成功。从此,入升平世,(升,犹进也。离乱世而进于治平之世,曰升平世。)升平世是领导建设时期。据乱世,初破除统治。应当急图新建设。建设大计,首须树立新国家之规模。新国家规模,约分对内对外两方面。(对外者,谓一国与他国之关系。)对内,树立民主政制。根据天下为公之原理原则,国家主权在全国人民。但须经过一段领导时期,(时期或不必促短。)领导,一方重在改造社会思想,一方重在大力生产。《周官经》以六卿联合领导。(《太宰篇》有曰“凡小事皆有联”云云。“联”与“均”,是《周官经》之两大原理。社会一切组织、政治一切作为、生产一切计划,都依据于“联”与“均”之两原则。夫小事皆有联,大事可知已。《周官》之王为虚位,且出自民选。)而《天官家宰》居首者,以其虚己而听六职之众议,以作裁决也。(虚己者,虚怀而不存己见,唯博采众议,实事求是而已。六职者,谓六官各掌之职务。)冬官掌百工,而于五官为终者,以其为万政之总汇,国命、民生之所寄也。《冬官篇》缺,不知亡于何时。余考《天官篇》,叙六官之职。其于《冬官》则云:“六曰事职,(《周官经》立六官以组成中央政府。六官,一称六卿。冬官列在第六。上云‘于五官为终’是也。事职者,其职掌百工生产之事,曰事职。)以富邦国,以养万民,以生百物。”云云。此十六字,至可宝贵。(从六曰事职至生百物,共十六字。)富邦国、养万民、生百物,为冬官之事职,决不是空文。圣人发挥冬官事职,而成一专篇。必有许多将殊创见,必有许多精细规划。惜乎此篇亡,不可考矣。幸而《天官篇》存其事职十六字。可以想见此《经》主张领导人民建设,专以全力开发生产事业。明文足征,非吾臆说也。(汉人重农,抑工商。《冬官篇》或是博士之徒损去、或是向、歆父子损去。)《礼运经》重在改造社会思想。其揭穿统治阶层一切为己,(为,读卫。)侵剥与劫制庶民,种种罪恶不可胜数。六君子更以小康礼教、宗法信条,诱惑庶民。庶民受其迷而不自觉。孔门受业者三千,尚有闻大道而抗拒、怀复古之愿望者。何况未学之庶民。故孔子作此经,(此者,指《礼运经》。)必破小康而后可期大道之行也。小康思想普遍潜伏于社会,历年久远,根深蒂固。此经之作,所以改造社会思想,与《周官经》同为领导时期之根本经典。余以此二经为新礼学,并与《春秋经》相辅而行。《艺文志》既夺孔子之《周官经》以付周公,又屏弃《礼运经》而不言。则《春秋》升平世,领导之方针与规制,全不可见。如何达到太平世,亦不可知也。孔子岂是空想的议论家乎?以上一大段话,余随笔写出。觉得须俟下文,将《经》说大道与小康之文,引释完基之后。(引释是二事:一、将经文逐句引来。二、余于所引经文,逐句附以解释。但用上下括弧,使余之释文与经文有辨。前未注明,今补注于此处。)宜以此一大段话,移于彼处。但余年来衰病已甚,精力奇短,底稿不堪重行整理,听之而已。此类情形颇不少,姑附说于此。以上行文枝蔓,今当回顾前说。选贤与能者,(与,犹举也。可读举。)此言国内政制,已破除天子以天下为家之乱制。天下之人人同为天下之主人,共治天下事,不需要国家,不需要政府,此《春秋》所以归于太平世也。(《春秋》太平世,不要国家,不要政府,却不是全无组织。孔子《礼运经》主张天下一家。天下一家者,即是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此种制度,大概将全地球划分为若干大文化区。绝不可采用过去国家和政府的礼制或形式。每一大文化区内再划分若干极小的文化区。每一极小的文化区,即是一个共同生活的单位。每一单位里的人,互相亲爱,互相合作。亦各各都不妨碍其自由自主。没有领导于其间者,此即《易》之所谓“群龙无首”。)但理想愈高,实现愈不易。革命初步成功,人民旧思想、旧习惯,非短期可能去尽。新思想发展至于宏深细密,(宏者宏大。深者深远。细则不粗。密则不疏。)新习惯含养至于纯粹自然,(纯者,纯善不杂。粹者,至美无恶。自然,则动应规矩不待勉强。)更不是短期事。故国家不可遽废,政府不可遽无。但国家之组织不可近于过去,被少数人利用之以为对内扶持资产阶级、对外侵略弱小之工具。(弱小,谓衰弱的国家民族或小国。近世帝国主义国家,向后决不会存在。)此其可知者也。有国家、有政府,则民主之制在所必行。全民直接参政,尚难急遽办到。则由全国人民公意,选贤举能,以代表全民公共意力而组政府。政府一切措施,自不得不倚靠全民公共意力。政府本产生于人民,非若过去王朝是雄据乎人民以上之最高阶层,人民仰之若天神,受其压迫而莫敢谁何也。经云“选贤举能”,明明是民主制度。今之知识分子,犹谓孔子之经籍,无有民主思想。盖其一向所耳闻目染者,皆小儒之曲解耳。(《周官经》,秋官、小司寇掌外朝之法,于立君时,则致万民而大询焉。亦与《礼运》之选举同也。)讲信修睦者,此言一国对外则有国际交谊,须以信、睦相与。(相与,犹相交也。)信则以诈欺为耻,睦则以侵略为戒。(帝国主义国家对外侵略之涂术甚多矣。有经济侵略、有文化侵略、有土地侵略等等。而经济侵略,其涂弥广,其术弥毒。吸人膏血,何所不至乎。今全世界己大通,万国往来繁密,已形成天下一家之势。侵略野心不可复存。)孔子之革命思想,以大道为本。其于国与国之间,一切交涉皆率循乎天下为公之原则,向太平而趋。(太平,谓《春秋经》之太平世。)国家之组织与威权,将来一切不可蹈过去国家旧辙,宜变为文化团体,驯至太平。惟信与睦,方克有济。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以上是第一节。不独亲亲、不独子子者,统治阶层既消灭,国家渐变成文化团体,私人家庭亦不获独存。由人民公意而成立共同生活制度,殆为事势之必然。众人之意志齐一,众人之智慧广大,众人之力量雄厚。生产日富,享受日裕,共同生活制度日进于完善,不待言也。帝王时代上层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享受太过,使下民多数陷于不获亲亲、子子之惨状,今则一切扫除矣。使老有所终,(句首使字,一气贯下,至有所养三字止。共同生活制度,其组织极完密,一切老人皆有敬养之所。衣食优厚,起居安利,使其情畅神怡得以寿终。)壮有所用,(一切壮年人,则社会上有千条万绪的事业。曰千曰万者,形容多数之辞,非限于千数万数也。旧者待继续扩充,新者待开辟创造。壮年人用其智力与体力之途,无穷无尽。古时帝王劫制天下人之智力、体力,以为其自己。(为,读卫。)人皆不得自用其力于公共利乐之事业,今乃不然。)幼有所长,(长字,读若掌。长者,长养与成长之谓。长有二义:一、使其体格发育完善;二、调和其性情,辅导其动作,为其将来德育智育发展之基。自育婴院、幼稚园以至小学种种设备,皆使幼有所长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等人皆有抚养之所,厚其生而除其苦。)男有分,(职业有分也。一人之精力与聪明,欲学尽世间无数学问,欲穷尽宇宙无穷理道,欲备足百科一切知识,终不可能也。故博学者所以成就专长,未可为广泛之博也。人之为学,不得不分工。则任职必从其所学之长,故有分。)女有归。(有归者,女之择夫,必择一可归者而归之也。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皆不合理。)以上为第一节。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古帝王括天下之货以为己,(为,读卫。)人终不乐开自然之库藏,以货归一人也。(一人,指帝王。)今推倒帝王,人民始以公意定共同生活之制。于是天下之人人,皆恶货之弃于地,而以大众力量开发之、改造之、操纵之,使其质量变而益优,能量变而愈大。人人如此努力,顾不必以货为己。(为,读卫。)乃储之于公共库藏,同享用舒之乐。(用舒者,人之使用财货可以宽舒安泰也。)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古时天下人之智力,皆受帝王专制之害,而不得发展。天下人之体力,皆因生计维艰,而不获充养。今则专制消灭,生活丰裕,人之身皆有力可出,乃以不出力为其所自恶。宇宙广大,人事繁杂,而手足之勤劳,脑筋之运用,无有一息而不与天地万物相流通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人人皆自身有力,泰然而出之。何有为己之私乎!故云力出于身,不必为己。以上第二节。详玩经文,明明是社会主义。而二千数年来学人,莫有求其解者,岂不惜哉!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以上第三节。细玩前二节,全世界人类习于共同生活,而安乐之。自然宝藏开发,则以人之体力、智力,用于格物之学故。人人力出于身,不以为己。道德智慧如此其高。其时绝无野心家,兵谋早已闭熄。现代帝国主义国家,其不能自觉者,则以盗窃之心,行乱贼之事。将来大道既彰之世,决不会有此辈。(盗窃者,言其窃自由与正义等美名也。)外户不闭者,通天下若一家。(古云天下者,曰普天之下。犹言全世界也。)处处是门户洞开,诚哉泰也。(《易》有《泰卦》,泰者,大通之道。)后孔子而起者,有老聃。主张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何其闭之甚欤!

《春秋》、《礼运》、《周官》三经一贯。观其会通,方可洞彻圣人外王学之弘阔深远。弘者至大,如天之含万象也。阔者广阔,如地之载万物也。深则如大海难穷其底。远则如四时变通,无留滞。 此意,如广说,须别为书。惜哉吾衰也。读圣人之经,不可祇在字面上作解,须六通四辟去考索,须向深处体会。格物穷理之事,若不向多方面考索,祇窥一二方,而以所见为是,则未有不误者也。四辟者:四,谓四方;辟,开也。向四方开发去,则所见广博,不至为一方或三方之狭见所误也。六通者:谓六方。即于四方之外,加上方、下方为六。向六方通达去,便知虽经五方,所见犹狭,未得无误也。格物穷理,须多方博征,六通、四辟,是其譬也。向深处体会,更为切要。姑举一例。吾少时,初读《周官经》“冬官事职”十六字(冬官,即掌百工生产之事。见前文。)其最后三字,曰“生百物”。吾惊曰:古时,先民祇信天帝生百物,圣人言治道,却主张人以工业来生百物。初觉其持论颇奇,细思之,此是老实话。上帝,余无从信。宇宙天然的百物如何而有,姑不问。惟人的智慧,能发明科学技术以生百物,确是事实。人生优裕的生活,惟靠自力生百物,万不可仅靠天然的百物。大地上还有未离草昧的同胞,其生活只靠天然百物,而不能以自力生百物。试以其衣食住行等实际生活情况,与能生百物之族类相比较,则两方苦乐,相隔太远。九天九渊之隔绝,犹不足以譬之也。(同胞,见宋儒张横渠书,彼视人类皆若同胞也。)由今上溯,二千五百余年前,圣人有此远见。(凡言圣人,皆指孔子也。)而自汉以来,孔门科学萌芽断绝,生活犹未免仰赖天然百物。后嗣不慧,负我先圣,岂不惜哉!自汉以至清世,经师家愈治经而经愈亡。吾不知若辈读经时,是如何读过也。向后之人,是否读经吾不知。吾一息尚存,犹当孤抱遗经。)

余欲破刘歆微言之邪说,而特举《礼运经》为例,以证明其说之无据,余实有深意焉。小儒阴谋变乱与改易孔子之六经,使其成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典籍。其心思之所专注,唯在孔子之外王学。外王学,是关于政治社会诸大问题之探索与解决。孔子六经,唯《易经》是创明内圣外王一贯的根本大典。(创明,见前注。)《春秋经》特详于外王学,而其本原在内圣学。两《礼经》则与《春秋》经一贯,缺一不可也。(两《礼经》者,《周官》与《礼运》也。)《诗》、《书》二经则孔子外王学之来源所在也。《书经》始于尧舜,明二圣不以帝位传其子,有合于天下为公之道。夏禹、殷汤始背叛尧、舜之公道,以天下为其一家所私有,大乱之端自此开。迄周之文王、武王、成王、周公灭殷帝纣,而复以天下为周家私有之物。大封同姓为诸侯,以镇压天下。美其名曰,“周道亲亲”。自私之流毒,罪浮桀、纣。春秋时小儒,犹乐颂之。武、周厉行王朝集权之制,专制日甚,崩溃更速于夏、殷二代。幽、厉昏淫,西周遂灭。年代较之夏、殷最为短促。统治之局,势难持久。自然之理也。平王东迁,名存实亡。孔子删《诗》,以王风降为列国。东周小邦,虚拥王号,本不可继续西周也。孔子《书经》其上纪唐、虞之际、下讫西周之亡乎?(《史记》《孔子世家》,称《书经》下至秦穆编次其事云云。此乃六国时小儒改窜之书,为秦博士所遵用。马迁守小康学,遂以伏生所传者,为孔子之《书经》,此伪说也。)《诗经》存下民之哀吟,载王侯大夫之昏乱,明统治阶层必履亡。孔子之外王学皆根据历史事实,而始发革命思想。《书经》、《诗传》并亡。余据《礼运》直斥六君子之旨,推想《书经》、《诗传》必是孔子反对小康礼教,倡导政治革命、社会革命、生产革命等等思想之来源。(《礼运经》推翻统治层之货、力为己,《周官经》之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由国营,冬官以工业生百物,不可废人之知能而仰赖天然物以自陷于穷困。此皆生产大革命也。大哉孔子!创发于古代,奇哉,奇哉!) 小儒笃守古帝王之制度与教条,决不容许先师外王学之革命思想流行,其僻执坚固如此。先师,指孔子。 六国小儒犹是顽陋,汉世小儒更益以诡诈。秦汉以来二千余年,思想源泉枯竭,学术废坠,群俗、政制敝坏不堪。论世运者,鲜不以皇帝专制为祸源。然试问皇帝制度何以延长久远不可变易?变者,变革旧制。易者,特创新制。 则小儒坚持复古以拥护帝制,其毒化之流衍甚易,其罪恶实不可逭也。汉以后,贤士大夫多有为昏亡之君主流血或守节不贰者,为。读卫。下为字仿此。不贰,谓不仕于新朝。 绝无有为天下庶民困毙而伸张大道,领导革命。绝无有三字,一气贯下。大道,谓孔子六经之革命思想。 小儒锢人思想,毒化普遍而深远。千载下受其遗毒者,犹不能自觉也。千载,犹长期也。非限于千数。汉至今二千余年矣。历史上农民揭竿失败者,皆由于一向未有革命思想为之引导。若使六经真义不亡,得人传播,中国何至长受帝制之毒。 孔门弟子三千,当然不能无顽固者抱复古之僻。及至六国之世,顽固派持六君子小康之帜,盛张于天下。其时诸子百家如道、墨、名、法等,又皆莫有同情下民苦厄,莫有注视统治阶层制造无穷祸乱。故六经大道之学,不为当时风会所容。而孔门复古派流传下来之小儒,复古派,亦称顽固派。 遂得乘机活跃。以迷谬之见,腐迂之论,号招徒众,势倾天下。人皆乐其逸而无所用思,安于偷而无所事事。晚世理学容易风行,亦由此故。 此大道学派所以寖衰,小儒党类于兹独盛也。会六国崩亡,秦人禁学,吕政焚百家语,百家,谓晚周诸子之学。 汉武又黜百家,儒家大道学派早无继嗣,而汉世小儒遂以伪五经假称孔子六艺,其实皆六国小儒所变乱、改易,非孔子六艺原本也。小儒自居孔子嫡嗣,不承认于伪五经外,别有孔子自作之六经,所以者何?孔子自作之六经原本,元是革命思想。六国小儒既改易之,使其变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典籍,而仍称为孔子所纂述。但其内容是古帝王遗教,不可说为孔子之创作,小儒诡诈在是也。如承认孔子创作六经,则将承认孔子之革命思想,而伪五经内容确是复古,何可冒孔子六艺之名乎!冒者,假称之谓。 西汉人皆说孔子六艺是述,而不谓之作。如马迁作《孔子世家》称“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又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云云。《彖》者,断也。断定一卦之义也。系者,于每卦系以辞,曰卦辞;于每爻系以辞,曰爻辞。《象》者,旧说伏义设卦,以写万物之象,孔子释之,未安。《说卦》者,陈八卦之德用与变化。《文言》者,解释《干》《坤》二卦经文,故称文言。 据马迁祇用一“序”字,不用“作”字。序者,序述古圣作《易》之旨,非谓孔子自有创作也。其上文称孔子读《易》、喜《易》,则谓孔子所读所喜者,古圣之《易》也。古圣,指伏羲。上下文未注者,仿此。 其曰序《彖》、《系》、《象》等者,则谓孔子序述古圣作易之旨耳。殊不知,伏羲之《易》祇有卦爻而无辞。辞者,文辞。积字成句,积句成文,以达义旨,曰辞。 孔子读伏羲之卦爻,乃返而体会之于自己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无数经验,豁然洞彻宇宙万有变动不居而非无轨则,且深穷万有之元。万有不是凭空幻现,故说有元。元者,原也,谓宇宙实体。但实体不是超脱乎万有而独在。切忌误会。此理说在第二分,至后当知。 于是依伏羲。系者,系属。如释《乾卦》之辞,即此辞是系属于《乾卦》也。如释《乾卦》初爻之辞,即此辞是系属于《干》之初爻也。 其于每卦必为之辞,以断定此一卦所含纷然众义之条理与纲要。纷然,复杂之貌。纲者,大纲。如网有纲,而千孔百目乃由之以成,不紊乱,不溃散也。要者,精要。 是为作《彖》。他可类推。孔子作《周易》是于自然、人事、遍观、周览,周,犹遍也。 积测积验,历散殊以观会通。历者,经历。 乃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莫不由远取物、近取身,极深研几,始得明确解决。明者,大明。确者,正确。不明,则未能确也。 《周易》一经,广大悉备。广,则无所不包也。大,如太空含万象,则莫有在其外者也。悉备,则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此《大传》赞美孔子《周易》之辞也。 伏羲远在太古,经验有限。八卦虽美,犹是造端。当时术数家犹资八卦以为占卜之用,资,犹取也。 并未成为哲学思想界之大典。孔子读八卦,虽有所引发,而孔子之思想毕竟是自发自动,是本其弘博丰富的经验,而始有广大深远之创见,是自成宏伟周密的体系。宏,大也。 何可以孔子创作之《周易》为伏羲八卦之注疏乎!如马迁所言,孔子读《易》之后,序述《彖》、《系》、《象》云云。则孔子之《彖》、《系》、《象》等辞,祇是序述伏羲作卦爻之旨,并非自己有若何新发明。易言之,祇为伏羲之卦爻作注疏而已。(为,读卫。) 皮锡瑞肯定《周易》是孔子作,而引马迁称孔子序《彖》、《系》云云为证,以谓马迁所云序者,即是作也。殊不知,序者序述,作者创作,此两字本不同义。锡瑞强为混同,未知其可也。锡瑞不知孔门后学有小康与大道分途,复古对于革命,阴谋消灭,伪五经对于六经潜取而代。伪五经,是由六国时小儒变乱与改易孔子六经,使其成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典籍。汉初小儒一致宗之,定为五经,而诡称为孔子纂述之六经,但缺《乐经》耳。由此之故,不承认伪五经外别有所谓六经,是伪五经潜取六经而代之也。上文,“锡瑞不知孔门后学有”九字,一气贯下,为长句。 马迁与其父谈并宗小儒,宜其不承认孔子作《易经》也。锡瑞曲解一序字,实可不必。马迁又称孔子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按三代之礼,即夏禹、殷汤、周文等之小康礼教也。马迁谓孔子所学在此。厚诬圣人,真无忌惮。 正《乐》、删《诗》,中略。 “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云云。王道,古帝王之道也。六艺,六经也。马迁言孔子备修古帝王之道,以成六经。此为汉世小儒异口同声之诈言。 又称孔子因鲁史记作《春秋》而颂之曰:“《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据此,则马迁明明以公羊寿、胡毋之伪《春秋传》认为是孔子之《春秋》。迁称孔子之《易》、《诗》、《书》、《礼》四经皆不下一“作”字,则以小儒一致宣传孔子继述古帝王故也。今于《春秋》而独云作者何?则因公羊寿等伪造图谶,称天命孔子作《春秋》为汉家法,而以其私造之伪《春秋》诡称为孔子作。马迁亦与寿等同声相应,故于《孔子世家》特载其有作《春秋》一事也。马迁用作字与序字,确有分别。其对于孔子与六经之言论,一切皆与汉初小儒暗合,无有相违反者。余尝欲列举其说为一表,而苦无暇。 汉人诬圣毁经,圣,指孔子。经,谓孔子之六经,及大道学派依据六经而推演之六艺经传千万数。毁者,毁灭。 消灭大道学派之名称,绝不道及。其恶秽不可言。盖自秦汉之际,小儒鉴于吕政焚坑之祸,共谋假戴孔子而实归宗于六君子之小康礼教,以求投合于皇帝。六君子,亦泛称古帝王。 暗中早有一种运动,为一致主张。非偶然也。

