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养者,积极的学问也;克治者,消极的学问也。克治与省察相缘,非省察无所施其克治,不克治又何取于省察?既能存养以立其大,其枝节则随时点检而改善之,则缉熙光明矣!述省克第五。

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易》)

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易》)

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书》)

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书》)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以下《论语》: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内省不疚,无恶于志。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过则勿惮改。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小人之过也必文。

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难矣。

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以下《孟子》: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大学》)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大学》)

【启超谨按】以上录《六经》《四书》语关于省克者,略举一二耳。

人之性恶也,其善者伪也(杨倞《注》云:“伪,为也,矫也,矫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为字人傍,为亦会意字也。”)。今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按:言顺此也)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贱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中略)故枸木必将待櫽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荀子》)

【启超谨按】孟子言性善,故其功专在扩充。扩充者,涵养之厉也,积极的也。萄子言性恶,故其功专在矫正。矫正者,克治之厉也,消极的也。盖其学说有根本之异点,而枝叶自随之而异。启超谓皆是也。孔子言“性相近,习相远”,以佛语解释之,则人性本有真如与无明之二原子。自无始以来,即便相缘,真如可以薰习无明,无明亦可以薰习真如。孟子专认其真如者为性,故曰善;荀子专认其无者明为性,故曰恶。荀子不知有真如,固云陋矣;而孟子于人之有不善者,则曰非天之降才尔殊。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以恶因专属后天所自造,而非先天所含有。夫恶因由自造固也,然造之也,非自一人,非自一时。如佛说一切众坐,自无始来,即以种种因缘,造成此器世间(即社会),此器世间实为彼“无明”所集合之结晶体。生于其间者,无论何种人,已不能纯然保持其“真如”之本性而无所掺杂矣。抑勿论器世间之辽广也,即如人之生也,必寄身于一国家。以近世西哲所倡民族心理学,则凡一民族必有其民族之特性,其积致之也,以数千百年。虽有贤智,而往往不能自拔,此其恶因非可以我一人自当之也。又不徒一民族为然也。以达尔文派生物学之所发明,则一切众生,于承受其全社会公共之遗传性外,又各各承受其父若祖之特别遗传性。凡此皆受之于住胎时,而非出胎后所能与也,是皆习也,而几于性矣,故器世间之习一也,民族全体之习二也(一民族中又有支族,一支族中又有小支族,莫不各有其特性。乃至一国之中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性。又同一民族或移植他国,因地理上之影响而发挥出一种新特性,与所居国之特性既异,母国之特性又异,如是者说不能尽),血统遗传之习三也,皆习也。然习之于受生以前,几于性矣,若乃出胎之后,然后复有家庭之习,社会之习,则诸习中一小部分耳。孟子所谓陷溺其心者实指此。然既有前此种种深固之习,顽然成为第二之天性,而犹谓其降才无殊,不可得也。宋明儒者,孟氏之忠仆也。然已不得不迁延其说,谓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义理之性即真如,气质之性即无明)。所争者不过区区名号间耳。今吾之赘论及此也,非欲为我国哲学史上增一重公案也。盖孟、荀二子示学者以学道法门,各以其性论为根据地。由孟子之说,则惟事扩充;由荀子之况,则必须矫变。孟子之道顺,而荀子之道逆。顺故易,逆故难。虽然,进化公例必以人治与天行战,自古然矣。放而任之,而曰足以复吾真,乌见其可。天演派学者,所以重“人为淘汰”也。吾辈生此社会,稍有志者,未或不欲为社会有所尽力,而成就每不如其所期,皆由吾气质中莫不各有其缺点。而此缺点,即为吾种种失败之源。古哲有言:“善蕃息马者,去其害马者焉耳。”不能于此痛下工夫,而欲成伟大之人格,非所闻也。虽然,此事也,言之似易,行之甚难。良以其所谓陷溺者,其根株甚远且深。自器世间全体之习气,民族全体之习气,乃至血统上遗传之习气,蟠结充塞于眇躬者既久。而有生以后,复有现社会种种不良之感化力,从而薰之,使日滋长。其镕铸而磨刮之,不得不专恃自力,斯乃所以难也。难矣!而非此不足以自成自淑,斯乃所以益不可以已也。孔子曰:“或勉强而行之。”董子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刘蕺山亦云:“心贵乐而行惟苦。”千古大圣贤大豪杰,无不从苦中打出来。所谓勉强也,所谓苦也,惟此一事而已!惟此一事而已!

