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许我用照相作比方,则哲学到了康德,如对准了镜头的一般,照已经拍好了。黑格耳却是显像液、定像液,从而有了清晰的轮廓。

 

在二千五百余年的西洋哲学史中,属于希腊哲学的是三百多年,属于中古哲学的是将近一千八百年,都已叙述过了。现在要说的乃是将近五百年的近代。

中古和近代以公元一四五三年为划分。一四五三年是新罗马(君士坦丁堡)为土耳其人攻陷的一年,许多希腊学者逃往意大利了。因此促成了欧洲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文艺复兴是欧洲文化史上第一件大事,但是这个运动并不是一刹那的事,用中国成语说,却实在是“源远而流长”的。其始,并非以一四五三年而始;其终,或者到现在还没终。就大处看,一四五三年(中国明代宗景泰四年,距王阳明之生只有十九年),却终不失为有意义的一年,这是因为浪潮虽然起自远处,可是终有翻银滚雪、浪花最飞溅的一瞬,过此却只是余波汹涌而已。假若以经院哲学中的唯名论看作那起自远处的浪潮,则人文主义、宗教改革、启明运动、新人文主义便都是那此起彼伏的汹涌余波。这余波一直到了十九世纪而未静止。现在还在潺湲若闻之中。

假若不拘泥字面,文艺复兴实即代表了近代欧洲精神的整部。她虽以恢复古典文化的真面目为事,但实在不限于恢复了古典文化的真面目,却更创造了一个光华灿烂富有活力的新世界。

对于古典文化的真面目之恢复,这事要远溯于十字军的东征——十字军是欧洲基督教文明与其东(小亚细亚)、西(西班牙)、南(北非洲)三面包围的回教文明之争。在一二〇四年,是第四次十字军战争的时候,君士坦丁堡曾为十字军所占领,于是西方的学者已得窥希腊的宝藏。诗人但丁、小说家布卡丘 [129] (Boccaccio),尤以提倡希腊文学为事,在一四三八年,拜占庭(Byzantine)教廷派学者到佛劳伦斯 [130] (Florence)去,其使命本是调和两教会之冲突的,但结果却成为将东方古典文化向教皇的治下宣扬的重要使节。一四五三年,君士坦丁堡陷后,由于许多学者之逃往意大利,意大利乃成了近代文艺复兴的大本营,于是荷马和味吉尔 [131] (Virgil)的宗教乃代替了基督教了。

由于希腊原文的研究,人们知道真正的亚里斯多德并不与教会中所利用的相符。教会的威信因此大为减色,例如有一个大胆的学者叫庞坡纳修斯 [132] (Pietro Pomponazzi)的,是一四六二到一五二五年间的人,就提出灵魂不朽之说是否为亚氏学说之推论的问题,他的答案却是一个“否”字。他又说假若为行善的报酬之故而有不朽之说时,则不朽之说更不可靠,因为那样的“善”先不可靠,行善而有善以外之目的,便是伪善了。灵魂不朽之说既破,一切宗教便都动摇了。此后关于古典文化的真面目之发掘,可说一直在努力着,在一七六四年而有温克耳曼(Winckelmann)之《古代艺术史》(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这是发掘古典雕刻的真面目的;在一七六七年而有莱辛(Lessing)之《汉堡戏剧论丛》(Hamburgische Dramaturgie),这是发掘古典艺术理论的真面目的;到了十九世纪前半,我们有拉布鲁思特 [133] (H. Labrouste)和奔鲁思(F. C. Penrose)的著作,古典建筑的真面目,才予以大白。近代的尼采,亦仍在作希腊古典哲学真面目的解释和阐发。可知欧洲的文艺复兴,确以发掘古典文化的真面目为始,但这工作到现在还在继续,所以说“源远而流长”!

发掘古典文化的真面目之结果,人类重有了自觉。神本主义变为人本主义(Humanism)了!出世变为现世了!教权束缚变为个人自由了!对自然不是敬畏而是想控制了!生活由偏枯而重新要求调和、要求完全、要求多方面了!当这种思潮澎湃于宗教方面时,遂有了宗教改革(Reformation)。宗教改革运动的巨吼是发自和中国王阳明同时的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在文艺复兴的开端是由意大利作中心的,现在却轮到了富有神秘主义色彩,注重情感意志的德国。路德以一五一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作了五十九条檄文,攻击当时的教皇出售赎罪券的事。这便是宗教改革运动的爆发。路德的运动,是争信仰的自由,他要求人可以直接与神交往,不必经过僧侣的操纵,人为的赎罪券,当然是不合理之尤。路德以此事在一五二一年入狱,但他在狱中将《新约》译为德文。这又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从此《圣经》普及化了,教会所操纵居奇的局面便不能维持了。那以教会为本位的信仰,遂改为以《圣经》为本位,这就是人类为争信仰上之自由及解放的成功。路德并于一五二五年实行娶妻。这表现了由出世而改为了入世的近代精神!初时的“人文主义”,或者在情感方面的解放上还没有得到发挥者,现在乃由“宗教改革”而得到补偿了。这种理性自觉的精神,到十七、十八世纪,又表现而为“启明运动”。