余驳刘歆微言之奸辞,而特举孔子《礼运经》为例,以证其无据者。诚以《礼运》明明揭穿三代之英即禹、汤、文、武等六君子。 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括天下之财货以为己,为,读卫。 劫天下人之智力与体力以为己。为,同上。 帝王压制与侵苦天下最大多数庶民之术,甚毒而益密。犹且以刑仁、讲让之礼教,迷惑下民。孔子“吉凶与民同患”,此《易大传》文也。曾释在前文。 创明大道之学,鼓吹革命。其消灭统治,首定选贤举能之制,为实行民主开其基。为,读卫。 不独亲亲、不独子子以下诸文,明明是社会主义,不容曲解。余皆释在前文,兹不赘。六国时小儒虽改易孔子《礼运经》以变为《礼运篇》,而其保存原经之大略犹分明可见。原经,指孔子《礼运经》。下同。 不独原经真象未失,而原经与《春秋》《周官》二经一贯之旨,亦甚昭晰无疑。《春秋经》虽亡于公羊寿等,余在《原儒》《原外王篇》所考释者,庶几稍复本经真象。考者,搜考古说,如董仲舒私语马迁云:《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何休所称“据乱、升平、大平”三世义,必是公羊高所受于子夏之孔子《春秋》本义,民间尚有保存。何休采之,以增入伪《公羊传》也。此皆有关孔子《春秋》根本义旨之材料。释者,解释。古说简要,(简者,简省。要者,精要。文简义精故。)久晦难明。余详究古说之仅存者,疏通其义,为作释文。(疏者,分疏以去其蔽。通者,畅通以发其蕴。为作云云者,为古说作解释之文,以推广其义也。上两“为”字,皆读卫。)本经,谓孔子《春秋》。 《周官经》虽被小儒改窜,而原经真象亦复显然可寻。原经,指孔子《周官经》原本。 故由伪《礼运篇》所存原经大道、小康诸文,此云原经,指孔子《礼运经》。 以会通《春秋》、《周官》二经,深见其一贯。而孔子外王学之思想体系,完然着明矣。从《礼运》之改造社会思想,《周官》之领导生产建设,方信《春秋经》自消灭统治以达到太平世,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盛。步步皆脚踏实地,实事求是。 不是空想的社会主义也。大哉孔子!无得而称焉。虽欲称美之,而穷于措辞,譬如太空之大,无可说也。

详玩《礼运篇》所存原经之文,可以断定孔子六经完全是革命思想。无可与古帝王小康礼教混杂一团。刘歆诡称孔子生前祇有隐微不显之言,试问伪《礼运篇》所存原经之文,明明是六国时小儒亲见原经,有博深细密的了解,才得择要录存,不失先师大体。试问二字,一气贯下为长句。先师,指孔子。 其可曰孔子生前未作六经,祇是偶尔有隐微不显之言乎?稍有头脑者,当知刘歆作伪心劳日拙也。作伪之人劳心于诡诈,丧其灵明,乃日益蠢拙耳。康有为谈《春秋》,宗刘歆微言与大义之说,其头脑昏乱,不足辨也。

伪《礼运篇》更有一大功绩,足为肯定大道学派者作一强有力的证据。此篇开端,伪称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按“大道之行也”下,“三代之英”上,中间有一“与”字,极宜注意。彼用一“与”字,即明示大道是孔子之发明。三代之英,亦是孔子平生研究古典学术所一向喜好者。彼之用意,本不以大道与三代之英混作一团,其所见甚是。但下文云:“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此一“志”字,是对上文之“与”字,紧切照应。即是以大道与三代之英,同为孔子之志愿所在也。以上彼字,指伪《礼运篇》之作者。下用彼字可准知。 然而彼在后文,录存原经大道、小康两段文。孔子明明痛斥三代之英违背大道,虽暂致小康,不可久也。小康,祇可令下民稍安而已。其可久乎! 孔子既志在大道之行,又何忍以小康之业为其志之所存乎?孔子若作两截人,尚何足为人乎?余故断定作者是伪称为孔子之言,以示小康与大道,同为孔子平生之学,同为孔子平生志愿所存。彼盖不以扬大道抑小康为然也。彼之主张如是,其迷谬不待辨。迷者,言其于大道无真知也。谬者,错误。若不迷谬,自当实践乎大道,而何慕于三代之英乎?而敢诬孔子乎? 作者改易先师之《礼运经》以成此篇。其时大道学派当犹盛。诸小儒犹不敢以先师之嫡嗣自居,壹意狂逞不承认有大道学派,欲隐没之、消灭之,如后来汉世小儒所为也。诸小儒犹不敢六字,一气贯下为长句。 此篇出于六国时小儒之手,决不容疑。从此篇推考,孔门分为大道、小康二派,事实彰着。复古与革命两大派相倾,当时必甚剧烈。小康派主复古,欲倾覆大道派,大道派主革命,亦必倾覆小康派。故云相倾。 惜乎汉人尽毁古籍,今不可考矣。《史记》《老庄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绌者,退之也,排斥之也。 儒学亦绌老子。”云云。马迁博览,故知两家之徒交相绌。两家,谓儒与老 。然大道学派之经传千万数,汉人莫肯保存一字。其有绌老子之说否?不可知。小儒如孟轲攻杨墨,荀卿非十二子,俱无直绌老聃之文。若马迁不言两家后学交相绌,则汉以下之人,何从知有此事乎。由此类推,孔门三千之后学,有小康与大道、复古与革命之相倾。终以吕政焚坑巨祸,刘氏稳定帝制,天下儒生一致叛大道而宗古帝王之小康礼教,阳戴孔子以自投合于皇帝。阳者,外表之谓。小儒外戴孔,而内实叛之也。 大道学派之名称,竟为小儒所消灭。其学卓绝,其书早亡。后之人,无从知有二派相倾之故事。余从《礼运》发见实有大道、小康二派。又搜考汉世小儒诬圣、毁经及消灭大道派之种种诡秘,而后叹圣人之学不亡于秦火,实亡于小儒也。

圣人于《礼运经》中,揭穿古帝王私有天下之乱制,与其货力为己等等恶毒。为,读卫。下诸为字,皆准知。 可见圣人识解,博大深远,非奋起革命,无可救拔天下最大多数庶民。此圣人之至仁也。帝王以天下之财货为己,人犹易知。其劫制天下人之智力、体力悉以为己。此种恶毒,则数千年来知识分子皆在迷中,莫能察也。思想不自由、言论不自由,是智力受劫制,犹有知之者。至于天下最大多数人对生产无办法,实由于上层劫制天下人之智力体力以为自己。天下人都不得自用其力以为公,(以上为字,皆读卫。)生产便无从着手,更谈不到发达。圣人在古代,早已见到此理,学人试深体之,(体者,体会。)便觉意思深广。有问:“圣人此言,今世犹用得着否?”余曰:圣言万古常新。今世正须遵用耳。如帝国主义国家当权者,劫制科学家的智力与劳动家的体力,来造人类自毁的武器。为甚要如此?无非当权者为自己扩大野心和权力之一念。(以上两为字,皆读卫。)正是以天下人之力来为己,(为,读卫。力字,兼智力、体力言。) 余断定孔子不是古帝王之继述者。古帝王,指《礼运》小康之六君子。 汉人传来之伪五经,决定不是孔子的六经。孔子六经,决定不是伪五经。传六经者是大道之儒。变乱与改易六经以成为小康礼教之伪五经者,是复古之小儒。伪五经皆出于六国小儒之手,汉世小儒一致遵从之,不会更加窜乱。纵有窜入,当极少。今不及论。 《易经》是六国时小儒改窜本,《干》、《坤》二卦保存原经文旨特多。原经,指孔子《易经》原本。 而《干》、《坤》二《彖》最纯粹,小儒无改易。伪《公羊春秋》亦称《公羊传》。 绝大多数虽作于汉人公羊寿与其弟子胡毋之徒,然其完全改变原经文旨,原经,指孔子《春秋》原本。 则自六国时已开其端。最著者,莫如孟轲。孟氏读过孔子《春秋》,而乃明目张胆,叛孔子之大道,竟以小康忠君大义,伪称孔子《春秋》。此为公羊寿导先路也。为,读卫。伪《公羊传》《鲁隐公元年》传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云云。可见其与孟子思想有关,孟子好称文王,其书可考。 《尚书》,秦博士伏生所传者,必是六国时小儒采集古史而成,与孔子之《书经》决无关。《诗经》三百篇,六国时小儒当无所删削。唯孔子当有《诗传》,惜不传。《礼经》,孔子所创作者,《礼运》、《周官》二经。伪《礼运篇》列入《礼记》中。《礼记》一书是弘扬小康大义之作,皆六国时小儒所为也。皮锡瑞似曾说《礼记》辑于叔孙通,殊无据。余衰年失记忆力,故用一似字。 仪礼十七篇,与孔子无关。当是周公旧典,后王或不无变易,此六国时小儒所传也。《乐经》,全缺。或因六国衰危,儒生鲜习《乐经》者。孔子之经既亡,小儒亦无所据以行改窜,故此经遂缺。

伪五经,唯伏生所传《尚书》及公羊寿等伪《春秋》、董仲舒《春秋繁露》,皆完全背叛孔子原经义旨,完全二字,注意。 最可恶。余曾疑伏生书或是采六国时小儒改窜本,更加以改易。当时小儒虽改易先师之经,而必于先师本旨有所保留。如《易经》之《干》《坤》二《彖》,如《礼运经》之大道、小康,如《周官经》之制度,皆未忍将先师本义剥落尽净。其识见较高,胸怀较广。近之,为同时代之孟子所远不及。远之,则汉世奴儒,居心污秽、险谲,真是六国时诸老先生之罪人耳!孟子将孔子《春秋》完全变易。识卑、胸狭。 六国时老辈如改易孔子之《书经》,当不至于其本义一无所留。秦廷诸博士大概皆六国人,游仕于秦。秦本凶蛮无学之国。 孔子六经,皆发扬革命思想。如六国老儒之《书经》改窜本,未将原经思想去尽,原经,指孔子之《书经》。 诸博士何敢触秦人之忌,其必更加改易无疑也。汉朝首以伏生《尚书》立于学官,以其利于皇帝故耳。公羊寿等,汉人也。汉人别是一种污风。寿等险曲无所不至,仲舒受学于寿,亦不足责。总观西汉一代,在文化学术界最有领导威权者,厥惟三家。三家者:一、司马迁与其父谈。由前代至汉,累世史官。博学多闻,卓然有风概。朝廷所重,草野学人所向也。惜乎其父子皆不悟大道,盛弘小康礼教。迁博览而少精,实守其父谈之志。谈习道论于黄生,黄生以汤武弑君,非受命,媚汉景帝。古者言天子必受上天之命,始得为天子。黄生以汤武皆弑君,故不许之。是小康礼教之忠君思想也。 受《易》于杨何,杨何是田何再传弟子。田何,术数家也,其为小康之学无疑。学《天官》于唐都,唐都业《天官》,当深于古帝王之礼。谈、迁父子笃守小康,风动天下,有由来矣。二、公羊寿、胡毋、董仲舒师弟。寿之先人公羊高,亲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传之子孙,至寿五世。齐鲁自昔以文献名于天下。寿之家,五世传经,齐鲁高才皆出其门。寿与其弟子造伪《春秋》,背圣叛祖,而假图谶以取信于朝野,影响甚大。三、刘向与其子歆,两世掌校群书。向既笃古,歆亦有才。一时在朝老宿虽不喜歆,要皆惮之。自新莽世以至东京之季,东京谓东汉。 歆之流风弗衰。其所崇重之《周官》、《左传》后汉皆盛行。郑氏一门传《周官》,承歆伪说,妄谓周公所作。大道之旨,晦而不明,歆之罪也。贾逵扬《左》,称其义深君父。扬者,宏扬之也。 小康教条,歆实传之。三家不独有大影响于两汉,而实有大影响于汉以下之二千余年。至今谈经义者,犹莫能出于三家之外。清季康有为宗《公羊》伪传与董生伪学,犹昨日事也。有为反对歆而毁《周官》,适见其于《春秋》、《礼运》都无所知。若其持大义微言以说《春秋》,则祖述刘歆之昏乱。受歆之欺,而终不自觉也。悲夫!

