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一章讲作品的思想性,是注重内容问题。这一章的题目是“内容和形式”,重点是讲形式问题。马克思主义在任何方面都是主张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因为真理本来是如此,无论自然现象,无论社会现象,都是内容决定形式,同时形式正是表现内容的,离开形式就不能谈内容。好比太阳,它有它的内容,它也就有它的形式;流水,它有它的内容,它也就有它的形式,如果水化为蒸气,形式变了,它就和流水不一样了。人的思想是内容,表达思想的语言是形式,没有要表达的思想就没有语言,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是不能设想的。社会科学当中的美学,特别有阐明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的任务。内容是重要的,因为内容是灵魂;在重内容的前提下重形式,更是当然,因为形式好比人的五官四肢,我们所看见的本来是有生命的身体了。

主题思想可以是同一的,好比同一个爱国主义,而表现的形式可以为音乐,可以为绘画,可以为诗歌,可以为戏剧、小说等。这一层是首先要指出的。

中国的音乐是发达的。古代音乐的成就很高,从孔子的盛谈音乐可以看得出来。中国的诗歌,中国的散文,中国的绘画,都是发达的。在雕塑方面则中国不能和古希腊相比,一说古希腊的艺术就一定要想到它的雕刻,在中国就不是这样,甚至可以不想起这门艺术,中国的戏剧也不象希腊很早就有,独立的戏剧如话剧到今天不茂盛。这两件事我们要注意,在美的部门里,中国缺少西方雕刻的美,中国戏剧的美也和西方戏剧的美不尽同。我们认为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并非偶然,独立的戏剧美利用空间表现人的动作,不过其动作是连续的,是发展的,西方的雕刻也正是从空间表现人的动作集中在一顷刻之间,它以静而写动。中国的画和西方的画也不同,这又是当然的,因为中国缺少西方雕刻的美,而西方的画和西方的雕刻是一个系统,不过后者限于在空间起作用,前者则把空间的作用移到平面上去。可否这样说,中国的美,音乐的性质贯穿到各个部门,戏剧不用说,散文在相当程度上也依靠音乐?是的,比如中国的赋,其实质是散文,而赋的形式是韵文,有节奏和韵律的作用。中国的画,它和音乐也和谐得很,从古以高山流水作为知音,诗人兼画家的王维也就是音乐能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中有画,也有音乐。根据以上所说,我们讲艺术形式,应该承认民族的特点,不可以言必称希腊,把西方的一套硬搬过来,虽然西方的东西对我们今天有很好的借鉴和促进的作用。

西方的东西对我们起了什么借鉴和促进的作用呢?最显著的是散文,“五四”以来新的文体是西方的文体对我们的文体起了促进作用,在我们的前面摆出了无限的发展前途,同时应当吸收过去文章所有的优点,无愧为民族的风格。其次,西方的话剧告诉我们以戏剧发展的方向,戏剧应该有它的独立的美的功能。还有,中国为什么产生“五四”以来的新诗?这件事明明和西方的诗有关系。新诗之出现于中国,是不是象话剧应该出现于中国一样?我们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形式问题,在各民族首先还是有共同要说的话,比如雕塑和绘画有联系,音乐和文学有联系,戏剧不同于其他文学形式,韵文不同于散文,叙事诗不同于抒情诗,在任何民族的艺术科学是同样的规律存在着。这叫做普遍性的问题。特殊性的问题都是从普遍性的问题来的。中国戏剧的前途是一个特殊性的问题,提出而且企图解决这个特殊性的问题,当然要在普遍性的问题的基础之上,首先问戏剧的特点是什么。中国诗的前途也是一个特殊性的问题,提出而且企图解决这个特殊性的问题,当然要在普遍性的问题的基础之上,首先问诗的特点是什么。

