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物子岫云王一清

道可道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有世间之道,有出世间之道。世间之道,有形有名,有理有事,故可道可名也。出世之道,无形无名,视不见,听不闻,故不容言,不能名也。常者,常住不灭之意。盖其不变不易,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无欠无馀,本然之妙也。这个本然之妙,包含无量,为造化之本。舒之则遍满六虚,无物不有,无所不在。卷之则寥寂无踪,不属声言,非从名色。若以声言名色求之,则愈求愈远,愈穷愈离,其终不可得也。吁,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尽性则明,至之自见。若向静中加存养,或可见其端倪。若在动中见无相,庶几识得头面。恍惚杳冥,元无定体,有而无形,极玄极妙也。玄也,妙也,毕竟不可见,不可闻,不可道,不可名,虚无恍惚而非有也。先天地以常存,后天地而不灭,冲灵恒存而非无也。溟涬之中,神化变动,虚无自然而生一气,一气之中而分阴阳,阴阳交感而生万物。吾知其所以生万物者,理与气也。有理斯有气,有气斯有形,有形斯有名,有名便属可道也。故知可道可名者,乃太极、阴阳、五行、万物、君臣、父子、政教之道之名,而非真常之道之名也。故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天地者,太虚中一大物也。古初无物,天地万物自无而有,故无者名天地之始,谓之先天也,道之体也。在内为阴阳,在外为天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而有者名万物之母,谓之后天也,道之用也。无欲者,未与物接,虚心无为,本然之妙也。有欲者,心与物交,随境生识,感通之机也。观者,摄境归心,谓之照也。妙者,微不可见也。徼者,有从此出也。常于虚心无欲之顷,以观其本然之妙,但见其浑浑沦沦,寥寥寂寂,澄湛妙明,胸中豁然无一物矣。此所以为本然之妙,而为吾心之体也。常于生心动念之顷,以观其自然之徼,但见其响来则知,物至则见,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伤其心则悲,痛其心则哀,见善则知好,见恶则知恶,见利则知趋,见害则知避,触处呈露,不期然也。此所以为自然之徼,而为无心之用也。此两者,谓有无也,无欲有欲也。有无者,自然动静也。无欲有欲者,无心动静也。静为体,动为用,动合有,静合无。言此二者,同出之于常,而有动静之殊。程子云:体用一源是也。故知无与有,同出之于常,无欲有欲,同出之于心。心即性,性即道,而无所不同,是皆出之于自然。故曰:同谓之玄也。玄者,自然也。自然者,玄之标,常之妙,常不可见,自然可见也。玄之又玄者,妙中之妙,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者,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也。是以圣人法道自然,圆明了知,不因意念,觉心常照,不关眼目,无知而妙意行,不见而诸法会,以其内真外应,此感彼符,如阳燧方诸之于水火也。重言这个自然玄妙,不由安排,而其理有不可掩者,盖出之于自然,不得不如此也。天地之所以阖辟,日月之所以往来,阴阳之所以消长,昼夜之所以循环,天地之间,飞潜动植,一切物性,皆自然而然也。学者当于言象之外,密尔参求,以法其自然,则心虚性寂,无蔽无私,徼妙双忘,无有一贯,动静同源,体用不二,超然圆通,复乎真常,逃出阴阳,脱离造化。故知自然而然者,众妙之门也。

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善恶本无妄情分别,故以顺理则为美为善,悖理则为恶为不善。循其理以待物,谓之美,谓之善,亦常分也。若有心为美善之名,则有不美不善者矣。有美则有恶,阴阳相因对待之义也。譬如天地万物,自无生有,岂能常有?终必归无,而有又生无也。无生有,有生无,故曰:有无之相生也。不难无以成其易,非易何以成其难?因难成易,因易成难,故曰:难易之相成也。因其长以形其短,为其短而形其长。长形短,短形长,故曰:长短之相形也。登其高,俯见其下;处于下,仰见其高。高倾下,下倾高,故曰:高下之相倾也。非音则无以和其声,非声则何以成其音?音和声,声成音,故曰:音声之相和也。瞻其前,则彼固为前,我为随;顾其后,则我又为前,彼为随也。因前有后,因后有前,故曰前后之相随也。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反复相因,自然对待相偶,虽欲间之,不可得也。其意盖谓有美则有恶,有善则有不善也,莫若冥心复性,善恶双忘,无心于美则无恶事,无心于善则无不善也。观夫圣人之处世也,顺理而为,未尝不为,时然后言,未尝无言,物至则应,何尝以多事为畏而辞其劳也,知生为虚幻而不厚其生也,知事之当为不恃之以为功也,此皆天理之自然,人道之常分,何有于我哉?噫,圣人虽然无容心于美恶,无容心于功业,而天下必以其功归于圣人,虽欲去之,不可得也,故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也。