歆言:“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歆殆以七十子为孔门三千中之宿德高贤。此乃汉人共同之见,不独歆也。大义者,即古帝王小康礼教,列上下之等,辨贵贱尊卑之分。分,去声。犹俗云本分之分。 劝忠劝孝,诛乱臣贼子,皆大义也。歆以为七十子皆能恪守大义,及其丧亡则异论滋多。犯上作乱,不为无道,则大义始乖矣。乖,犹反也。明孔门中,有与大义相反之别派也。歆虽不肯明言大道学派,而其意实以为孔门老成凋谢,而后三千中之少年揭大道之帜,唱革命之论,是乖反乎大义也。余推考大道诸贤,是孔门青年派,曾说在前。玩歆此言,足证余之推考为不谬。有问:“子游、子夏是大道之儒,而同在七十子中。若如刘歆说,则七十子同守小康之大义,何耶?”答:七十子名单,当是六国时小儒之无学识者所为,当初并无若何用意。后来汉人据此名单,而以七十子为孔门三千人中之宿德高贤。汉人一致崇奉古帝王小康礼教,故尊七十子为能守大义者,以明向往之意。汉世小儒自命为孔子嫡嗣,而又以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者,以此投合皇帝,得定孔子为一尊。故不承认孔门别有革命之大道学派,并其名称亦消灭之。游、夏二人名姓见于《论语》。七十子名单,己将游、夏混入小康派诸人中,正可表示孔门无异派。此汉世小儒所以深取之也。问:“汉人何故必欲消灭大道学派名称?”答:六国时小儒反对大道,纯是思想问题。汉人消灭大道学派,不仅是思想问题,而更顾虑政治问题。汉初老人亲见吕政焚坑之祸,(吕政从并吞六国至于亡,不过十五年耳。)所以一致背大道而宗古帝王。其变先师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人,煞费苦心。如孔门更有革命之派,将令居上层者疑孔子之学不纯正,则儒学失上层之信仰矣。此汉人之顾虑也。

附识一: 余在前文,曾言晚周之世学在王朝。顷有难我者曰:“知识之启,学术之兴,始于劳动大众。今先生言古时学在王朝,毋乃错误?”余答之曰:在此书不便牵涉太远。惟高明之论,吾亦尝闻之。征诸中国古史,上世劳动之民自游猎以至于耕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仰观俯察,睹日月星辰之象,阅万物之繁滋,于是天文与数学知识最先萌芽。生活所资,不可坐以待毙,于是拾取金、木、水、火、土诸自然物古称五行。 而裁成变化之,以供利用,则物理学知识亦自此开端。人类从四体劳动发知识,开学术,此乃铁案不可移也。两手两足,曰四体。 但先民观物,常杂迷情,知识不易走上正当之途。中国远古有阴阳家之术,是天文与算术之原,更是一切术数之原。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阴阳家居其一。然其文太略。 又复当知,由日常碎杂的知识发展为学术,更非一蹴可至之事。碎杂的知识,今人通称常识。余则从俗说为碎杂知识,以其未成体系故。蹴,犹踢也。刘子翚诗云:“马蹴浮埃去路长。”浮埃,道上浮尘也。马行则其足踢浮尘,但非一踢便可至其所欲至之地也,其去路甚长远也。 学术开端,必先考核一切碎杂知识是否从经历实事而始起。若其出于空想构画或迷情猜测,而皆自谓是知识者,此乃治学者所必须扫除,决不许为知识也。以空想构画当作真的知识者,如中国先民信天帝,便是一例。佛菩萨说有不生不灭的法界,是为众生共有的大我,亦空想也。然哲学上以空想为真知者,其说太多,实不须举例。以迷情猜测当作知识者,如中国古天文学,以日蚀、月蚀或其他灾异,是天帝的威灵。此盖本于先民之迷信。(汉人言天变,是上天警戒人君。此说起于天子威权过大之后,非初民时代所有也。)又如五行之说,(上古以金、木、水、火、土谓之五行。)远古劳动之民,一方以此五物为日常生活所必需,(可谓物理的知识。)一方又于五行之变而作妖怪或灾祥等推测,此术数所由兴。(便非物理的知识。灾者,祸灾。祥者,吉祥。)术数本始于上古。自六国衰乱以至汉世,各种术数更盛于古。亦怪象也。(汉世在朝在野皆小儒,莫不顺承皇帝,以锢绝思想为务。术数所以盛行。) 先民观物,常杂迷情,此为不可否认之事实。故学术初兴,必先考核世间一切碎杂的知识,何者是经历实事与符合实事,何者是空想,何者是迷情。其出于空想与迷情者,不可说为知识。经历实事,符合实事者,方是知识。此是做学术工夫之初步。《大学》曰:“致知在格物。”便为有志学术者,示以求知的规矩。为,读卫。 不格物,未能有知识,圣言深远矣。学术初步工夫,在考核世间一切碎杂知识是否从经历实事得来?还有第二步工夫甚要紧。世间一切碎杂的知识,每有从实物界得到纷繁与重复的许多经验,所以有碎杂知识。此等知识之获得,并未用过若何方法,未经过几番思考,祇是经历事物的次数太多便熟悉了。如老农有时识晴雨,即此故。遂叫作知识。所以此等知识莫能达到条理贯通,未成体系,毕竟不是真知也。知识,简称知。 故凡作学术工夫者,既已考核世间一切碎杂知识虽从经历实事得来,而无思维术,终不能成体系故,未可许为真知。从“故凡作学术工夫者”,一气贯下,为长句。 因此,在学术上求知,必进而又进,进进不已。研寻周到、细密、谨严、正确的格物术。周到者,谓于事物之各方面都要考察到。此最重要。术,犹方法也。 实地用功,积以长年。庶几深造得有体系宏密的知识。宏者,言其知识有体系,甚不寡陋,故称宏大也。密者,言其知识有体系,竟无疏略,故称谨密也。 而学术之能事毕矣。说到此,当知学术初兴,不能不有资于劳动大众之一切碎杂知识,以为根基。但非茫然无所考核,一切都取。至于学人笃志学术,必根据客观存在的事物,精究客观的方法。分工而治,专一不杂,终身以之,不改素业。学人自强不息,学术自然发展。此盖中外学术史之所昭示也。平情论事,劳动大众虽其一生常在实事中经历,得到许多碎杂知识,可为学术作根基。劳动二字,至此为长句。为,读卫。 而凡深造于学术者,毕竟每日须有清幽自在之若干时间,使头脑空旷,神解焕发。解悟发生,至明而捷,故形容之曰神。此古语也。 新事物至或新问题逼来,即能唤起已知,以推度未知,迅速解决。度,读若托。推求之谓。 孔子言“默而识之”。见《论语》。 即此境也。劳动大众毕生在劳形之中,司马谈曰:“形太劳则敝。”敝者,疲倦困乏也。乏,犹俗云无气力也。 形敝则累及其神,解悟何从生乎?此中神者,谓精神。 劳众难言学术,非其智不足也,势使之然也。劳动大众,简称劳众。 若乃古代自尧舜而后,夏禹以帝位传于子,定世及之制,以天下为一家私有。统治阶层既已形成,日趋稳固。劳众列在最低层,目之曰下民,不独财货非其所有,即其体力、智力,亦莫不受劫制于上层。劳众之一切力皆听上层劫之以自为其私,为,读卫。 何有清幽自在之机会可以为学乎?夏禹之后,桀无道,而失天下。殷汤乃取夏之天下而为其一家私有,一切如禹之旧制。汤之后,纣无道,失天下。周之文王、武王、周公父子又取殷之天下而有之,一切如夏、殷二代旧制。后朝之于前朝,枝节处虽有损益,究无关大体。而其维护上层与控制下民之一切作法,终不改也。故云一切如旧制。 故可断言,三代之世,劳众不得有学术。唯六君子创业时,能行开明专制,勤惕有为,致世小康。六君子,见前引《礼运》小康文中。 其时小大之臣,当有贤才,能于一方接近劳众,一方留神朝廷典章、制度及一切行事。运以精思,创兴学术,此必然之事也。周室东迁,虽降为列国,而前朝文献未亡,不能谓其绝无好学之臣,能守旧学。“不能”至此为句。 若东周累世,绝无学人,其何可自存乎!要之,三代王朝,当已兴学术。民间有学,决定自孔子始。诸子百家都是继孔子而起,此在古史可考也。吾云“古时学在王朝”,不为梦语。

附识二: 有问:“刘歆说‘仲尼没,微言绝’。其微言一词,李奇释曰:‘隐微不显之言也。’颜师古释曰:‘精微要妙之言耳。’两释不同,尊书独取李释,而未明其所以。不得不问。”答曰:余恐文繁,欲学者自思而得之耳。汝若从根本处着想,歆之此说,李释为是。夫小儒改易六经以成伪五经,即是消灭革命思想,而恢复古帝王小康礼教。故小儒不肯于伪五经以外,承认孔子有作六经之事。此是小儒发起诤论之根本观点也。刘歆说,“孔子生前祇有微言。”其意正是针对大道派而言,以为孔子对于古帝王之制度与教条,纵有不尽赞同处,亦未尝作六经明张革命之论,不过偶尔有隐微不显之言耳。及其身没,微言遂绝。其字,指孔子。 此其意,在不承认孔子作六经,甚显然也。故李奇微言之释,深得刘歆之意。师古以精微要妙释之,则与小康派起诤论之根本观点毫不相关。是乃师古之好弄虚玄耳。歆言“七十子丧,大义乖”者,是以孔门老成凋谢,遂有别一派与老宿所持守之古礼、大义相乖反也。此虽未明言大道派,而从《礼运经》考之,当时与老成之大义相乖反者,实祇有大道派也。则歆意中之所指,可知已。

附识三: 有问:“尊书断定七十子名单,是六国时小儒所为,未举其证。”答曰:若谓其出于春秋时人,则孔门诸贤为作者闻见所及,何至妄增入不相干之人于其间?如公孙龙出生之年,便与孔子不相接,而列入七十子中。且其叙子贡外交,近于战国纵横之习,故知非春秋时人所为。若谓汉世小儒所造,则七十子中有四十二人不见书传,此司马迁之言也。汉人何至凭空伪造四十二个姓名乎?六国时,去孔子之世尚近,七十子名单如果出于六国时人之手,则不见书传之四十二人,其姓名或得之于故老传说,或得之于孔门后学手册,皆有可能。“四十二人不见书传”,此《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文也。马迁平生博览,作列传时又必广搜有关材料,决非不审之言。七十子之记录,决定为六国时小儒手笔。

上来总论孔子之学,有早年、晚年二期不同。早年习古帝王之礼,古代言礼,兼广狭二义。曾见前文。可覆看。 有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此盖其少年时研古学之兴趣甚浓厚,故有向往三代之深情也。其后常周流列国,亲见当世天子诸侯大夫之昏暴,同情天下庶民之疾苦。又其远游生活,时时接触自然与广大社会,较其少年时闭户稽古之心情,当然大不相同。大概四十岁以后,其思想日在变化之中。五十学《易》,《易》,至下当释。 则其新思想已成熟。《史记》称“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易》者,指伏羲之八卦。韦,皮也。古无纸,写书月竹简,以韦缀之,故曰韦编。韦编毁绝凡三次,言其读易之时甚多故也。见《史记》《孔子世家》。 盖孔子未读《易》以前,其思想早与伏羲八卦之义旨有相遥契,故乍读之,即玩索而不能舍也。伏羲在上古,孔子之世与伏羲相隔太远。而孔子之思想,竟与八卦义旨有相合者,故云遥契。契,犹合也。后人思想,倘与前人之书无接近处,即读其书,不能终卷。学人有此种经验者多也。 五十以至七十,孔子殆以著作六经与教育三千之徒,度其岁月。中间犹时作旅人。盖其一生学问,多于动处得力。其静定工夫,确从行动中涵养得来。乐山、乐水合一。乐山者,大定之乐。乐水者,大动之乐。 奇哉,奇哉!早年好古,有“述而不作”之意。三千弟子中,诸年长者承其风而乐之,执古之礼而莫知变。其流,遂为小康学派。晚年创明大道,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猛志,始作六经,启导下民革命。三千中诸狂简高才,承其风而兴起。虽其道难行,而不易其志。《礼记》《儒行篇》有革命之儒。见前文,可覆看。 其流,遂为大道学派。两派交争,而小儒固陋,仇视革命,卒成世运逆流。先进一线生机摧残尽净。岂不惜哉!逆流者,世运本当离黑暗而趋光明,导先路以跃进而无后退。三代帝王造成统治阶层,以天下为一家私有,以极少数人控制天下最大多数庶民。其事太不公,其势终陷于穷。虽其及身行开明专制,可以稍安。(稍安,犹小康也。)圣人前识其终不可久也。(圣人,谓孔子。下同。)圣门狂简诸贤,克承大道,确是当时先进的一线生机。(先进者,言其为群众开导先路,一致前进也。为字,读卫。)而小儒志在复古,力阻革命。其时诸子百家,皆不悟君主制度为天下大乱之原。学人思想同向后退,不敢为天下先。(此虽道家之主张,而墨、名诸家无不如此。墨氏恶门,名家空玩奇词,荀卿已非之,皆处后而不先者也。法家如卫鞅、韩非,为昏暴独制之吕政开先路。为,请卫。帝王之下流,至此不堪言。非禹、汤、文、武、周公所及料也。六国时小儒与诸子思想,同是后而不先,退而不进,遂酿成一大逆流。自吕秦、刘汉至于清季,中夏族类痼疾难除久矣。大道学派之绝,岂止一时之不幸欤。)

余欲说《易》,先以辨伪。说《易》者,说明孔子之易学也。说《易》一词,昔人多用之。 伪,不辨,则《易》学真义不可得而明也。然今之辨伪,不专就《易经》直辨,而乃总论六经以辨其伪,何耶?余惟六经以《易》为本,本,犹原也。《易》为五经之原,乃孔门后学遗说,曾见前文。(此云五经,指《春秋经》、《书经》、《礼运》、《周官》二《礼经》及《诗经》、《乐经》。此五者皆以《易经》为其本原也。故此云五经,不是指汉世小儒传至今日之伪五经。勿误会。) 故欲通群经者,不可不通《易》。群经,指《春秋》等五经。下言群经者,皆准知。 而欲通《易》者,又不可不通群经。六经发明内圣、外王之道,本来一贯,宜观其会通也。然则辨《易》之伪,何可不总论六经而辨其伪乎!自孔子没后,六国时小儒既将六经改易变乱,以成伪五经。秦、汉之际,大道学派完全消灭。自汉以来,祇有小儒独盛,实宗古帝王小康礼教,而诡托为孔子嫡嗣。悍然以孔子为古帝王之继承人,以伪五经为孔子绍述小康礼教之宝典。不承认孔子作六经,不承认孔门有大道学派。至于今历世近三千年矣。由孔子之世至于今,大概二千五百余年。三千之数祇欠四百余耳。 而孔子遭诬,六经被废,大道沦亡,竟无有一人焉注意考察此一团黑闇者,岂不痛哉!其实伪五经中尚略存圣言,可以追寻真象。汉人险诈,其遗文散见,综而考之,往往阴谋自露。独惜千载学人祖述汉人拥护统治之故技,绝正学而私图身家之利,弃大道而弗念下民之戚。戚者,忧患。 人之无良,久矣。可奈何耶!上云千载,多数之词耳。西汉至近世,殆二千余年矣。

有问:“孔子之学,内圣、外王。小儒之欲消灭大道学派,其斗志盖专注在先师之外王学,先师,指孔子。 而于内圣学似乎罕有涉及。何耶?”答曰:孔子之外王学,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直将古帝王之制度、教条,乃至一切,悉以大力扫荡,一丝不留,宜乎小儒斗志,专注外王学也。实则外王本诸内圣。孔子《周易》一经,虽内圣外王皆备,究以内圣为外王之原。小儒服膺古代之天教与术数,其于孔子之内圣学,盖茫然莫得窥其宫墙。言孔子之内圣学极高深,犹如王宫之墙,高而不可窥也。 然吾子设若谓,小儒不了解内圣学故,即无从反对。此乃吾子之不考耳。孔子之内圣学,详在《易经》。小儒不欲承认孔子作《周易》,遂为遮掩之计。如马迁作《史记》便以孔子之《彖》、《系》、《象》等,皆是为伏羲八卦作注疏而已。为,读卫。参考《史记》《孔子世家》。 刘向与子歆,更宗六国时小儒伪造文王演六爻之说。今推其用意,则以伏羲当时祇有八卦简而未备,直至文王始完成伏羲未竟之业。孔子则宗文王而述其义耳。以上皆是向、歆父子之意,欲尊文王以抑孔子。 此事,余在前文已说过。伪五经中之《易经》,实由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易经》而成。《大传》,有《易》兴于“文王与纣之事”及《易》兴于中古二章,当是隐含文王有演《易》之事。演者,推演扩充之谓。 但其辞旨暧昧,未敢明言文王推广伏羲之八卦为六十四及作上下篇也。《史记》《周本纪》载文王增益伏羲之卦爻事,而用一“盖”字以示存疑。马迁犹谨慎,不似向、歆胡乱也。余在前文,曾言六国时小儒好称文王,似乎欲于三代帝王中,定文王为一尊,俾后之为天子者有所取法。公羊寿等之伪《春秋》于鲁隐公元年,传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云云。此与六国时小儒改窜之《易大传》,诡称《易》兴于文王,显然有关系。余言寿等伪《春秋》亦本于六国时小儒,不独有孟子可证,而于《易大传》又得一证也。