我们就谈戏剧。戏剧这个艺术形式,它的特点是什么呢?尽管中国的戏曲以歌唱为其重要的因素,它和词一样是按谱填词的,但它不是词,词和诗一样不需要当时的动作,戏曲则离了人物当时的动作不能存在。所以动作就是戏剧的特点,为各民族所共同。在西方向来以元曲《赵氏孤儿》作为中国戏的代表,就因为《赵氏孤儿》容纳了许多的动作,把这些动作搬到舞台上来,织成矛盾的焦点。当程婴决定把自己的婴儿代替赵氏孤儿,把赵氏孤儿带到太平庄见公孙杵臼,求公孙杵臼收藏赵氏孤儿,养他成人,为他父母报仇,这个动作就足以构成戏剧。在程婴是经过思想矛盾得到了解决的,因为屠岸贾有令如果搜不出赵氏孤儿,要杀尽“半岁之下,一月以上”的小孩,程婴牺牲自己的小孩,“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国小儿之命。”乃至公孙杵臼问他:“程婴,你如今多大年纪了?”程婴说他四十五岁。公孙杵臼就告诉他:“我再着二十年呵,可不九十岁了,其时存亡未知,怎么还与赵家报的仇?程婴,你肯舍的你孩儿,倒将来交付与我。”这一来扶养赵氏孤儿的任务就交给了程婴,但又有了矛盾,程婴顾虑公孙杵臼“怎熬的这三推六问,少不得指攀我程婴下来,俺父子两个死是分内,只可惜赵氏孤儿终归一死。”公孙杵臼请程婴放心,“老夫一死,何足道哉?”矛盾解决了。到了屠岸贾杖打公孙杵臼,要他招承,而且又令程婴行杖,戏就到了顶峰了,一个动作又一个动作,以至“土洞中搜出个赵氏孤儿来了也”,屠岸贾拔出剑来,把他(程婴的孩子,程婴在场)“一剑!两剑!三剑!”这就是戏剧。所以戏剧和别的文学形式不同,它不但要语言,它尤其要动作,它不但靠剧作家编剧,它还靠演员表演。在《窦娥冤》里,窦娥“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关汉卿的语言是最动人的,不必看戏,读起剧本来,就受其吸引。而当州官问:“你招也不招?”窦娥:“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州官:“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窦娥:“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这在舞台上效果就很大,这就不以语言为主要作用,而靠表演动作,这说明戏剧的特点。

戏剧的形式好象是很自由的,生活把整个的空间都给了它,还不由它来去无牵挂吗?其实戏剧同雕塑一样,比起其他艺术形式来,限制性是最大的。一个人体,立在空间,并不给与环境,这是雕塑,雕塑正要在这个限制之中驰骋它的美。绘画就尽有环境的余地,它所受的限制就小一些。还有,雕塑就是雕塑,戏剧也就是戏剧,上面不能有作者,诗歌和小说可以而且有时必要把作者加进去,这在表现上就自由得多了,如杜甫的《石壕吏》,杜甫自己加进去了,鲁迅小说《祝福》,作者也加进去了。《石壕吏》是可以改编成戏剧的,鲁迅小说《祝福》已改编为电影,在舞台上、银幕上当然就不能有杜甫、鲁迅出场,而杜甫写《石壕吏》、鲁迅写《祝福》的思想感情必定要体现出来,这就完全靠人物本身的动作,而且靠故事来导引动作,发展动作。上面的话就是说,诗和小说里的“我”,在戏剧里取消了。因为有“我”,到处遇见生活,也就是到处有故事,象旅行者一样,见山说山,见水说水,王维的《终南山》就从终南山一直写到海,把樵夫、把自己都写进去了。如果是戏剧,不能因为有山,就有樵夫的,要有樵夫的戏才有樵夫。所以戏剧的樵夫不容易出现,也就是戏剧里的生活不容易出现,一出现就是一个问题。又不要为问题而出现生活,是生活自己出现。还有,戏剧是当观众而演的,而戏剧不是对观众说话,它的话不能有那么多,它的人物确乎是雕塑艺术的性质,应该离开语言而有力量。戏剧当然有语言,伟大的戏剧作家莎士比亚就因为他的伟大的诗的语言,但同诗歌和小说比,戏剧近乎雕塑,它不容许有长篇的独白,戏剧艺术不是向观众说话的形式。莎士比亚的戏剧,有时就因为伟大的诗人的语言,看得出是莎士比亚自己在做诗了,戏剧就显得夸张。总之戏剧是生活本身的集中,动作是主要的,故事是主要的,语言当然重要,但它不同于诗和小说以语言为唯一的能事了。

