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奉世傳

萬二千人騎

「於是遣奉世將萬二千人騎」。宋祁曰:「浙本、南本無『人』字。」念孫案:無「人」字者是也。此涉上文「二千人」而衍。《漢紀》亦無「人」字。

令告則得

「令告則得,詔恩則不得,失輕重之差」。念孫案:「令」當爲「今」,此涉上下諸「令」字而誤。案上文云「今有司以爲予告得歸,賜告不得,是一律兩科,失省刑之意」,下文云「今釋令與故事,而假不敬之法,甚違闕疑從去之意」,此云「今告則得,詔恩則不得,失輕重之差」,三「今」字文同一例,則當作「今」明矣。《藝文類聚·刑法部》《白帖》四十三、《太平御覽·治道部十五》引此竝作「今」。

進退

「參爲人矜嚴,好脩容儀,進退恂恂,甚可觀也」。念孫案:「進退」本作「進止」,此後人以意改之也。《北堂書鈔·設官部十》《初學記·職官部下》引此竝作「進止」。《漢紀》同。《薛宣傳》云:「宣爲人好威儀,進止雍容,甚可觀也。」文義正與此同。

鞠躬履方

「鞠躬履方,擇地而行」。師古曰:「履方,踐方直之道也。」念孫案:師古訓「方」爲「方直」,而加「之道」二字以增成其義,殆失之迂矣。今案:「方」即道也,「履方」猶言「踐道」。《樂記》曰「樂行而民鄉方」,又曰「是先王立樂之方也」,《經解》曰「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論語·雍也篇》曰「可謂仁之方也已」,孔傳、鄭注竝曰:「方,道也。」

又案:師古云「鞠躬,謹敬皃」,是也。而宋子京云:「注當云『鞠躬,曲躬也』。」案:《聘禮記》「執圭入門,鞠躬焉,如恐失之」,《論語·鄉黨篇》「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孔傳云:「斂身也」。「踧踖」、「鞠躬」皆雙聲以形容之,故皆言「如」。孔傳本謂「鞠躬」爲「斂身之貌」,非訓「鞠」爲「斂」,「躬」爲「身」也。皇侃疏云:「鞠,曲斂也。躬,身也。」則「如」字之義不可通。訓「鞠躬」之「躬」爲「身」,其誤實始於此,而郉疏因之,子京更無論已。「斂身」即謹敬之意,故又訓爲「謹敬」。《史記·韓長孺傳贊》云「壼遂之内廉行脩,斯鞠躬君子也」,《太史公自序》云「敦厚慈孝,訥於言,敏於行,務在鞠躬君子長者」,是「鞠躬」爲謹敬也。《廣雅》:「匔,謹敬也。」曹憲上音「丘六」,下音「丘弓」。「匔」與「鞠躬」同。

宣元六王傳

告之

「顯具得此事告之。房漏泄省中語」。宋祁曰:「『之』字當删。」念孫案:《漢紀》無「之」字。

匡張孔馬傳

不譽

「夫富貴在身而列士不譽,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念孫案:「譽」當爲「舉」,此涉上文「令聞休譽」而誤也。「列士不舉」,正對上文「所舉不過私門賓客,乳母子弟」而言。《白帖》十二、四十三引此竝作「不舉」,《漢紀》同。

以身設利

「苟合徼幸,以身設利」。師古曰:「設,施也。」引之曰:「以身施利」,殊爲不辭。「設」當爲「没」,草書相似而誤也。没謂貪冒也。「冒」、「没」,語之轉耳。《秦策》「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後」,高注曰:「没,貪也。」一本「没利」作「設利」,誤與此同。《史記·春申君傳》及《新序·善謀篇》竝作「没利」。《晉語》「再拜不稽首,不没爲後也」,韋注曰:「没,貪也。」下文又曰「退而不私,不没於利也」,《史記·貨殖傳》曰「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僞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没於賂遺也」,皆其證。

在職

「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宋祁曰:「在職,越本作『布職』,别本同。」念孫案:景祐本亦作「布職」。毛本同。《元紀》曰:「明王在上,忠賢布職。」《廣雅》曰:「布,列也。」疑舊本作「布職」,而後人依《孟子》改之也。

商邑翼翼四方之極

「《詩》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極。』」念孫案:此引《詩》本作「京邑翼翼,四方是則」,乃《齊詩》,非《毛詩》,下文「今長安天子之都」,是承「京邑翼翼」言之,「郡國來者無所法則」,是承「四方是則」言之。今本「京」作「商」,「是則」作「之極」,皆後人以《毛詩》改之也。師古所見本已誤。説見《經義述聞》。

歸誠

「上親拜禹牀下,禹頓首謝恩,句歸誠,言『老臣有四男一女』」云云。宋祁曰:「『恩』字下當有『因』字。」念孫案:宋説是也。「因歸誠」三字,下屬爲義。若無「因」字,則語意不完,此以「恩」、「因」二字相似,故寫者脱去「因」字耳。《通典·禮二十七》有「因」字。

奸忠直

「以爲章主之過,以奸忠直,人臣大罪也」。師古曰:「奸,求也。求忠直之名也。奸音干。」念孫案:如師古説,則「忠直」下須加「之名」二字,而其義始明矣。《漢紀·孝成紀》作「以訐爲忠直」,是也。「訐」字正承「章主之過」而言,且用《論語》「訐以爲直」之文。今本「訐」誤爲「奸」,又脱「爲」字耳。

右與

「天右與王者」。師古曰:「『右』讀曰『佑』,佑,助也。」景祐本作「天左與王者」,注作「『左』讀曰『佐』。佐,助也。」宋祁曰:「案《王商傳》『擁佑大子』,注:『佑,助也。』凡右爲親,左爲遠,故『左遷』、『左道』皆離背去正之義,不得訓『左』爲『助』也。」念孫案:子京改「左」爲「右」,而各本皆從之,非也。古無「佐」字,但作「左」。《説文》:「左,則箇切。手相左也。,則可切。徐鍇本譌作「手相左也」,徐鉉改爲「手相左助也」,尤非,今訂正。從、工。」《爾雅》曰:「詔、亮、左、右、相,導也。」「詔、相、導、左、右、助,勴也。」「左、右,亮也。」凡經典中「佐」、「佑」字皆作「左」、「右」。師古注《韋玄成傳》《師丹傳》竝云「左右,助也。『左』讀曰『佐』,『右』讀曰『佑』。」子京不知「左」爲古「佐」字,故有此謬説。

可甲卒

「將作穿復土,可甲卒五百人」。劉奉世曰:「『可』字疑非。」念孫案:「可甲」當爲「河東」,字之誤也。此謂「將作穿復土,用河東卒五百人」,《霍光傳》云「發三河卒,穿復土」,與此事同一例。《太平御覽·禮儀部三十二》引此正作「河東卒」。

長安子

「故霸還長安子福名數於魯,奉夫子祀」。宋祁曰:「江南、淳化本作『長安』。浙本作『遷長子福名數於魯』,無『安』字。晏公論羨『安』字甚堅。案:霸既詔許以八百户祀孔子,即是令長子福還名數於魯,以此八百户爲祀矣。雖浙本作『遷』,『遷』與『還』小異而大同。言『長安』則後人妄添,且復終始無義。昔潁川陳彭年亦以『安』字爲衍。」念孫案:陳、晏、宋説皆是也。或引龔説以此傳前言霸「徙名數於長安」,故此言「還長安子福名數」,其説殊謬,不足辯。景祐本及《太平御覽·禮儀部四》所引竝作「長子福」,無「安」字。

王商史丹傅喜傳

皇大子

「皇大子希得進見」。念孫案:景祐本「皇」下有「后」字,是也。「皇后大子,希得進見」,正對上文「傅昭儀及定陶王常在左右」言之,下文「皇后、大子皆憂」,又承此句言之,則當有「后」字明矣。若但言「大子希得進見」,則文偏而不具。《太平御覽·人事部九十三》引此正作「皇后大子」,《通鑑》同。《元后傳》亦云:「皇后自有子後,希復進見。」

子嗣

「喜以壽終……子嗣」。師古曰:「史不得其子名也。」念孫案:《表》云「高武貞侯傅喜薨……侯勁嗣」,此文傳寫脱「勁」字耳,非史失其名也。

薛宣朱博傳

賊取

「賊取錢財數十萬」。宋祁曰:「賊,浙本作『賦』。」念孫案:浙本是也。「賦」、「賊」字相似,據注云「斂取錢財」,則當作「賦」明矣。

手傷

「況首爲惡,明手傷,功意俱惡」。念孫案:「手傷」下原有「人」字。「況首爲惡」、「明手傷人」相對爲文,今本脱「人」字,則文義不明,而句法亦不協矣。據孟康注云「手傷人爲功,使人行傷人者爲意」,則正文本作「手傷人」明矣。《通典·刑四》無「人」字,則所見本已誤。《漢紀·孝哀紀》有「人」字。