更有当注意者,《大易》于群经中最尊。《易经》称大者,尊之之辞。他处仿此。《易经》为《春秋》等五经之原,故最尊。 孔子未作易以前,伏羲八卦犹为卜筮之书。孔子作《易》,发明内圣、外王之大道,八卦始为有识者所崇尚。太古先民,睹万有而莫明其原。于是起迷情,妄指太空穹窿之形为天帝之形体。孔子之内圣学便扫除天帝,而将天字之义改易为宇宙实体之称,宇宙,犹云万有。 亦名为万有之元。元者,原也。犹云根源,或本原。 但元,不在万有以外,而是万有之实体。譬如大海水,不在众沤以外,而是众沤的自身。此以众沤比喻万有,以大海水比喻实体。 《论语》云:“五十知天命。”按命者,流行之谓。《易经》《无妄卦》,以“动而健”释天命。释者,解释。 动健即是流行不住之谓。问:“谁何是流行?”谁何,犹俗云甚么东西。 答:流行即是万有,不可说万有以外,别有流行的柬西。 万有皆流行也。无有固定之物故。 问:“谈流行,云何说天?”答:天者,流行的实体。非可从空无中忽然诈现流行万有故,现,读发现或出现之现。诈者,言其不实也。譬如幻术家幻现某物,而实无其物,谓之诈现。流行万有四字,系作复词用。须知万有是流行不住,未尝守故。(不住,言其每一瞬间皆是舍故生新,瞬瞬相续而流。从初一瞬以至无量数瞬,都无故物留住至后。譬如吾人,每一瞬间故我方灭,新我接续而生,瞬瞬相续而流,无断绝故,是谓流行。岂有故我,从胎儿期以至老衰,恒留住不灭,可名曰流行乎?岂有二字,一气贯下为句。)流行之义深远矣。万有都是流行不住,圣人遂于万有,不执为有一一固定之象,而直以流行名之也。 故知流行定有实体。夫唯实体不可更诘其所由来,诘者,诘问。 故名之为天也。天者,犹云自然也。自者,自己。然者,如此。自己如此,曰自然。深穷万有之所由成其有,推至其实体而止矣。实体无所从来,他祇是自己如此。(他字,指实体。)是谓自然。 夫学者祇识流行而不悟流行有元。元者,天之别名。 是与佛氏观万法皆幻者无以异,佛书法字,颇与中文物字相近。罗什主译之《中论》等,有时将万法译为万物。 自以为智而实惑也。若乃确信万有不是无元,而又妄计实体是超脱乎万有而独在,是乃近于一神教之迷情,大惑不可解也。中国上古之世,先民迷信有天帝,且以大圆、穹窿之形为天帝之形体。大圆,见《说卦》传。谓太空中高处形如大圆也。 古帝王笃信天帝有无上威灵,乃自以为承上天之命而有天下,遂以天子自号。天予者,帝王自谓是天帝之子,故自号为天子,以镇压天下庶民。古帝王制礼,惟天子独祭天,诸侯犹不得祭。阶级分别之严,未闻有若此其甚也。 上天子帝王,子者,谓帝王以为上天之爱己,犹其子也。 而不子庶民。古帝王之专制思想,既毒而亦愚矣。孔子作《易》,废除天帝。于流行而洞彻其元,彻,犹通达也。 于万有而认识其体。以上二语,须作复词看。万有皆流行也。体者,实体之简称,亦名为元。 譬之于翻腾活跃的众沤,而明了其本身即是大海水也。是故即万有即实体,两即字,明示万有与实体不可析之为二。犹如众沤与大海水其可二之乎? 即流行即真元。此与上语,作复词看。 一言以蔽之,曰体用不二。用者,功用之简称。万有流行不住,是乃实体之功用。 体必成用,譬如大海水必变成众沤;用必有体,譬如众沤必有大海水为其自身。故体用有分,而实不二。伟哉宇宙,渊奥难穷。知,抵乎此而已矣。体用不二之义明,则皈仰天帝之迷,不待攻而自破。古今哲人在本体论中,纷纷之论庶几可以息矣。孔子曰:“五十知天命。”天者,实体之称。命者,流行之谓,所谓万有是也。万有都不是固定的东西,故说为流行。前文已说得明白,恐犹有未悉者,故复加注。 知天命者,知天之不容已于流行也。天之不容已于流行,即上云体必成用义。不容已三字,宜参究。佛家出世法,求趣寂灭,投入不生不灭的实体,此幻想耳。那有不生灭的僵体乎?(不生不灭即无流行,便是僵死之体。)夫天者,实体之名。实体内足于己,(己字,设为实体之自谓。)自不得不变成流行的万有。即此流行的万有,便说为实体的功用。但体变成用,是举其全体都变成了用。譬如大海水其蓄积至盛,自然要变成翻腾活跃的众沤。然复须知,大海水是举其全体都变成了翻腾活跃的众沤。故从众沤与大海水这个譬喻,可以理会体用不二之义。(理会,本俗话,是求解悟的意思。) 亦复应知,万有成于天,即万有以外,无有独存之天也。万有即是流行的,前已说过。流行与万有,名虽为二,其实则一也。 孔子知天命一语,须玩《大易》体用不二之旨,方可得解。汉宋群儒都不会此理。

孔子五十知天命,始作《易》。发明体用不二。于是上古宗教思想迷信天帝具有穹窿的形体,独在于太空之中高处者,人乃可以发见先民之作雾自迷而不复信。然复有人诘问:“从来哲人谈本体,大概近于上帝之变形。孔子亦言实体,是否有此嫌?”余答之曰:汝未真了孔子体用不二之旨,故有此疑问耳。哲学家将上帝这一想头,稍变一下来谈本体。良由未悟体用不二,故有夹杂宗教迷情之过。想头,是俗话,凡人意中起某种想时,便谓之想头。头字,助词也。 孔子体用不二之论,确是正视现实世界,明其不是从空无而起,故说他有实体。当知所谓万有,就是现实世界。孔子正视于此,所以不至忽视现实而杂染宗教的迷情。他字,指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不是从空无而起,此义无可否定。所以说他有实体。 惟所谓实体,即是现实世界的实体。注意。 现实世界以外没有独存的实体,故吾人不能离开现实世界而空想或幻想别有超越万有的实体。老氏求返虚无,佛氏趣归寂灭,皆是错用其心,违人道也。《大易》主张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古哲言天地,即是指大自然或物质宇宙而言之也。 是外王学之弘纲。本此而经纬万端以发展现实世界,亦即是发展现实世界的实体。据此而论,则体用不二论之实体观,与哲学家谈本体而有宗教的色彩者,其互相违反,何异高空鸿雁与水田蚯蚓,天然异类,可混作一谈乎?

又复应知,《大易》之内圣学,不许离现实世界而别求有所谓超越万有的寂灭实体,如佛氏之涅槃界。要在于现实世界而了悟其有实体。如是者,不起空见,不作虚无想,不生厌离欲故。释迦氏《阿含经》,便于世间,发生厌离之欲。 此即外王学,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弘纲,所由立定。而经纬万端之大业,所由开展。天下一家之规画,决定实施。天下一家,见《礼运经》,即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也。 余在前文,言外王之本在内圣学,其要旨在是也。

上古先民,迷信天帝。于是为大君者,以天子自居,古时天子称大君。以其君临天下,故称大。诸侯称邦君。(邦,犹国也。言其为一国之君。) 以受天之命自宠。三代之王,皆自称受上天之命而有天下。后世窃帝号者皆效之。 假称天威,以压制庶民,侵削庶民,使其视为当然,而莫不安分。帝王之术亦毒矣。自《大易》明体用不二之义,天帝消灭于无形中。六经之革命思想,当可灌输庶民而解其蔽乎。惜乎小儒改窜六经,而群众无门。无门,言其不得开通也。此用《荀子》语。 然《大易》首破天帝,荀卿犹申其旨。申,犹说明也。详见荀子《天论》。 外王学之无君,本于内圣学之无神。孔子自述曰:“吾道一以贯之。”宜深玩也。无君者,消灭统治。无神者,无有天帝。

复次,仿中译佛书之文法,承前文而别有所明也。 外王学,始于消灭统治。中则领导群众,“开物成务”。开发万物,曰开物。创成无量新事业,曰成务。此《易大传》文也。 终归天下一家。伟哉人生,功莫大于裁成天地,无量物质宇宙必待人功裁度、变化、操纵、改造,使其质其能扩充盛大,发展完成。故裁成一词之含义,深广至极。(裁度之度,读若托。犹斟酌也。)物质宇宙惟赖人功司大造之权,(古称上帝造物,今则此权属之于人。)补天然之缺。(万物如任其天然,不经人功制造与操纵,则其质与能不获发展。而且利于人者奇少,害于人者滋多。) 道莫大于辅相万物。辅相二字之义,深远极矣。(相字,读相状之相,他处仿此。)古帝王之术,所以毒害天下后世者,以其一切用猜防与劫制之术故也。天帝尚为一己所私有,不许庶民共戴天。此事虽可笑,而庶民之信教自由,亦受猜防、劫制。古籍同颂古帝王为圣人,宜乎庄子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叹也。《大易》辅相之义,则以天下之人人皆能开诚心、布公道,彼此互相扶勉、互相合作,故云辅相。猜防无所用,劫制无所施。人人畅其性,游乎坦荡荡之宇矣。小儒染奴化而慕古,岂不哀哉! 裁成天地,惟赖知识技能。辅相万物,要重道德智慧。智慧是超遏知能的一种明睿作用,此义难为不知者言。(为,读卫。)智慧常与道德合一。忘我的道德,即有明睿作用存乎其间。非明睿,不能公私分明、是非昭晰,何从忘我乎?道德智慧,以下简称德慧。 德慧实有内在根源,惟待外缘引发耳。制度与养、教、熏习乃至一切,凡所以育人之德、发人之慧者,皆外缘也。制度与德慧之关系甚大,在帝王专制之乱制下,庶民之德慧受严重妨害。养,谓生养之资;教者,教育。养教二者不得遂,则德慧无从启。熏习,则学术思想之诱导与社会一切风习之感染,皆熏习也。熏习有好有坏。习之好者益于德慧,习之坏者足损德慧。此明外缘之大略也。 云何说德慧有内在根源?此事若作专题讨论,必须另着一巨册之书。 恐各方意见纷歧。余衰矣,厌此麻烦。姑直述吾之所信。根源者何?其为一己与万物同禀之一元乎。一己,犹言小己。万物一词,即含摄天地与一切物、一切人均在内。元字,释见前。一己与万物同禀一元,譬如一沤与无量数沤,同禀一大海水。禀者,禀受。人与万物不是从空无无中而得生,乃同禀受一元以有生。譬如一沤与无量数沤,不是从空无中而得起,(起,犹生也。下同。)乃同禀受一大海水故起。 夫元者,言乎一切有生之物所由始也。其在人,亦名为性。“其”字,指元。 德慧禀之于元,成之为性。元之在人,虽名为人之性。而必人自努力修养德慧,以发展其性,否则将失其性矣。 《大易》之内圣学,示人以体元、成性、涵养根源。体元之体,乃体现之谓。不以小己之私欲,损其所禀以生之元,是谓体元。成性,见上注。 庶几德慧周行,充其天地万物一体之量。周行者,言德慧之运行乎万物万事,而各顺其则,各得其理。故云周行。是乃扩充其天地万物一体之量,无有物我相阻隔之患也。 而外王学主张改造群制,卒归天下一家。群制,犹云社会制度。天下,犹云全世界。 惟人类德慧进进无止境,方能使共同生活制度日趋于美利耳。旧社会时代之个人,各各陷于孤立状态,其时群体尚未形成。以德言,祇以独善为德;以慧言,祇以自明为慧。至于天下一家之新社会时代,由各独立体结合为群体。改各各私营制度,创建共同生活制度。各独立体皆为组成群体之一分子,分子健全,群体方能健全。故就群体言,本不轻分子。但每一分子之进德,约有两原则:第一原则,每一分子皆不可独善,必须注重组成群体之众多分子共进于善,庶几促进群体臻于至善。伪《中庸》言,成己成物。此乃孔子之说,而小儒引述之耳。不务成物而惟成己是务者,则独善自私,失德已甚,是新社会之蠹也。复次,旧言德者,有私德、公德之分,此种分别,在新社会中不必可废。是故应有第二原则。以私德言,旧社会所崇尚之私德,若在今后新社会行之,往往是失德之尤。尤者,言其失德最甚也。 以公德言,旧社会所敬服之公德,亦多是不德。如古之所谓仁人义士当国家危亡之际,洁身远遁,不仕于侵略者之廷,保存民族气节。世人莫不承认其为抗敌之公德而相率敬慕之。然抗敌之道,要在领导群众革命,事如不济以身殉之,亦所不惜。今乃消极抵抗,实为全身避害之计。此其影响所及,将使族类习于伪善、委靡,终当卑屈而作顺民。其失德最甚,何可许以公德乎。又汉以下之儒不事生产,以其有与庶人争利之嫌也。若辈此等修持,亦自以为有关公德。然在新社会则不事生产,便为不讲公德之巨恶。而参加大众劳动,努力生产,乃是服膺公德之模范人物。略举二例,不暇求详。今应说第二原则。凡公德,必在为群体为,读卫。 扶持公道,克治困难时,及图谋公共之快乐与利益诸事业时,均能发起积极行动,是为公德之原则。私德,当在不违背公德的原则之范围内,自由活动,是为私德之原则。以上公私两德原则,合之为第二原则。亦未及详也。晚周六国时与两汉之世,有受私人厚结之惠而为之报仇,以亡其身。佛氏大悲,愿投身饲虎。此等道德,于公私两德都无一合。

前已说德,今略谈慧。古代哲学诸家言慧,殊不一致。而有大同者,则以自明谓之慧,诸家莫有异也。自明一词,见于《大学》引《尚书》:“克明峻德,皆自明也。”云云。峻,大也。此言人能返求诸己,而能明了自己本有崇大的德性,须珍重爱护。这个明了,不由推论得来,亦不由感官经验而起,直是自明自了。庄子亦说自明自见。佛家禅宗说为自己认识自己,大乘又说内证。(证,犹知也。内自证知,曰内证。犹云自明也。) 顾自明虽皆肯定,而世人颠倒,不能自明者颇多。如何得至于自明?诸哲学家还须苦下一番功力。但用力亦必有方,方者,方法。 非可茫然从事。而诸家方法,鲜有能同。方法既殊,则各家造诣不一。禅宗直示明之定义曰:“自己认识自己。”此云自己与平常说自己者绝不同。若会通各家大旨而言,则是指吾人生初,所与万物共禀之一元。就其在吾人来说,即谓之性,是乃真的自己也。禅宗便将这个自己的发用处,说为本心。 认识,犹云明也。自明自己,谈何容易。夫明原于性,非无本也。但明之显发,不能不仗人之自用其力。而人之用力,又视其方法何如。若用力求明而未得其方,往往求明不获而适以自蔽。则欲明了自己,不亦难乎!道、佛二家以及宋、明理学诸老先生,皆以明了自己,为其出生于人间世之唯一大事。余钻研诸大哲与先辈之典册者良久,未敢掉以轻心。理学姑置弗论,佛、道二宗,余由研究而怀疑,怀疑又复研究,如是往复不决者,经历四十余载矣。至于年逼八十而后敢断言,二氏毕竟误入歧途。余实有无量意思,未能写出,衰年长病,无复能为矣。平生至交好佛者,闻余之说而相怪、相责。其实,二氏之学不会绝。误与不误,一任学人抉择可也。《论语》称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云云。为,读卫。下同。 按为己者,即是要明了自己。这个意思,余不敢不敬恭领受。二氏本意,与先圣并无不合,先圣,指孔子。 余何敢议?顾老氏返无,佛氏归寂。归寂,故观万有皆幻化,而欲投入不生不灭之乡。乡者,聚居之处。此则借用之,以指佛氏之所谓法界。法界,见《体用论》。 返无,则一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返无,至此为句。 而人生无有自力可尽。其流,至于窥几以远害。余平生大恶老聃也。王船山有云:“以理司化,孔子之道也。以几远害,老氏之术也。”此于孔、老都说得是。以理司化,孔子之正大也。余曾与人言及此,其人欲将理字释为自然规律。余曰:汝所说亦是。自然规律固是理,但不必限于此。理字,首见于易,其含义至宽广。兹不及论。 明了自己,此是道德所由生,道德是自发于不容已。古圣都见及此。但二氏对于自己,犹未明得真相。所以一返无、一归寂,忽视现实世界,无所事事。佛固大悲说法,而于众生实际生活,全不相关。老氏慈而著书,老云:“我有三宝,其一曰慈。” 虽忿詈圣人,老、庄书中所云圣人,皆指帝王。 而处后不争,以弱为用,不敢为天下先,以此教导知识分子。庶民无领导,帝王长以庶民为鱼肉,奈若何!吾不知二氏之为德于众生者,果何在也?要之,二氏同以自明为慧,而皆专志求明自己,好逞空想。虽持论不同,其为超脱现实,独辟宗教之途,则一也。佛氏开出世之教,以不生不灭之法界为大我,见《大乘庄严经论》。 是其所谓自己也。若是,而可谓之明了自己乎?老氏则以吾人含灵禀气而生。灵,犹神也。 维神与气,同出于虚。虚者,太虚,亦称虚无。是神与气所从生也。 老氏之道在返无,是以虚无为自己也。不亦芒乎?老氏虽反天帝,而其修养之术,未脱宗教窠臼。后来许多低等宗教皆托于老子,良有以也。