小说的形式,比起戏剧来,可以说是自由得很,没有故事都行,只要有生活、只要掌握了表现生活的语言。《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它的艺术特点是什么?它的艺术特点就是它的伟大的小说的语言。《红楼梦》当然有故事,但它的故事是表面性的东西,只供作者一个写作的线索,再加之以生活的实际如此,这就是故事,其实随便从哪里写起都行。至于贯穿全书之“一僧一道”,更是表面之表面,算不得真正的故事了。《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能说明这部小说的伟大艺术,它决不是戏剧的美,它是小说的美,也就是语言的美。这一回出现了不少的人物,都不是戏剧的出现,是小说的出现。比如鸳鸯,平儿,袭人,都在园子里会见了,鸳鸯的嫂子也来了,这四个人物出现得多么自然,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就靠她们自己说话,她们的话就是她们各自的灵魂的跳跃,在任何艺术创作里难得有这样真实的人物,作者的安排布置都是多余的,作者只是应接不暇。我们读:“他(鸳鸯)嫂子自觉没趣,睹气去了。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鸳鸯)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谁,却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着?’宝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走了来,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了哄你。看你扬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等着你到了眼前,吓你一跳。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儿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我就绕到你身后头。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有了。’”这就完全是小说,在小说的叙述里可以这样捉迷藏似的让人物一个一个地出现,而目的不是为得捉迷藏,是人物出来好说话,是作者刻划人物。如果换一个戏剧舞台的空间,人物就只好捉迷藏,没有说话的余地,当然也就没有这样捉迷藏的戏了,那只能是游戏。《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可不是游戏,作者的一枝笔有千钧之重,通过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这件事,刻划了许多典型,数一数有鸳鸯,平儿,袭人,鸳鸯的嫂子,凤姐,邢夫人,这些都是大篇幅。贾赦写得不多,不多而把他的丑完全暴露出来了,而且这一回处处和他有关。贾琏也只写了几笔,几笔也就是贾琏的丑相。贾宝玉在这一回不是主要的,但也少不了他,他的出场也是刚刚合式。其余出场的人物就不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者对其小说人物的倾向性(如正义感是在鸳鸯一面),不需要故事,只靠对话,这就是《红楼梦》的伟大的小说的美,就是小说语言的美。

现代鲁迅的小说也完全是小说语言美。和《红楼梦》又有差异,鲁迅小说中人物对话倒是戏剧性的,决不说到一大篇,短短的话加在动作当中,他的小说的特点充分表现在叙述上,任何鲁迅小说的叙述语言是小说独有的美了。如《药》里刻划丁字街口市民看杀头的文章,我们在“民族形式和美”那一章里曾经引过,那就完全从语言来写动作,这些动作本身是不能产生戏剧效果的,而用语言描写出来,就是惊人之笔,表现了小说的倾向性,同时读者所获得的是美感,因为语言的形象性。又如这一段:“‘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暗淡的金字。”这是小说美,小说美是纸面上语言的渲染,不是人物在空间的动作了。在《明天》里这样描写黑夜:“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这个景是布不出来的,完全是小说的语言美。以语言来刻划人物心理,也是小说形式的特长,如写宝儿抬出去埋葬了,那一夜的单四嫂子:“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这样的形象是找不到舞台的,只有小说的语言才有用武之地。又如《故乡》里写行舟,这样的一句:“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这写得多美,非小说语言就刻划不出这个形象。凡这些都说明用小说形式来反映生活,有极大的自由性,简直可以说不受限制。有时候一种动作不是戏剧所能表演,而小说容易描写,如写阿Q在游街示众,“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这个复杂的过程写出来毫不费力。“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士们背着的洋炮。”这在戏剧里也不能反映,而在小说里格外容易添进去,使得故事不单调,也增加人物性格的真实性。有时一种动作是可以表演的,但不如用语言的描写有效果,也就显得小说的长处,如《孔乙己》里写孔乙己打断腿之后的走路:“他从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这里“用这手走来的”,写来全不费工夫,表演起来就麻烦了。又如《头发的故事》里描写北洋军阀时代北京的双十节:“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这是旧中国的政治面貌,寥寥几笔勾画得多么真实,只有小说的语言办得到。小说的语言又从用比喻上显其优点,如鲁迅在《故乡》里刻划闰土:“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象一般。”这个闰土就画得好。《祝福》里的柳妈又是这样刻划的:“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象一个核桃”。《端午节》里写金永生:“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象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凡这些,都能表明语言艺术较之绘画、雕塑、以及舞台表演为不受限制,容易逞想象。