不尚贤章第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不务道德,惟以爵禄为尚,才艺为贤,则人挟才艺,轻趋而倖进。盖名者,争之端也。尚道德,不尚才艺,则小人不能逞其才,何争之有也?不贵性命,惟以货财为难得而厚藏,则盗贼怀其心,伺隙而窥窬。盖利者,盗之媒也。贵性命,不贵货财,则盗贼无所用其心,何盗之有也?心者,神之舍;目者,神之牖。神存于内,则潜之于心;发于外,则见之于目。盖因目之妄见,而生种种分别之心,起一切不正之念,迷惑其性也。是以圣人戒人谨于目,以静其心;制于外,以安其内。如其非理,则勿视之,一切分别之心无由而起,不正之念从何而兴?虽在可欲之中,而吾心如无欲,是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也。是以至人教人治其身心也。恬憺无思,而心虚矣。心虚则意定,意定则神凝,神凝则气聚,气聚而腹实矣。退怯无欲,而志弱矣。志弱则无为,无为则精全,精全则髓满,髓满则骨强矣。是以至人常使民无知无欲者,盖以养其本然之至灵,而反于虚也。间或有当知当为者,但顺其理之自然而已。顺理而为,虽有为,犹无为也。无为则心虚,心虚性定,道妙在躬,何所往而不可哉?故曰:为无为,则无不治也。

冲道而用之章第四

冲道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虚也,和也。道以虚为体,以和为用。不盈犹不满,谓适中也。人惟虚其心以应物,则无不中其节,故无盈满之累也。渊者,深沉难测,虚静之谓。虚静者,万法之宗,万善之源也。挫刚戾之锐,惩其忿,不害其气也。解烦冗之纷,去其累,不耗其精也。韬其光,不露其耀,不自衒以伤神也。混浊世,不污其真,不傲物以鍊心也。湛者,静而明也。若存者,非有非无,恍惚渺漠,不可定见之谓也。若定以为无,周流乎天地之中,无物不有,无所不在,祷之则灵,感之则应,不得谓之无也。若定以为有,莫能测其端倪,莫能见其踪迹,莫知其所以然,不得谓之有也。恍惚有象,渺漠难求,自非至人,孰能拟议?老君自赞曰: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象帝之先者,鸿濛混沌,无象无光,二气未彰,五行未立,溟溟涬涬,难以象求,先天之谓也。

天地不仁章第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大生之仁,圣人大化之仁。不仁者,无心于仁之谓也。天地无心而化成,至仁也,而言不仁者,谓其不私物也。圣人有心而无私,至仁也,而言不仁者,谓其不偏爱也。刍狗、祭品、燎帛之具,祭则用之,已则弃之,言其适用适弃,皆出于无心,听之于自然。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万民,皆然也。天地运一气,生养万物,生者自生,杀者自杀,以任其自然,心普万物而无心也。圣人运一心,教养百姓,安其分,乐其业,富贵贫贱听其自然,以天地之心为心也。故知天地者,乃无心之圣人;圣人者,是有心之天地也。橐籥,虚中之器,有鼓纳阖辟之机。惟虚,故能纳而为橐籥之体,故动则生风,而为橐籥之用。以其中虚,故能生气,所以嘘之而不屈,愈用而愈有也。夫道不可以言求也,不可以数穷也。若以言语象数求之,则愈求愈远,愈穷愈繁,不如默然忘言,如橐籥中虚,寂然中,泊然一,圆常之妙,于兹可见,乌可多言也哉!孔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即此意也。

谷神不死章第六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者,虚也。神者,性之灵也。谷神者,虚寂不神之神也。不死者,谓不昧其机也。然此真机,虚寂有灵,故称妙有。有而无相,假名真空。妙有真空,玄牝根宗。由是知之,玄者,虚灵之妙也;牝者,窍也。这个虚灵玄窍,阖辟元气,体性圆通,为生化之本,在人身天地之正中,是造化根宗,性命渊源,实天地交界之所,阴阳混合之处,水火交媾之乡,凝结圣胎之地,精神魂魄,皆聚于此。自古神仙,修炼内丹,皆在此处,所谓玄关一窍是也。门者,言天地万物,皆从此虚灵玄窍中出也。这个虚灵玄窍,总括众妙,道所从出,天地从生,故曰天地根也。绵绵者,相续不绝之意,不间断之谓也。若存者,恍有惚无,莫能定见,似存非存之谓也。用之不勤者,虚心无为而已。虚心而神自返也,无为而气自复也。神返气复,吾身之玄牝立矣。由是知之,谷神不死者,虚心养神之喻,言其体也;玄牝之门者,阴阳阖辟之喻,言其化也;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者,志意不分之喻,言其用也。此言虚心养神,神得其所养而返于心,心不外驰而气自还于身,身心妙合,神气归根,结成大药,谓之还丹,乃不死之道也。故必用志不分,冲和抱一,绵绵续续以用之,优游以养之,不可著之于有,不可失之于无,不可以有心守,不可以无心求。以有心念之,则非妙有;以无心忘之,亦非真无。惟相见于混沌杳冥之中,相接于恍惚虚无之内,无中不无,乃见真吾,亦不知其所以为吾。噫!惟无心者则能见其真吾,尽性者则能知其真吾。此章玄奥,为金丹鼻祖,岂易言哉!而迷人遽言之者,盖亦不得已也,盖伤仙道二百载寥寥也。

天长地久章第七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天地,形气也。既是形气,便有成坏,又焉能久?其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无心,故长久也。以道论之,若天地之长久,亦须臾间耳,而其所谓真常且久者,有一亘古今不坏而常住者存也。由是知之,天地随一气生养万物,其生生者则未尝生,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也。人之所以不能与天地同其长久者,为其感于见闻,迷于觉知,幻形桎梏,贪生太厚,情妄之心不息,嗜欲之心不休故也。是以圣人法天无心,灭除世幻,体合自然,卑身以养志,忘身以全真。人皆好高,我独谦下;人皆自大,我独柔弱;人皆争先,我独退怯。后己先人,故人尊之,是谓后其身而身先也。人皆贪务,我独损情;人皆贵身,我独忘形;人皆贪生,我独学死。不有其生,故无死地,是谓外其身而身存也。后身者,屈己也;外身者,忘形也。屈其己而不先,故能在先;忘其形而不有,故能长存。其接诸物也,大公至正而无私;其治诸己也,明心尽性以复命。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虽若无私,适足以成其私也。