夫惟孔子,以明了自己,为慧之胜用。慧的作用特殊,故名胜用。吾在前文,言慧是超过知识的一种明睿作用者,以其原于性故,能明了自己故。 似与诸家不异,而实大异。大异者何?一、孔子承认有自己,但决不承认有超脱现实世界而独存的自己,如佛氏之法界大我,老氏之虚无。二、自明之慧,不可逞空想,以为有超脱现实世界的自己,而当用其慧于格物。《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此一知字即指自明之慧。王阳明说为良知是也。致字,含有运用、推扩等义。自明之慧,是要运用在事物上去,要在事物上推广、扩大此慧故。若惟默然内证,见前。 不许向外用于事物,则慧之胜用亦绝矣。道德智慧虽本性有其种子,而必以现实世界为田,始得发芽以至于长大、成熟,欣欣向荣。本性一词,须体会。吾人与万物同禀一元以有生,就一元之在人而言,即名曰性。性是本来有的,故云本性。 若空想有超脱乎现实世界而独存的自己,寄情于此,如佛氏之观万法皆幻,而起厌离想。于人生或世界起厌故,遂求出离,曰厌离。 老氏叹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则其对于现实世界本无好感,其于人生亦祇付之无可奈何。《庄子》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细玩此语,可见其消极到极点,无聊到极点,一毫热情鼓不起。 是故对世界、对众生,根本无从发起道德实践。余读大乘经典,觉其写大悲、写修行万德,文情悱恻动人。但初读最好,再读犹可,三读、四读觉其层复一层,铺排太过。想其平日功力,纯任观想,观者,观察。想者,意中起想,作种种分别,是名想。佛家是静中修观,不是从事上磨练而起观察。 揣摩甚熟。辞虽出自胸臆,当胸之处,曰胸臆。实指意而言也。 却不似从身上历练得来。身历者,甘苦自知,其辞少。意想者,便喜敷理论,其辞繁。余确不是有意轻薄大乘菩萨。佛法,究是出世的宗教,对现实世界实欲灭没之。当然不能如孔子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盛德大业。佛氏如果效法孔子,便不成为出世宗教。总之,道德智慧之发生、成长,都要以现实世界为田。怀厌世思想的哲人虽不会有恶行,而欲其对世事、对群众有积极的道德行动,殆不可能。佛之悲、老之慈,不过是其存诸意中的观念而己。凡人世间所需要的道德智慧,不可以期诸佛老也。

余犹赘一二语。如果对现实世界不作真实观而作幻化观,不生乐观而起厌想。如是者,而犹有道德、智慧可说,则必如佛氏之发大悲心为众生说法,为,读卫。 令其投合于不生不灭的法界大我,是为出世的道德与智慧欤?或如老氏清净自正,返于虚无,亦是独善的道德与智慧欤?余于二氏,终不得无疑。夫惟孔子正视现实世界,不离现实而别寻真的自己,不离格物而专务内证。慧极于裁成,裁成天地。 德备于辅相。辅相万物。 至矣,尽矣。

综前所说,可见内圣学是外王之本,而外王与内圣又确为一贯。自伏羲画卦,而术数家利用之以为卜筮之书。至孔子出世,读伏羲之卦,而感发兴起。董理其平生仰观、俯察,远取物、近取身,以及周流列邦种种经验,始作《周易》,创明内圣外王之大道。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此盛事也。伏羲固不必迷信天帝,然孔子内圣外王之渊海,渊海,言其广大深远也。 决非上古哲人所能创辟。文王居羑里时,或曾行卜筮之事,商王纣囚文王于羑里,将害之也。 其平时或收藏上古以来术数家之《易》说。周邦新兴,搜罗古籍,事所应有。若谓文王作《易》,则《易大传》称《易》兴于“文王与纣之事”,盖因文王居羑时,卜之吉,遂为此说耳。而《大传》确未敢妄称文王作《易》,足征决无此事。汉人一致诡称文王作《易》,欲以湮没孔子创造《周易》、发明内圣外王大道之功,斩绝革命思想。岂不险哉!

附识: 前文言,古哲以智慧为自明的作用。这个自明之明,不由推论得来,不从感官经验而起。自明者,言其明了自己也。但自己一词,切忌误会。一般人所谓自己,总是指身躯而说,稍有知者,则以自己是具有身心两方面的独立体,不可单以身躯为自己也。如上两说,都是世间公认的。但古哲在哲学上所谓自己,便与一般人的见解绝不相同。余不便多费文辞,且简单提示一二句:古哲确是以吾人与万物所同禀之一元为自己,易言之,即以宇宙实体为自己。但谈到实体,各家见地又不一致,甚至一家之内亦复分派。儒家小康派始终不脱上古迷信天帝之教,程、朱犹承其统,陆、王便有唯心之嫌。老、庄同是道家,而二人对于实体之认识并不同。佛家是唯心论,而谈到实体则其内部不无分歧。余衰矣,不堪述作。但诸家之学都是要向上穷实体,即是要明了真的自己。真的二字,明其不同于世间所谓自己。 然古哲不论何家,要皆以智慧的作用是向里认识自己,不可向外逐物。孔子对于自己的认识,与诸家都不同。自己,指实体。 其于智慧作用,不偏主向里冥识自己,却要格物。余宗孔子。窃谓智慧作用,是一切知识之原而不即是知识。智慧用到事物上,便顺从乎物以认识物,才构成知识。其详,则非今所及论。顺从乎物者,谓纯客观的方法。余详究孔子之旨,实行天下一家的制度,是要以道德与知识并重的。但道德与智慧是合一而不可离。如公私之分,是非之辨,都少不得智慧。智慧是自明的。虽不与事物交接时,这一点明,总是炯然在内。所以古哲便把这一点明,用来认识自己。由此,接近宗教的路,弄出许多迷惘。此中有千言万语不及谈。宗教是重道德,而其所谓道德,或不必是人生的道德。孔子不承认有超脱现实世界而独存的自己,又不主张专以智慧收敛于内,而必用之于格物。于是道德才是人生的道德,随人生之日新而发展。

《周易》内圣外王之学,是孔子天才之创发。且不独天才过人,而其出生于三代之后,三代,夏、殷、西周也。 历年长远,群变已复杂,民智已渐开,文物已较盛,其所承藉者良优,亦足以发展其天才。伏羲远在太古,无论如何聪明,决不能于草昧之世,凭空发生《周易》内圣外王的思想。此论学术者所宜知也。中国古帝王专制之术甚诡而密,其臣仆及大多数庶民受其迷醉甚深,故信古、好古而不肯变古之风气,莫盛于中国。孔子知俗之难挽,故其创造六经,皆托古以申义。申,犹明也。托于古,而实发明己之义旨也。 《周易》托于伏羲八卦,八卦,乃六十四卦之总称,曾见前文。 而其义旨则于伏羲实无关系。《春秋》托于鲁史,而其义旨则于鲁史绝无关系。《周官经》托于周朝官制,而其义旨则与文、武、周公稳定统治阶层之密意根本反对。《书经》托于古代帝王历史,《尚书》。 而其义旨则于古帝王言行无甚相关。《书经》出于孔壁,汉武遣使者往取之,终乃不许通行,卒至毁灭。此其内容,决非史书性质可知也。孔子创作六经,而皆托古以申己义。己义者,作为孔子之自称。孔子自己创发之义,曰己义。 盖因群俗笃古,不得不假托于古,而为潜移默化之计。此其不得已也。笃古者,笃厚于古也。 后于孔子而起,以著述称家者,亦无不托古。如道家宗黄帝,墨子称夏禹,法家托管仲,农家祖神农,此其最著者也。可见中国人笃古之习深。著书成一家言者,非托古难引起当世之信也。马迁作《孔子世家》,称孔子读《易》,按此指伏羲八卦。 而后序《彖》、《系》、《象》等,即以孔子之作《彖》、作《系》、作《象》,是序述伏羲之旨,直以孔子为注疏家。马迁无知无识乃至此,岂止无忌惮耶!刘向与子歆伪造文王作《易》补伏羲之缺,上掩古圣,指伏羲。 下抑孔子。吾已辨之在前。《易》《大传》称《易》兴于中古,孟康曰:“汉人以伏羲之世为上古,文王之世为中古。《大传》以《易》兴于文王也。”余按《大传》此文,决定是六国时小儒所伪造。《大传》不必是孔子自作,当是狂简诸贤记录孔子之语。(狂简诸贤,即弘扬孔子之大道者。)后经小儒改窜,列入伪五经之《易经》中。其中保存孔子语不甚多,但保存者极精要。 小儒伪称文王增补伏羲之《易》,不惜为浮夸之辞,诚无耻耳。余谓《易》之兴,实在春秋之世,孔子作《周易》及《春秋经》,真万世之盛事也。

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周易》,以成伪《周易》列入伪五经中,犹略存孔子本义。至汉世小儒不肯承认《易经》是孔子创作,贬抑之无所不至。六国时小儒伪称《易》兴于文王,隐含文王有演《易》之事,道高于伏羲,欲尊文王为大圣,使后之居天位者知取法耳。古称天之位,曰天位。 然未改明言文王作《易》。至汉世而刘向与其子歆,竟悍然诡称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见《汉书》《艺文志》。志文全据向、歆父子说。重,读若虫,犹云增益。此言伏羲祇画八卦,其义犹未足。及至文王乃于八卦以外,增益五十六卦,成六十四卦,补伏羲之所未及发明者。殊不知八卦是根本,因而重之为六十四,本自然之序。伏羲自是一气呵成,何待后人重之乎?《志》文不言重五十六卦而曰重六爻者,每一卦都是六爻,故曰重六爻也。八卦为六十四卦之总称,不可疑伏羲祇画八卦也。孔子《周易》全部,皆出其一人之手。何可以上下篇诡称为文王之作乎?但伪五经中之《周易》则由六国时小儒所为,不是孔子原本。 向、歆贬损伏羲,是欲特别推尊文王。其所以特尊文王,却与六国时诸老辈尊文王之意不必同,乃欲压抑孔子耳。其欲压抑孔子者,祇欲消灭六经,变孔子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继述人耳。易为群经之本。今贬损伏羲,而承六国时《易》兴于中古之说,即更进一步硬说文王演易六爻作上下篇,于是文王成为一尊,而孔子祇在继述之列,不待言矣。此向、歆父子以及班固辈之私计也。

《易大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按伏羲亦号包牺。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云云。据此段文,称伏羲作八卦,说得明明白白,无有隐伏含胡之辞,必是孔子原本之文。而小儒改窜时,幸保存未削者。仰观俯察诸语,序述伏羲当年用力处,极亲切有味。余推想孔子平生学力原是如此,故能尚友伏羲而遥契也。《论语》载孔子曰:吾犹及见史之阙文也,今亡己夫!亡,犹无也。 夫学人于史有阙文则存其阙,而不以己意妄为一说以补其阙。此是不自欺、不欺人,大正之道也。曰“犹及见”者,自是其早年见有此事;“今亡已”者,乃晚年不见有阙文之事而伤叹也。据此,可见孔子实事求是之精神,一毫不苟且。故夏、殷之礼,杞、宋无征,则不肯轻说,谨严至极。此处称伏羲作八卦,质直明白,必其平日考核有征,可知已。

《大传》又有云:“《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中古,见前。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云云。吾在前文曾言,《传》称《易》兴中古者,是隐含文王有作《易》之事。吾断定此处与下文《易》兴于“殷之末世”云云,同是六国时小儒所增入,决定不是孔子语。审其文,一则曰,《易》兴于“中古乎”?再则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下文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云云。始终不直说文王重六爻,不直说文王增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此处《易》字指伏羲之八卦。余引用《史记》《周本纪》语。 不直说文王作《易》上下篇,纯是隐伏含胡之辞。足征其本无事实,虚造诡辞,故造摇荡咏叹之句,故者,故意为之也。 欲以迷人,而使之想像文王有作易事。此种文辞显然有狡诈态,不似春秋时人气象。何况孔子或其门下狂简诸贤,岂其有此。此为六国时小儒之作伪无疑。孔子称伏羲一生学力,可见其所以作得出八卦来。学术上之成功须实事求是,对自然与人生都有深切体会之功,不是仅有忧患,便可成学、著书也。文王有居羑一时之忧患,遂可作易乎?且殷王纣之为人荒淫无深虑,祖伊惧文王之势力已逼殷,以告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崇侯言于纣,亦犹祖伊之惧,纣乃囚文王于羑里。周之臣闳夭辈求美女、文马诸奇怪物,献之纣。纣大悦而释文王。据此,则文王之英明,审于殷纣之情,亦何足为忧患乎?吾断定文王无作《易》事。

综前所说,自晚周六国至于汉代,累世小儒固皆积矢于孔子之外王学。积矢者,古代战事,射者发夫,以杀敌人。积者,谓其专注于敌,而发矢不已也。 而其施于内圣学之攻势,并未稍缓。六经中《周易》一经,小儒谋破坏,无所不至者,正欲消灭孔子之内圣学故耳。夫孔子之内圣学在《周易》,小儒非不闻也。自六国时小儒即阴谋改变孔子《周易》之原文,而造成伪五经中之伪《周易》。原经虽已毁灭于六国时,无从考。原经,指孔子《周易经》之原本,后仿此。 而伪《周易经》尚保存有孔子本义,可以说是原经之一点端绪。今抽出此端绪,以与伪经祖述古帝王之旧教两相对照,便见得两方根本相反,不可融通。伪《周易经》,简称伪经。后仿此。 余虽无暇别为疏辨,而在本书第二分中,将发明原经纲要。纲者,谓其学说之大纲。要者,谓其义旨之最精粹处。 试以原经之纲要作镜子而照察伪经,则伪经之宗主古帝王以改变原经,其情状可一目了然。目字,作动词用。犹视也。 前说小儒于改窜《易大传》时,以暧昧不明之文句,盛张文王有大兴《易》道之丰功,易道者,自昔皆以《易经》是发明变易的道理。 其意中隐含文王有作《易》之事。尤妙者,若辈专就文王居羑,受殷纣一时之厄而张大其事,以明文王作《易》之故。余考《诗经》《雅》、《颂》,凡称美文王之诗,可以想见文王是古代天教之虔诚信徒。余欲写一笔记而无暇。 其功业则是周朝开基之圣王,其思想是否与伏羲有接近之点,当然是一大疑问。据孔子称伏羲一生学问得力处,确不是宗教家。文王何能于居羑一时之厄,而忽然发见古代大天才创作之八卦尚有缺漏,即奋笔为之补成乎?孔子不言伏羲有忧患始作八卦。而孔子尝受厄于陈、蔡,其作六经也,并不闻古今人有传说六经因陈、蔡之厄而始作者。古今上哲有关大道或真理之著作,皆是其平生与大自然同流及反己体会之总结果。如蚕吐丝,如蜂酿蜜,行乎其所不容已。忧患之有无,何预于述作事乎!文王居羑之忧患,以私言之,纣暗而无备,柔而寡断。不能纳祖伊、崇侯之谏,不足患也。以公言之,文王与纣之事,同是家天下之争。后人何必因文王之幸成,而诡造《易》兴中古之谣,夸张其盛德乎? 小儒破坏《周易》一经,无端虚造文王作《易》之事,上掩伏羲,掩者,掩伏羲创作八卦之功也。 下抑孔子。尼山内圣外王之真象不得明,此余所以辨之不得已也。孔子因其母祷于尼丘而生,后世多以尼山称孔子也。 《易大传》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如《干》卦取象于天,《坤卦》取象于地,故曰“象在其中”也。 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八卦已成,即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本一气呵成也。爻也者,言乎其变者也。重为六十四卦,即成三百八十四爻,而万有之变在其中矣。 据此,则是伏羲画八卦才就,即因而重之为六十四。文义极分明,不容误解。若八卦作于伏羲,重之为六十四者则是文王,《传》文竟不分别,断无此理。