从上文比较戏剧和小说的话,我们是不是认为戏剧的范围小些,小说的天地大些?是的,戏剧因为需要适当的故事,适当的动作,取材的范围是要狭窄些,在生活的素材中难得找戏剧。如果有了戏剧,那它的效果就不是小说所能及,尽管它不需要华丽的语言,也并不象中国戏的传统需要音乐的帮助,它也不象绘画一定需要彩色,它的人物的动作就是一座一〔不〕朽的雕像立在空间。我们看易卜生所创造的娜拉,当她的丈夫海尔茂最后从信箱里取出信来,走进书房去看,这其间,娜拉的形象是典型的戏剧形象,只有在空间表演得出来,不是语言所所〔能〕为力的。娜拉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海尔茂:“娜拉。”娜拉叫起来:“啊!”海尔茂:“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娜拉:“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她以为海尔茂看了柯洛克斯泰的信之后,“奇迹来了!”满心以为海尔茂一定会对柯洛克斯泰说,“尽管宣布吧”。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的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这是娜拉认为大祸临头的时候要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而“奇迹”没有发生,海尔茂是这样对娜拉说:“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娜拉:“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的坏事不用你担当!”海尔茂:“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娜拉(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这个语言是平常的,这个戏剧的形象就是一座雕像,靠演员的表演,如果读剧本就靠读者的想像,这个说话的娜拉该有多么深刻的性格,是从她的环境发展来的。往下娜拉的动作都不是语言所能够说明,都是空间的不朽的雕像,易卜生的好故事,易卜生的好戏剧。最后娜拉的出走,也并不是浪漫主义,是现实主义,如恩格斯所说:“挪威的小资产阶级妇女,比起德国的小市民妇女来,也要高出不知多少。不管易卜生的戏剧有着怎样的缺点,它们却反映了一个世界,一个虽然是属于中小资产阶级的,然而比起德国的来,却要高出不知道多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物,还有着自己的性格,有着开创的能力,能够独立地行动,虽然从外国人的观点看来不免有点儿奇怪。”娜拉对海尔茂说:“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海尔茂:“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海尔茂:“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海尔茂:“喔,像你这么没经验——”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这是易卜生的现实主义。最后娜拉走了,在舞台上娜拉从门厅走出去的形象,联系着全剧的动作,要靠演员的表演,如果读剧本,靠读者的想像,正如读一座雕像,剧本里的话是极其简单的。如果写小说,语言就有无限的渲染的本领。