上善若水章第八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水之为物,柔弱无心,归虚去实,盈科后进,不舍昼夜,运之则为雨露,流之则为江河,植者赖之以生,污者赖之以洁,此水之善利万物也。壅之则止,决之则流,随方就圆,听从于物,谓之不争也。人之情,喜荣恶辱,好高而恶下。水之性,趋下处低,流污以就秽,宜其众人之所恶也。若水之德,滔滔东注,不舍昼夜,冥契恒常不息之机,故喻之为上善也。人能法之,可以进于道矣。观其所居,则安心处下,而止于静,居善地矣。质之于心,则澄静虚明,而能鉴物,心善渊矣。交之于物,则利济普遍,彼此无私,与善仁矣。发之于言,如潮汐进退,不失其时,言善信矣。施之于政,平则无声,无往不正,政善治矣。用以处事,则方圆曲直,泛应适当,事善能矣。用之于时,则春盈冬涸,与时偕行,动善时矣。人能明此七善,则方寸不竞,和顺谦虚,而无昧己自私之蔽。恶性易而善性生,胜心去而良心发,退逊慈柔,与物无争。盖争从心起,以无心为心,又何争之有也?故用之而无过。

持而盈之章第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此章以戒盈挫锐为喻,而为履盛满不知止者之鉴戒也。戒之哉!满则覆,太刚则折,势必然也。是故知盈满难持,必有倾覆之患,己之而勿持,则无满覆之累也。揣,治也。器之锋锐,必有剸剧伤折之害,慎之而勿用,则无伤折之患也。金玉货帛,积致盈箱满室,适足以招祸,且有时而尽,岂能守之而无失也?若以富贵而骄人,则必有盈满伤折之患,自取其咎也。孰不知天道恶盈而益谦?大丈夫功既成,名既遂,须知生如梦幻,富贵浮云,当及时割爱,跳出樊笼,超然物外,散诞无拘,逍遥自在,以顺天之道,以全天之与我者,安乎自然,颐真保和,尽性至命,岂不伟哉!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范蠡扁舟于五湖,张子房从赤松子游是也。

载营魄第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阖辟,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载者,如舟车载物,念虑营营,魄之为也。魄属阴,阴盛则害阳,盖言情炽则伤性也。是以圣人教人抱元以定其性,志一以静其心,常使神不离气,气不离神,神气冲和,阳纯阴灭,则魂载魄,谓之抱一无离也。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方生也。婴儿未有知识,其志专一,其气柔和,其心无妄,其神不罢,纯一之意也。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玄览者,谓见闻觉知,亦阴趋也。疵,疚病也。洗涤见闻,减除知觉,则情妄渐消,尘缘渐息,疑虑消散,何病之有也?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民喻精气,国喻身也。无为则心虚,心虚神凝,神凝气聚,气聚神和,而吾之身民安国治矣。天门阖辟,能无雌乎?天门喻心,阖辟喻动静。雌者,阴情也,而人岂不运心应物哉?但无阴私情妄以障其心耳。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人之聪明,仰观俯察,通照物情,无幽不烛,何理不明?孰能终日如愚,无识无知也?圣人仁爱及物,有生之类,莫不仁而爱之,蓄而养之,故曰生之蓄之也。知生之为寄,而不厚其生,故曰生而不有也。修齐治平,分内事也,何功之有?故曰为而不恃也。虽居于万民之上,亦不知我之为尊,何大之有?故曰长而不宰也。此皆圣人中心行道,著见为德,人人得而见之也。故知圣人之德,顺理而为,无有一毫人欲私智增损于事物之上,一切出于自然,是故谓之玄德。

三十辐章第十一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古人制器尚象,车轮形圆象月,其辐三十一月之数也。毂者,虚中辖轴,运轮以行地也。埏埴和土成泥,以为器也。户者,室之穴也。牖者,通明处也。无谓虚也。车之无毂,不能运行,器不中虚,何以乘受?室无户牖,其能出入,车、器、室皆实有之利,故曰有之以为利也。车之毂,器之虚,室之户牖,虚通而为之用,故曰无之以为用也。是故凡物之有形以为利者,皆赖无形之妙以为用也。譬喻吾身有形也,而其中有无形者而为之用,岂特吾身,凡天地万物皆然也。胥元一日,圣人言三十辐共一毂,以至于器室之论,盖使学者体物之身,匪徒事于文也。车、器、室之理,先贤论之亦详,不复赘言。若夫体物知身,则言之者鲜。体物知身之说,譬头、目、耳、鼻、口、体、手、足,共成其身。虽然,各有攸司,乃块一物也,而其知觉运动,视听言嗅,皆在于吾,而求吾之一字,竟莫能指其端的处,岂非无位之吾,而为有数之身用哉?此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