凡日用间,知此一病而欲去之,则即此欲去之心,便是能去之药。但当坚守,常自警觉。(朱晦翁)

大抵学问须是警省。今说求放心,吾辈却要心主宰得定,方赖此做事业。《中庸》说“致广大”“极高明”,此心本如此广大,但为物欲隔塞,故其广大有亏;本是高明,但为物欲系累,故于高明有蔽。若能常自省察警觉,则高明广大者,常自若也。当更看有何病痛,知有此病,必去其病,此便是疗之之药。如觉言语多,便用简默;意思疏阔,更加细密;觉得轻浮浅易,便须深沉厚重,工夫只在唤醒上。(朱晦翁)

凡人之心,不存则亡,而无不存不亡之时。故一息之顷,不加提省之功,则沦亡而不自觉。天下之事,不是则非,而无不是不止之处。故一事之微,不加精察之功,则陷于恶而不自知。(朱晦翁)

一日间,试看此心几个时在内,几个时在外。小说中载赵公以黑白豆记善恶念之起,此是古人做工夫处。如此点检,则自见矣。(朱晦翁)

涵养本源之功,诚易间断,然才觉得间断,便是相续处。只要常自提撕,分寸积累将去,久之自然接续,打成一片。(朱晦翁)

应物涉事,步步皆是体验处。若知其难而悉力反求,则日益精明;若畏其难而日益偷惰,则向来意思,悉冰消瓦解矣。习俗中易得汩没,须常以格语法言,时时洗涤。然此犹是暂时排遣,要须实下存养克治体察工夫。真知所止,乃有据依,自进进不能已也。(吕东莱)

日夜痛自点检且不暇,岂有工夫点检他人?责人密,自治疏矣。(吴康斋)

欲责人须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学圣贤方能此,安可遽责彼未尝用功,与用功未深者乎?(吴康斋)

才觉退,便是进;才觉病,便是药。(陈白沙)

习于见闻之久,则事之虽非者,亦莫觉其非矣。(薛敬轩)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王阳明

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王阳明)

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然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王阳明)

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若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离。既戒惧即是知己。”曰:“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耶?”曰:“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王阳明)

某所尝著力者,以无欲为主。辨欲之有无,以当下此心微微觉处为主。此觉处甚微,非志切与气定,即不能见。(罗念庵)

默默自修,真见时刻有不够手处,时刻有不如人处。(罗念庵)

吾辈无一刻无习气,但以觉性为主。时时照察之,则习气之面目,亦无一刻不自见得。既能时时刻刻见得习气,则必不为习气所夺。(王塘南时槐)

夫仁者爱人,信者信人,此合内外之道也。于此观之,不爱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爱人者人恒爱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应之道也。于此观之,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王心斋艮)

阳明在南都时,有私怨阳明者,诬奏极其丑诋。始见颇怒,旋自省曰:“此不得放过。”掩卷自反,俟其心平气和再展看,又怒。又掩卷自反,久之,真如飘风浮霭,略无芥蒂。是后虽有大毁谤大利害,皆不为动。尝告学者:“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非惟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无入而非学也。须是纷纭酬酢之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潘雪松士藻)

人当逆境时,如犯弱症。才一举手,便风寒乘虚而入。保护之功,最重大却最轻微。(刘冲倩塙)

外省不疚,不过无恶于人;内省不疚,才能无恶于志。无恶于人,到底只做成个乡原;无恶于志,才是个真君子。(冯少墟从吾)