痏人

「傳曰:『遇人不以義而見疻者,與痏人之罪鈞,惡不直也。』」應劭曰:「以杖手毆擊人,剥其皮膚,腫起青黑而無創瘢者,律謂之『疻痏』。遇人不以義爲『不直』,雖見毆,與毆人罪同也。」師古曰:「疻音侈,痏音鮪。」念孫案:正文之「痏人」本作「疻人」。「遇人不以義而見疻者,與疻人之罪鈞」,兩「疻」字上下相應。應注云「雖見毆,與毆人罪同」,兩「毆」字亦上下相應。若下句變「疻」言「痏」,則與上句不相應矣。應云「律謂之『疻痏』」,此是引律以釋正文「疻」字,非釋「痏」字也。師古曰「痏音鮪」,自爲應注「痏」字作音,非爲正文作音也。凡師古注爲舊注作音者,全部皆然,不可枚舉。後人不察,遂謂正文内有「痏」字,而改「疻人」爲「痏人」,斯爲謬矣。師古注《急就篇》云:「毆人,皮膚腫起曰『疻』,毆傷曰『痏』。」是「疻」、「痏」大同而小異,又不得徑改「疻人」爲「痏人」也。《白帖》四十八、九十二竝作「遇人不以義而見疻者,與疻人之罪鈞」。《通典·刑四》同。

何與

「莽治況,發揚其罪,使使者以大皇大后詔賜主藥。主怒曰:『劉氏孤弱,王氏擅朝,排擠宗室,且嫂何與取妹披抉其閨門而殺之?』」師古曰:「敬武公主,宣帝女也。故謂元后爲『嫂』。『與』讀曰『豫』,豫,干也。言此事不干於嫂也。」念孫案:「與」讀如字,「何與」,猶何爲也。古者謂「爲」曰「與」,説見《釋詞》。主與況私亂,而莽矯元后詔賜之死,故主怒曰「嫂何爲取妹披抉其閨門而殺之」也。師古讀「與」爲「豫」,而以「且嫂何與」絶句,則與下文義不相屬矣。

間步

「博去吏,間步至廷尉中,候司咸事」。師古曰:「間步,謂步行而伺間隙以去。」念孫案:「候司」在下文,則此非「伺間隙」之謂也。間者,私也,謂私步至廷尉中也。古謂「私」爲「間」,説見《史記·魏公子傳》。

大丈夫

「大丈夫固時有是」。念孫案:「大」字後人所加。尚方禁以盜人妻見斫,面有瘢,故博笑謂之曰「丈夫固時有是」。據顔注云「言情欲之事,人所不免」,則不得言「大丈夫」明矣。景祐本及《白帖》四十一引此皆無「大」字。

用禁

「馮翊欲洒卿恥,抆拭用禁,能自效不」。念孫案:「禁」當爲「卿」。此涉上下文「禁」字而誤也。「欲洒卿恥,抆拭用卿」,兩「卿」字上下相承。《白帖》四十一、四十八引此竝作「用卿」。

尚相得死

「匹夫相要,尚相得死,何況至尊」。《通鑑·漢紀二十六》同。念孫案:「尚相得死」,文不成義。當依《漢紀·孝哀紀》作「尚得相死」。

翟方進傳

大都授

「候伺常大都授時」。引之曰:「大」字涉注文「大講授」而衍。「都」即大也,不當更有「大」字。《廣雅》:「都,大也。」《五行志》「豕岀圂,壞都竈」,師古注:「都竃,烝炊之大竈也。」《武五子傳》「將軍都郎羽林」,注:「都,大也。謂大會試之。」《鄭吉傳》「故號都護」,注:「都,猶大也,總也。」《漢紀·孝成紀》有「大」字,亦後人依誤本《漢書》加之。據師古注云「都授,謂總集諸生大講授」,則正文本無「大」字。

簿

「官簿皆在方進之右」。宋祁曰:「簿,一作薄。」念孫案:《説文》無「簿」字,則一本是也。今《漢書》中「簿」字無作「薄」者,此一本作「薄」,乃古字之僅存者耳。漢《郃陽令曹全碑》「諸國禮遺,且二百萬,悉以薄官」,其字正作「薄」。又各碑中「主簿」字作「薄」者不可枚舉,是古字以「薄」爲「簿」也。

如勿收

「義部掾夏恢等收縛立,傳送鄧獄……恢白義可因隨後行縣送鄧。義曰:『欲令都尉自送,則如勿收邪!』」師古曰:「言若都尉自送至獄,不如本不收治。」念孫案:師古以「如勿收」爲「不如勿收」,則與「邪」字語意不合。余謂「如」猶將也,言汝欲令都尉自送,則將勿收邪!古者「如」與「將」同義,説見《釋詞》。

奔走

「若涉淵水,予惟往求朕所濟度,奔走以傅近奉承高皇帝所受命」。師古以「奔走」屬上讀。念孫案:「奔走」二字與「涉水」義不相屬,當以「予惟往求朕所濟度」爲句,此效經文之「予惟往求朕攸濟」也。「奔走以傅近奉承高皇帝所受命」爲句,「奔」與「賁」,「傅」與「敷」古字通用,此效經文之「敷賁敷前人受命」也。莽《大誥》皆用《今文尚書》,疑今文無上「敷」字,但作「奔傅前人受命」,而莽以「奔」爲「奔走」,「傅」爲「傅近」,亦用今文説也。

犯祖亂宗

「誕敢犯祖亂宗之序」。引之曰:當作「誕敢犯亂祖宗之序」。

民獻儀九萬夫

「宗室之儁有四百人,民獻儀九萬夫」。孟康曰:「民之表儀,謂賢者。」引之曰:正文本作「民儀九萬夫」,今本「儀」上有「獻」字者,後人據古文《大誥》加之也。下文師古注曰「我用此宗室之儁及獻儀者共謀圖國事」,則師古所見本已有「獻」字。然考孟注及下文皆言「民之表儀」而不言「民獻」,下文曰:「亦惟宗室之俊,民之表儀。」則此句内本無「獻」字明矣。案,古文《大誥》「民獻有十夫」,傳訓「獻」爲「賢」,《大傳》作「民儀有十夫」,孟康曰:「民之表儀,謂賢者。」《廣雅》亦曰:「儀,賢也。」蓋皆用《今文尚書》説也。古聲「儀」與「獻」通。《周官·司尊彝》「鬰齊獻酌」,鄭司農讀「獻」爲「儀」。郭璞《爾雅音》曰:「轙音儀。」《説文》曰:「轙,從車,義聲。或作『钀』,從金,獻聲。」皆其證也。漢《斥彰長田君碑》曰「安惠黎儀,伐討姦輕」,《泰山都尉孔宙碑》曰「乃綏二縣,黎儀以康」,《堂邑令費鳳碑》曰「黎儀瘁傷,泣涕連漉」,「黎儀」即《皋陶謨》之「萬邦黎獻」也。漢碑多用經文,此三碑皆言「黎儀」,則《皋陶謨》之「黎獻」今文必作「黎儀」矣。然則今文之「民儀」即古文之「民獻」,王莽本用今文,故曰「民儀九萬夫」。今據古文加入「獻」字,「民獻儀九萬夫」,斯爲不詞矣。班固《竇車騎將軍北征頌》曰「民儀響慕,羣英景附」,亦用今文也。

易定

「粤天輔誠,爾不得易定」。師古曰:「天道輔誠,爾不得改易天之定命。」念孫案:不言「易天之定命」而言「易定」,則文義不明。余謂「定」當爲「佱」,《説文》「佱」,古文「法」字,形與「定」相似而誤。《大誥》作「爾時罔敢易法」,是其證。