五色令人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人之初也,性无不善,浑然天理,而精神魂魄意之五神安藏于心,冥然不见,自能食能言而生识神,便溺于见闻而迷其真,至于日积月累,习染渐深,元初凿矣。及其长也,惟以名利是求,声色是好,业力胜而道力微,人欲炽而天理灭,盖因眼耳口心意五者为之蛊也。贪色不反以伤其神,故目盲;贪声不反以伤其精,故耳聋;贪味不反以伤其真,爽失道味,驰骋田猎以动其意,心乱发狂,贵藏难得之货,心惑怖盗,日夜堤妨,则向之所谓五神者化为五贼,蛊我精神,扰我魂魄,耗我元灵,魅我真性,为我之害也。是以至人教人存五神,斩五贼,实其腹以养气,不悦目以乱心,全诸内以养其真,忘诸外以驱其妄,故云去彼取此。

宠辱若惊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人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

宠,谓荣宠。辱,耻辱也。若惊者,谓妄动其心,然非性情之正也。何谓者,设问之辞也。凡人莫不贵荣而贱辱,故以宠为上,辱为下也。宠辱本无分别之者,妄情也。世俗既以富贵荣宠为得志,必以贫贱耻辱为失时。荣宠之也,得必惊而喜之;耻辱之也,失必惊而怒之。是谓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也。患者,忧苦疾厄也。身,谓幻形,非真形也。真身无患,被血月之躯为之累也。达斯理者,识破虚幻,则知形非真我;悟物皆空,则识外缘虚假。自然忘形去累,业苦潜消,复何患之有也?此章之意,盖谓宠辱不足惊而人自惊之,身不必贵而人自贵之,良由以情识妄动其心,自私而贵其生。其若心能忘也,则宠辱不足惊;身能忘也,则忧患不能入。若以贵爱其身之心而贵爱天下,则知人即我也,我即人也,无一人不在贵爱之中,无一物不在慈祥之内,故可以为天下之寄托也。寄托者,如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义同。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无色,故视之不见;道无声,故听之不闻;道无形,故抟之不得言。此夷、希、微三者,不能以言语审谛而分别之,故云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也。求之于上而不见其明,求之于下亦不为其晦,求之于自古及今,绳绳兮如是之悠久,终不见其际,故不可得而名之。然则归之于无物可也。反复求之于无物之地,但见无状无象之中,而有至妙至真之理,又不得谓之无物也。谓之有也,而不见其形端;谓之无也,而物赖之以成。若有若无,恍恍惚惚,终不能以为象,以为名也。继而求之于前,而不见其有始;反而求之于后,亦不知其有终。随迎始终而莫能见。复求之于古之道,古之道本无,求之于无而无亦无,则莫知其所以然矣。然后始知此天地万物,皆自古初之无而生今之有也。能知古初之始,始于无始,为道之端绪者,谓之道纪也。由是知之,此道终不可以情求,终不可以智知也。以形名求之,了毋可得;以皦昧察之,湛不可分。始终不能穷,随迎莫能见。以无御有,生化何穷!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有道之士,潜修密行,非人所知。或有混浊世以鍊其心;或有凝神气以筑其基;或求侣择地,傲游湖海;或韬光晦迹,藏器待时;或纵酒放旷,俄而冲举;或禄仕济世,倏而飞仙;或积功累行,施符货药;或潜藏岩穴,辟谷炼形。倏往倏来,隐显莫测。其迹虽与人同,其心则与人异。韬光隐耀,返情于空,人所难测,故云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也。其可见者,观圣人之威仪,应事接物之迹耳。践其迹者,则知圣人之道,不离日用,作真修也。观夫圣人之接物也,遇事辄加戒慎,而不敢轻发,豫豫然若冬涉川之难,斯圣人之慎谨也。虽然,燕居独处,常存谨畏,而不敢妄为,犹犹然若畏四邻之窃知,斯圣人之慎独也。终日俨然,如对大宾,未尝造次,斯圣人之主敬也。其心涣然,如春冰融释,斯圣人之无疑也。其质淳厚,如愚似讷,其衷宽大,如谷中虚,混俗同尘,浑浑然与世为一,其迹未尝不与人同也。孰能者,勉之之辞也。孰能以久浊之水,止而澄之,徐徐而自清。孰能以久动之念,安而静之,徐徐复其初也。浊可清也,非静久则不得。念可息也,非性定则不能。保此道者,惟虚其中,空空然不留一物,故云不欲盈也。是以圣人被褐怀玉,外为狂夫,如弊败之物,无新成之可观。此圣人之微妙玄通,始终莫能识也。列子居郑圃,四十年无人识者,是能守弊者也。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至虚生神,至静生气,故知道从虚静中出。致者,造其极也。守者,设其权也。虚至大无际,故言极。静犹与动偶,故言守。静不笃,则动乱随之。此言学者笃于静默为本,极于致虚为成,故可见自性之原,入真实之地。观夫万物并生于天地间,莫不繁秀畅茂,其及蒂叶脱落,津液归根,故知此道出于虚而还于虚,物生于根而复归于根也。万物归根,乃谓之静。至于静极阳生,物复畅茂,谓之复命也。窃知老子以虚极静笃而为归根复命之说者,盖其使人疑妄归真,以复其初,此复命之常也。若知其常,则心虚性尽,而道自明也。不知其常,则有妄动妄作之举,悖理招凶也。知其常,则心同太虚,何物不容也?有容其德,必大而无私,何所不公也?以公处世,天下归之,可以为王也。王者之德,与天契同。德与天通,无为自然。性成道备,悠久无疆。终身用之,何殆之有?

