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佛教宗派的创造

纪元三四世纪之时,佛教已盛行于中国,但当时信徒精力大半消费于移译经典,消化未遑,况云创造。到五世纪以后,佛教的翻译已渐次完备,学者研究的风气已盛开,咀嚼消化,逐渐成熟,以中华民族的天才,接收了这一份丰富的礼物,自然会另外创出一种新的融化物了。从五世纪(南北朝初)起,到七世纪(唐初)止,这三百年之中,可以说是中华新佛教建设的时代,这些新建设的佛教,虽然蒙着佛教的面目,其实已是中国化的佛教,在学风上,态度上,内容问题上,都与印度本来的佛教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中、印两枝文化结合以后的新产物,这真是思想史上可以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如今依这些新宗派创立的次第,分别叙述如下:

一、净土宗 净土宗系由菩提流支传入中国,但至其弟子昙鸾始发扬光大。在昙鸾以前,已有慧远在庐山结莲社,刘遗民等十八人都来入社,也为本宗的先声。这一宗虽云以《无量寿》等三经一论为根据,其实是不立文字,但以念佛为方便法门,于思想上无大根据。又这一派的修持方法与天台宗相似,同以“观”字入手,创莲社的慧远也就是天台宗的远祖,因此我们可以说净土就是天台宗的一个别支,后来才各自独立发展的。

二、天台宗 天台宗是中国自创的第一个大宗,开创人名叫智顗,时代约当陈、隋之际。这时候龙树一派的空宗与无著世亲一派的有宗正在论争不绝之际,天台宗出来创立判时判教之说,以中道为最后究竟,非空非有,不即不离,虽然根本上仍毗于空宗,但已算调和于二派之间了,这是天台宗在当时唯一的价值。至于在修持的方法上,提出一个“观”字来,也是发前人之所未发。我们要明白了六朝末年中国佛教的纷歧情形,才知道天台宗是调和各宗派的新学说,他的内容圆融中正,能弭补各派的缺点,确有一日之长,且可以代表中国民族喜调和的根性。

三、《起信论》派 《大乘起信论》是佛学界公认的一部名著,从前人都以为是由印度翻译来的,近来经多人考证,始知印度原无此书,乃属中国人伪造。其成书约在隋、唐之际。这本书虽系伪造,但内容极为精深,后来在佛学界的影响也非常之大。当时空有二宗争论甚烈,一派主张法体恒空,一派主张万法唯识。《起信论》将这两宗的主张调和折衷起来,立一心二门之说:一个是心真如门,就是心的本体,不生不灭,与空宗本空之义相合;一个是心生灭门,就是心的现相和作用,是有生灭,与有宗唯识之义相合;而这二门又各总摄一切法,并不是二元论,真如中含有空不空二义,生灭中则含有觉不觉二义。像这样说法,就将空有两宗的争论异点一切调和无迹了。《起信论》之所以有价值者在此。而他的出现正与天台宗的成立先后同时,可见当时正是需要调和折衷的时候了。《起信论》与他宗不同,未尝独立成一宗派,但因其在佛学界影响极大,故我们不能不注意及之。而且《起信论》后来与华严宗的关系颇深,欲知华严宗思想之来源者也不可不注意此论。

四、法相宗 法相宗本是印度的大乘宗派。印度自佛灭度后六七百年,大乘始分为空有两派,始终不能调和。中国自鸠摩罗什来华,译出《大般若》经及《中》、《百》、《十二门》等论,空宗之义大张,人人以为佛经妙义不过于此。至六朝末年,《摄大乘论》等有宗的著作陆续译出,才于空宗之外别树一帜。但晚出之派究难与固有者相争。加以天台、《起信》纷纷以调和自任,壁垒更加紊乱。直到唐初,玄奘以杰出之姿,往印度留学十九年,尽得法相宗的真义,归而力弘唯识之义,这一派才大盛起来。玄奘自著《成唯识论》一书,其理解超过印度诸贤,故法相虽来自印度,其实大成于玄奘。至玄奘的弟子窥基更加以发挥,遂成立此一重要宗派。