十二时中,看自家一念从何处起,即检点不放过,便见功力。(钱启新)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若养得定了,便发而中节,无所用此矣。(吕心吾)

每日点检,要见这愿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吕心吾)

境遇艰苦时,事物劳攘时,正宜提出主宰,令本体不为他物所胜。此处功夫,较之平常百倍矣。不然,平常工夫,亦未到妥帖处。(金伯玉铉)

平居无事,不见可喜,不见可嗔,不见可疑,不见可骇。行则行,住则住,坐则坐,卧则卧,即众人与圣人何异?至遇富贵,鲜不为之充诎矣;遇贫贱,鲜不为之陨获矣;遇造次,鲜不为之扰乱矣;遇颠沛,鲜不为之屈挠矣。然则富贵一关也,贫贱一关也,造次一关也,颠沛一关也,到此直令人肝肺俱呈,手足尽露,有非声音笑貌所能勉强支吾者。故就源头上看,必其无终食之间违仁,然后能于富贵贫贱造次颠沛,处之如一。就关头上看,必其能于富贵贫贱造次颠沛,处之如一,然后算得无终食之间违仁耳。(顾泾阳)

“省察”二字,正是存养中吃紧工夫。如一念于欲,便就此念体察。体得委是欲,立与消融而后已。(刘蕺山)

一事也不放过,一时也不放松。无事时惺惺不味,有事时一真自如,不动些子。(刘蕺山)

日用之间,漫无事事。或出入闱房,或应接宾客,或散步回廊,或静窥书册,或谈说无根,或思想过去未来,或料理药饵,或拣择衣饮,或诘童仆,或量米盐。恁他挨排,莫可适莫,自谓颇无大过。杜门守拙,祸亦无生。及夫时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寻来历,多坐前日无事甲里。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种子;前日误读一册,此一册便成傅会。推此以往,不可胜数。故君子不以闲居而肆恶,不以造次而违仁。(刘蕺山)

延平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此学问第一义工夫。未发时有何气象可观,只是查检自己病痛到极微密处,方知时虽未发,而倚著之私,隐隐已伏。才有倚著,便易横决。若于此处查考分明,如贯虱车轮,更无躲闪,则中体恍然在此。而已发之后,不待言矣。此之谓善观气象者。(刘蕺山)

甚矣,事心之难也。闲尝求之一觉之顷,而得湛然之道心焉,然未可为据也。俄而恍惚焉,俄而纷纭焉,俄而杂糅焉,向之湛然觉者,有时而迷矣。请以觉觉之,于是唤醒法,朱子所谓略绰提撕是也,然已不胜其劳矣。必也求之本觉乎?本觉之觉,无所缘而觉,无所起而自觉,要之不离独位者近是,故曰暗然而日章。暗则通微,通微则达性,达性则诚,诚则真,真则常,故君子慎独。由知觉有心之名,心本不讳言觉,但一忌莽荡,一忌笼统。笼统则无体,莽荡则无一。斯二者皆求觉于觉,而未尝好学以诚之。容有或失之似者,仍归之不觉而已。学以明理而去其蔽,则体物不遗,物各付物;物物得所,有何二者之病?故曰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贼。(刘蕺山)

凡事之须逐日检点者,一日姑待,后来补救则难矣,况进德修业之事处?(曾涤生)

