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之极,入于无心三昧,有无不着,是为妙忘。

颜子坐忘,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孔子空空,叩竭二端。此儒宗之忘也。

谭子《化书》曰:“忘形以养炁,忘炁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虚实相通,是谓大同”。玉蟾翁曰:“忘形养气乃金液,对景无情是大还,忘形化气气化神,斯乃大道透三关”。曹文逸曰:“混合为一复忘一,可与元化同出没”。又曰:“此道易知不易行,行忘所行道乃毕”。孙不二曰:“炁复通三岛,神忘合太虚。”又曰:“忘神无相着,合极有空离”。吕祖曰:“松风醉我二忘机”。又曰:“息虑忘机合自然”。又曰:“静里寻真真要静,心从忘处至忘忘”。又曰:“从此一灵默会,太虚清静忘形”。三丰翁曰:“对景忘情玩月华”。又曰:“仙房气血浑忘却,宝鼎金炉不用看”。李清庵曰:“顿忘物我三花聚”。又曰:“处世忘机任事更”。又曰:“和光混俗忘人我,象帝之先只自知”。紫阳翁曰:“境忘情尽任天真,以证无生法忍”。《赤文洞古经》曰:“忘于目则光溢无极,忘于耳则心识常渊。两机俱忘,绝众妙之门”。《玉枢经》曰:“慧光生则与道为一,是名真忘”。此玄宗之忘也。

黄檗禅师曰:“心境双忘,乃是真法。忘境犹易,忘心至难”。僧灿大师曰:“一如体玄,兀尔忘缘”。又曰:“极小同大,忘缘境界”。真觉大师曰:“夫念非忘尘而不息,尘非息念而不忘。尘忘而息念则忘,念息则忘尘而息。忘尘而息,息无所息。息念而忘,忘无所忘。尘无所对,尘遗非对。息无所息,念灭非知。无知之性,异乎木石。此是初心处,领会为难”。黄盘禅师曰:“但息忘心,同于法界,便得自在”。此禅宗之忘也。禅宗须顿忘迷悟,方透未后牢关,不住始觉,冥合本觉。

忘字之功最神,其力最大,三教修证至极则处,皆得力于忘字。盖惟忘则能所性空,脱落窠臼;惟忘则情忘见歇,浑无内外;惟忘则定力增长,道胎圆成。先师尝曰:“学者若能以忘字为之主宰,则效验势如破竹。万人学道,万人不知,最贵重者,乃一忘字也”。圆明居士云:“凡学世间事,非用心之至,学不能成;悟出世间法,非无心之至,悟不能彻”。旨哉斯言!所谓无心之至,即忘绝境界之谓也,故能三际圆通,万缘澄寂,入众妙之玄门,契真常之大道矣。紫清真人《玄关显秘论》云:“谭真人云: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只此忘字,则是无物也。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其斯之谓乎?如能味此理,就忘之一字上做功夫,可以入大道之渊微,夺自然之妙用,立丹基于顷刻,运造化于一身也”。又《注道德宝章》,大要以忘物、忘我、忘心、忘性、忘形、忘神、忘言为归,自非深于道者,不能出此也。

修道不难,难在于浑忘。《庄子》一书,反覆示忘字之用。如云:“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又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又曰:“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又曰:“无不无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又曰“泉涸鱼相与处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二忘而化道”。又曰:“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又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又曰:“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又曰:“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与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又曰;“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又曰:“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又曰:“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又曰:“若然者,其心忘”。又曰:“忘而复之”,“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又曰:“非不我告,中欲言而忘之也”。又曰:“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我,吾有不忘者存”。

庄子可谓善谈忘字之神妙矣。内而忘肝胆,外而忘人我,无不忘,即无不有,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非天下之至妙,其孰能与于此哉。又《逍遥游》谈到“至人无己”,是忘己也。《齐物论》首示南郭子綦“答焉似丧其耦”。又曰:“今者吾丧我”。是忘形也。《人间世》揭颜回心斋之妙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又是身心二忘也。《大宗师》揭外天下、外物、外生,是内外一切尽忘也。又示颜回“坐忘”,同于大通,是因身心内外二忘之久,忽证内外身心一如之妙也。《在宥》篇揭“大同无己”。《天地》篇揭“象罔得珠”。此皆忘字微妙工夫,是则《庄子》一书,登峰造极,在一忘字。果到心境二忘境界,证入一真法界不难矣。

玄宗修炼,以定为基,以忘为归。然心息不忘,即不得定。则谓丹道始末,一忘字可以赅之,无不可也。当炼精化炁时,若不能忘形,必遭泄精之变;当炼炁化神时,若不能忘炁,必遭泄炁之变。玉蟾翁《炼丹不成诗》曰:“半夜忽风雷,烟气满寥泬。这般情与味,哑子咬破舌”。可为前车之鉴也。当炼神还虚之际,若不能忘神,必不能体合太虚,而获法身粉碎满虚空之妙证。故谭子《化书》“道化”一章,揭养气、养神、养虚三部工夫,总以一忘字贯摄,古今善谈玄宗者,未有若斯之精微简妙也。大抵先天修养与后天艺术不到忘之境界,必不能化。故《庄子》曰:“汝方将忘汝神气,而庶几乎!”此非曹文逸所谓“混合为一(心息相依)复忘一(心息二忘),可与元化同出没”之旨乎?玄宗学者,只知心息合一之妙,不知心息浑忘,尤为妙中之妙,盖非忘则不能定也。渊乎微矣。

玄宗火候,若约一字揭其要,则可分四层:初曰和,次曰醉,继曰定,终曰忘。然和则未始不定也,定则未始不醉也,醉则未始不忘也。试观烂醉之人,从车坠地,不致伤身,正以醉后心息二忘故也。后天犹然,况先天乎!故虽四字,实可互摄互入。噫!修道之要,至此泄尽矣。

玉林琇禅师,清初高僧也。着有《客问》一篇,竭力提忘字,其言曰:“不能忘身,不可以学道;不能忘心,不可以学道;不能忘世,不可以学道;名不能忘,不可以学道;利不能忘,不可以学道;妻孥眷属不忘,不可以学道;家园事业不忘,不可以学道;知见不忘,不可以学道;记习不忘,不可以学道”。直须身心内外一概忘却,一齐放下,大忘尘世一番,然后与道日亲。玄宗初学心息相依,若不到二忘地步,即不能睡着,睡且不能,何况定乎?是故忘字最神,忘字最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