在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一般研究古典文化的学者却又进了一步。因为以前所知道的只是希腊末期的文化状况,所吸取也只是形式的,实未窥得希腊文化的真精神,所以现在乃做了更深刻的一种探求,于是才获得希腊古典文化最内在、最永久的部分,这就是人性之调和、自然与理性合而为一、精神与肉体无所轩轾、善在美之中、每个人应当是各方面的完人等。这种审美的、主观的、自由的、浪漫的新理想,就是所谓“新人文主义”(Neo-humanism)。海尔德 [134] (Herder)、宏保耳特 [135] (Wilhelm von Humboldt)、席勒 [136] (Schiller),都是这一运动的代表。只有到这时,欧洲人才算真正接触了古典文化的神髓;也只有到这时,欧洲人才真正取得了古典文化中最有益的成分,那么健康、那么和谐、那么完美、那么充实,不唯值得一个时代的人去向往,恐怕值得人类永远去追求!

从人文主义、宗教改革、启明运动,到新人文主义,都是由一个巨流所奔放下来的。源头是希腊文化的发掘,结果是人类理性的觉醒。但同时,对近代欧洲文明推波助澜的,却又有三件大事:

一是征服自然的工具之进步。例如指南针、印刷术、火药、望远镜等之使用皆是。征服自然原是中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者”就有的一种观念,他们以为只要有某种秘方、法术,就可以控制自然。这很近乎中国道教的一部分理想。只可惜他们的手段,却都不是真正可以达到他们的目的的。所以结果只能有魔术 [137] (theurgy)而不能成为科学。合宜的手段是什么?就是合宜的工具。所以指南针、火药、印刷术、望远镜的出现,实在是几件大事!你看,有了指南针,而后有哥伦布在一四九二年之发现美洲,有麦哲伦(Magellan)在一五一九到一五二一年之绕行世界一周;有了火药,而后国家的防御力量加强,统驭的地面加大,殖民地的占取更加容易了,所以科德司 [138] (Cortes)征服墨西哥不过用了五百五十名壮丁,那就是因为有八尊小炮 [139] ;有了印刷术,而后知识可以普及,教育可以自教廷里解放而出,谁也不能垄断了;有了望远镜,而后宇宙的密藏也得试探,所以哥白尼敢在一五四三年(中国明嘉靖二十二年)提出太阳中心的革命假设,由凯卜勒 [140] (Kepler)在一六〇九年而加以证实。这都是撼天震地的大事业。世界扩大了,财富扩充了,知识普及了,宇宙改观了,这真是征服自然的大成功,这成功当然要归功于征服自然的工具之进步。单有雄心是枉然的,单有工具而不使用也是枉然的,必须二者配合,才能有成绩。中国人所当急起直追的亦即在养成这“运用工具”的观念和习惯!

二是数学思想之变革。数的观念和古代完全不同了,古代人对于数的观念是一种可计量的、一定的大小;近代人对数的观念乃是当作一种“函数”,亦即一种变动不居的作用 [141] 。解析几何和微积分完全是近代人的产物。死板板的思想方式,是代以十分空灵、十分想象,想象而至于极其虚幻的了!这是一个大变动,假若征服自然的工具之进步,是改造了人类在归纳方面之求知的领域时,则这种数学的思想之变革,实在可说范铸了人类在演绎方面之思维的世界,归纳和演绎两方面的进步合起来,便如虎添翼,这造成了近代欧洲人科学的张本、哲学的张本,甚而艺术 [142] 之崇高、人生之繁复,无不为所笼罩!

三是国家权威的观念之形成。这要溯源于意大利的一个大政治家兼爱国者马基亚外利 [143] (Nicolo Machiavelli),他的整个系统是建诸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上,亦即明言政治和道德的分离上 [144] 。国家有无上的权威。他是十五世纪的人,但他的观念却一直支配到现代 [145] 。这可以说是西方帝国主义的“霸道哲学”之最初、并最佳的代表。偶然一想,似乎这种说法太过火,但是仔细一想,却正是实情,欧洲人要征服世界、要征服宇宙、要征服自然;同时学说讲征服,艺术讲征服,爱情讲征服;处处有一种搏斗的气势。这不是霸道是什么?一人的征服力量究竟有限,乃以同一语言(这也是近代国家形态之异于中古者)之民族国家为斗争单元。为便利斗争(无论征服或抵抗征服)计,国家权威遂有置于绝对的地步之必要。中国人对这一点却很隔阂,也很忽略。吃亏后还多半茫然,原因乃是由于中国文化是真正太和平了!我们该绝对珍惜这种文化,但是同时却须明白别样文化以及取舍、御守之策。

以恢复希腊人的生活作为主潮,加上征服自然的工具之进步,数学观念的变革,和国家权威的观念之形成,遂构成了近代人精神生活的内容。近代的哲学,就是在这种精神生活下的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