每日临睡,须默数本日劳力者几件,劳心者几件。(曾涤生)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皆先儒言省察之说。略区分之,当为二种:一曰普通的省察法,二曰特别的省察法。普通省察中,复分为二种:一曰根本的省察法,二曰枝叶的省察法。枝叶的省察法,复分二种:一曰随时省察法,二曰定期省察法。普通的省察法者,居常日用时,外境界未尝有何等之变象以撄吾心,而绵绵密密以用省察之功是也。于其时根本的省察与枝叶的省察当并用。根本的省察者,罗念庵所谓以此心微微觉处为主,王塘南所谓以觉性照察习气是也,此正是致良知之作用。恃源以往,则邪感自无从撄。其以视头痛灸头脚痛灸脚者,事半功倍矣。然工夫未纯,难保头脚之无痛时也。既痛则又不可不灸之,则枝叶的省察,其亦乌可已。枝叶的省察者,每一动念,一发言,一应事,皆必以良知,一自镜之。其有为良知所不许者,即立予消除是也。而其功以省及动念为最真,是曰随时省察法。既随时致力矣,而每日复于入燕息之时或其他时,指定数大节目而省察之。或统计本日之竟念云为而省察之,是名定期省察法。曾子所谓三省,朱子所谓计此心几个时在内几个时在外,曾文正所谓数本日劳力者几件劳心者几件,即此法也。景教教规,每临睡必祈祷。祷时以一日言语行事,告诸上帝,亦是此意。吾尝谓景教之有裨于德育,无过祈祷,盖谓是也。特别的省察法者,外境界忽有异动,骤加吾以伟硕之刺激力。无论为可喜可惧可怒可欲可悲,凡此现象,皆足以骤移吾之定力。平日存养之功,至此往往忽扫地以尽。能从此处挨得过去,则不徒可以适道,而更可以立矣。苟能省察,则多受一次刺激,多增一分能力,谚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也。若其不能,则能力之递减,亦适成反比例。此等境界,每日不能多逢。苟其遇之,则是天赞我,予我以一炼心最适之学校,我辈所宜深谢而祗受者也。即当趁势下火铁工夫,其机一逸,欲追难矣,如勇士赴敌,胜败间不容发也,故善学者于特别的省察法,最不肯放过。

【启超又按】窃尝以治国譬治心,良知其犹宪法也,奉之为万事之标准,毋得有违,大本立矣。存养工夫,则犹官吏人民各尽其义务以拥护宪法也,省察工夫,则犹警察也。居常无事,置警察以维持治安,稍遇有违宪举动者,则纠正之,此普通的省察也。或一时一地,遇有大故,则益增加警察,厚集其力以为坊,此特别的省察也。克治工夫,则刑事也,违宪举动,为警察所发见者,则惩艾之,必不使其容留以为社会蠹。其有微过隐恶,搜之必尽,其犹繁难之案用侦探也。知此义也,可以清心矣。

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程明道)

仁者先难而后获,先难克己也。(程明道)

舍己从人,最为难事。己者我之所有,虽痛舍之,犹惧守己者固,而从人者轻也。(程明道)

程伯子少好猎,既见周茂叔,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耳。”后十二年,偶自外暮归,途中见猎者,不觉心喜,乃知前此果未也。

治怒为难,治惧亦难。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程伊川)

只为病根不去,随所居所接而长。人须一事事消了病,则常胜,故须克己。(张横渠)

知得如此是病,却便不如此是药。(朱晦翁)

人固有终身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有心中欲为善而常有个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须打叠得尽。(朱晦翁)

人必从克己上做工夫,方知自朝自暮,自顶至踵,无非过失。而改过之为难,所以言欲寡过而未能。(吕东莱)

人所以陷于小人者,多因要实前言。实前言最是入小人之径路。(吕东莱)

凡为学最当于矫揉气质上做工夫。如懦者当强,急者当缓,视其偏而用力。(吕东莱)

人之病痛,不知则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势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吴康斋)

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以是知克己最难。(薛敬轩)

人心皆有所安,有所不安。安者义理也,不安者人欲也。然私意胜不能自克,则以不安者为安矣。(薛敬轩)

须是尽去旧习,从新做起。张子曰:“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余在辰州府,五更,忽念己德所以不大进者,正为旧习缠绕,未能掉脱,故为善而善未纯,去恶而恶未尽。自今当一刮旧习,一言一行,求合于道,否则匪人矣。(薛敬轩)

问:“慎独工夫?”曰:“此只在于心上做。如心有偏处,如好欲处,如好胜处,但凡念虑,不在天理处,人不能知而已所独知。此处当要知谨,自省即便克去。若从此渐渐积累,至于极处自能勃然上进。虽博厚高明,皆是此积。”(吕泾野柟)