自晚周六国至于汉,小儒对于孔子《易经》之种种诬毁,已略辨于上。六国时小儒造文王作《易》之谣,隐示孔子之《彖》、《系》等作,是继述文王,此乃诬圣也。(圣,指孔子。)又改变孔子《易经》原文,以成伪经,是毁灭孔子之经也。马迁伪称孔子之《彖》、《系》等作,是序述伏羲意旨。刘向与子歆诡称文王重卦及作上下篇,班固宗之。其诬圣毁经更甚于六国时人。 今从伪《易经》中寻得其保存原经文义若干处,原经,指孔子《易经》。 当董理之,且加推衍,以广其义,为本书第二分。在第二分未下笔以前,余欲将小儒伪经之底蕴揭穿,条举于后。每条之易知者,即祇列其目,不必更加说明。或须略说者,便从略。其有须详者,自当详说。

一、伪《周易经》是以上古术数家言为宗主。玆附两项说明:甲 伏羲作八卦后,术数家即利用之以作为卜筮之经典。八卦是六十四卦之总称,不是单提八卦而言。六十四卦以八卦为根本,故举八卦而六十四卦全备也。若不了此,便妄疑伏羲祇画八卦。 伏羲八卦是由平日观察大自然及返己体会,始有此创作,孔子说得详明。据此,可见伏羲不是迷信天帝的宗教家,亦决不是术数家。术者,俗云法术。先民迷信人事吉凶,盖冥冥中有主之者。遂设立五行。明其有相生、相克、相制及变化等法则,以推征人事吉凶得失。数,犹命定也。如卜筮、占候、星命、相法等等,皆术数也。(占候,谓望气,能知吉凶者。)此就狭义言。若举广义,则旧天文学之谈日月蚀及诸灾异,与旧社会信世运盛衰有数,及富贵在天、死生有命之类,莫非术数观念。问:“术数家皆言阴阳,今祇说五行,何耶?”答:五行统于阴阳,举五行则阴阳可知。术数必依于宗教,若不信神道则术数莫能存在故。伏羲无宗教之迷,当然无术数之迷。余尝言,《论语》中颇有不似孔子语,或其门下复古之徒所增窜,或六国时小儒及汉人所增窜。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圣人不独无迷信,又何至念死生。而姑以命自安,念富贵而聊以天自遣乎?圣人不会动此俗念,吾敢断其非圣言。或欲以天字与命字别作解者,吾觉亦不必。 余言术数家利用八卦为其经典以取信于世,并非八卦义旨与术数有接近处。伏羲八卦之旨,《易大传》与《说卦传》皆有提及,而合计之不过数语,又杂以小儒之古帝王礼教思想,不易抉择。余恐文繁,未便引释。大概伏羲已经悟到辩证法。在太古草昧之世而有此,非大天才孰能之乎?孔子《周易》的思想,伏羲当然无从得有,余曾说在前。然八卦为术数家之术所乱,则伏羲之大不幸,亦古代思想界之大不幸也。乙 吕政将吞六国之时,天下祸乱甚惨。诸子百家向来无革命思想,儒家大道学派其势已式微,九州儒生鲜不趋于小康派上,复古之焰方炽矣。世乱则人情惶惑,术数盛行,孔子之《周易》盖早已湮绝。古史称“吕政焚书,惟《易》以卜筮之书得不焚”云云。余按古史所称《易》者,当是小儒所改变之伪《周易经》,决非孔子之《周易经》原本也。汉兴,《易》学早失传。田何以田齐遗民徙长安,始以《易》授来学者。田何在六国时学《易》,本术数之《易》也。马迁之父谈,是田何三传弟子。谈之所学于田何者,虽无著作可考,而由迁之说《易》,可以推知其父谈所承于田何之学,果为何物。马迁作《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中略。 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云云。据此,可见六国时小儒早已将孔子之《易》,混合于上古传来术数家之《易》。习非成是,莫知分辨。习非成是者:非,谓非理。小儒主张复古,遂改变孔子之《易经》以成伪《易经》,而祖述上古术数。更诡称伪《易经》即是孔子之真《易经》,于是孔子之《易》竟成为古术数之《易》,而孔子之真《易经》乃消灭。小儒之所为,甚非理也。但世人习闻其说,久而众口皆同。竟承认小儒之所宣传者是事实,此谓习非成是。 田何受学于六国末世,当时通行之经典,早为田何以前之诸老辈所改变,都不是孔子原本。故田何本学术数之易,而乃妄信为是孔子之《易》。田何既自信其所学之《易》,上承孔子,授诸弟子,皆如此说。马迁从其父谈习闻田何《易》说,遂以为孔子之《易》,即是术数家占卜之《易》。因举周太史之卦,为“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有齐国”。其卦竟验。为,读卫。田完为齐国大夫。世世阴谋,欲夺齐国而有之。传至十世后,遂篡君位而有齐国。是称田齐。 马迁迷信占卜,以为《易》之理深远、微妙,其术神奇。孔子晚而好易,诚有以也。马迁之意如此。余谓马迁此段文中,种种迷谬。彼以为孔子之《易》即是占卜之《易》,彼字,指马迁。下同。 是乃根本迷谬,甚可惜。且“孔子晚而喜《易》”之“易”字,须有分别。孔子初读伏羲之八卦,伏羲无术数之迷,余已说在前,未可以八卦混同占卜之《易》也。迁于《世家》中称孔子有《彖》、《系》、《象》等之作,是已承认有孔子之《易》。孔子之《易》是创明内圣外王大道之学,今与卜卦之术混成一团,迁乃无知至此乎?且田氏谋篡齐,而诡称周太史之卦,以诱惑齐国民众,使其戴己耳!迁莫辨其奸,又从而称之,岂得为良史乎?总之,自六国至于汉世,天下儒生一致宗古帝王小康之教。田何,小儒也。司马谈、迁父子皆学道论,而兼习小儒之业,宗古帝王,而不通大道,厌闻革命者也,其以孔子之《易》混同卜卦之术,诚无足怪。田何授易于汉初,天下人学《易》者皆原本田何。流传至于近世,凡学《易》者未有出于田何范围之外。清世有汉学、宋学之争,其实术数之《易》有两大本。两大本者何?一、信有天帝。此与孔子《周易》之内圣学相反。 二、拥护统治。即保持君主制度,而希望圣王出世。此与孔子《周易》之外王学相反。 汉《易》家固坚守两大本。宋《易》同宗程伊川《易传》。程《传》开卷释《干》曰“以形体言,谓之天;以主宰言,谓之帝”云云。上古之民指太空之中高处,苍然大圆是为天帝之形体。帝之名,谓其主宰乎万有也。天之名,谓大圆是帝之形体也。天即帝也,帝即天也。 又曰“《干》为父、为君”云云。君与父同尊同亲,小康礼教深入人心数千年矣。 余不知宋《易》何异乎汉《易》也。汉、宋之分,祇是细人之无知而多事耳!

二、古术数家亦分流派,其持说颇不一。略举大端,如卦气、消息、爻辰、升降、纳甲、纳十二支、六亲、八宫卦、二十四方位之类。欲求其详,病中不耐烦。 汉世诸名家说《易》,未有出于上述诸说之外也。术数之说,始于上古先民之迷情构画。先民理智尚未发达,而日常接触事物每有吉凶得失之遇,茫乎不可测。其感情遇吉而欣,遇凶而戚,遇得而快,遇失而怖。终不能安于不可测,必求作一解释。夫感情动,而其理智犹低,不足以导情。(先民非全无理智,但未发展,故云低。理智低,则不足以主导感情。)则情不得不陷于迷,故曰迷情。迷情剧动,将役使低微之智以作构画。(构者,言其将凭空想构造一说也。画,犹析别也。既构一说,必析别为若干条理。)故上古术数家亦不无理论也。但其理论纯是逞臆妄构。(臆者,意想。谓由意中起想,不曾博求征验于外在事物故。)迷情盲目之动,不能自检其主观之蔽,以客观的方法求征于物也。 不征于实事,无关于理道,未可言学术。防主观之蔽,而能研究客观的方法以博求征验于外在事物,此必理智发展到高度而后可能。人能好学,才可发展其理智。理智发展,学术便发展。学术发展,理智又多有发展的机缘。汉以来学人理智闭塞,术数之迷不独遍在社会,而汉人传来术数之《易》,犹见重于儒林。吾侪回忆,犹昨日事也。 然而治《易》者,毕竟不能不涉猎汉《易》。即古代术数之《易》。 凡治一种学术,必究其源。鉴已往之得失,开新知之途径,此学者所宜知也。

三、伏羲作八卦以后,只有术数家宗之,以为占卜之经典,自此遂有术数之《易》。汉世虽有《连山》、《归藏》,与《周易》并称三《易》之说,其书在汉世已少人道及。是否真有其书?颇难断定。若汉时果有《连山》、《归藏》二《易》,吾推定当是六国时好事者所为,而伪称《夏易》、《殷易》耳。余所以作此推定者,实非无理。昔人称《连山》本于伏羲,而夏因之,故称《夏易》。《归藏》本于黄帝,而殷因之,故称《殷易》。又称《连山》以《艮》为首,《归藏》以《坤》为首,二《易》与《周易》首《干》互不同。据此所说,二《易》定是伪托。《易大传》是孔门狂简诸贤记录孔子之言,后来虽经小儒改窜,而其间保留孔子本义处尚可狂简诸贤记录孔子之言,后来虽经小儒改窜,而其间保留孔子本义处尚可认识。《大传》载伏羲作八卦,而称其平生为学得力处,却非孔子莫能言,小儒无此识见。孔子《周易》本依伏羲八卦而作,凡言八卦,即六十四全备。后皆仿此。 八卦首《干》,是依伏羲所定之序,用不着以己意更改首卦也。《连山》如果本于伏羲,何故承伏羲之八卦而又改首卦为《艮》乎?夫《干》为《坤》之首,此有深义,无可改易也。《干》之象曰:“乾为天,取行健义也。”《坤》之象曰:“坤为地,取顺义也。”地球绕日而转,不逾轨道,有顺义。 健、顺异性,卒归合一,是谓相反相成,何可妄改?《连山》不用《干》为首卦,而以《艮》易之,余不知其何所取义。据《周易》《艮》卦,称《艮》之象曰:“艮为山。”山是地面隆起之形,非与地异体也。《连山》既宗伏羲之八卦,则《艮》之象为山,自与《周易》相同,不能有别解也。 又《艮》之卦辞曰:“艮其背。”按背,不动之地也。人身中,唯背是不动处。 《连山》首《艮》,其有老氏守静笃之意乎?据此,则《连山》当是六国时道家之徒所伪造,而诡称《夏易》耳。桓谭新论》称《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万言。郑玄《礼记》《礼运篇》注云:“殷,阴阳之书,存者有《归藏》。”据桓谭说,《归藏》简册极繁富。古代书,以竹简写之。 而郑玄称为殷代阴阳之书,不曰《殷易》,当是杂集古代阴阳家言。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阴阳家居其一。余谓上古以来一切术数,皆由阴阳家导其源。《汉书》《艺文志》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泥,滞也。小数,谓各种小术数也。 舍人事而任鬼神。”云云。师古曰:“舍,废也。” 据此,可见一切术数,皆出于阴阳家。而《志》称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则是大错误。阴阳之说,当是始于上古时期劳动群众。天文学知识,最初杂发于民间阴阳说之中。及至唐虞时,有羲和之官掌天文,则天文学已成专业,但未脱离阴阳说而为纯正科学耳。司马谈论阴阳家太疏略,《艺文志》亦复不详。阴阳家包含极广,兵法与望气等术亦在其中。《艺文志》有天文二十一家、历谱十八家、五行三十一家、蓍龟十五家、杂占十八家,实皆阴阳家之所统。中国古代任何术数,无不以阴阳之说为本。注意。 《艺文志》序诸术数,纷杂而不究其本,余尝欲论之而未暇也。《归藏》自是阴阳之书,盖将八卦亦采入。而编者好异,以《坤》为首卦,伪称《殷易》。窃意《归藏》一书,当是六国时阴阳家或道家之徒所杂集。老言“深藏若虚”。《归藏》一名,甚有道家意义。守静以敛藏其精神于停蓄而不扬波之渊,即《归藏》之义也。 故郑玄不以《易》称之,可见其不是专说《易》之书。总之,《连山》、《归藏》皆是伪书。《归藏》巨大之册,其所杂录极宽博,不必出于一时或一人,汉人或有增益。《连山》八万言犹为小册,以《艮》为首卦殊无义。《艺文志》著录道家书目颇不少。汉人或杂拾道论以成《连山》,甚可能。余确信,《易》学始于上古伏羲作八卦,术数家即宗之,以为占卜之经典。至孔子作《作易》,则依伏羲八卦,八卦,即六十四卦之简称。八卦之外形,孔子依托于伏羲而一毫无改。八卦之内容,则伏羲祇是悟到辩证法,当然未免于粗。孔子借八卦而创明内圣外王、广大深远的理道,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此非伏羲时代所能远见。 而发明自己独创之义。自己,作为孔子之自谓。其作《春秋》,依鲁史;作《周官》,托于周朝官制。皆同样之办法。 《周易》之卦辞、爻辞,孔子多采用古术数之《易》而改变其义旨,故可说卦、爻辞,仍是孔子作。八卦,一名《易》,或自孔子始。清人焦循曾说及夏、殷二《易》,而莫悟其伪。焦氏治《易》,其脑袋里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全不探究,祇在卦与卦、爻与爻之间,苦钻一生。如此何能得孔子之意,何望其辨伪乎?又前说阴阳家,有未尽者。天文学源出阴阳家,人所共知。《艺文志》五行三十一家中,有黄帝阴阳二十五卷,黄帝诸子论阴阳二十五卷。黄帝,道家所祖,是道家与阴阳家有关。又有《钟律丛辰》等书及《黄钟》七卷,而阴阳十六家中有《师旷》八篇,(师旷,晋之乐师。)是音乐与阴阳家有关。《艺文志》有医经七家,有黄帝与扁鹊等《内经》,莫不穷究阴阳,是医学与阴阳家有关。如上所说,阴阳家对学术不无辟草莱之功。而术数发展,支流极多,则中国社会受其毒不浅也。

附识: 前言孔子作《周官经》,托于周朝官制,汉时刘歆诡称为周公作,不肯承认是孔子作,郑玄等皆宗歆说。自此,几成定论。但后人对于官制,颇有疑问。有谓,周公自作《周官经》,而其摄行天子事时,并未实行此经制度。有谓,周公意在俟诸将来。其实,此经本是孔子作。此经之官制,实非周朝所有,祇是孔子理想的制度,而假托为周朝之制,以避时忌耳。

四、古术数之《易》完全陷于迷谬,无从驳斥。然其根本迷谬处,不得不揭穿,姑分作四件来说。

第一件根本迷谬者,古术数之《易》信有天帝。《易》《说卦传》曰:“乾为天,为圆。”余按此云天者,犹云天帝。天帝二字,可合用为复词,亦可各别单用之。单用,则单称天,犹云帝也。单称帝,犹云天也。 圆者,太空之中高处,穹窿之形犹如大圆。上古先民,即指此大圆为上帝之形体。中国先民笃信有主宰乎宇宙之上帝,而复不以上帝为其意中空想之物,故以为太空穹窿至高之大圆,即是上帝之形体。其思想喜求实而不肯翔空,表现于宗教信仰者犹如此,不亦异乎?然求实是其长,而对于客观之认识,不能信任理智以求正确,竟为迷情所驱使,则又是其短也。