静言

「兄宣静言令色,外巧内嫉」。師古曰:「静,安也。令,善也。言其陽爲安静之言,外有善色,而内實嫉害也。」念孫案:「静言令色」即「巧言令色」,下文「外巧」二字統承「静言令色」言之,則「静」非「安静」之謂也。古文《尚書·秦誓》「惟截截善諞言」,今文作「惟諓諓善静言」,《漢書》皆用今文,故作「静言」也。「静」字或作「竫」,又作「靖」。文十二年《公羊傳》引《書》作「惟諓諓善竫言」,王注《楚辭·九辯》曰「静言諓諓而無信」,又注《九歎》曰「諓諓,讒言貌也」,引《書》曰「諓諓靖言」。《潛夫論·救邊篇》曰「諓諓善靖」,竝字異而義同。《越語》「又安知是諓諓者乎」,賈逵注曰:「諓諓,巧言也。」見《公羊釋文》。而《今文尚書》曰「惟諓諓善静言」,是「静言」即「巧言」也。師古不見今文,故訓「静言」爲「安静之言」,而加「陽爲」二字以足其義。

羣鴈

「有狗從外入,齧其中庭羣鴈數十,比驚救之,已皆斷頭」。引之曰:鴈者,鵝也,故曰「中庭羣鴈」。古謂「鵝」爲「鴈」,説見《經義述聞·周官》「膳用六牲」下。

谷永杜鄴傳

亦惟先正克左右

「經曰:『亦惟先正克左右。』」師古曰:「《周書·君牙》之辭也。」齊曰:「案,《君牙篇》作『亦惟先王之臣克左右,亂四方』,……所可疑者,西都祇行伏生今文,今文缺《君牙篇》,惟孔氏古文有之,然則谷永亦嘗見《古文尚書》者邪?」念孫案:顔、齊二説皆非也。此所引乃《文侯之命》,非晚出古文之《君牙》。師古誤記耳。

則不深察

「陛下則不深察愚臣之言,忽於天地之戒,咎根不除,水雨之災,山石之異,將發不久」。念孫案:「則不深察」,若不深察也。古者「則」與「若」同義,説見《釋詞》。

變改

「如使危亡之言輒上聞,則商周不易姓而迭興,三王不變改而更用」。念孫案:「變」、「改」、「更」三字語意重疊,「改」當爲「政」,謂變其政而更用之也。「變政」與「易姓」對文。此因字形相似而誤。

能或滅之

「《詩》云:『燎之方陽,能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烕之。』」師古曰:「言火燎方熾,寧有能滅之者乎?而宗周之盛,乃爲褒姒所滅,怨其甚也。」念孫案:師古此注,殆沿鄭箋之誤。此引《詩》作「能或滅之」,非謂「寧有能滅之者」也。案:能者,乃也。言燎火方熾,而乃有滅之者,以喻赫赫之宗周,而竟爲褒姒所滅也。「能」字古讀若「耐」,説見《唐韻正》。聲與「乃」相近,故義亦相同。昭十二年《左傳》「中美能黄,上美爲元,下美則裳」,「能」、「爲」、「則」三字相對爲文,能者,乃也,言中美乃黄,上美爲元,下美則裳也。《孫子·謀攻篇》:「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少則能守,不若則能避之。」言敵則乃戰,少則乃守,不若則乃避之也。《魏策》曰:「奉陽君約魏,魏王將封其子,謂魏王曰:『王嘗身濟漳,朝邯鄲,抱葛、嶭、陰、成以爲趙養邑,而趙無爲王有也。王能又封其子河陽、姑宓乎?臣爲王不取也。』」言王乃又封其子乎?臣爲王不取也。《史記·淮陰侯傳》曰:「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里而襲我,亦以罷極。」言韓信兵不過數千,乃千里而襲我,亦已疲極也。《太史公自序》序《佞幸傳》曰:「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言非獨以色見愛,乃亦各有所長也。《列女傳·賢明傳》曰:「先生以不斜之故能至於此。」言以不斜之故乃至於此也。「能」與「乃」同義,故二字可以互用,《後漢書·荀爽傳》:「陳便宜策曰:『鳥則雄者鳴鴝,雌能順服;獸則牡爲唱導,牝乃相從。』」是也。「能」與「乃」同義,故又可以通用。《淮南·人間篇》「此何遽不能爲福乎」,《藝文類聚·禮部下》引此「能」作「乃」。《漢書·匈奴傳》「東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後乃備」,《漢紀》「乃」作「能」是也。「能」與「寧」一聲之轉,故此作「能或滅之」,《毛詩》作「寧或滅之」。宋祁曰:「姚本『能』作『寧』。」此依《毛詩》改也。「寧」亦「乃」也。鄭《箋》誤解「寧」字。説見《經義述聞》「寧或滅之」下。

炮烙

「榜箠於炮烙」。念孫案:「炮烙」本作「炮格」。格音古伯反,不音洛,故師古曰:「膏塗銅柱,此句釋「格」字。加之火上,令罪人行其上,輒墮炭中。此三句釋「炮」字。」《江鄰幾雜志》引《漢書》正作「炮格」。今諸書皆作「炮烙」者,後人不知古義而改之也。説見《史記·殷本紀》。

建治

「反除白罪,建治正吏」。念孫案:「建治」二字義不相屬,師古以爲「建議劾治」,此曲爲之説也。「建」當爲「逮」。逮,捕也。言罪之明白者則反而除之,吏之公正者則逮而治之也。《王莽傳》:「莽遣三公大夫逮治黨與。」隷書「建」字或作「」,見漢《北海相景君銘》《郎中鄭固碑》。與「逮」相似,故「逮」譌作「建」。

媠出

「悉罷北宫私奴車馬媠出之具」。師古曰:「『媠』亦『惰』字耳。惰出,惰游也。」宋祁曰:「姚本『媠』作『姷』,音又,耦也。蕭該《音義》亦作『姷』,音『侑』。」念孫案:「媠出」二字義不相屬,師古强訓爲「惰游」,非也。當依蕭該本作「姷出」。《説文》:「姷,耦也。從女,有聲。讀若『祐』。」或從「人」作「侑」。然則姷岀者,耦出也。車馬耦出,謂與北宫私奴共乘車馬而出也。上文云「陛下挺身晨夜,與羣小相隨,閔免遁樂,晝夜在路」,故此云「絶羣小之私客,悉罷北宫私奴車馬姷出之具」也。「姷」與「媠」字相似,世人多見「媠」,少見「姷」,故「姷」譌爲「媠」矣。

貫行

「以次貫行,固執無違」。師古曰:「貫,聯續也。謂上所陳衆條諸事,宜次第相續行之,不當更違異也。」念孫案:「貫」可訓爲「聯」,不可訓爲「續」。今案:「貫行」猶言「服行」,謂以次服行之也。《後漢書·光武十王傳》「奉承貫行」,義與此同。《爾雅》曰:「服、貫,事也。」《廣雅》曰:「服、貫,行也。」是「貫」與「服」、「行」同義。《論語·衞靈公篇》:「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里仁篇》:「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以貫之」即「一以行之」也。

三朝之會 燕告急齊

「今年正月己亥朔,日有食之,三朝之會」。師古曰:「歲、月、日,三者之始,故云『三朝』。」念孫案:「三朝」上原有「於」字,於,猶在也,言日食在三朝之會也。今脱去「於」字,則上下義不相屬。《後漢書·班固傳》注、《文選·東都賦》注、鮑照《數詩》注引此竝作「日有食之於三朝之會」。又《匈奴傳》「山戎伐燕,燕告急齊」,「齊」上亦脱「於」字。《太平御覽·四夷部二十一》引此有「於」字,《史記》同。

法岀而後駕

「願陛下保至尊之重,秉帝王之威,朝覲法出而後駕,陳兵清道而後行」。念孫案:「法出而後駕」當作「法駕而後出」,謂法駕既具而後出也。如淳注《文帝紀》曰:「法駕者,侍中驂乘,奉車郎御,屬車三十六乘。」今本「駕岀」二字互誤,則文不成義。《漢紀·孝成紀》正作「朝覲法駕而後出」。

專攻

「前後所上四十餘事,略相反覆,專攻上身與後宫而已」。念孫案:「攻」字義不可通,「攻」當爲「政」,字之誤也。「政」與「正」同。正,諫也。《景十三王傳》云廣川王去師「數諫正去」,《王吉傳》云「忠直數諫正」,《鮑宣傳》云「唐林數上疏諫正」,《吕氏春秋·慎大篇》云「不可正諫」,《説文》作「証」,云「諫也」,《齊策》云「士尉以証靖郭君」。言永所諫正者,唯在上身與後宫而已,不言王氏專權之事也。《漢紀》正作「正上身與後宫」。