太上下知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太古上古之世,天下之民惟知有尊君而已。及其后也,始有亲誉之意。誉必生毁,民伪兴焉。故设刑法以威之,始有畏惧之心。法严则伤恩,始有侮慢之意。数者良由在上之人去诚用智而信不足,其民始疑而不信矣。民之不信而难治者,盖由上之有为,不尚真实,不务德化,惟以言语为贵以烦民,岂不愈重其疑而民不信,宜矣。莫若以不言之教,无为而治,挽回太古淳风,而民安俗美,天下自然化也。如是则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也。

大道废章第十八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道生于天地之先,涵仁义而潜智慧。若任仁义而徇智慧,则离淳丧朴,而大道废矣。殊不知有仁义则有奸狡,有智慧则有诈伪。有忤逆不和,然后知有孝慈;有奸邪乱国,然后知有忠臣。此言大道行则仁义隐,大道废则仁义彰。莫若潜仁义而屏智慧,则奸狡无所逞其智,诈伪无所用其情,六亲自和,民安国治,则孝子忠臣不知所在,反民风于淳朴,复太古之自然,而大道行矣。此亦一时伤世思古之语也。

绝圣弃智章第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以圣智之用行,则奸佞不能遁其情,莫若绝而弃之,使民复于淳化之中,而利民百倍于锄奸矣。仁义之名立,则忤逆不彰而自显,莫若绝而弃之,则善恶而无所分别,使民复于孝慈矣。夫巧足以生奸,利足以招盗,若绝机巧之心,弃货财之利,何盗贼之有也?圣智、仁义、巧利,三者见之于外,所以为文,名兴而实丧。三者绝而弃之,其文虽若不足,而其实则民有所赖矣。至人恐人不知其实之义,故曰:见素抱朴,守本贞也;少私寡欲,去妄情也。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若海,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绝学者,非不学也,学至于无所学,斯绝学也。吾见今人块然一物,蠢尔无知,遽云绝学无忧,而言不必用心于学问。此辈正如盲人骑瞎马,欲之东而往西,欲往南而走北,不知所从,相应何日?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盖言学者始于穷理,次于尽性,终于复命也。故学务求理,未有理不明而能尽其性,亦未有性不尽而能致其命也。故知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尽心以求理,然后得之,未有不学而能自得者也。学尽于心,则无所学而理明矣。理明心尽,而性亦尽,故知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然人之性本寂,感物而动,以生其心,心生,性遂昧矣。若知得吾之性,天元初无,初亦无知识,冥然一念不萌,则此心不生,而吾之性复矣。性复命至,故知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命者,性中之妙,𥥆然冥然,不可见闻者也。列子云: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命之理微,故孔子罕言之,孟子难为言而善养之,浩然塞乎天地之间。西升经云: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视不听,神不出,身与天地同其久,我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者,守本根也。学至于命,则无所学,故曰学至于无所学,乃绝学也。彼以文辞术艺而为学者,学其一而遗其二,得于此而失于彼,惟恐见闻之不广,求之于外,常苦其不足,故忧也。圣人足之于内,而无所不知,故无忧也。譬如唯者应之速而为恭,阿者应之缓而为慢,皆应声也,相去不远,而其为恭为慢,则相去远矣。顺理则为善,悖理则为恶,同出于一心,相去不远,而其为善为恶,则相去远矣。其意盖谓圣凡均之为学也,相去不远,而其为圣为凡,则相去远矣。窃知圣人之心,未尝不与人同。凡人之所畏,亦从而畏之。如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人之所当畏也。若以此为不足畏,则肆情纵欲,荒亡招殃咎,而莫知其极也。众人以嗜味悦目为乐,熙熙然耽嗜太牢以爽其口,春登高台以悦其目。圣人则澹泊无为,似方生婴儿之未孩,专气致柔,如乘虚御风,飘飘然莫知其所止也。众人贪欲无厌,惟恐爵禄之不大,财货之不多,常怀盈馀之心。圣人则捐情去欲,遗其耳目,犹恐捐之之不尽,沌沌然无知无识,犹若一愚夫而游于世也。众人昭昭而自衒其明,察察而自逞其智。圣人则昏昏而不露其光,闷闷而不显其迹,恍惚如在大海之中,寥寥然而不见有边际也。众人皆有能有智,圣人如顽若鄙。西升经云:众人皆知得神而生,不自知神自生也。自生者,元妙也。故知元为化本,妙是生根,万物赖之以生,谓之母也。由是知之,圣人所以异于众人者,为能抱元入妙,守本根也。故曰:而贵求食于母。经云:常能爱母,身乃长久。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者,大也。道不可见而德可见,故以德为道之容也。有道者必有盛德之容,然其动止合度,威仪自然,为其胸中有大常者存,故曰惟道是从也。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盖言此道恍有惚无之谓也。惚兮无而无中有灵,恍兮有而有中无象,极言不可定之之意也。窈者微不可见,冥者幽不可测,言此道妙微而难为议拟,不能以知见求之之意也。然恍惚窈冥之中,而有象有物有精者,则是无中恍若有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极言妙有而非无也。惟其无中之有而为有中之真,即真空不空之谓也。然此妙有,前际无始,后际无终,亘古今不变不易而常存,故曰其名不去也。阅者,见也。众甫者,众理万事也。吾何足以知其事理之当然者,盖以有此妙有而能通天下之理,审万事之情,虚以待之,顺以应之,则无所不知也。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言哉?诚全而归之。