第二件根本迷谬者,术数之《易》其言阴阳则云二气。汉、宋群儒皆曰“干为阳”,为阳者,谓干是阳气也。皆曰“坤为阴”,为阴者,谓坤是阴气也。余少时甚好王船山易内外传。其《内传》释《干》、坤曰:“干,气之舒也。按舒,有二义:曰充裕,曰通畅。船山盖谓干为阳气,是生生不已的东西。 阴气之结,为形为魄,恒凝而有质。按船山以为阴气凝结为物质,即成闭塞。 阳气之行于形质之中外者,为气为神,恒舒而毕通。推荡乎阴而善其变化。”云云。见《周易内传》《乾卦传》。“阳气行于形质之中外”一语,余曾见读者多不解,尝为之释曰:(为,读卫。)譬如一粒沙子是有形质的东西,阳气则潜运于此一粒沙子的里面,是行于其中也。至于此一粒沙子自身以外的处所,亦皆是阳气之所普遍流行,是行于其外也。就一粒沙子言固如是,乃至就太空诸天体言莫不如是。 余当时颇喜此段话。而独惜其大惑在于以《干》为阳气耳。案《干》为生命,将释在第二分。试近取诸身,五官、四肢、五脏、百骸乃至血气等等,总称一身,皆形质也。吾此形质,犹云吾之这个形质。 不是固定的独立体。犹如一沤与众沤互相维系、互相贯穿,而且彼此都是起灭灭起,每一沤皆是才起即灭,才灭又即起。吾之今我,不是故我延持到今日。吾确是经过无量数的起灭灭起,与沤不异。 奔腾不住。不住,犹不停也。 然则吾与万物,此云万物,即太空诸天体皆含摄在内。物之细者不待言已。他处言万物者均仿此。 睹形质,固各别。若体会其彼此都是起灭奔腾,而又互相贯穿、维系,其间当有一物焉,斡运乎众形众质之各各内部,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 充塞乎太虚,无定在而无所不在乎。充塞,犹充满也。太虚,犹太空。 此一物也,吾不知何以名之,其可名之曰“吾与万物共有之生命”乎?吾甚惑乎船山之以阳气说干也。吾人明明有生命,且明明与万物同此生命,形质可剖分,生命不可剖分。(剖分者,分成各别也。)生命力在吾身,亦在万物各各内部。在万物各各内部,亦在吾身。 奈何不自识生命而别寻有所谓阳气,以普遍斡运乎吾形吾质与其他众形众质之中者乎?吾形吾质,指个人之身体。 余少年时览《易》书,从宋《易》入手,嫌其迂陋、浮虚。旋闻老辈崇尚汉《易》,余乃舍宋而有事于汉学。纵目于惠栋张惠言以及吾楚李道平诸老辈之遗册,而后知汉《易》者乃古代术数之流传,未遽泯者耳。余有闻道之素心,殊少考古之逸兴,兴,读兴趣之兴。 颇怀失望之感。余已衰矣,犹忆当年,于古术数家阴阳二气之说,甚为不满。上古人言之,犹不足怪。汉、宋群儒治《易》者,一致守古术数陈言,莫有怀疑、莫有改正,岂非怪事?中国哲学思想自晚周以来,儒、道实称两大。儒学成为创辟之伟大学派,实自孔子作《周易》、《春秋》等六经而始定其基。孔子未作六经以前,凡学古帝王之业者,犹未足称儒学也。道家自关尹、老聃二子开山,庄子《天下篇》,关老虽并称,而关在老前。 未几,以老子与黄帝并称为道家之祖。黄老之新名词流行,而关尹遂遭黜退,此其故安在?今无从考也。道家言阴阳,于阴阳家为近。老子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按古人用字,亦有借用。冲当借为冲。言阴阳二气相反,故相冲击,是名冲气。然二气相冲,终归于和同,故云“以为和”。据此,则老子亦以阴、阳为二气,与术数家相同,亦即与阴阳家相同。 孔子《周易》言阴阳,别有新义,与术数之言绝不同,当俟第二分中揭出。小儒之伪《周官经》即汉人传来伪五经中之《周易》。 以干、坤为阴阳二气,即古术数家之说,与古阴阳家言相近。自秦汉之际,大道学派灭熄,六经已亡绝。小儒之伪五经诡托为孔子之遗经,而风行于天下后世。道家自六国时,庄周继老聃而起,亦言阴阳,且盛张气化之论。气化一词,见郭象之《庄子》注。(气的变化,曰气化。)通玩《庄子》全书,庄子谈宇宙所由始,人生所由生,确是持气化之论。故有以庄子为唯物论者。然庄子持论不能一贯,又好谈神化,郭注中以神气并称者亦多。 晚周六国至于近世,悠长之年代,道家思想与小儒所传古帝王之遗教,盖不约而自然合流。故自汉以来,凡稍有哲学嗜好者,谈到万物所由成,此云万物,即自太空诸天以至于人,均包含在内。 虽不纯持唯物论,而万物皆禀气以成形,则为中国思想界普遍之信念,莫有立异者也。禀者,禀受。 夫道家与小儒所以合流者,小儒伪《易经》实为古代术数之流传。其以阴、阳二气,原本于天,天者,上帝之别一称。 化成万物,莫非气字所为。小儒承古术数家衣钵甚谨也。禅宗大师传学于弟子时,必以其所服之衣、进食之钵,授之于弟子。以后,代代相传勿失。故凡后人传前人之学而不失者,皆谓之传衣钵。 道家亦以气言阴、阳,盖绍述古阴阳家。小经与道论,譬犹鼠穴可相通也。小经,谓小儒之伪《易经》。道论,谓《老》《庄》二子书。

余少时读《易》,即不满于阴、阳二气之论者,学问之事,莫急于正名。汉、宋群儒对于气字,无有明白正确之解,余深以为苦。将谓是周流于太空之大气欤?大气只是一种气体的东西,此与液体、固体诸物相比较,虽形体互异而同为实物,则无可说异也。其可曰液体、固体诸物,都是气体这种东西之所成乎?实则物之气、液、固三体,同以物质与能力为其所由成。 郑玄注伪五经中之《周易》,特提出元气一词,似亦觉得伪易经中气字,不可当作气体的东西来说,所以加一元字以别异之。郑云元气,必自以为有甚深微妙的含义。 但郑玄将气字神化,益令人迷离恍惚耳!迷离,模糊之谓。恍惚,不定之貌。元气不始于郑玄,兹不及详。 实则阳气、阴气,本无其物。四时气候转变之故,先民莫能通晓,则猜想春夏和暖、生长,是有一种实在的东西为之,这个东西叫作阳气;秋冬寒冷、肃杀,亦有一种实在的东西为之,这个东西叫作阴气。于是又以二气之来源,归诸天帝。汉《易》家马融解释《乾卦》初爻“潜龙勿用”之象曰“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也”云云。按此中喻字,即譬喻之简称。孔子作《周易》,本以龙有健德,因取龙为干的譬喻。盖古人以物类中,惟龙之德至健,故举龙以譬喻乎干也。而马融是宗古占卜之《易》,则龙祇是象,(此义后谈。)不可说为譬喻。马融所谓天,乃天帝之简称。其言阳气,则宗古之术数家以为干即是阳气也。其云天之阳气者,据先民宗教思想,以为阳气乃天帝至健之德用,故说干是天之阳气也。阳气当十一月,潜动于地下。(潜者,潜藏之谓。潜藏而不舍其动之健,是潜动义故。古术数之《易》,谓阳气即是干。此非孔子《周易》之义,不可不辨。) 马融以龙为干之譬喻,此亦大误。古术数之易,每一卦或每一爻之取象,都不是譬喻的意义。孔子作《周易》,才将术数家之象改为譬喻。后来汉《易》家竟将孔子以象为譬喻的主张,硬拿去加入古术数之《易》里去。如此,既乱了孔子之《易》,又变了古《易》取象的本旨。古术数之《易》,简称《古易》。 孔子之《易》与古术数混淆莫辨,此汉《易》家之罪也。治《易》学者切须注意此问题。下文当更论之。马融又提及阳气之来源,易言之,即干之来源。古术数家说阳气即是干故。 以为阳气是天帝至健之德用,故曰天之阳气也。易言之,干是天帝之德用,唐人李鼎祚《周易集解》言:“天,以健为用,运行不息。”云云。与马融说符合。李云天者,即天帝。健,谓干也。天以健为用,犹云干是天帝之德用也。 马融此处所说,是古术数家之《易》说,更是汉《易》家共同的信念,非马氏一人之言也。又复须知,马氏就《乾卦》言,祇说干是天之阳气。若就《坤卦》言,则坤是天之阴气可知。先民迷信有天帝,迷信天帝有生杀二用。春夏时,和暖之气至,主生长、开发,说为阳气,此实天帝生生之德用也。秋冬时,寒气至,主肃杀、闭藏,说为阴气,问:“何谓肃杀?”答:如秋冬草木枯丧,便见杀机。 此实天帝有生,即不能无杀之德用也。问:“生固是德,杀亦名德乎?”答:德者,得也。此言天帝主宰乎万物,所以得行其用也。故此云德者,不是世间所谓道德。 上古之民迷信有天帝,术数由是而兴。四时寒暖不同,远古未有天文、地理诸科学,莫能明其故。遂以为有阴、阳二气,阳气为生,阴气为杀。其于人生与万物之生死荣枯,殆司其威柄。此中万物,指一切生物。 此先民所以深信二气是天帝之德用,术数家即据之以说《易》,而谓阳气即是干,阴气即是坤也。《乾卦》《文言》“阳气潜藏”云云,此非孔子《周易》之文,乃伪经之文耳。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以成伪《周易》,今称之曰伪经。向者有人问:“阳气即是干,见于《乾卦》《文言》。”余答之曰:汝所据者伪《周易》,非孔子之《周易》也。孔子《周易》,六国末世当已亡绝。伪《周易》是古术数之《易》,不可无辨。

王船山《周易外传》反对汉《易》之卦气等说,但于汉《易》各派,似乎涉猎不多。汉《易》中绝,清世惠、张两家,董理汉《易》,渐有端绪。至李道平又加详。船山入清,窜身猺洞,其学宏博,恐未暇纷神于古术数之探索。船山未睹汉《易》整体之容貌,不能认清汉《易》是古代术数家言,此其大阙,无须讳言也。既不能判定汉《易》是古术数,即无从判定汉人传来之伪《周易》是六国时小儒所改定,实非孔子《周易》原本。既不能三字,一气贯下为长句。 船山犹以伪《周易》为孔子原本,故其攻汉《易》也,只攻其枝节,而不能拔其本根。古术数家以干为阳气、以坤为阴气,本是宗教之迷谈,迷惑之谈,曰迷谈。 而船山不知辨正者何?船山盖误信伪《周易》即是孔子之真《周易》,不敢妄议圣言耳。宇宙间有气体之物,人所共知也,何可曰于气体之物以外,别有实在的阳气可说为干,又别有实在的阴气可说为坤乎?总之,先民睹四时变异,如春夏暖气至则万物生,于是说暖气为阳;秋冬寒气至则万物枯,于是说寒气为阴。又推阴、阳二气之源则以为是天帝之德用,此上古术数家之《易》说也。伏羲干、坤之义,是否如此?祇合存疑。孔子说干、坤,在伪《周易》中尚有明文可考。将于第二分中引释。引释者,征引其文,而解释之也。

附注: 上来所说两件根本迷谬,如不破除,则不可悟入孔子《周易》之内圣学。

第三件根本迷谬者,古术数家之《易》以保守君主制度、拥护统治为万古不易之常道。《说卦传》曰“天地定位”云云。虞翻曰:“谓乾坤五贵二贱,故定位也。”李道平疏曰:“天地,乾坤也。”按《说卦传》有云:“乾为天”,“坤为地”。 干五位上,为贵;坤二位下,为贱。故定位也。五爻为阳位,干之位也。其位在上,故贵。二爻为阴位,坤之位也。其位在下,故贱。 余按,虞注乃遵守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原则。古术数之《易》奉持唯谨,非虞翻一人之私言也。统治阶层自固之道,要在严分上下贵贱之等级。大君之位最上,大君,天子之称。 故至尊贵。天下大多数庶民,处于极低下之地位,故甚卑贱。百官对君王,则为下,为贱;对庶民,则为上,为贵。百官复分等级、贵贱差别。乃至社会各方面之组织,莫不详分上下贵贱,如男贵女贱之类是也。上下异等,贵贱攸别,使各阶层之人各安其分,而无异志。此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大略也。问:“古术数之《易》何故奉小康礼教最谨严乎?”答:术数,依宗教而起。宗教视天神为无上至尊,本无平等观念,故易于受帝王教条之诱惑。《史记》称《说卦》是孔子作。其中诚有粹言。粹,犹美也。 但小儒改成伪经,所保存孔子之言,亦不能过多。自“天地定位”以下,广说八卦。大概孔子口说,而狂简诸贤记录之。余详玩“天地定位”一语,圣人自有精义,不可据古帝王分上下贵贱之教条以解释此语。天地者,乾坤之譬喻辞。天为干之譬,地为坤之譬,不直曰乾坤而举譬喻以名之者,此缘古《易》诸卦、诸爻,各有取象。即以象为其卦、爻之名。如《干》取象于天,即以天为干之名。《坤》取象于地,即以地为坤之名。古《易》,谓古术数之《易》。 孔子改象为譬喻,则亦以譬喻为其卦、其爻之名,亦从象而引申得来也。且譬喻得为命物之名,亦不自孔子《周易》始。如先民呼天曰巅。巅者,山顶最高处也。先民以巅最高,故以譬喻天之高,而遂用为天之名。又如宰相执行国政以均平为原则,本取譬于厨人宰割肉类分配平匀,宰相之名即由此譬而立。举此二例,可见譬喻得作名称,在古时并不希奇。位,犹处也。乾坤是万变万化所依之而得起,故假说为处。起,犹生也。 《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干》《坤》为本。譬如无量众沤都以大海水为本。无有一沤不以大海水为本故。 故《大易》开端应以《干》《坤》二卦定为首位,以明示其他诸卦、诸爻从此处而生,是为定位。圣人以天为干之譬喻,不可说天即是干。以地为坤之譬喻,不可说地即是坤。且天地之在太空也,何尝有上贵下贱之分。古术数之《易》,以天在上为贵,地在下为贱,证明干五位上为贵,地二位下为贱,以此言定位,是乃祖述古帝王严分阶级之教条,无道之至,无耻之极,不可以训也。训,犹教也。言不可以教人也。 《说卦》又云:“干为君、为父。”“坤为母,为众。”众,谓庶民。干为阳,坤为阴。古术数之《易》,尊阳而贱阴,故就人道言,则干“为君、为父”;坤“为母、为众”。《礼记》《丧服四制篇》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土,谓天下。《诗》云:‘普天之下,其非王土。’言天下之土地,皆王者所有也。)国无二君,(国,谓诸侯之国。)家无二尊。(家庭,则父尊于母,兄尊于弟,夫尊于妇,嫡室尊于妾,主尊于仆。)以一治之也。”云云。按三代,始定天子一人独制天下之制度。其理论即以天无二日,故土无二王。至于国无二君、家无二尊,皆以配合土无二王之制。是故天子专制之世,天下与国及庶民之家,都是定一尊,所谓以一治之是也。三代帝王对于天下国家或社会之组织,确有严密的系统。而专制之毒,使族类不振。小儒颂三代圣王,宜乎老、庄恨圣人也。坤为母者,言母之在家,为子者不得以尊父者尊母。父独尊而母贱也。坤为众者,庶民最卑贱,受天子与诸侯等之层层宰割。余为儿童时,闻老辈口头常称颂三代是黄金时代,禹、汤、文、武、周公皆圣王,常有怀古之积念。未几,闻先父其相公说国史,吾觉得秦汉以来常在黑暗中。后来研究中国思想,始知三代圣王保固统治阶层之术,甚毒而密,其礼教祇欲奴化庶民耳。儒家何故独尊此等圣王?余在清光绪二十八年,始参加革命,尝忿詈孔子。辛亥而后,余研佛学,又不满于佛。余在哲学上之体会,自有所获。(即体用不二义。)忽触及《周易》,乃知先圣早在古代发明之于《易经》,余往时未得其解耳。自是,余重取五经玩索,渐疑五经非孔子原本。久之,识得圣人内圣外王一贯意思,而后知六经是孔子晚年创明大道、领导革命之作。其早年信而好古,门下三千中之顽固者笃守古帝王之礼教,传及六国徒众甚盛,遂改变六经大张复古。卒使世运后退,长为天子一人独制之局。岂不惜哉! 尊阳贱阴之论,决非伏羲时代所有。古史载上古五帝,有三说。一说,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为五帝。二说,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而不上及伏羲与神农。古史称伏羲传十五世,历一千二百六十年,而后神农氏出世。 三说,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此说竟不上及黄帝,则在黄帝以前之伏羲、神农,更略而弗纪。五帝,是古帝中之勋德最高者,其名次虽有前后之序,而从最后之帝逆数而上,则后之每一帝与其名次相承之前一帝,中间经过其他朝代或甚多,则前后两帝相隔之年数多少,实不可考知。但据三说以推想太古五帝年代,则伏羲当在太古之最前期,彼时不必能成立王朝。伏羲盖为多数部落所公推之首长,后人乃以帝号追称之耳。彼时首长与群众以真朴相结合,并无君臣名分。朴散,而后为首长者,有君人之名。帝号建,百官立,制度兴。老子云“始制有名”是也。王朝萌芽或在黄帝之世,及至尧舜二帝则王朝正式完成。《帝典》可以考见。然犹未成家天下之局,家天下始于夏禹传子。夏朝并未稳固。成汤伐桀而取天下,犹有惭德,是其贤于周之文、武也。武王最劣。殷帝纣已自杀,而犹亲斩其首。纣妾已自杀,而亦亲斩其首。何不仁已甚乎。孔子说武未尽善,其辞犹婉也。 周自公刘谋夺殷之天下,文、武、周公竟成其志。以天下为一家私产,无复惭愧,自周始也。余在《原儒》一书中,曾言周文王决无演《易》之事,惟于古代术数家遗说及占卜之辞,或有采集。此与伏羲八卦义旨无关,不得说为作《易》也。但文王是否曾采集卜辞及古术数遗说,殊无从考,亦是余之推想耳。《说卦》所载《易》象,尊阳、贱阴。如乾为天,坤为地。《易大传》演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古代以干为阳,天为上帝,属阳,故至尊也。坤为阴,地神曰祇,属阴。故卑也。 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云云。此乃统治阶层之政治作用。即以尊卑贵贱、别上下之等,使臣民安分,不生异志。臣,谓百官。民,谓天下大多数之劳动人民。 术数之易完全以帝王之教条为宗,其起于夏、殷二代之际,至西周而益厉乎!至于《干》“为君、为父”,列君于父之前,此六国时小儒伪造《孝经》,移孝作忠之邪说所本也。曹丕将称帝时,大晏一时名士。问“君与父孰重?”坐中惶恐莫敢对。丕乃独向邴原重发此问。(重读若虫。)邴原厉声曰:“父为重。”丕默然无言,幸面未变色。时满坐皆欢。 坤“为母、为众”,此等象,其取义皆在拥护统治。或是西周盛时,术数家所增益也。若夫孔子作《易》,特于《乾卦》创发“群龙无首”之义。群龙,以譬喻天下大多数劳动庶民。无首者,消灭统治,庶民互相合作而同为主人,以治天下事。故无有首长也。 又曰:“首出庶物,庶物,指天下万国庶民。中文“物”字,是至大至普遍之公名,人亦名物。首出者,庶民从来受统治阶层之压迫、侵削,今乃同出而首行革命之事。 万国咸宁。”天下庶民互相联合,出而革命。昔日万国当权之毒物,盗窃其国之主权,对内剥削人民,对外侵略弱国,故万国皆陷于危殆不安之境。今则庶民联合革命,每一人对于天下皆有两种自觉:一、自觉是天下之主人公,当戮力天下事,不容袖手旁观。二、自觉是天下之一分子,当与天下人互相亲比,凝成整体。(亲者,亲爱。比者,辅助。凝,犹结也。万物本来是一整体,未有孤生孤立之物也。但人若私其小己,便于不知不觉之间从整体中分裂出来,而陷于孤立矣。然人能克治为己之私,为,读卫。又可即时与整体结合为一。)天下庶民能一致奋起革命,当然已有此两种自觉。否则人皆自暴自弃,何可联合革命?故知庶物首出,天下事便不足为。各国当权之毒物,在庶民新势力如旭日方升之下,自然消灭。而万国将本天下为公之大道,以缔造万端,更新世界,(更,犹改革也。读若耕。革其旧而创新,曰更新。)驯至天下一家之盛。(天下一家,即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之制。此孔子《礼运经》之文。)所以说万国咸宁。 孔子内圣外王一贯之学,特于《乾卦》发其端,其余诸卦、诸爻自当盛弘斯道。盛者,详阐明之也。弘者,大宣扬之也。 何至连篇累册称述古术数家之言,以推广古帝王大不道之教条乎?吾故断定伪《周易》是六国时小儒所为,决非孔子《周易经》之原本。