奥内

「所白奥内,唯深察焉。」師古曰:「奥内,室中隱奥之處也」。念孫案:「奥」亦内也。奥内,猶隱奥也。謂所言隱奥,唯將軍深察之,非謂「室中隱奥之處」也。《堯典》「厥民奥」,今本作「隩」,乃衛包所改,《尚書撰異》已辯之。《書大傳》「壇四奥」,鄭注竝云「奥,内也」。昭十三年《左傳》「國有奥主」,正義曰:「奥主,國内之主。」字或作「隩」,《周語》「宅居四隩」,韋注云:「隩,内也。」是「奥」、「内」二字同義。《爾雅》:「厓内爲隩。」《釋文》烏到、於六二反。「隩」與「奥」亦同義。

文母

「雖有文母之德,必繫於子」。師古曰:「文母,文王之妃大姒也。」劉奉世曰:「文母,文王之母也,所謂『繫於子』也。何預大姒?」引之曰:文母,謂文德之母,非因文王而稱之。劉説非也。辯見《經義述聞》「亦右文母」下。

何武王嘉師丹傳

學宫

「行部,必先即學宫見諸生」。師古曰:「學宫,學舍也。」念孫案:正文、注文之「學宫」,景祐本、毛本皆作「學官」,是也。《賈誼傳》「學者所學之官也」,注曰:「官,謂官舍。」《韓延夀傳》「脩治學官」,注曰:「學官,謂庠序之舍也。」《文翁傳》「脩起學官」,注曰:「學官,學之官舍也。」此傳注亦云「學舍」,則正文本作「學官」明矣。舊本《北堂書鈔·設官部二十四》陳禹謨本改「官」爲「宫」。《藝文類聚·職官部六》《太平御覽·職官部五十四》引此傳竝作「學官」。

此人

「此人顯於世者,何侯力也」。念孫案:「此人」當作「此四人」,謂兩龔、兩唐也。見上文。今本脱「四」字,則文義不明。

不宜

「往時孝惠、孝昭,少主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權,幾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無嗣,方當選立親近輔幼主,不宜令異姓大臣持權,親疎相錯,爲國計便」。師古曰:「異姓,謂非宗室及外戚。」宋祁曰:「南本徐鍇去『不』字。予據顔注,去之爲允。」劉敞曰:「《周禮》『時揖異姓』,異姓,婚姻也,正謂外戚耳,恐不當去『不』字。」念孫案:宋説是,劉説非也。下文云「親疎相錯,爲國計便」,「便」字正承「宜」字而言。若作「不宜」,則與下文義不相屬,「不」字乃後人妄加之耳。《漢紀》作「今不宜置異姓大臣持權,親疎相錯,爲國計不便」,兩「不」字皆後人妄加。外戚親而異姓疎,故曰「宜令異姓大臣持權,親疎相錯,爲國計便」。然則「異姓」非謂外戚也。故顔注曰「異姓,謂非宗室及外戚」。下文云「於是武舉公孫禄,而禄亦舉武」,武與禄皆異姓而非外戚,是其明證矣。《翼奉傳》云「今左右亡同姓,獨以舅后之家爲親,異姓之臣又疏,二后之黨滿朝」,此「異姓」亦非指外戚。劉引《周官》「時揖異姓」,非此所謂「異姓」也。此所謂「異姓」乃《周官》所謂「庶姓」耳。《太平御覽·治道部十一》引此正作「宜令異姓大臣持權」。

光禄大夫龔勝 勝獨以爲

「事下將軍中朝者。光禄大夫孔光、左將軍公孫禄、右將軍王安、光禄勳馬宫、光禄大夫龔勝劾嘉迷國罔上不道,請與廷尉雜治。勝獨以爲嘉坐薦相等,罪微薄,今本脱「罪」字,依《漢紀》補。以應迷國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念孫案:「劾嘉」之上不當有「光禄大夫龔勝」六字,下文「勝獨以爲」上當有「光禄大夫龔」五字。此謂諸臣皆劾嘉迷國罔上,而光禄大夫龔勝獨以爲不然,故師古曰「孔光以下衆共劾嘉,而勝獨爲異議也」。若「劾嘉」上有「光禄大夫龔勝」六字,則與「勝獨以爲」之語相反。校書者不知此六字之爲衍文,反删去下文之「光禄大夫龔」五字,斯爲顛倒矣。《漢紀·孝哀紀》云「事下將軍中朝者,皆劾嘉迷國罔上不道。光禄大夫龔勝獨以爲嘉坐薦相等,罪微薄,應以迷國罔上不道,不可以示天下」,足正今本之誤。又《龔勝傳》云:「左將軍公孫禄、司隷鮑宣、光禄大夫孔光等十四人,皆以爲嘉應迷國不道法。勝獨曰:『嘉舉相等,過微薄。』」尤足與此傳互相證明。

尊卑

「今定陶共皇大后、共皇后……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大皇大后竝,非所以明尊卑亡二上之義也」。念孫案:「卑」字涉上文兩「尊卑」而衍。此言傅昭儀、丁姬不得與元后竝尊,故曰「尊無二上」。語出《曾子問》《坊記》。「尊」下不當有「卑」字。《通典·禮三十二》《通鑑·漢紀二十五》皆無「卑」字。

楊雄傳

段氏若膺曰:「『贊曰:雄之自序云爾』乃總上一篇之辭,故師古注曰『自《法言》目之前,皆是雄本自序之文也』。《漢書》記雄之年夀卒葬,皆於贊中補載,而不繫諸傳,與他篇體例不同,則傳文爲錄雄自序不增改一字無疑。唐初自序已無單行之本,師古特就贊首一語明之。劉貢父《漢書注》云:『楊氏兩族,赤泉氏從「木」,子雲自敘其受氏從「扌」,而楊修書稱「修家子雲」,又似震族。』貢父所見雄自序必是唐以後僞作。雄果自序其受氏從『扌』不從『木』,《漢書音義》及師古注必載其説,何唐以前竝無此論,至宋而後有之?且班氏用序爲傳,但曰『其先食采於楊,因氏焉』。楊在河、汾之間,攷《左氏傳》,霍、楊、韓、魏皆姬姓國,而滅於晉。羊舌肸食采於楊,故亦稱『楊肸』。其子食我亦稱『楊石』。《漢書·地理志》『河東郡楊縣』,應仲遠謂即楊侯國。説《左傳》《漢書》家未有謂其字從『手』者,則雄何得變其受氏之始而從『手』也?修與雄姓果不同字,斷不曰『修家子雲』,以啟臨淄侯之笑,修語正可爲辨僞之一證矣。作僞《自序》者殆因班《傳》無『它楊於蜀』一語,不知師古注但云『蜀諸姓楊者皆非雄族』,不云諸姓楊者皆從『木』,與雄從『扌』異也。《廣韻》『揚』字注不言姓,『楊』字注則云『姓,岀弘農、天水二望,本自周宣王子尚父,幽王邑諸楊,號曰「楊侯」,後并於晉,因爲氏。』然則姓有『楊』而無『揚』甚明。今貢父所見僞《自序》不知存否,而據班贊知班《傳》之外别無《自序》,其謂雄姓從『手』者,僞説也。」念孫案:若膺之論至確。景祐本、汪本、毛本「楊」、「揚」二字雜岀於一篇之中,而明監本則皆改爲「揚」。其分見於各志各傳者,五行、地理、藝文三《志》,趙充國、谷永、游俠、匈奴、元后五《傳》及《敘傳》,又劉向、馮唐、司馬相如、司馬遷、東方朔五《傳贊》,《趙尹韓張兩王傳贊》、《王貢兩龔鮑傳序》。景祐本、汪本、毛本從「木」者尚多,而監本則否。余考漢《郎中鄭固碑》云「君之孟子有楊烏之才」,「烏」即雄之子也,而其字從「木」,則雄姓之不從「手」益明矣。

反離騷

「迺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名曰『反離騒』,又旁《離騷》作重一篇,名曰《廣騷》」。念孫案:「反離騷」,「離」字涉上下文而衍。下文「獨載反離騷」同。曰《反騷》,曰《廣騷》,其篇名皆省一「離」字。《後漢書·梁竦傳》「感悼子胥、屈原以非辜沈身,乃作《悼騷賦》」,《應奉傳》「追愍屈原,因以自傷,著《感騷》三十篇」,篇名皆省一「離」字,義與此同也。《文選·頭陀寺碑文》注引作「反離騷」,「離」字亦後人依誤本《漢書》加之。其《魏都賦》注、《贈秀才入軍詩》注、《陳情表》注、《與稽茂齊書》注、《運命論》注、《辯命論》注皆引作「反騷」。又《水經·江水》注、《後漢書·馮衍傳》注、舊本《北堂書鈔·藝文部八》、陳禹謨本加「離」字。《藝文類聚·雜文部二》、《白帖》六十五、八十六、《太平御覽·文部十二》《百卉部三》亦皆引作「反騷」。吴氏《刊誤補遺》引此作「反騷」,則吴所見本尚無「離」字。