诗是语言艺术的集中的表现。各民族的诗反映着各民族的语言的特点,各民族的语言的特点形成各民族的诗律。各民族的诗律虽不同,而诗律是公认的“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在语言中起着作用,就是节奏和韵这两件事。语言有节奏,有韵,便是诗的形式。很明白,诗,因为节奏和韵,把语言和音乐这两个种类的美结和〔合〕起来了。音乐的感性是可闻的,不像雕塑和绘画的感性是可见的,可见的感性因空间而起作用,可闻的感性因时间而起作用。空间的东西,无论平面或立体,是有量的;时间的东西则必须加一个量进去,否则像一条直线似的,无限地延长,所以音乐需要节拍。赫〔黑〕格尔说得好:“在空间上并列的东西一目就可了然,但是在时间上这一顷刻刚来,前一顷刻就已过去,时间就是这样在来来往往中永无止境地流转。就是这种游离不定性需要用节拍的整齐一律来表现,来产生一种定性和先后一致的重复,因而可以控制永无止境的向前流转。”音乐的节拍,在诗里就是节奏;诗里的韵,是于相等于音乐的节拍之外又加了一种语言的节拍,在一首诗里起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作用。语言本身是有音乐性的,一篇散文也应该念起来顺口,念起来顺口就是听起来悦耳,但散文好比一条水流,汩汩流水最是滔滔不绝,就是黑格尔所说的音乐的时间延续性,所以散文不能用几个句子就成功一篇文章,散文也做不到一下子把故事交代出来,它需要逻辑,把句子组织起来。若诗,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四句就成功一章,它是语言和音乐的结合,用节奏和韵控制无止境的流转,即刻是起点,即刻又落地了。再来一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就不外乎是重复。故事诗如《孔雀东南飞》,因为写故事,诗是写得长了,但它同样地是利用节奏和韵,我们看它的起头:“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一句,二句,三句就入了题。如果是散文,靠逻辑的组织,决不能那么快写到主人公十三岁能做什么了。再看《木兰诗》的开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其实“唧唧复唧唧”五个字有什么意义?而因为合乎诗的节奏的规律,就能像波浪似的把“木兰当户织”的形象推涌出来了。这五个字的形象,用散文是无论如何不容易导引出来的。接着“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也是一样,因为是诗的原故,才这么容易入题。所谓诗者,在这里就是五言诗的节奏和韵脚而已。“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这六句在散文里就不能有的,因为诗的原故,唱一句东市买,再唱一句西市买,于是又南市买,北市买,不嫌其单调,平衡对称,而又整齐一律。而“朝辞爷娘去”马上就转入“暮宿黄河边”,在散文的逻辑性上就不允许,因为诗的节奏的原故则两句的唱和最为自然。后文写木兰归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于一般的五言诗的节奏之外,又加了对仗法。汉语的对仗法,也正是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应用。因为节奏和韵(包括换韵),诗能长。因为节奏和韵,诗更能短,两句可以为诗,如《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三句可以为诗,如《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两首歌基本上是七言节奏。到了四句为诗,那就太普通了,唐人绝句太有名了。就语言的量说,四句也算少得很,然而任何一首绝句都是完整的。其所以完整的原故,是因为节奏和韵,如果把它改成散文,就是取消它的节奏和韵,那它可以成为意义相等的四句话,绝对地不是完整的艺术品了。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如他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都是语言和音乐的结合的美,诗的音乐表现在节奏和韵,在绝句里又加上了平仄的音乐。所有的诗的共同规律,是节奏和韵两件事,不论平仄。律诗于平仄之外,又要求对仗,是从汉语的特点来的,根据汉语语法规律,汉语容易作对杖〔仗〕,扩大了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的作用。总之如果问,诗和散文的区别在哪里?那就只能概括为一句,散文是语言的艺术,诗是有节奏和韵的语言的艺术。一九五八年劳动人民大量创作新民歌,正是证明用汉语写的诗的节奏性和韵脚的作用,平仄不能算作因素。节奏和韵,是音乐把节拍的必要性加给语言,因而在形式上产生完整的量,同时一首诗所表现的内容又必适合其形式,就是内容本身要完整。无论古代有名的诗,或是今天的新民歌,都是如此。我们看唐人的绝句,它最表现诗的完整性,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缊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读到第三句还不知道它的度量,仿佛它还很有篇幅似的,一到第四句,它就圆满了,无论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没有丝毫的遗漏。新民歌如《四川出现双太阳》:“阳春三月好风光,四川出现双太阳,青山起舞河欢笑,人民领袖到农庄。”读到第三句,仿佛还有很多的文章似的,一读第四句,内容和形式都圆满了。这叫做诗的完整。我们所讲的适合于古今中外的诗。

上面我们谈了普遍性的美的问题。我们谈这些普遍性的问题,其目的是想指出两件重要的事,一,根据戏剧的特点,我国戏剧还应该发展话剧;二,根据诗的特点,中国的新诗将如何?

