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八十一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徐无鬼第七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革也,桔梗也,鸡壅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句践也,以甲楣三千栖於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鹧目有所适,鹤经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樱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聪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绿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郭注:居事而待事,事斯得。以有事求无事,事愈荒。死生得失,各随其所居耳。於生为得,於死或以为失,故当所需则无贱,非其时则无贵。各适一时之用,不能靡所不可,则有时而失,有时而悲矣。夫有形者,自然相与为累,唯外乎形者磨之而不磷,犹风日过河,实已损而不自觉,恃源以往也。无意则止乎分,所以为审;有意则无涯,故殆。所以贵其无能,任其天然。苟不能忘知,祸长多端。反守其性,则其功不为而成矣。欲速则不果。己宝,谓知能。故亡戮之祸,皆有其身之过。不知问祸之由乎有心,而修心以救祸也。

吕注:以天待之,则无为而应感。不以人入天,虽为而未尝为。真人不知有死生,有时日得之也生,失之也死,万物不得无以生是也,此为轻生者而言。有时日得之也死,失之是也,此为恶死者而言。犹药之或甘或毒,时为帝而不常,其余臣佐而已。以生为得死为失,则轻生者之药也。以生为丧死为反,则恶死者之药也。视彼病而投之,其变何可胜言。大夫种知亡越之可以存,而不知身之所以愁,犹鸦目能夜不能昼,所适不可移。鹤经能长,不能短,有节不可解,解之也系於有形,而不知其源也。风日之过河,非不损而河以为未始撄,恃源而不竭也。通道者,与物无不适,亦有源而已。水之於土虫穴蚁隙无不至,影之於人坐起行止无不从,则无情而守之审者。耳之於听,目之於视,心之於思,未尝须臾不在。则物守物而审者,其聪明心志,非若水与影之无情,故不能不殆。凡能其於府也贻,府,五藏;殆,谓安其所不安;不给改,则祸滋萃。夫惟迷非一日,故其反也绿功,其果也待久。上士所以损之又损者,以殆之不可成也。而世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

疑独注:以天待人,诚而明也;以人入天,明而诚也。无得失,无生死,此所以谓之玄。董,乌喙。鸡壅,艾也。皆药之至贱者,时能疗病,递为君臣。得失穷通,无异於此。世人妄计贱彼贵我,岂知用舍在时而已。昔越王句践栖兵会稽,大夫种能知亡之可再存而不知身之将死,犹鸥目昼暗而夜明,鹤经能长不能短,各适一时之利。解去其适,则悲有所徇者,不免乎一偏也。夫阴阳有气,万物有形。气妙而形粗,气摩其形,形必有损。风、日,阴阳之气。河水,有形者也。风、日过河,河水必损而不自觉,虽相与守之,而河无所撄拂者,有源可恃也,喻人处阴阳之中,日有所损,恃有命存焉。水之於土,影之於形,物之於物,皆无心而守之;故其守也审,虽审而不逃造化之密移,昨日之物今已化矣,而昧者不知故。耳目心之於徇,皆不免於危殆也。凡能,出於府藏,则为所役,必至危殆既成,而欲速改,不暇给矣,是以祸生滋甚。若反本复性,则顺而有功。欲其事果,其待铃久。而世人乃以多能为己宝,此至人之所悲。以至争城争地而杀无辜之民,不知问祸起之由故也。

碧虚注:以天待人,任其自然。不以人入天,伪难契真也。得之生,失之死,与物同也。得之死,失之生,与物异也。万物得时而荣,失时则悴。真人得时不荣,失时不悴,犹药之董、梗、壅、苓,虽贱物,而良医主疗时用之以为君,喻真人御世,无时而不治也。种能存国不能活身,喻医疗他疾不能治己病。鸦目、鹤经之有适不适,喻种之才知而终不免祸。风吹曰曝,河水耗喊,谗深佞入,忠臣失权,所恃重者其撄拂亦不轻矣。水离土则散,影离人则灭,物去物则空,人失道则亡。唯善审者几乎全!目徇,离朱。耳徇,师旷。心徇,曾、史。未有不危殆者!反覆绿於功过,善恶之果,目前未见耳。世有恃功为己宝,而祸不旋踵者,大夫种是也。