畔牢愁

「又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李奇曰:「畔,離也。牢,聊也。與君相離,愁而無聊也。」念孫案:如李説,則「畔牢愁」三字義不相屬。訓「牢」爲「聊」,而又言「無聊」,義尤不可通。余謂「牢」讀爲「懰」,《廣韻》:「懰,力求切,也。」《廣雅》曰:「,憂也。」是「懰」爲「憂」也。《集韻》:「懰慄,憂也。」《外戚傳》「懰慄不言」,師古曰:「懰慄,哀愴之意也。」義竝相近。「牢」字古讀若「劉」,説見《古韻標準》。故與「懰」通。「牢」、「愁」,疊韻字也。畔者,反也。或言「反騷」,或言「畔牢愁」,其義一而已矣。

天軌之不辟

「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絜而離紛」。師古曰:「天軌,猶言天路。辟,開也。離,遭也。紛,難也。言天路不開,故使純善貞絜之人遭此難也。」念孫案:天軌,猶天道也。《周語》及《淮南·本經篇》注竝曰:「軌,道也。」辟,明也。見《王制》、《祭統》及《洪範五行傳》注。言天道不明,故使純絜之人遭此難也。若云天路不「開」,則去遭難之意尚遠。

竢慶雲而將舉

「《反離騷》曰:『懿神龍之淵潛兮,竢慶雲而將舉。』」念孫案:龍潛於淵,得雲而舉,不必「竢慶雲」也。竢慶雲而將舉,本作「慶竢雲而將舉」,此後人不知「慶」之讀爲「羌」,而妄改之耳。王逸注《離騷》曰:「羌,楚人語辭也。」「羌」與「慶」古字通。後《甘泉賦》曰「厥高慶而不可虖疆度」,《敘傳〈幽通賦〉》曰「慶未得其云已」,師古竝云:「慶,發語辭,讀與『羌』同。」晉灼曰「龍竢風雲而後升」,師古曰「龍潛居待雲」,皆但言「雲」而不言「慶雲」,則「慶」爲語辭明矣。又下文「慶天顇而喪榮」,張晏曰:「慶,辭也。」師古曰:「慶,亦與『羌』同。」明汪文盛本如此。監本改「亦」爲「讀」,非是。亦者,承上之辭,然則此注内本有「『慶』與『羌』同」之文,而後人妄删之也。宋祁説此句云:「蕭該《音義》曰:『慶,音羌。』今《漢書》亦有作『羌』字者。」此尤其明證矣。

引之曰:杜鵑一名「鷤」,一名「買」,一名「子鳺」。鷤,一作「鵜鴂」,一作「鶗鴂」。《楚辭·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王注曰:「鵜鴂,一名『買』,常以春分鳴。」《反騷》「徒恐鷤之將鳴兮」,服虔曰:「鷤,一名『鶪』,伯勞也。順陰氣而生,賊害之鳥也。」王逸以爲春鳥,謬也。見《文選·思玄賦》注。案,服意蓋謂春分之時,衆芳始盛,不得言「百草不芳」,因以爲五月始鳴之「鶪」,五月陰氣生,故百草爲之不芳也。今案,《離騷》言此者,以爲小人得志,則君子沈淪;野鳥羣鳴,則芳草衰謝。此乃假設爲文,不必實有其事,亦如《九章》云「鳥獸鳴以號羣兮,草苴比而不芳」,豈謂鳥獸羣號之時實有不芳之草哉!若然,則子鳺争鳴而衆芳歇絶,可無以「春鳥」爲疑矣。況「鷤」、「杜鵑」一聲之轉,方俗所傳,尤爲可據,《玉篇》:「鷤,又名杜鵑。」《思玄賦》注引《臨海異物志》曰:「鶗鴂,一名杜鵑,至三月鳴,晝夜不止。」宋祁《筆記》引蕭該《漢書音義》曰:「蘇林『鷤』音『殄絹』。」是「」、「鵑」同聲也。子鳺,《太平御覽》引《蜀王本紀》作「子」,《華陽國志》作「子鵑」。「子」之爲「子鵑」,猶「鷤」之爲「杜鵑」矣。故《廣雅》亦以「鷤」爲「子鳺」也。而師古注《漢書》乃牽就其説,云「鷤常以立夏鳴,鳴則衆芳將歇」,張衡《思玄賦》舊注則云「鶗鴂以秋分鳴」。《廣韻》又云「鶗鴂春分鳴則衆芳生,秋分鳴則衆芳歇」,此皆於王、服兩家之説不能決定,故爲游移兩可之詞,而不知鷤春月即鳴,不得遲至立夏;物候皆記其始,又不得兼言「秋分」也。

雄鴆

「抨雄鴆以作媒兮,何百離而曾不壹耦」。師古曰:「《離騷》云『吾令鴆爲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鴆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故云『百離不一耦』也。」宋祁曰:「鴆,江南本作『鳩』,監本作『鴆』,今從監本。」念孫案:宋校非也。《離騷》本作「雄鳩」,此文及注亦本作「雄鳩」。《離騷》先言「鴆」而後言「雄鳩」。此文但言「雄鳩」,又云「百離而曾不壹耦」,則不言「鴆」而「鴆」在其中,故注必兼引「鴆」與「雄鳩」,而其義乃全。而監本作「雄鴆」,即因注内「鴆」字而誤。雄鳩善鳴,故曰「雄鳩之鳴逝兮」,《淮南·天文篇》亦云「雄鳩長鳴」。若作「雄鴆」,則非其指矣。徧考諸書亦無「雄鴆」之文。子京不察,且并改注文之「雄鳩」爲「雄鴆」,則豈有上言「鴆」而下又言「雄鴆」者乎?弗思甚矣。

八神

「《甘泉賦》:『八神奔而警蹕兮。』」師古曰:「自『招摇』至『獝狂』,凡八神也。」劉攽曰:「此八神,齊之八神也。」劉奉世曰:「擊而岀之,固非八神也。蓋自有八神耳。」《文選》李善注曰:「《漢書·武紀》曰『用事八神』,文穎曰:『八方之神也。』」念孫案:李説是也。《萬石君傳》「巡方州,禮嵩嶽,通八神以合宣房」,亦謂八方之神也。孟康曰:「八神,《郊祀志》『八神』也。」師古曰:「此説非也。自言致禮中岳,通敬八神耳。」《楚辭·九歎》「合五嶽與八靈」,王注亦云:「八靈,八方之神」。

「柴虒參差,魚頡而鳥」。師古曰:「頡,上下也。,胡岡反。」《文選》李善注云:「頡,猶頡頏也。」念孫案:者,「胻」之譌。「胻」字古讀胡岡反,《史記·龜策傳》「壯士斬其胻」,與「狂」爲韻。故借爲「頡頏」之「頏」。不知何時「肉」旁譌作「目」旁,而《集韻·十一唐》遂收入「」字矣。《説文》《玉篇》《廣韻》皆無「」字。

唐其壇曼

「平原唐其壇曼兮」。鄧展曰:「唐,道也。」師古曰:「言平原之道,壇曼然廣大。」念孫案:訓「唐」爲「道」,雖本《爾雅》,然「平原道其壇曼」,殊爲不詞。今案,唐者,廣大之貌。唐其者,形容之詞。既言「唐」而又言「壇曼」者,言重詞複以形容之。若上文言「灕乎幓纚」矣。《説文》曰:「唐,大言也。」《白虎通義》曰:「唐,蕩蕩也。蕩蕩者,道德至大之貌也。」是「唐」爲廣大之名。