我们说我国戏剧还应该发展话剧,并不同“五四”初期新文学运动者那样蔑视我国传统的戏剧,它有宾白,有歌唱,它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表演艺术和创作方法,我们欣赏我们自己的民族形式。“五四”初期新文学运动者受了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鼓舞,首先介绍易卜生到中国来,这确实有必要,应该供我们借鉴,可是兹事体大,没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就等于无源之水,其涸可立而待,所以胡适也是介绍易卜生的,他还写了《终身大事》的戏,何曾挽救他自己陷入帝国主义“文化”的泥坑?同时胡适也不懂得文学艺术的民族形式,他把构成中国戏的民族形式的各种因素笼统地叫做“遗形物”,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的方法,即形式主义的方法。现在我们确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一方面承认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戏的民族形式,一方面主张应该发挥戏剧美的特点,它是表现动作的,把中国戏所加进的音乐美给分解出去,那么它就能够和现代生活的内容完全统一起来。舞台上就是说普通话,没有唱辞,服装也就是普通的服装,走路也就是普通人的走路。一句话,就是话剧。易卜生的戏确实供我们借鉴。易卜生的戏反映了挪威小资产阶级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物,还有着自己的性格,有着开创的能力,能够独立地行动。”我们今天是工人阶级领导全体劳动人民、知识分子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我们的力量该是多么强,我们应该发现无愧为伟大时代的戏剧动作,每一动作就是一座伟大的雕像,再加之以舞台的语言,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们曾经称赞过《挡不住的洪流》,称赞过那里面的《草苗争长》,那里面的《激流》,这些都是散文报道,但其中充满了戏剧性,把我们生活上的戏剧集中起来,移到舞台空间,都足以顶天立地。我们是应该前无古人的。从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以来,该有多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舞台形象?我们必须努力,必须创造,必须指出方向来。黑格尔在区别诗和音乐的时候,认为诗高于音乐,他又区别散文和诗,认为散文是艺术达到最高的阶段,“到了这最高的阶段,艺术又超越了自己,因为它放弃了心灵借感性因素达到和谐表现的原则,由表现想像的诗变成表现思想的散文了。”这话里面包含了一定的内容,应用到中国戏的发展上,中国戏应该离开音乐,离开歌唱,向散文的阶段发展,就是向话剧发展。同时我们欣赏我们的民族形式,我们主张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根据诗的特点,中国的新诗将如何?中国的新诗已经自己闯出了一个方向,新民歌又证明五七言体是汉语歌唱的最自然的节奏,这两个东西,新诗和新民歌,都是告诉我们中国诗应该离开词曲发展的道路,回到诗是有节奏的语言的道路。一句话,诗要节奏和韵,但它不要音乐的谱子。历史上中国的诗,由诗而发展为词曲,是把诗的路变为歌唱的路,也就是走音乐的路,词离诗的路还不甚远,但已离开不少,曲则已经不是诗了,是歌舞剧了。今天的诗是还了原,事实明明摆在面前:旧诗一直有人在做;新诗虽是和外国诗有关系,但它到底不能学外国诗的格律,它应该是汉语的有节奏和韵的一种体裁,另外也可以有不要韵的新诗;再就是新民歌。词,我们当然承认它的民族形式的性质,它是中国诗的一种,但在路程上,词是背离了诗的发展的道路,那是无疑义的,所以它一变就变成曲了,曲就决不是诗了。诗如果朝音乐方面走,确不是进步的路,黑格尔的意见应该供我们参考,只是我们不同意他的音乐——诗——散文这一条直线,我们认为音乐,诗,散文,永远是三样的美,同时散文的发展更无止境也是事实。关于旧诗和新民歌的民族形式的性质,我们已讲得不少,现在应该讲一讲新诗。有人认为新诗相当于词,因为新诗也是一种长短句,这是不正确的说法,他们不知道词是中国诗走音乐的道路的结果,新诗是离开音乐的谱子而走散文造句的道路,就是自由诗。自由诗,它当然还是要节奏的,不过它不是歌咏的节奏,是朗诵的节奏。既然是诗,它当然还要韵。不要韵的自由诗可以有,不过这种自由诗很难,名叫自由,它最不自由,它好像一座雕像一样,不要衬托而本身完整,不是任何时间的动作都能在空间站立得起来的。在古典文学里可以找出自由诗的例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这首诗是散文造句的路子。这首诗有雕塑的美,刻划一瞬间。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新诗,和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研究新诗,其所要说的话不同,从美学的角度,就是要指出新诗也正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五四”以来新诗的美足以和散文抗衡,而且两方面的发展将都是无限的。下面我们举出七首新诗来证明新诗的美,证明它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一首是陈然烈士的新诗(《革命烈士诗抄》):

我的“自白”书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那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葬歌埋葬蒋家王朝。

这是诗歌走散文的路,这是新诗,它有节奏,有韵。这首新诗的美不是旧体诗所能代替的了。

我们举戈振缨的一首(一九五六年九月号《人民文学》):

多情的水啊

……那已是十几年前

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

空中的硝烟还未消散,

被汗水湿透了鬃毛的战马,

驮我跑到马恋河边。

多么清彻的河水啊!