问:“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时拔得去?”先生曰:“这也难说。一时要拔去得,须要积久工夫才得就。且圣如孔子,犹且十五志学,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时有之。学者今日且于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便检制,不可复使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又便如是检制。此等处人皆不知,己独知之,检制不复萌,便是慎独工夫。积久熟后,动静自与理俱,而人欲不觉自消。欲以一时一念的工夫,望病根全去,却难也。”(吕泾野)

圣学工夫,只在无隐上就可做得。学者但于己身有是不是处,就说出来,无所隐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积下种子,便陷于有心了。故司马温公谓平生无不可对人说得的言语,就是到建诸天地不悖,质之鬼神无疑,也都从这里起。(吕泾野)

黄惟因问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终南僧用功三十年,尽禅定也。有僧曰:‘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及到,见了妖丽之物,粉白黛绿,心遂动了,一旦废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见亦要于繁华波荡中学。故于动处用功,佛家谓之消磨,吾儒谓之克治。”(吕泾野)

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亦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王阳明)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王阳明)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王阳明)

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何等气象?”曰:“如明镜全体莹彻,无纤尘点染。”曰:“当其已发,或著在好色好利好名上,方见偏倚。若未发时,何以知其有所偏倚?”曰:“平日美色名利之心,原未尝无,病根不除,则暂时潜伏,偏倚仍在。须是平日私心荡除洁净,廓然纯乎天理,方可谓中。”(王阳明)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王阳明)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王阳明)

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功夫,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毁誉荣辱,久久自然有得力处。(王阳明)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天理私欲终不自见。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闲讲何益?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王阳明)

予始学于先生,惟循迹而行,久而大疑且骇,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复验之身心。既乃恍若有见,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体也,此心也,此学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恶者客感也。感之在于一念,去之在于一念。无难事无多术,且自恃禀性柔未能为大恶,则以为如是可以终身矣。而坦坦然荡荡然乐也。孰知久则私与忧复作也。通世之痼疾有二:文字也,功名也。予始以为姑,毋攻焉,不以累于心可矣,绝之无之,不已甚乎?孰知二者之贼,素夺其宫,故之云者,是假之也。是故必绝之无之而后可以进于道,否则终不免与虛见,且自诬也。”(徐横山爱)

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钱绪山)

学者初入手时,良知不能无间断,善恶念头杂发难制,或防之于未发之前,或制之于临发之际,或悔改于既发之后,皆实功也。(钱绪山)

学者功夫不得伶俐直接,只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如自虞度曰:“此或无害于理否,或可苟同于俗否,或可欺人于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钱绪山)

吾人一生学问,只在改过。须常立于无过之地。不觉有过,方是改过真功夫,所谓复者,复于无过者也。(王龙溪)

忿不止于愤怒。凡嫉妒褊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于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于已然,念上是制于将然,心上是防于未然。惩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工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清廓之期。(王龙溪)

凡人所为不善,本体之灵,自然能觉,觉而少有容留,便属自欺,乃于人所见闻处,掩不善而著其善,虽点检于言行之间,一一合度,不遐有惩,亦属作伪。皆为自蔽其知也。(季彭山本)

人之为小人,岂其性哉!其初亦起于乍弄机智,渐习渐熟,至流于恶而不自知。(徐鲁源)

大抵工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为涉境,即病亦未甚害事。稍涉人事,乃知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盖方任已便,欲回互,有回互,则病乃是痛心处,岂肯割去。譬之浮躁起于快意,有快意为之根,则浮躁之标末自现。欲去标末,当去其根,其根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难也。(罗念庵)

吾人当自立身放在天地间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为平日有惯习处,软熟滑浏,易于因仍,今当一切斩然,只是不容放过,时时刻刻,须此物出头作主,更无丝微旧习在身,方是功夫,方是立命。(罗念庵)