「離宫般以相燭兮」。應劭曰:「言秦離宫三百,武帝復往往脩治之。」師古曰:「往往,言所往之處則有之。」《文選》李善注曰:「往往,言非一也。」念孫案:李説是。

柍桭

「列宿乃施於上榮兮,日月纔經於柍桭」。服虔曰:「柍,中央也。桭,屋梠也。」師古曰:「柍音鞅。」今本「鞅」譌作「央」。考《玉篇》《廣韻》《集韻》《類篇》,「柍」字俱無「央」音。宋祁引蕭該《音義》:「柍,於兩反。」李善《文選注》同,今據以訂正。念孫案:「柍」當作「央」,今作「柍」者,因「桭」字而誤加「木」旁耳。凡字有上下相因而誤者,如「璿機」之爲「璿璣」,「鳳皇」之爲「鳳凰」,「窀夕」之爲「窀穸」,「展轉」之爲「輾轉」,「蓑笠」之爲「簑笠」,「畎畝」之爲「畝」,皆「柍桭」之類也。「桭」與「宸」同,《説文》:「宸,屋宇也。」即服注所謂「屋梠」。鄭注《士喪禮》曰:「宇,梠也。」即今人所謂「屋檐」。央桭,謂半檐也。日月纔經於半檐,極言臺之高也。「央桭」與「上榮」相對爲文,則「央」字不當作「柍」。服虔訓爲「中央」,則所見本亦必作「央」也。蕭該《音義》曰:「柍,於兩反。」則所見本已譌作「柍」矣。《西京賦》曰「消雰埃於中宸,集重陽之清澂」,彼言「中宸」,猶此言「央桭」,則「央」之不當作「柍」益明矣。《魏都賦》「旅楹閑列,暉鑒柍桭」,張載曰:「柍,中央也。」則其字亦必作「央」,今本作「柍」亦是傳寫之誤。《説文》:「柍,柍梅也。於京切。」《玉篇》「於兩切」,此即《爾雅》所謂「時英梅」者也,與「央桭」之義無涉。《集韻》:「柍,屋中央也。」則爲誤本《漢書》所惑矣。

穆羽相和

「陰陽清濁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調琴」。張晏曰:「聲細不過羽,穆然相和也。」引之曰:羽聲「穆然相和」,不得謂之「穆羽」。且於五音之中獨言「羽」,則「相和」之義不著,張説非也。今案,「和」讀「唱和」之「和」。穆,變音也。羽,正音也。《淮南·天文篇》説律曰:「徵生宫,宫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主姑洗,今本「主」譌作「生」,辯見《淮南》。姑洗生應鍾,不比於正音,今本脱「不」字,辯見《淮南》。故爲和。此「和」字讀「和睦」之「和」。下凡言「和穆」者竝同。應鍾生蕤賓,不比於正音,故爲繆。」「繆」與「穆」同。和穆,謂變宫、變徵也。「穆」在變音之末,言「穆」而「和」可知矣。「羽」在正音之末,言「羽」而「宫」「商」「角」「徵」可知矣。變聲與正聲相應,故曰「穆羽相和」。「唱和」之「和」。以律管言之,則變宫爲「和」,變徵爲「穆」;以琴弦言之,則當以少宫爲「和」,少商爲「穆」。琴有「和」、「穆」二音,而風聲似之,故曰「穆羽相和,若夔、牙之調琴也」。

熛訛碩麟

「炎感黄龍兮,熛訛碩麟」。師古曰:「言光炎熛盛,感神物也。訛,化也。熛音必遥反。」《文選》李善本「炎」作「焱」,注曰:「言焱熛熾盛,感動神物也。《字林》曰:『焱,火光也。』《爾雅·釋草》釋文引《字林》「弋劍反」。《説文》曰:『熛,火飛也。』毛萇《詩傳》曰:『訛,動也。』」念孫案:李説是。

爪華蹈衰

「《河東賦》:『秦神下讋,跖魂負沴;河靈矍踼,爪華蹈衰。』」服虔曰:「沴,河岸之坻也。」晉灼曰:「沴,渚也。」蘇林曰:「華,華山也。衰,衰山也。」宋祁曰:「江鄰幾云:『趙師民指中條山曰:「此所謂襄山,楊雄賦『爪華蹈襄』。」檢余靖初校《漢書》監本作「衰」。馳介問之,云「據《郊祀志》,『衰』字誤矣。」』《郊祀志》云:『自華以西,名山七。華山,薄山。薄山者,襄山也。』《史記·封禪書》卻作『衰山』。徐廣云:『蒲坂縣有衰山。』則知二字紛錯久矣。又衰,一本作『』。蕭該《音義》曰:『該案,《説文》《字林》竝無「」字,未詳其音,請俟來哲。』李善注《西京賦》引《河東賦》云:『河靈矍踼,掌華蹈衰。』」念孫案:「衰」與「沴」爲韻,則作「衰」者是也。今當先審定「沴」字之音,則「衰」、「襄」二字之孰是孰非,不辯而自明。案:《秦風·蒹葭篇》「宛在水中坻」,毛傳曰:「坻,小渚也。」「坻」與「沴」同字,故晉灼訓「沴」爲「渚」。李善注《南都賦》引郭璞《上林賦》注曰:「坻,岸也。」「坻」與「沴」同字,故服虔訓「沴」爲「河岸之坻」。張衡《思玄賦》曰「伏靈龜以負坻」,此賦曰「跖魂負沴」,「負沴」即「負坻」,此尤其明證也。「沴」字從「」得聲,古音在諄部。「沴」又爲「災沴」之「沴」。《漢書·孔光傳》「六沴之作」,宋祁曰:「韋昭云:『沴,謂皇極五行之氣相沴戾不和。音持軫反。』」服虔曰:「沴音戾。」案:韋昭音「持軫反」,則在諄部。服虔音「戾」,則又在脂部。「坻」字從「氐」得聲,古音在脂部。脂部之音多與諄部相通,故從「氐」之字亦與從「」之字相通。《曲禮》「畛於鬼神」,鄭注曰:「畛,或爲『祗』。」《小雅·無將大車篇》曰「無思百憂,祇自疷兮」,《思玄賦》曰「思百憂以自疹」,「自疹」即「自疷」,是其證也。然則「負沴」之「沴」,古讀若「坻」,故與「衰」爲韻,若改「衰」爲「襄」,則與「沴」字不協。余靖初校本作「衰」是也。蕭該所見一本作「」者,雖非正體,然加「山」作「」,則其字之本作「衰」明矣。《郊祀志》作「襄」者,傳寫誤耳,未可引以爲據。宋祁所引《封禪書》及《西京賦》注竝作「衰」,而今本皆作「襄」,則又後人據《郊祀志》改之也。《封禪書》正義尚作「衰」,音色眉反,則「襄」字爲後人所改無疑。《義門讀書記》云,從汲古後人得小字宋本《史記》,「襄」字正作「衰」。《水經·河水注》引《封禪書》《河東賦》竝作「襄」,恐亦後人所改。

驂服

「麗鉤芒與驂蓐收兮,服玄冥及祝融」。宋祁曰:「『驂』字可删,『服』字當作『驂』。」念孫案:宋説是也。麗鉤芒與蓐收,所謂「兩服上襄」也。驂玄冥及祝融,所謂「兩驂鴈行」也。顔注「麗,竝駕也」,是釋上句,「驂,三馬也」,是釋下句。「言皆役服」,是總釋二句之義,而正文内本無「服」字也。今本「驂」誤作「服」,而上句又衍一「驂」字,則上句文不成義,且與下句不對矣。

豈或

「《羽獵賦》:『或稱戲農,豈或帝王之彌文哉?』」師古曰:「設或人云,言儉質者皆舉伏羲、神農爲之首,是則豈謂後代帝王彌加文飾乎?」念孫案:師古以「豈謂」二字代「豈或」,非也。或者,有也。「或」與「有」聲相近,義相同,而字亦相通,説見《釋詞》。言伏羲神農豈有後世帝王之彌文哉?