曲己成物,物自归之,不求全而自全也。枉己从人,人自信之,不求直而自直也。洼下之地,水必归之,谦受益也。弊则必新,晦必明,屈必伸也。少则得,专一不杂,故得也。多则惑,贪多务得,故惑也。是以圣人冥心意,以尽性与道为一,而为天下后世学者之式则也。不以已之见而灭人之见,是能兼人之善,而心愈明也。不以自为是而取人之是,是能同人之德,而德愈彰也。功成不自誇其功,而功愈大也。居上而不矜其长,而德愈尊也。反覆言之,皆不争之目也。曲己成物,而物莫能与之争;枉己从人,而人莫能与之争。故曰:天下莫能与之争也。不求自全而人全之,不求自直而人直之,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其岂虚言哉!是以天下之民,皆赖圣人谦光布德之恩,心悦诚服,必以其功归于圣人。故曰:诚全而归之也。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得者,得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自然者,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也。若执自然为道,则被自然之所缚耳。师云说自然来不自然是也。经云:天地神其机,则曰自然。自知其不知,则亦曰自然。自然之妙,惟妙于知,而所以妙则自乎不知。然于道则未始有以自之然之,则自然之名亦强说也。故知自然者,神妙也。神者莫知其所以神而神,妙者莫知其所以妙而妙。甚至有不能以言语形容,不能以心思测度,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名其所以名而不知其所以名,则自然之名又安在哉?此自然之旨也。故五千文以自然为道之极至,所谓道法自然是也。希,少也。自然二字,其言虽少,适足以为造道之要也。飘风骤雨,天地为之,尚不能继之以终朝终日,何也?为其迅疾暴戾,发泄太甚,出非自然故也。此章之意,盖始学者动静语默,穷达得失,一切循乎自然。其若自私妄动,猎等躁进,一旦不继,则为飘风骤雨,离道失常,反为进修之累矣。吁!以天地之力尚不能久,何况人之轻动乎?戒夫从事于道者,当混心于事物,以顺其自然。同于道可也,同于得可也,同于失亦可也。同者,随从之意。从乎道,吾乐之;从乎得,吾乐之;从乎失,吾亦乐之。以其得失在物,吾何有焉?若知其得失本无,何往不乐?若以得失介乎方寸者,妄情也。信者,真实也。然此道须要见得个真实处,释然无疑心地,方是有功。若有一毫疑二之心介乎方寸,则不得谓之真实矣。故曰:信不足,有不信也。此章言道法自然,本无得失,而随世得失,或得或失,听从于自然,以任其所至。然吾未尝介乎得失之间,此其所以为自然之道也。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馀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跂者,起其踵而立,以增其高。跨者,开其足而行,以阔其步。此言好高自大者,其终不能久之喻也。自见者,以为天下莫我善,则不能兼人之善,故不明也。自是者,以为天下莫我能,则不能得人之能,故不彰也。自誇其功者,犹恐人之不我知,而人反鄙之,故无功也。自矜其能者,以为天下莫我若,而人反卑之,故不尊也。此言盖为好高好大、自见自是、誇功矜能者之鉴戒也。如斯之人学道,如将盈馀之食售人,矜誇其富足,而反为识者之所厌恶,求荣反辱之辞也。若有道者,谦虚恬退,常若不足,肯以此而自处之,不处也。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浑沦无分之谓也。或问此物,曰:此物无首无尾,不变不更,非无非有,非形非方,无馀无欠,不减不增,无来无去,不灭不生,不黄不赤,不白不青,无内无外,无迎无将,无声无臭,不低不昂,寥廓太虚,无象无光,若有若无,若存若亡,用之则行,卷之则藏,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生于天地之先,寂然不见其有,寥然不见其边,亘古今独立而长存,不变不灭,流通于天地万物之中,无殆无危,为生生之本,化化之根,天地人物赖之以生,故曰可以为天下母也。为其无有,不可得而名之,故以道而表之也。以其包含无量,独露无邻,强以大而名之,言此道至大也。自大而求之,则逝而去矣;自逝而求之,愈求而愈远;自远而求之,终不见其际;反而求之,恍在人心之中,强曰道也。天地人三才也,皆道之所生,不言人而言王者,盖其为人伦之首也。而人惟知道大天大地大,殊不知人与天地并立为三,而王亦大,故曰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也。是以圣人教人笃静法地,致虚法天,澹泊无为以法道,清静其心,纯粹其德,动止中度,左右逢原,法自然也。此言地天道三者,皆有自然之妙,学者当法之也。

重为轻根章第二十六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此章言身心妄动而生轻躁,使人以重轻缴其情也。内重者则无狂妄之轻,心静者则无忿戾之躁,故知轻以重为本,动以静为君也。古者吉行乘乘车,师行乘兵车,皆轻车也。后有重车以载寝食服御之物,谓之辎重也,而轻车终日行,不与重车相离者,轻以重为本也。虽然,宴乐于荣观之胜境,此心超然如燕居无事之时,不为宴乐游观以累其心者,动以静为君也。万乘之主,岂可妄动其身心乎?身妄动尚失之轻,身犹臣,故曰轻则失臣也。心妄动则失之重,心犹君,天君内扰,失静之全,故曰躁则失君也。

善行无辙章第二十七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行所当行,虽行而无迹也;中节之言,虽言而无过也;事至顺应,安用智术而计度也?闭息内观,虽无关键,其可开也;阴阳妙合,虽无绳约,其可解也。是以圣人随材用人,故无弃人;因时制物,故无弃物。常存救人救物之心,而念念相续,是谓袭明。善者其德可法,是因其善而从其善,故曰师;不善者其行可戒,是因其恶而知其为善,故曰资。如其见可师者而不知贵,见可资者而不知爱,虽有过人之智,迷惑之大也。能从其师,能取其资,则为进修至要之术也。