水底映着碧蓝的天,

我跳下马来弯身掬起河水,

送到嘴边一口喝干。

空中的硝烟慢慢消散,

军号催我继续向前,

翻身又跨上我的骏马,

……一去十年不曾回还!

今天在报上又见到你的名字:

马恋河上正在把水库兴建……

兴奋地注视着手里的报纸,

我的心又回到了马恋河边:

仿佛我又饮了几口河水,

透明的水啊,也许比当年更加清甜!

马恋河啊,在走向共产主义的路上,

你将青春长驻;

我的记忆里,

你那多情的水啊,

我也永远不会把它喝完!

这也是诗歌走散文的路。这首新诗的美不是旧体诗所能代替的。

我们从《工人诗歌一百首》(一九五八年四月号《诗刊》)里举出孙友田的两首诗来:

在地球深处

从矿上出来了一群姑娘,

她们嘻嘻哈哈,边走边唱,

谁会相信这群毛丫头,

敢和那乌黑的煤层打仗!

记得她们初下井,

胆小害怕炮声响,

放炮员一喊:“放炮啦!”

她们就忙把耳朵捂上。

黑色的金子多难采呵!

淘气的小伙子故意不帮忙,

姑娘们咬咬牙接受磨练,

不愿当“碴”,愿当“钢”。

采出一吨煤不怕流一身汗水,

严冬的日子也湿透了几层衣裳,

炮声中她们高喊:“再来一个!”

手里的电钻呀,笑得嘎嘎地响。

把皮带扎在腰里,

把小辫子盘在头上。

“小伙子,你们不服气吗?

好!那咱就较量较量!”

把青春献给生产的洪炉,

她们的劲头如同炉火烧得正旺。

她们挖掘的那些煤块呀,

正在地球深处闪闪发光。

工业子弟兵

我把枪擦了三遍告别了同志,

从兵营来到矿工城,

在前线我领着一连人打了十年仗,

在这里我是个新兵。

戴上矿工帽像戴上钢盔,

“钢盔”上少了一颗红星,

在那红星的位置上,

我插上了一盏发亮的矿灯。

进入了深深的矿井,

看到了金闪闪的煤层。

我举起一块煤向党宣誓:

在地下的战斗里定要建立功勋!

“给我风镐,师傅!”

突突突,向煤层发起冲锋,

嘭!嘭!这一百公尺的地下,

我又听到前面的炮声……

脸上淌着黑亮的汗水,

抱着风镐,露着热腾腾的前胸。

亲爱的祖国呵,您看!

您的工业子弟兵多么豪迈英勇!

这都证明诗歌走散文的路的成功。诗歌走散文的路,它同有节奏的语言,有韵的语言,并不矛盾的。

我们举一首歌唱青海果洛草原的诗(一九六〇年二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

多么幸福的草原呵

多么幸福的草原呵!

祖国像蔚蓝的天空!

毛主席是温暖的太阳。

多么幸福的草原呵!

公社像欢腾的海洋,

社员是自由的金鱼儿。

多么幸福的草原呵!

公社的牛羊像绿草一样多,

牧人是绿草中的花朵。

这首诗没有作者的名字,是群众创作。这是多么新鲜的新诗,它具有旧体诗所不能表现的美。

我们举臧克家的一首:

国宝

——咏毛主席1929年10月在闽西用的公文箱

你是一个国宝,

看了令人起敬意,

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

常常陪伴着毛主席。

你了解他的辛苦,

你知道他的意志,

铁肚皮虽然很小,

装满了革命大计!

你传过多少捷报,

叫人民皆大欢喜,

在军书傍午的时候,

你日夜不得休息。

你的口守得很严,

从不走漏秘密,

白纸上那些黑字,

叫事实证明它伟大的意义!

臧克家最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精炼·大体整齐·押韵”,是他对于新诗形式的意见。他的这一首《国宝》就是他自己的实践。

我们举郭沫若的近作一首:

玉兰和红杏

在大觉寺的玉兰花下,遇着一群红领巾。

他们围上来,向我说:“郭伯伯,你写首诗吧!”我便口占了这诗的开头四行。继又往妙高峰看红杏,在林学院又遇到很多在那儿实习的同学,附近四十七中的同学们也有不少人赶来了。有的老师也赶来了。他们的欢笑声,比满山的红杏还要笑得响亮。归途,把这诗补足成了十六行,献给那群红领巾小朋友和林学院、四十七中的师友们。

两个月前,在广州,看见了玉兰开花;

两个月后,在北京,又看见玉兰开花。

“玉兰花呀!”我说,“你走得真好慢哪!