數千萬里

「蕭條數千萬里外」。念孫案:「萬」字後人所加,《文選》無。

列眥

「逢蒙列眥」。師古曰:「列,整也。」蕭該曰:「案:《淮南》曰:『瞋目裂眥。』《泰族篇》」念孫案:蕭説是也。《韓彭英盧吴傳贊》「咸得裂土,南面稱孤」,《燕王劉澤傳》「裂十餘縣,王之」,《史記》「裂」竝作「列」。《内則》「衣裳綻裂」,釋文云:「裂,本又作列。」《艮》九三「列其夤」,《大戴記·曾子天圓篇》「割列禳瘞」,《管子·五輔篇》「大袂列」,《荀子·哀公篇》「兩驂列」,楊倞注:「『列』與『裂』同。」皆古「分裂」字也。《説文》:「列,分解也。」「裂,繒餘也。」義各不同,今則「分列」字皆作「裂」,而「列」但爲「行列」字矣。

光純天地 黎淳燿于高辛

「光純天地」。李奇曰:「純,緣也。」李善引《方言》曰:「純,文也。」念孫案:二李説皆非也。「純」讀曰「焞」,焞,明也。「光焞天地」猶言「光燿天地」也。《説文》:「焞,明也。」引《鄭語》「焞燿天地」。今本「焞」作「淳」,云:「夫黎爲高辛氏火正,以淳燿敦大,天明地德,光昭四海,故命之曰『祝融』。」韋注曰:「祝,始也。融,明也。」「焞」、「淳」、「純」古竝通用。《敘傳》「黎淳燿于高辛」,義與《鄭語》同。應劭訓「淳」爲「美」,亦失之。《太玄·玄測序》「盛哉日乎,丙明離章,五色淳光」,范望亦曰:「淳,明也。」

沈沈 噱虖紭中

「沈沈容容,遥噱虖紭中」。宋祁曰:「沈,蕭該本作『沇』,音餘水反。《文選》亦作『沇沇』。」念孫案:蕭本是也。「沇容」雙聲字,謂禽獸衆多之貌也。上文「萃傱允溶」,《文選》亦作「沇溶」,李善曰:「沇溶,盛多之貌也。《上林賦》曰『沇溶淫鬻』。沇,以水切。今本「水」譌作「永」,據《上林賦》注改。溶音容。」是其證。「沇」、「沈」草書相似,故「沇」譌爲「沈」。《史記·六國表》索隱「鱄音屬沇反」,今本「沇」譌爲「沈」。而師古無音,則所見本已作「沈」矣。

晉灼曰:各本「晉灼」作「師古」,案,下有「師古曰」,則此非師古之注。今據《文選注》改。「口之上下名爲『噱』,言禽獸奔走倦極,皆遥張噱吐舌於紭罔之中也。」師古曰:「噱音其略反。紭,古『紘』字。」念孫案:晉以口之上下爲「噱」,則「噱虖紭中」四字義不相屬,故又言「張噱吐舌」以曲通其義,殆失之迂矣。余謂「噱」讀爲「窮極倦」之「」,字本作「」,又作「」。《方言》曰:「,也。」「」與「倦」同。《説文》作「」。《玉篇》《廣韻》竝「其虐切」。《廣雅》曰:「疲、羸、劵、,極也。」「劵」亦與「倦」同。,曹憲音巨略、去逆二反。《司馬相如傳〈子虚賦〉》「徼受詘」,郭璞曰:「,疲極也。」《上林賦》「與其窮極倦,驚憚讋伏」,郭璞曰:「窮極倦,疲憊也。」。然則「遥噱虖紭中」,謂禽獸皆遥倦於羅網之中也。作「噱」者假借字耳。「」、「噱」竝音其略反,故字亦相通。

儲胥

「《長楊賦》:『木雍槍纍,以爲儲胥。』」蘇林曰:「木擁栅其外,又以竹槍纍爲外儲也。」師古曰:「儲,歭也。胥,須也。以木擁槍及纍繩連結以爲儲胥,言有儲蓄以待所須也。」宋祁曰:「黄朝英云:『漢武作儲胥館。「儲胥」猶言「皇居」也。不必言「有儲蓄以待所須」。《甘泉賦》云「近則洪崖、旁皇、儲胥、弩阹」,皆宫館名。』」念孫案:「儲胥」猶言「儲蓄」也。謂驅禽獸於阹中,外則木擁槍纍以爲儲蓄也。「儲胥」叠韻字。師古謂「有儲蓄以待所須」,分「儲胥」爲二義,已失之迂。若黄説以「儲胥」爲宫館名,則與「以爲」二字義不相屬,其失甚矣。

搟邑

「所麾城搟邑,下將降旗」。李奇曰:「搟,音『車幰』之『幰』。」師古曰:「搟,舉手擬之也。」《文選》「搟」作「摲」,李善曰:「《蒼頡篇》曰:『摲,拍取也。』」鄭玄《禮記注》曰:「摲之言芟也。」《禮器》「有摲而播也」注。《字林》曰:「摲,山檻切。」宋祁校《漢書》引韋昭曰:「摲,并也。音芟。」念孫案:「搟」當從韋本作「摲」。《玉篇》《廣韻》皆無「搟」字,蓋即「摲」字之譌。

平不險

「故平不險,安不忘危」。服虔曰:「,棄也。」師古曰:「,放也。不放心於險,言常思念也。」念孫案:「不棄險」、「不放險」於義皆有未安。若云「不放心於險」,則必加「心於」二字而其義始明矣。今案:「平不險,安不忘危」,「」亦「忘」也。「」讀曰「」,《廣雅》曰:「,忘也。」又曰:「,緩也。」高誘注《淮南·精神篇》曰:「,緩也。」是「」與「」通。

赤吾之族

「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師古曰:「見誅殺者必流血,故云『赤族』。」宋祁曰:「竇革云:『古人謂空盡無物曰「赤」,如「赤地千里」,《南史》稱「其家赤貧」是也。赤族,言盡殺無遺。師古注以爲流血赤其族,大謬。』」念孫案:顔説是也。上言「朱丹」,下言「赤」,其義一也。猶云「客徒欲赤吾之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耳。「赤」字正指血色言之,而竇乃以「空盡無物」爲「赤」,引「赤地」、「赤貧」爲證。夫「赤地千里」,謂徒有地在也,「其家赤貧」,謂其家一無所有,亦是徒有家在也。若「赤族」則非徒有族在之謂矣。以「赤地」、「赤貧」解「赤族」,所謂似是而非者也。

五剖

「往者周罔解結,羣鹿争逸,離爲十二,合爲六七,四分五剖,竝爲戰國」。宋祁曰:「剖,韋本作『』,匹力反。」念孫案:《文選》亦作「剖」。「剖」與「」義得兩通,然恐本是「副」字,而後人改之也。《説文》:「,判也。」又曰:「副,判也。」籀文作「疈」。《玉篇》「」、「副」竝普逼切。《大雅·生民篇》「不坼不副」,正義曰:「坼、副,皆裂也。」引《曲禮》「爲天子削瓜者,副之」是也。後人誤讀「副」爲去聲,遂不得其解,而改「副」爲「剖」耳。《匡謬正俗》曰:「副,本音普力反,義訓『剖劈』,後之學者但以爲『副貳』字,讀《詩》『不坼不副』,乃以朱點發『副』字。」而此字師古無音,則所見本已作「剖」矣。「副」與「」同音而俱訓爲「判」,故韋本作「」,若本是「剖」字,不得與「」通矣。且「結」、「逸」、「七」爲一韻,古音在質部。「副」、「國」爲一韻,古音在職部。若改「副」爲「剖」,則失其韻矣。《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人,坼副而産焉」,今本「副」作「剖」。《太平御覽·人事部二》引《史記》作「坼疈而生」。郭注《海内經》引《啟筮》曰「鮌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吴刀」,今本亦作「剖」。《初學記·武部》引《歸藏》曰「大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吕氏春秋·行論篇》亦曰「殛之於羽山,副之以吴刀」。皆後人不識古字而妄改之也。

徽以糾墨

「徽以糾墨,制以質鈇」。師古曰:「徽、糾、墨,皆繩也」。念孫案:師古訓「徽」爲「繩」,義本《坎》卦之「係用徽纆」,不知「徽以糾墨」與「制以質鈇」對文,則「徽」非「徽纆」之「徽」。今云「徽、糾、墨皆繩」,則是「繩以繩」也。今案,《廣雅》:「徽,束也。」「束以糾墨」猶言「係用徽纆」耳。《太玄·養》次七云「小子牽象,婦人徽猛」,猛,虎也。見范望注。是「徽」爲「束」也。《文選》李注引服虔曰:「徽,縛束也。」今本「徽」譌作「制」。應劭曰:「徽,音『以繩徽弩』之『徽』。」今本譌作「束以繩徽弩之『徽』」,據宋祁引蕭該《音義》改。則舊注皆不誤。下文「免於徽索」之「徽」乃訓爲「繩」耳。