知其雄章第二十八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知其雄,守其雌者,如勇力盖世,守之以柔弱也。溪低下,水归之;人谦下,众归之。谦虚柔弱,志意恒安,乃见吾之常德不离于身心,如婴儿纯一,和气常全也。知其白,守其黑者,如聪明圣智,守之以愚闇也。式,轨则也。若愚若昧,不衒不矜,而为修身之轨则,乃见吾之常德而不差忒,复无心于无欲。淳淳,和内足也。知其荣,守其辱者,如富贵尊荣,守之以卑辱也。忘其富贵,降志下心,则其中宽大,如谷之虚,无物不容,乃见吾之常德充足无亏,忠信质实,抱朴还纯,以复其初也。木未斲曰朴,斲削然后成器。朴喻道,器喻法。大道废,有仁义刑政之意也。圣人用之则为官长者,盖言用仁义刑政以齐民也。以道治天下,谓之大制也。不割者,言道与法不相离,理事无碍之意也。其意盖谓器非木不成,木非器无用。圣人虽然用仁义刑政,皆出于无心,顺事理之当然,无为而无不为。道体法用,道无法有,言圣人以无心而治众情之意也。

将欲取天下章第二十九

将欲取天下者,吾见其不得已也。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圣人之为天下,非取之也。天下归之,不得已而后起,应天顺人,拨乱反正,以安生民也。天下神器不可为者,盖以天命有在,然非智力所能为也。天下好安静而恶烦乱,归仁义而叛残暴,自然之理也。若天命未革,神器未归,惟以智力而强为,其祸不旋踵而至。故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也。故物之或行于前,或随于后,或呴而温,或吹而寒,或强而大,或羸而弱,或载而安,或隳而危,言天下之事,虽有前后、温寒、强弱、安危之不一,而其自然之机,当然之理,其势有所不可掩者。然非智力之所能为,但循理之自然,无为无执,顺而应之,以安其分可也。窃尝论之,圣人之为天下,有可以取,可以毋取。可以取者,谓得天下以治其民,汤、武是也。可以毋取者,谓佐其君以治其民,契、文王是也。是以圣人未尝不为天下也,惟去其过甚,去其奢侈,去其骄泰,利天下之利而不私其利,除天下之害而不要其功,无事无为,万民乐业,四海慕德,天下安宁,然后可以安大宝,守神器,虽有为犹无为也。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弗为也。圣人之为天下也如此。

以道佐人主章第三十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非道,非道早已。

燮理阴阳,振纲肃纪,正人伦,美风俗,兴礼乐,明赏罚,进贤远奸,去奢省费,薄赋轻徭,举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馀,常怀以静定不战为策,而民安国泰。以道佐人主也,不以兵强天下。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惧夫屠毒生民故也。盖嗜杀人者,人亦杀之,故曰其事好旋也。师之所处,民失耕耘而生荆棘,大兵之后,伤天地之和,故有凶年,理必然也。果者,刚决也。或有弑君叛乱,不得已以兵代天讨之;或有侵境扰民,不得已以兵应之,惟以刚毅之心决断之也。如汤放桀,武王伐纣,孔子诛少正卯、兵莱夷之类,以正拨乱,天下响应,此必胜之势也。善用兵者,不敢恃众为强,惟以刚毅慷慨之气,激厉士卒,秉正诛邪,扶刚植纪也。讨平之后,不可以自矜其能,自誇其功,自骄其志,为怀之以不得已之心,则无矜无伐无骄矣。若恃其强,为国之固然,非以道佐人主,有胜必有败,盛必有衰,势之然也。譬如物壮则老,若恃其强,是谓非道,知其非道,则速已之,故曰不道早已也。此章言人臣当以道事君,不可妄动干戈,戕害生灵。盖师出妨民生业,杀害以伤天和,杀人者人恒杀之,叮咛反覆,戒人深矣。

夫佳兵者章第三十一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有节制之兵,谓之佳兵。盖其以杀人为事,故曰不祥之器。言此不祥之器,人所恶之,故有道者不为也。君子居则以左为贵,用兵则尚右,何也?盖其以杀人为事,故以丧礼处之右也。兵者,用以杀人,非君子之所乐为,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恬淡者,静定无事之谓也。间有不得已而用之者,常怀静定之心,则无战矣。以不战为上策,重民命也。以战胜为不美,惧夫杀人之多也。若以战胜为美,是乐杀人矣。盖嗜杀人者,人亦杀之,岂能得志于天下?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之爵,本在上将军之下,而反居其左,何也?古人立法,盖谓用兵为凶事,故以丧礼处之也。幸而战胜,以其杀人之多,故以居丧之礼而处之。悲哀而泣之,伤其死之众也。