学须静中入手。然亦未可偏向此中躲闪过,凡难处与不欲之念,皆须察问从何来。若此间有承担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铜铅锡铁搀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暂时云尔也。除此无下手诛责处,平日却只是奉陪一种清闲自在,终非有根之树,冒雪披风,干柯折矣。(罗念庵)

处处从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实事,便是处生死成败之根。(罗念庵)

迁善改过之功,无事可已。若谓吾性一见,病症自知。如太阳一出,魍两自消。此则玩光景逐影响,欲速助长之为害也。须力究而精辨之始可。(刘两峰文敏)

功利之习,沦肌浃髓,苟非鞭辟近里之学。常见无动之过,则一时感发之明,不足以胜隐微深痼之蔽。故虽高明,率喜顿悟而厌积渐,任超脱而畏检束,谈元妙而鄙浅近,肆然无忌,而犹以为无可无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为第二义。不知自家身心,尚荡然无所归也。(刘两峰)

自责自修,学之至要。今人详于责人,只为见其有不是处,不知为子而见父母不是,子职必不共;为臣而见君上不是,臣识必不尽。他如处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见其不是,则自治已疏,动气作疑,自生障碍,几何不同归于不是哉?有志于为己者,一切不见人之不是,然后能成就一个自家是。(王一庵栋)

自生身以来,通髓彻骨,都是习心运用。俗人有俗人之习,学者有学者之习。古今有世习,四方有土习。真与习化,机成天作。每向自己方便中窝顿,凡日用睹记讨论,只培溉得此习,中间有新得奇悟,阔趋峻立,总不脱此习上发基,方且是认从学术起家,误矣!(唐一庵枢)

日用之间,念虑初发。或善或恶,或公或私,岂不自知之?知其不当为而尤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于一起之时,察其为恶也,则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恶念,则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恶为善,则意之所发,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谓知行合一。知之非难,而行之为难。今曰圣人之学,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圣人也,吾心中自有一圣人,自能孝,自能弟。而于念虑之微,取舍之际,则未之讲,任其意向而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顾箬溪应祥)

象山先生每令学者戒胜心,最切病痛。鹅湖之辨,胜心又不知不觉发见出来。后来每叹鹅湖之失,因思天下学者种种病痛,各各自明。只从知见得及工夫未恳到处罅缝中,不知不觉而发。平居既自知,发后又能悔。何故正当其时,忽然发露。若用功恳到,虽未浑化,念头功处,自如红炉点雪。象山胜心之戒,及发而复悔,学者俱宜细看,庶有得力工夫。盖象山当时,想亦如此用功也。(蔡白石汝楠)

习气用事,从有生来已惯。拂意则怒,顺意则喜;志得则扬,志阻则馁。七情交逞,此心何时安宁?须猛力斡转习气,勿任自便,机括只在念头上挽回。假如怒时,觉心为怒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怒时景象。须臾性现,怒气自平。喜时觉心为喜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喜时景象,须臾性现,喜气自平。七情之发,皆以此制之。虽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郝楚望敬)

士之处世,须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为。见得义理,必直前为之,不为利害所怵,不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辞鼎肉,孟子却齐王之召,刚毅气象,今可想见,真可为独立不惧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小恶放过,且可为之;日渐月磨,堕落俗坑,必至变刚为柔,刻方为圆。大善或亦不为,大恶或亦为之。因循苟且,可贱可耻,卒以恶终而不知矣。此由辩之不早持之不固也,书以自戒。(杨斛山)

磨砻细一番,乃见得一番。前日不认得是过处,今日却认得是过。(蒋道林信)

天下难降伏难管摄的,古今人都做得来,不为难事。惟有降伏管摄自家难,圣贤做工夫,只在这里。(吕心吾)

凡人之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至于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吕心吾)

凡人一言过,则终日言皆婉转而文此一言之过,一行过,则终日行皆婉转而文此一行之过。盖人情文过之态如此,几何而不堕禽兽也?(刘蕺山)