五、华严宗 华严宗虽以《华严经》为根本,但《华严经》在印度的传授源流已很渺茫,有由龙宫发现的神话。传入中国以后也并没有什么宗派,直到陈、隋之间,有一个杜顺和尚始提出纲领,标立宗门。到唐初智俨和法藏出来,才大加发挥,华严宗就光大起来。本宗主张即事即理,事事无碍,理事无碍之说,广大圆通,不落门户之见,自称为圆教,与印度佛教好分析的气味迥不相同。其思想的立足点颇有似于泛神论,确是完全的中国思想。

六、禅宗 禅宗是最后出来的宗派,也是最富于革命性,最有势力的宗派。他的传授托言是始于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在印度传了二十八代,到梁武帝时始由达摩传至中国,其实也是无对证的话。大约禅宗的端绪是开于达摩,自他以后传了五代,都没有什么成就,到六祖慧能出来始大畅宗风,成立了一个广大的宗派。六祖以后,展转传衍,变为云门、法眼、梦洞、沩仰、临济五宗,一直到宋、明以后,势力还存。禅宗的主张是不立文字,直指本心,明心见性,因此简单直捷,富于刺激性,且悟彻之后,虽呵佛骂祖也可以,真是最有魄力最能发挥个性的宗教。

除以上六派以外,还有真言宗,以秘密诵咒为主,也是自唐以后才输入的,但因与国民性不合,故不能发达,而转盛于蒙古、西藏等处。

总括起来,以上中国自创的各宗派,虽然内容各有特色,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就历史家的眼光看来,也不妨替他寻出一个自始至终一致演进的痕迹来。原来佛教自输入中国以后,最初只是承接印度的学说,只有因袭,没有创获。印度的学风本是最好分析最不圆通的,因此为一点小问题彼此分门别户毫不相下。不但同一佛教有大小乘之分,而且同一大乘又有主张唯空和唯识之别。自印度人看起来,一派主张宇宙和自性的根本是空无的,一派却主张是有实在的东西为之根本,这岂不是根本相反吗。但是中国的民族性却是极端调和的,同一佛教而有如此极端相反的学说,在中国信徒看来,终觉得不甚安心,因此才产出天台宗一派的调和论来。天台宗以五时八教之说立论,将所有佛教各宗派分配于各不同的时代,说是世尊因时代的不同故说法内容有异,这样一来,大家便不大彼此互相攻击,存入主出奴之见了,因为虽在极端相反的学说也不妨同认为是教祖所说的了。这是一种调和。判时判教之说在天台以前已有“南三北七”十种不同的说法,可见当时中国佛教徒大家已都感到调和的必要,不过到天台而后理论完密罢了。这种调和仅能将各派学说位置在佛教的旗帜之下使之不必自相冲突而已,但在学说的内容方面还不能调和弥缝,使之趋于一致。于是《起信论》出来,立一心二门之说,一面容纳空宗的本体之说,一面容纳有宗的唯识之说,这种学说上的调和统一确是又一种进化。到华严宗出来,这种学说上的统一更进一步。他简直将一切空有的区别根本打破,立一切无碍之说,这种说法一出,回视印度各派为一点小小问题竟至分门别派生死不相容者,真觉是醯鸡之见,不知天地之广大了。佛教学理发展到此地,已到最广大圆满之境,底下自然的趋势自然会产出禅宗那样连佛教和异教,如来和众生的区别也一齐抹杀的最进步的宗教来。印度的国民性是好分析,所以一个佛教会分成无数的宗派,演出许多绝对不相容的学说,中国的国民性则恰与他相反,好的是调和综合,因此许多不两立的学说宗派偏会设法将他调和统一起来,这真是国民性的特色,研究思想史的人最不可轻视的。唐朝以后,只有一个法相宗是从印度输入的,玄奘留学印度甚久,受了印度国民性的感化,故其学说主于分析,壁垒森严丝毫不肯融通,但因此也不能光大于中国。中、印两民族这种性质的区别,平心而论,各有短长,为学术本身计,自然印度人的认真分析的精神最可宝贵,但中国人的圆通性质能有了华严和禅宗的成绩也就不可厚非了。

今试列一表比较中、印两国的佛教派别性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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