《鬳斋口义》:不以有心预自然之理,曰不以人入天。生死得失,一听自然;生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得亦可;生而曰失亦可,死而曰失亦可。如医用药,主者为帝,其余为臣,药虽同而用有轻重;犹人在世,得时则贵,失时则贱,在我者初无二也。大夫种为越报吴,能於亡中求存,可谓知矣!而不知反以杀身。鸥目、鹤经,又重引喻风、曰皆能损水,而河未始撄者,其源长也。故物虽损己而我无所撄拂。此五句自是一意,水土相入,形影相依,物之守物,自然之理耳。目心之徇物,皆非自然。凡知出於胸府,自以为能,皆危殆也。给,犹及。反,训覆。因谋功之心,必致败覆。有待久之谋,其心固必而不化。此皆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为宝。古今亡国戮民无已者,不知於此致问,故也。以天待人,其义灼然,谓以天理为主,而人事应之。人入天者,以人事为主,而天理悖矣。次古之真人四字,只应是故字,上文有此误笔,重出。言或得此道而生,失此道而死,理之常也;或得此道而死,失此道而生,又出於人事之变。如颜夭厂寿之类,譬药中之乌喙、豕零,随证施用,主治则为君,佐使则为臣,适当其时,非有常也。种之工於谋国,拙於全身,犹鸦目、鹤经各有所适,强其所不能则悲矣。又喻风、曰过河,不能无损,损而不觉恃其有源,然则得失利害之撄心,人能无损乎?欲补之者,道为之源。凡事物之来,能不纳於灵府,则吾源壮矣。事物之起伏,不啻蚊虫之过前,又何所撄拂哉!水之守土,理相资而实无心。影之守形,则所自出而不能相无者。物之守物,各生其心,虽相守之审,而互生互克,或然或流,有若《外物篇》所云者,则不能无殆矣。况以耳目心之徇为能,殆成而不给改,其祸长也固宜夫!欲反归本源,当致功於改过,待久而次成,世人乃以聪明心知为己宝,此真人之所悯也。亡国戮民,祸之大者,其端实起於耳目心之所殉,贵在馑遏其源耳!

故足之於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踞而後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绿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者,不知而後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摧乎?闱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郭注:忘天地,遗万物,然後蜩翼可得而知,况欲知天地之所谓,可不无其心哉!大一,即道也。用其分内,则万事无滞。用万物之自见,大目也。因其本性,令各自得,大均也。体之使各得本分,则万方俱得,所以为大方。命之所期,无令越逸,斯大信也。真不挠,则自定,持以大定,斯不持也。物未有无自然者,循之则明,无所作也。至理有极,但当冥之,则得其枢要。始有之者彼也,故我迷而不作。解任彼则彼自解;解之无功,故似不解。用彼之知,故似不知。我不知则彼知自用,彼知自用,则天下莫不皆知。应物冥而无方,各以其分,万物虽颌滑不同,而物物各自有实,不可相代。摧而扬之,有大限也。若问其大榷,则物有至分,故忘己任物之理可得而知,奚为而惑若此也?夫惑不可解,故尚大不惑,愚之至也。圣人从而任之,所以皇王殊述,随世为名也。

吕注:足所践者少,恃其所不践而後善博,所谓知无用而後可以言用。人之知也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谓,则大一、太阴,以至大定,从可知矣。为道者主之以大一,则无所不通。入窈冥之门,至至阴之原,则亦至於至阳之原矣。物负阴而抱阳,所以系而不能解,不知有至阴之原故也。目视有限,不视以目,则无不见。绿其一,未有能均,和以是非,任其两行,绿以大均也。无南无北,无束无西,体以大方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稽以大信也。泽焚不热,河沍不寒,雷破山,风震海而不惊,持以大定也。尽有天,则止乎知之所不知。循有照,则虽不知而无所不知。冥有枢,则彼是莫得其偶。始有彼,则所以应彼。是者固无穷也。其解似不解,言本无系,故不解而後解。其知似不知,以其本无知,故不知而後知。此至人所以游乎世俗之间;若愚若拙也。问以有崖无崖,皆为有系。崖,谓自边缴而求之。然亦不可求之於有无之间也。颉,不可系。滑,不可持,若无物而有实也,往古来今,若不相代而不可亏也。能以是问之,可不谓有大扬榷乎?扬谓发其幽。榷,谓劾其实。彼不问是,则我不能以是告之。唯能见其未始有物,则不惑。以是解其有物之惑,而犹存未始有物者,亦惑而七。唯解之而复於不惑,庶瓮大不惑也。

疑独注:此言无用之为有用,不知之为能知也明矣。大一,谓天。大阴,谓地。大目者,天无不见。大均者,地无不载。大方,生万物而悉备。大信,应万物而不期。大定,镇万物而不动。夫知始於知,终於养之以不知而所知,至於如此之妙,故曰至矣。一系乎数,贵乎通之。阴主乎凝,贵乎解之。大目无意於见,物物来而视之。大均,无意於顺物,物至而绿之。大方,嫌於无体,故以易为体。大信嫌於不考,故稽之以道。终之以造物,持之而已。天下万物之理,各有一天。循理以观之,则有光;自冥以观之,则有枢。有始则有彼,无始未有物,无彼亦无我也。解似不解,知似不知,凡论至其极者,皆疑之以不知而後知,斯至矣。问而有崖,切问也。问而无崖,泛问也。切问,可穷理未可以尽性;泛问,可博知未可以反约;故皆不可也。滑稽,多不实而或有实焉。古今相代,而理实无代,能尽其理,故曰不亏。如上所陈,可不谓大显扬榷论乎?事不可则已,何惑而为之!夫人之惑,己以不惑解之,彼虽复於不惑,而解惑者尚大惑也,此庄子遣言之意。