先生儆诸生曰:“吾辈习俗既深,平日所为,皆恶也,非过也。学者只有去恶可言,改过工夫且用不著。”又曰:“为不善却自恕为无害,不知宇宙尽宽,万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刘蕺山)

吾辈偶呈一过,人以为无伤。不知从此过而勘之,先尚有几十层;从此过而究之,后尚有几十层。故过而不已必恶,谓其出有源,其流无穷也。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然后有改过工夫可言。(刘蕺山)

学者立身,不可自放一毫出路。(刘蕺山)

问:“改过先改心过否?”曰:“心安得有过?心有过,便是恶也。”(刘蕺山)

吾人只率初念去便是,孟子所以言本心也。初念如此,当转念时,复转一念,仍与初念合,是非之心仍在也。若转转不已,必至遂其私而后已,便不可救药。(刘蕺山)

才认已无不是处,愈流愈下,终成凡夫;才认已有不是处,愈达愈上,便是圣人。(刘蕺山)

心是鉴察官,谓之良知,最有权,触著便碎。人但随俗习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时鉴察仍是井井,却已做主不得。鉴察无主,则血气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隐隐一窍,托在恍惚间,拥虚器而已。(刘蕺山)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人得之以为心,是为本心。人心无一妄,而已忽焉有妄。希乎微乎,其不得而端倪乎?是谓微过。独知主之,有微过是以有隐过;七情主之,有隐过是以有显过;九容主之,有显过是以有大过;五伦主之,有大过是以有丛过;百行主之,总之妄也。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干而标,水自源而后及于流,盈科而至于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寻斧柯。”是以君子贵防之早也,其惟慎独乎?慎独则时时知改,俄而授之隐过矣,当念过便从当念改;又授之显过矣,当身过便从当身改;又授之大过矣,当境过当境改;又授之丛过矣,随事过随事改。改之则复于无过,可喜也。不改成过,且得无改乎?总之皆祛妄还真之学,而工夫次第如此。譬之擒贼者,擒之于室甚善,不于室而于堂,不于堂而于外门于衢于境上,必成擒而后已。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真能慎独者也。其次则克伐怨欲不行焉尔。巷人之言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独而显矣。司马温公则云:“某平生无甚过人处,但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者。”庶几免于大过乎!若邢恕之一日三检点,则丛过对治法也。真能慎独者,无之非独。即邢恕学问,孔子亦用得著。故曰不为酒困,不然,则原宪而下,总是个闲居小人为不善而已。善学者,须学孔子之学。只于意根上止截一下,便千了百当。若到必固我,已渐成决裂。幸于我处止截得,犹不失为颜子克己,过此无可商量矣。落一格,粗一格,工夫转愈难一格,故曰可以为难矣。学者须是学孔子之学。(刘蕺山)

人之言曰:有心为恶,无心为过,则过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爱过者也。才有一点过,便属碍膺之物,必一决之而后快。故人未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认为知尔。然则过又安从生曰:只不肯自认为知处,其受蔽处良多,以此造过遂多,仍做过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可见人心只是一团灵明,而不能不受暗于过。明处是心,暗处是过。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过,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势如此亲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展转出没,终不能还得明明之体,不归薄蚀何疑?君子则以暗中之明,用个致曲工夫,渐次与它恢扩去。在《论语》则曰讼过,如两造当庭,抵死仇对,不至十分明白不已,才明白便无事。如一事有过,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过,直勘到念后之事,更当如何?如此反复推勘,更无躲闪。虽一尘亦驻足不得,此所谓致曲工夫也。《大易》则言补过,谓此心一经缺陷,便立刻与之圆满那灵明尔。若只是小小补缀,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败缺难掩,而弥缝日甚,谓之文过而已。虽然,人犹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然则学者虚心逊志,时务察言观色以辅所不逮,有不容缓者。(刘蕺山)

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曾涤生)