附识: 旧有谈象之笔记一则,今附存于此,可与前文参阅。

占卜之风,自上古至于战国流行甚盛。故《易》之象,多有商、周二代之占卜家所随时增益,不尽由上古传来也。如贵阳、贱阴之说,当开始于夏、殷及西周。“乾为天”、“为君、为父”,尊君以同于天、上于父,君列于父之前。 此当是君权极盛时事。自夏朝首开家天下之规,而侯国之未服者犹多。家天下者,六国时道家罪帝王之辞也。夏禹以天子之位传其子,自是世世相承,天下为其一家之私有。此后王朝虽有兴亡,而家天下之制度莫可摇动,直至清季革命,始废除之。 由殷而至西周,天子统一侯国,威权渐盛,西周更盛于殷。今考占卜家之《易》,其于干则取象于天、及君及父;其于坤则取象于地、及母及众。此当是贵阳贱阴之所由始。夫父与天、与君,同为干之象,则父尊于母可知,此中国宗法社会时期之教条也。干之有君象、父象,坤之有母象、众象,其起于西周时代乎?《说卦传》载干之象,有“为寒、为冰”,言阳变为冷酷也。又有“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等,言阳气微也。此或由六国时人见君道丧,遂造此等象以明阳衰。兹不暇详考。

附注: 第三件根本迷谬,如未能破除,则无可悟入孔子之外王学。

第四件根本迷谬者,古术数家为占卜而取象,为,读卫。 无可免于杂乱之失,已非伏羲本旨。至孔子改象为譬喻。改者,改变。孔子虽仍用象之名,而训象为譬喻,则改变其义矣。 汉人既宗古术数之象,而复采用孔子之义,即以象为譬喻。 则有两失之大过。

伏羲取象,其义云何?古籍无可征,未堪臆说。按《易正义》云:“万物之体,自然各有形象,此中体字,指物之自体言。如太古时,以天之体为大圆。大圆,即其表象也。 圣人设卦以写万物之象。圣人,指伏羲。 今夫子释此卦之象也。”云云。孔子谓孔子,下同。 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夫子序述古《易》象。古《易》谓伏义之八卦。 马迁不承认孔子作《易》,妄谓夫子之《彖》《系》《象》等作,是序述伏羲之旨,非孔子自有创作也。余已辨正在前。《正义》称“伏羲设卦写万物之象,而孔子释此卦之象。”云云。此乃重申马迁邪说。重读重复之重。申,犹说明也。 余在前文,曾引《正义》此语而下“未安”两字,则未严斥其隐恶耳。马迁与其并世小儒,如公羊寿、胡毋、董仲舒之徒。 皆阳宗孔子,而阴毁六经。其识解卑陋,逆流以复古,怀谲以背公。逆前进之流,曰逆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而马迁之徒迎合皇帝,不惜背公,是怀谲也。 圣学湮绝,马迁诸人何得无罪乎!孔子《周易》创明内圣外王之道,广大极矣。伏羲当草昧之世,何能悟到此。马迁谓孔子之《易》,祇为伏羲作注释,为,读卫。 正义亦从之。愚妄狂吠,又何责焉。

《正义》言八卦写自然之象,此说似是而实大误。八卦者,《干》、《坤》、《震》、《艮》、《离》、《坎》、《兑》、《巽》也。《干》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此为八卦主要之象。伏羲初画八卦,盖观于天地之象,而悟乾坤阴阳。乾坤阴阳四字,作复词用。干为阳性,坤为阴性。阴阳,即指乾坤而言也。 观于雷、风、水、火、山、泽,而悟阴阳变化相反相成之妙。因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重读若虫,谓推广之也。 则观乎变化之复杂,而极尽其缊,无所不备矣。《正义》云“圣人设卦,以为万物之象。”此中圣人,指伏羲。 如其说,是以伏羲画卦,犹如画家作山水画也,岂不悖哉!《正义》谈象,适与伏羲之意相悖逆。 余推想,伏羲八卦之取象,元来祇有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象。彼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实从八象而发悟,故取此八象也。及术数家以八卦为卜筮之用,八卦为六十四卦之总称。凡未注者,皆准知。 则取象杂多,无关于理道。如干为玉、为金、为大赤、为木果,坤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子母牛。若此之类,皆卜筮时所取之象耳。古代占卜,设卦观象以测吉凶,汉末犹存其术。《三国志》《管辂传》云:“初应州召,与弟季儒共载,至武城西,自卦吉凶,语儒云:‘当在故城中见三狸尔者乃显。’辂自设卜问吉凶,卦有当在故城见三狸之象。 前到河西故城角,正见三狸共踞城侧,兄弟并喜。”云云。余按辂占得何卦,《志》未详。故城三狸,则其卦之象也。《辂传》注云:“术数有百数十家,其书有数千卷。”据此,班《志》所著录者,三国时犹存。皆六国时术数家遗物也。

术数家设卜、取象,其于各卦各爻,皆取具体的实物为其象。《说卦》载八卦之象,鲜有不是实物者。细求之伪《易经》全部各卦各爻之象,大多数都是实物。盖初民思维力未发达,对于事物不能起抽象作用,祇能分别一个一个的实物。汉人所传古象,其由来远矣。

汉人治《易经》,皆主象数。象,即卦爻之象,乃是占卜家所传者。数,即术数,占候吉凶之术是也。 占卜家在各卦各爻所取之象,本是对于占候吉凶者,直举象以启示之。如《干》卦之初爻居下,即有隐而未见之情状,见者,出现之谓。 故取潜龙为其象。将令卜得干之初爻者,玩此象,敛藏自修,厚养潜力,毋躁进而取败。举此一例,可见各卦各爻每举实物为象,明告占者令其取法。这个取象的意义,绝不可当作譬喻来说。取象,是将卦爻的本旨直接显示出来,教占者仿效。譬喻,则是出语或行文遇到难以达出的道理,往往用譬喻以助说明。故占卜家之取象,不可作譬喻看。

孔子改变占卜家之象,而作譬喻用。此与占卜家本义互相隔绝,不可混作一谈。汉《易》家将旧象,亦作譬喻解,旧象,谓占卜家之象。 既失孔子之旨,而于旧象更说不通。此两失也。

占卜家释象,曰:“象者,像也。”伪《易大传》曰:“象者,像也。”云云。此乃称引古占卜家言。 按像者,相似之谓。占卜家为人卜卦,占候吉凶,为,读卫。 如遇某卦,则必观其六爻之变动,而测其宜与不宜,宜者,为吉,或无咎。不宜者,为凶,或悔和咎之类。宜与不宜,是为其卦和爻之义。 遂取某种实物或实事,以为其卦与爻之象。象,与卦和爻之义,必有相似。故曰“象者,像也”。象已取定,则卦和爻之义,全在象中显示出来,而象外无义。故占者玩象,将知所以自处之道。凡汉易家之书,随便翻阅一部便见满目皆是象,更无若何理道可说。一卦有一卦之象,径直表明一卦之义,令占者得此启示而有以自处。一爻有一爻之象,径直表明一爻之义,今占者得此启示而有以自处。譬如问出处孰宜者,如占得《乾卦》初爻“潜龙勿用”之象,便知潜隐自修,不轻于一出。古人学《易》其平日观象玩占,皆此类也。

象之于卦爻是表诠,不是譬喻。表诠者,表明或表示也。取象以明示卦爻之义,令占者有所依据而务实践,曰表诠。若以象为譬喻,则譬喻毕竟甚空泛,不足表诠卦爻义,占者又何可以譬喻作依据乎!

孔子作《周易》本是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而对于古代术数家之迷谬思想自不得不扫除。彼采用《古易》之卦辞、爻辞,而改变其义者,彼,指孔子。《古易》,谓占卜之《易》。 正以术数之影响甚深,骤与之显然兴诤,不如潜移默化之为善,此其用心甚苦也。孔子于《干》《坤》二卦,虽采古《易》之卦辞、爻辞,而二卦各有《彖传》,总括本卦之纲要。纲者,大纲。要者,精要。 无所不包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自《干》《坤》之渊海流出。大矣哉《干》《坤》也!

诸卦诸爻之文义有不合于二《彖传》者,皆当以二《彖传》为南针而辨其离失正向与否。失者,完全失去正向,是愚或迂之咎也。离者,以私意而离开正向,罪之大者也。 则小康派之窜乱,无可逃于慧眼矣。《象传》及《文言》明定卦辞及爻辞之义,皆根据《彖传》,其有不合于《彖传》者,必小康之徒所改窜也。

孔子既本其平生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积测积验之所获,而完成其致广大、尽精微之德业,德者,得也。万物之理实见,而实践之于一切行动,非虚见也,故曰得。 发为学说而作《周易》。虽卦辞、爻辞,采用旧文。旧文,谓占卜之《易》。 实则用旧文而变为新义,有《彖传》,《象传》等以改定其义故也。颇欲别为文,引经作释。 卦辞、爻辞之含义,既已改变,则所谓象者,在孔子之《周易》中便不同于占卜之象,固已改为譬喻矣。

譬喻,根本不同于占卜之象者,凡哲学界伟大著作,发表其广大深远的义蕴,遇难以直达之义,往往借譬喻以达意。譬喻,固必与意中所欲说明之义有少分相似。少分,犹俗说些微,即祇有很少的一点儿相似也。 凡用语言文字等工具以表达理道,有时遇到困难,则取譬喻以便达其难达之旨趣,此乃常有之事。但与上古占卜家取象的意义,则绝不相同。余曾见人以《易》之象,说为意象,颇觉其欠妥。意象不是凭空起来。《大传》云:“象者,像也。像其物宜。”云云。此当细玩。占卜家当其遇某卦而推测卦义和爻义时,在他意中当然有其所明了之义。此义初现于其意中时,即有寻求物宜之一种想像等作用,同时现起,此为取象的造端。物宜者,凡物各有其所宜,曰物宜。如古时民俗,皆信龙是能潜能飞之灵物。宜潜则潜,宜飞则飞,是龙之不失其宜也。占卜家如遇《乾卦》初爻,即以为初爻居下,有隐藏而不宜出现之义。于是求物之宜,有与《干》初爻之义甚相似者,盖莫如潜龙。遂以“潜龙勿用”为《干》初爻之象。象之所由取定者,略如此。象既取定,则卦和爻之义便完全表示在象中。此其根本迥异乎譬喻,不可并作一谈也。

占卜之《易》元是一部占卜辞典,非学术的性质。孔子《周易》是学术界的大库藏,其变《古易》之象为譬喻,实已扫象,此不可不察也。昔人恶王弼扫象,此无知之妄吠耳。弼之言曰:“得言忘象,得意忘言。”此别是一种意境,与扫象无关。然占卜之《易》其言何言,其意何意?弼盖得老聃之虚无而已耳。余于占卜之《易》象不惮辞繁者,诚以此之不辨,人皆不信今之《周易》是早经改变之伪经,而莫求孔子之真也。

《易》之象有三期不同:伏羲观万物而悟阴阳变化,因作八卦直取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象,欲人因象而悟变化之理也。此为第一期。上古术数家利用八卦为占卜之经典,其设卦问吉凶,则取象渐多矣。此为第二期。孔子作《周易》,始扫尽术数,发明内圣外王之大道。伏羲画卦或祇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不必有辞。辞者文辞。积字成句,积句成辞。 卦之有辞,爻之有辞,当始于古占卜家。孔子作《易》,其卦辞、爻辞,大概有采旧辞而修正之以变其义,旧辞谓占卜家之卦辞爻辞。 亦有新造之词。采旧辞而改其义者,因每卦必有《彖辞》。彖者,断也。 以断定一卦之义,又有《象传》以发挥《彖辞》之冲旨。《彖辞》既定,则卦辞、爻辞之义旨,皆与《彖辞》一贯,必无相背或相反者。《彖辞》,孔子或有采旧象而修正之,旧象,谓占卜之象。 亦有自取之象。但孔子虽用象之名而实变为譬喻,此与占卜家取象根本不同其旨。是为第三期。汉《易》本是术数,而以象为譬喻,则袭取孔子之意,而两方皆失。占卜之象,不可作譬喻看,己说在前。孔子《易经》是学术之文,当然改象为譬喻。 汉《易》偶存孔子之义例如干条,甚重要。余俟第二分详之。

上来辨伪已讫,今当次之以广义。伪《周易》全部,唯《干》《坤》二卦保留原经文义较多。原经,指孔子之《周易经》。 而《干》《坤》二卦中,小儒改变处仍不少。唯《乾卦》《彖辞》、《坤卦》《彖辞》,可谓全存孔子之本旨。今当依据两《彖传》《彖辞》,亦称《彖传》。 而广衍其义,无暇疏辨二卦之全文也。疏者,疏释其所存孔孔子本义。辨者,辨明小儒之伪乱。原欲别为《乾坤疏辨》一书,今已衰甚,无暇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