碧虚注:地至广大,人之所践容足而已,恃其不践之处而後行之无穷。道至微妙,人之所知可道而已,赖其忘言之趣而後悟之无尽,故至人以无用无言为天之所谓也。大一,妙有,知之者廓然通达。大阴,玄寂,知之者晚然蜕解。大目,天光昭然,彻视。大均,平一靡然,绿顺。大方,浑然,无不体用。大信,诚然,无不稽考。大定,至静默而持之所以成上诸妙用也。凡此七日皆有天然之理,顺理则明,寂然自运,始即道,对道者皆彼也。蜕然自解,故似不解。自然而知,故似不知。知不知而後知之,愈澄而愈照也。道不可以有崖,求又不可以无崖求,万形参差,实理则一。颌滑,参差也。古今不二,生死自殊,理不可亏,生死自具,是有大发扬商榷存乎其中,何不问诸此道?知道,则此理不惑矣。大惑终身不解,下愚上知莫移,犹鹤经不可断,兔经不可续也。禀生受气,盖有由然,唯识伴造化者默而知之,若假世学而欲复於不惑,是大惑之人,徒钦尚於大不惑也。

《鬳斋口义》:人之践地少,所不践者多,喻人所知无几,其所不知者皆天也。不恃所知而恃所不知,可以知天矣。大一,造化之运者。大阴,至静也。大目,所见。大均,谓分剂。大方,与太虚同体。大信,真实之理。大定,总持万物者也。无物之始,铃有物以始之,《齐物论》云:非彼无我,即此彼字,谓造化也。曰天曰照曰枢曰彼,虽可解之知之,亦似不解不知者,不敢以为可知可解,是谓不知为知,乃真知也。问者,问造物之理,以为有崖无崖皆不可。颌滑,旋转,言造物不可捉摸。若无物而实有,古今只此造化,用之不穷,此事可不为大发扬而榷论之,世人乃不知问此理,又何疑乎以此不疑之理解天下之疑,复归不疑之地,庶几大不疑矣!只是不疑二字,鼓舞出此数句,结一篇之文,可谓奇特。足践之地,不若所不践之广;心知之事,不若所不知之多。不恃其所践所知,而以无用为用,然後可以知天矣!天道难谌,不容拟议,故无所措知於其问。止乎其所不知,斯真知也。要在日损之功,人欲既尽,天理见矣。自大一大阴至大信,皆因知天而後知首以大一通之,道贯万理,通生庶物,禀阳而结形,遇阴则解化,生於无而归於无也。大目,视物所不视。大均,顺物使自平。大方,以无方为体。大信,稽之以不期。终以大定,持之所以应天下之动而已,常无为也。尽有天则极物之自然,循有照则顺理而自明。冥中有枢,寂而常运,始由乎彼,和而不唱也。以不解,解天下之纷。以不知知天道之秘。又何所施其颉问而考其有崖无崖哉!由是言之,虽若颌顽滑稽,而有实理存焉,古今不易,各尽其分,可不谓有大扬榷乎?

《汉书》:扬榷古今,扬,举也。榷,引也。举而引之,陈其趣也。世人胡不问是而恃其妄知之博,昧夫自己之天,又安足以知乾元之所谓,此盖心天无照,有惑以障之。故以不惑,解惑,复於不惑,是尚大不惑。惑者妄情之伪,不惑者本来之真。本来之真,我之自然者,犹知尊尚之,则非大不惑也。若真造不惑之地,有何不惑之可尚,亦何惑之可解哉?有道之主,不以国位而骄人。有道之士,必以节义而匡君。武侯虽强悍难入,而无鬼说之有道,首言良骏以启其心,兼明君之於臣下可不具眼乎!遂能始件终合,徐救其虐,民奉已之过,益人之良心善性无蔑尽之理,犹去国者见似人而喜也。及其再见,然後纳忠逆耳,以警其失。好和而恶奸,尽修身之要。修诚应天地,尽为国之道。得闻斯语,社稷之福也,何在乎为义以宜民,偃兵而求治哉!黄帝见大魄而七圣皆迷,喻人之六识既昏,则心君不能独朗,犹知问涂於牧马童子,则不远复。故至人取之寓言,明君欲见大道,当绝圣弃知,求诸守心之神而去其为吾害者,则大魄不求而自至矣。岂若武侯者,苦国民以养耳目,至於神者不自许,然後求夫为义偃兵哉!唯其後世君德不淳,所尚非一,遂有诸士趋向之不同,潜形性而之万物,无复望其归根,则与道日远矣。若儒、墨、杨、秉、惠者,各执一偏,自以为道尽於是。然其言论机锋所触,亦有赖以发明道妙者,犹郢人听断足以成匠石之巧也。又喻有隰朋之才,然後足以致管仲之举,终不以鲍叔私爱而易之也。狙以傲人而速毙,人以狙色而致称,此所以警世俗之骄慢也。又岂若灰心槁形者之累日远,弄丸秉羽者,难可解乎?九方致知梱祥而不言其刖,许由畏尧七欲逃而去之,此皆睹微而知彰,外贤而获利者也。董、梗、壅零,时为帝,以喻人之移是。风日河水之相搂,以喻化之移人。物之守物,固审矣,终不免於移,移则殆矣。唯知足恃不践,心恃不知者,则尽己天以烛物之天,己不惑而解天下之惑矣。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八十一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