窒欲常念男儿泪,惩忿当思属纩时。(曾涤生)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人性本善,自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本性日失,故须学焉而后复之。失又甚者,须勉强而后复之。丧之哀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衰麻苫块,睹物而痛创自至,躄踊号呼?变节而涕洟随之,是亦可勉强而致哀也。祭之敬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自盥至荐,将之以盛心,自朝至昃,胜之以强力,是亦可以勉强而致敬也。与人之和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揖让拜跪,人不得而已则下之,筐篚豆笾,意不足而文则先之,是亦可以勉强而致和也。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人之好胜,谁不如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强恕之事也。一日强恕,日日强恕;一事强恕,事事强恕;久之则渐近自然。以之修身则顺而安,以之涉世则谐而祥。孔子之告子贡、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无先于此者。若不能勉强而听其自至,以顽钝之质而希生安之效;见人之气类与己不合,则隔膜弃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复能勉强自抑。舍己从人,傲惰彰于身,乖戾著于外,鲜不及矣。(曾涤生)

强毅之气,决不可无。古语曰: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曰强之立尸坐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是即毅也。(曾涤生)

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以鲁仲连对。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惰之风,莫大乎此。吾之观人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追书以志吾过。(曾涤生)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皆先儒言克治之学说也。侯官严氏译赫胥黎之《天演论》曰:“人治有功,在反天行。”又曰:“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倘不能常目存之,则历久之余,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言也,近世稍涉猎新学者所诵为口头禅也。吾以为治心治身之道,尽于是矣。先儒示学者以用力,最重克己。己者天行也,克之者人治也。以社会论,苟任天行之肆虐,而不加人治,则必反于野蛮;以人身论,苟任天行之横流,而不加人治,则必近于禽兽。然人治者,又非一施而遂奏全胜也。彼天行者,有万钧之力,日夜压迫于吾旁,非刻刻如临大敌,则不足以御之。左氏《传》曰:“如二君,故曰克。”克也者,甚难之辞也。用功之法,自仍以致良知为一大头脑。白沙所谓才觉病便是药,朱子所谓此欲去之心便是能去之药也。然一觉之后,究竟能已此病否,则全视其决心与其勇气。钱绪山“虞字作祟”一条,最可体验。其谓“自虞度曰:此或无害于理否?或可苟同于俗否?或可欺人于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此等虞度,往往与省察之功因缘而生。吾辈试自勘度,未有一人不犯此者。而因循一时之念,为毒最甚。孟子月攘一难以待来年之譬是也,实由勇气不足以任之也。于此时也,学者则当自思维曰:此过之必须改与否且勿论,今日不改明日能改与否又勿论,但向者我之良知,不尝命我以改乎?我最初之友心,不尝谓一遵良知之命乎?而今何为若此?是明明我不自为主人而为奴隶也。他恶犹小,而为奴之恶莫大。以此自鞫,必有蹙然一刻不能自安者。又克治大过固不易,克治小过尤独难。大过者,以全力赴之,或恐莫能胜;小过者,则吾玩视焉而不以全力赴,谓此区区者不足为吾累也。此则蕺山之言最博深切明矣,曰:“从此过而勘之先,尚有几十层;从此过而究之,后尚有几十层。”此真深明因果律原理之言也。故以客观论,则有比较之可言,曰:彼大过而此小过也。以主观论,则两极端绝对而无比较,非善即恶,非恶即善。吏而臧者,臧巨万臧也,藏一钱亦藏也。其臧之数不同,而其忍于臧之心则同也。故以法律范围论之,则过恶有大小之可言;以道德范围论之,则过恶无大小之可言也。狮子搏虎用全力,其搏兔亦用全力。学者自治之功,当若是也。

【启超又按】曾文正常自言,“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学。”故一生最提倡勉强之义,其事业亦多从此二字得来。此一般学者最适之下手法门也。习染困人,中材什九,非经一番火铁锻炼,万难自拔。刘蕺山所谓心贵乐而行惟苦,学问中人无不从苦中打出,盖谓此也。昔人常称吴康斋之学,多从五更枕上泪流汗下得来。学者苟常取康斋及曾文正之日记读之,未有不怵然自振者。此亦一种之兴奋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