道常无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也。

道者,虚无自然,妙绝难思,亘古今而不变,谓之常也。以其无形,不可得而名之,故曰无名也。朴,喻道。小,谓微也。言此道微妙,至高至贵,天下莫不尊之,故曰不敢臣也。若侯王得此理,以守其国,则天下之民,自然宾服,从其化也。天地相合,阴阳和也。有道者心和,心和则气和,气和则人和,而天地之和,亦应之矣。以和感和,天降甘露,国之祥瑞,和之徵也。而天下之民,随情感化,不待教令,自然均平也。天下和平,始制法度,示之以向善去恶之方,使之有所禁止,而不敢妄为也。知其所止,则无殆无危,以安其分,遂其生也。夫道之在天下也,无物不有,无所不在,如川谷之水,必归于海,谓天下之理,其必归于道之意也。盖海者,众水之会也;道者,众理之会也。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守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明公私之邪正,辨善恶之是非,谓之知人者智。以根尘为幻假,以虚灵为根本,不被物累,不为情牵,谓之自知者明。以血气之勇而胜人为有力,以克去已私而复性为自强。知足者,澹然无欲而无所不足,心有馀裕,故曰富。强行者,刚健不息,力行其道,故曰有志。造次须臾而弗离,安心于虚,返本还元,与道同其久,故曰不失其所守者久。朝闻道,夕死可矣。身没而道存,死而不亡者寿。

大道汎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汎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之而不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汎者,充满流行之谓。大道浩然充足,周流于天地万物之中,运行不息,恍然在左,惚在右,而无定形,无定名也。万物赖之以生,大道何尝辞其劳?万物赖之以成,大道不自名其功。万物赖之以养,大道不自为之主。是以圣人法大道无为之妙,无欲无私,谦卑柔弱,可名于小,言民不能见其大也。及其化成天下,万物归之,圣人不以自为尊,然后始知圣人道与天通,而民始尊之,可名于大也。爱之养之,归之大之,以任其自然,圣人何尝容心为之主?无心于民而民归之,无心于大而民大之,一切出之于无心,以任其自至,虽有济世之德,泽民之功,皆吾性分中之所当为,岂可有心而为之哉?惟谦德之不足,无欲无私,无为无执,以顺其自然,而能功成事遂,天下化行,此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之义也。

执大象章第三十五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大象无象,视听不得,言其虚也。盖言以虚心应物,无所往而不利,故能通天下之几微,而无所不当。当则不害于理,故无所不安,无所不平,无所不泰也。乐与饵,声味俱美,虽足以快其心,爽其口,然皆外物也。以其根尘幻,假如过客止于逆旅,暂寄而已,喻其不能久也。道之出口,虽然淡乎无味,无色可见,无声可闻,用之则无尽也。迷人运笔,至此而有感焉,慨而言曰:道之出口,淡乎无味,视不见,听不闻,扩充而用之,神妙无方,变化倏忽,可以包天地而括三才,可以贯金石而入水火,可以啸命风雷,可以鞭龙作雨,可以咒水草而驱邪愈疾,可以辟粒食而住世延年。修之于内,则聚灵为宝,超凡入圣;用之于外,则调理阴阳,济人利物。玄神羽化,其用何穷!得之者或不以鄙言为妄也,否则大笑之。奈何愚人嗜色味以快其心,美其口,如过客暂寄于逆旅,何其小也!何不游心于大象,造乎混沌鸿濛之墟,超然无外,作天地间一大丈夫,磊磊落落,散澹无拘,岂不大快其身心也哉!学者试于正心静默之中以求之,绵绵密密以用之,而无间断,力久工纯,自然凿开混沌,探迹太虚,则大象可执,鸿濛可造矣。

将欲歙之章第三十六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见其固张,便知将歙;见其示强,便知其弱;见其固兴,便知将废;见其固与,便知将夺。此兵法虚实之理,权谋徂诈之术也。其机虽隐微,而其理亦甚明,故曰是谓微明也。柔弱者无争,虽有强暴,莫能加之,故曰柔弱胜刚强也。夫鱼不可脱于渊,出于陆则死;利器不可以示人,堕其机则败。利器者,谓权谋智力之术以胜人也。怀胜人之心者,则人亦怀胜心以应之,其必败,故曰利器不可以示人也。此言人以智谋求胜,而天下之智谋者众矣,其或测其机以应之,则有必败之患也。是故任智谋而背道,如鱼之脱水则死,利器示人则败也。若以道而示人,人亦以道而应之,我以柔弱而不争,虽有刚强,亦不能加之于我,如鱼之不离水,不以利器示人也。先儒谓权谋狙诈之学,皆原于此,苏、张、申、韩皆其流,此言误矣。岂不知老子之道,以仁义圣智而犹病之,权诈肯为乎?其不待辩,亦已明矣。如言柔弱胜刚强,利器不可以示人者,极言不可用之之意。然此经辞义含蓄,多喻譬之,言学者切不可以辞害意,而作真实之语,则有坚白异同之差矣。

道常无为章第三十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道法自然,故常无为。无为者,道之常也。或曰:然则春生秋杀,岂非为乎?曰:物之生也,时至气聚,不得不生;物之死也,时至气散,不得不死。皆自然而然,大道何常为之有?或问圣人之无为。曰:无为者,无心为而为也。程明道云:顺理即无为,然非块然不接人事,如土木偶人,召之不来,麾之不去,拱拳蹲踝,为无为哉?殊不知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物至则照,物去则空。事物之来,一切循乎自然,顺其理而应之,以辅万物之自然,虽有为犹无为,故曰无为而无不为也。侯王若能法而守之,无欲以养心,顺理以应事,因时制宜,不逆民物,久而勿失,天下臣民自然感化,故曰万物将自化也。间或有妄心起,情欲生,直以理而治之,使则复静,静则妄尽心空,自然无欲,无欲则无事矣。无事无为,而民自安,国自治,天下自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