雀 鳥 乘鴈 雙鳧

「譬若江湖之雀,勃解之鳥,乘鴈集不爲之多,雙鳧飛不爲之少」。應劭曰:「乘鴈,四鴈也。」師古曰:「『雀』字或作『厓』,『鳥』字或作『島』,其義兩通。」臧氏玉林《經義雜記》曰:「古『島』字有通借作『鳥』者,《書·禹貢》『鳥夷』,孔讀『鳥』爲『島』可證。此言江湖之厓,勃解之島,其地廣闊,故鴈鳧飛集,不足形其多少。子雲借『鳥』爲『島』,淺者因改『厓』作『雀』以配之,師古不能定,因謂『其義兩通』也。若此文先言『雀』、『鳥』,則下文之『乘鴈』、『雙鳧』爲贅語矣。《文選》載此正作『江湖之崖,渤澥之島』。」念孫案:臧説是也。又案:應以「乘鴈」爲「四鴈」,非也。「雙鳧」當爲「隻鳧」,「乘鴈」、「隻鳧」謂一鴈一鳧也。子雲自言生逢盛世,羣才畢集,有一人不爲多,無一人不爲少,故以一鳥自喻,不當言「四鴈」、「雙鳧」也。「乘」之爲數,其訓不一。有訓爲「四」者,若經言「乘馬」、「乘禽」、「乘矢」、「乘壺」、「乘皮」之屬是也。有訓爲「二」者,《廣雅》曰:「雙、耦、匹、乘,二也。」《淮南·泰族篇》曰:「《關雎》興於鳥而君子美之,爲其雌雄之不乘居也。」今本「乘」譌作「乖」,辯見《淮南》。《列女傳·仁智傳》曰:「夫雎鳩之鳥,猶未見其乘居而匹處也。」是「乘」又訓爲「二」也。有訓爲「一」者,《方言》曰:「絓、挈、、介,特也。楚曰『』,晉曰『絓』,秦曰『挈』。物無耦曰『特』,嘼無耦曰『介』,飛鳥曰『隻』,今本「隻」作「雙」,義與上文不合,乃後人所改。辯見《方言疏證補》。鴈曰『乘』。」《廣雅》曰:「乘、壹,弌也。」弌,古「一」字。《管子·地員篇》曰「有三分而去其乘」,尹知章曰:「乘,三分之一也。」是「乘」又訓爲「一」也。「乘鴈」、「隻鳧」即《方言》所謂「飛鳥曰『隻』,鴈曰『乘』」矣。應仲遠但知「乘」之訓爲「四」,而不知其又訓爲「一」,故以「乘鴈」爲「四鴈」,後人又改「隻鳧」爲「雙鳧」以配「四鴈」,殊失子雲之旨。《文選》作「雙鳧」亦誤。李善注引《方言》「飛鳥曰『雙』,四鴈曰『乘』」,四字亦後人所加,《方言》無「四」字。

頷頤

「蔡澤頷頤折頞」。師古曰:「頷,曲頤也。音欽。」宋祁曰:「頷,一作『顉』。蕭該《音義》作『顩』。韋昭曰:『曲上曰「顩」。』該案,《字林》曰:『顩,狹面鋭頤之貌也。』《倉頡篇》亦云。」念孫案:作「顉」者正字,作「顩」者借字,作「頷」者譌字也。注内「頷」字同。《玉篇》「顉」音欽,「曲頤也」,《廣韻》及殷敬順《列子·湯問篇》釋文竝同。音義與師古同。上文「蔡澤雖噤吟」,師古曰:「噤吟,顉頤之貌。」其字正作「顉」。故知此「頷」字爲「顉」字之譌。《玉篇》《廣韻》「頷」字皆無「欽」音。《集韻》:「顉,袪音切,曲頤也。或作『頷』。」此即惑於俗本《漢書》而誤。《文選》作「顩」,《後漢書·周燮傳》「燮生而欽頤折頞」,皆「顉」之借字。

浡滃雲

「《解難》:『泰山之高,不嶕嶢則不能浡滃雲而散歊烝。』」師古曰:「浡,盛也。各本「浡」下衍「滃」字,今删。滃,雲氣貌。」念孫案:「浡滃雲」與「散歊烝」對文,則「浡」當訓爲「作」。《孟子》:「天油然作雲。」《爾雅》「浡,作也」,郭注曰:「浡然興作貌。」字或作「悖」,又作「勃」。莊十一年《左傳》「其興也悖焉」,《孟子·梁惠王篇》「則苗浡然興之矣」,《莊子·天地篇》「則勃然作色」,皆興作之貌。

「獿人亡,則匠石輟斤而不敢妄斲」。服虔曰:「獿,古之善塗塈者也。施廣領大袖以仰塗,而領袖不污,有小飛泥誤著鼻,因令匠石揮斤而斲,知石之善斲,故敢使之也。」師古曰:「『塈』則今之『仰泥』也。獿,抆拭也。故謂塗者爲『獿人』。獿音乃高反,又乃回反。」「乃高反又」四字乃後人所加,辯見下。念孫案:「獿」當作「」。《説文》:「,今本譌作「」。《玉篇》《廣韻》同。墀地。《説文》:「墀,涂地也。」「涂」與「塗」同,故服注訓爲「塗塈」。巾之。此即師古所謂「抆拭」。從巾,聲,「」,籒文「婚」字。今本「」譌作「夒」。讀若『水温』。」「」字注云:「安,温也。」《玉篇》「奴旦切」。徐鉉依《唐韻》「乃昆切」。《玉篇》奴回、奴昆二切。《廣韻》乃回、乃案二切。《廣雅》曰:「墀、塈、,塗也。」今本「」字亦譌作「」。「」字曹憲音「奴回」。《鹽鐵論·散不足篇》曰「富者堊壁飾」,今本「」譌作「憂」。《莊子·徐無鬼篇》「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釋文曰:「郢人,《漢書音義》作『人』,今本「」譌作「懮」。服虔云:此下引服注與今本同。『音「温」。』今本脱「」字。近時盧氏紹弓刻本改「音温」爲「音鐃」,大謬。韋昭『乃回反』。」以上《莊子釋文》。要而論之,此字本作「」,從巾聲,非從夒聲,音乃昆、乃回二反,非音乃高反。,籒文「婚」字,故「」從其聲而讀乃昆反。《車部》之「」字亦從聲而讀若「閔」,是其例也。許、服竝讀「」爲「温」,與「乃昆」之音相近。韋讀乃回反,則師古之音所本也。《廣韻》「乃昆」之音在魂部,「乃回」之音在灰部,古音魂、灰二部多相轉,故「」字亦兼「乃昆」、「乃回」二音。若「夒」字則在豪部,音乃高反,與「」字之音迥不相涉。祇以世人多見「夒」,少見「」,故《漢書》《説文》、《廣雅》之「」字遂譌爲「」,與諧聲之理不合。然《玉篇》音奴回、奴昆二切,曹憲音「奴回」,師古音「乃回」,則字雖譌而音尚未譌也,不知《漢書》「」字何時又譌而爲「獿」,後人不察,遂增「乃高」一音於「乃回」之上,以從「獿」字之音,則誤之又誤矣。案《説文》:「獿,獿也。從犬夒聲。女交切。」《玉篇》「獿」與「猱」同,「獸也」,乃刀切。此與「乃昆」、「乃回」二反之「」字訓爲「塗塈」者,截然兩字。今服讀若「温」而訓爲「塗塈」,顔音乃回反而訓爲「抆拭」,明是「」字,非「獿」字也。何得加以「乃高」之音乎?且「獿」字本無「乃回」之音,亦不得云「又乃回反」也。《玉篇》《廣韻》「獿」字皆無「乃回」之音。《集韻·上平聲·十五灰》「獿,奴回切,古之善塗塈者」,《下平聲·六豪》「夒,奴刀切,《説文》『貪獸也』。或作『獿』。一曰:獿,善塗塈者。」此皆惑於俗本《漢書》而誤。今本《莊子釋文》引《漢書》作「懮」,其「心」旁即「巾」旁之譌,然則《漢書》「」字之從巾不從犬甚明。今改「獿」爲「」,以正其字;削去「乃高反」,以正其音。而正文、注文乃各還其舊矣。

「大氐詆訾聖人,即爲怪迂,析辯詭辭,以撓世事」。宋祁曰:「司馬温公云:『「大氐」下脱「不」字』。」念孫案:司馬説非也。即,猶或也,「或爲怪迂,析辯詭辭」也。師古注不誤,但未釋「即」字耳。「即」與「或」古同義,説見《釋詞》。

哲民情

「中和之發,在於哲民情」。師古曰:「哲,知也。「知」讀如字。」宋祁曰:「司馬温公云:『「哲」當作「晢」,晢,明也。言將發中和之政,在先明民情。』」念孫案:顔説是也。吴祕注亦云:「《五行傳》曰:『哲,知也。』」中和之發,則民之情僞無不先知。古書皆訓「哲」爲「知」,不當改爲「晢」。説見《法言·開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