费了两个月工夫,你才走到了京华。”

满树的玉兰花,含着笑,回答我的话:

“同志,你可不知道,我们走得多潇洒。

我们走过了长江大桥,走过了三门峡,

我们一路走,一路笑,一路散着鲜花。”

“是呀,是呀!”满山的红杏都露出了银牙:

“玉兰姊说的话,当真的,一点也不虚假。

我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遍了天下。

我们把东风,亲手送到了,城乡的每户人家。”

今天我偶然来到了大觉寺和妙高峰下,

看见了北京的玉兰开花,北京的红杏开花。

“多谢你们呀,红杏和玉兰,东风的使者!

我虽然是个聋子,到处都听到春天的喇叭。”

一九六二、四、八。

最后我们谈中国散文的形式。散文形式应该包括两个问题,即语言问题和文体问题。语言问题,即是汉语的特点问题,我们在好些部分已经涉及到,将来还要专门讲文学语言问题,现在要讲的中国散文的形式,是指出中国古代文章和“五四”以后的文章,文体上有大大的变化,我们不可以忽视这一个客观的事实。这个变化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五四”以后的文章加了新式标点符号和提行分段的组织法的原故。这看起来是一个形式问题,这个形式问题乃不是表面的可有可无,它很像一件武器的形式,关系到锐利的作用,又像物体的方圆,有易推动和不易推动的作用。中国原有的文章,取的是一条线的形式,它的标点符号只有“句”和“读”,也并不明白地打出来。这种文章是很不容易写的。写得好也产生一种美感,好像一条龙,长就是它的生气。如果把它割断,就割断它的生气了。《红楼梦》第一回第一句:“此开卷第一回也。”从逻辑的意义说,这一句应该作为一段,因为“此”就指了下面第一回的文章。然而就《红楼梦》的文气说,这一句不能从下面的文章分开,要一气读下去。若我们现代的文章,如鲁迅的《阿Q正传》,它的第一章最后一段就是这样的一句:“以上可以算是序。”我们读起来很有风趣。如果了解古文,就更知道鲁迅是因为古文的“是为序”的句法,乃故意在他的《阿Q正传》的“序”里来这一句。然而鲁迅的这一个句子和前面的文章分开了,一句是作为一段,“以上”两个字代替了前面所写的许多。这是学外国文章的提行分段组织法。文章的加新式标点符号和提行分段组织法,非常有必要。因此我们的文气也变了,再也不像古代文章是一篇一气读下去,而是一段一段,一目了然。“五四”以前的文章是线的美,我们今天的文章是面的美。我们且看鲁迅的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全文以十段组织之,像一个美丽的图案,最后一段只有两个字,一个句号:“活该。”如果把这第十段“活该。”移到第九段最后一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的下面,是不许可的,不但这两个字造成的一句话是有统率全篇的力量,在逻辑上是一段,就文气说,鲁迅写到“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也确实是兴会淋漓地停住了,而连忙又兴会淋漓地起一段:“活该。”根据全篇的阵容,这一段构成最后的一段,处于一个总结的地位。鲁迅这篇文章的阵容,处处摆得好看,其为面的美,决不是古代文章线的美,第四段,也只是一个句子:“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谁读着谁都爱这个段落的美。段落的美,就不仅仅是句子的美了。在古代的文章里,没有这个段落的美,只有字的美,句的美,篇的美。古代文章里,也有起头的美,煞尾的美,但总起来还是线的美,不是图案的面的美。在写小说的时候,现代文章的面的美更显得有必要,如鲁迅的《一件小事》,第三段本来是写人力车的车把带着一个老女人,将她摔倒了,在古代文章里就一定是这样交代出,入题就写老女人受跌,而鲁迅是这样写:“……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岂作者先不知道“跌倒的是一个女人”吗?当然不是,只因为现代文章是提行分段的组织法,先没有详细描写之必要,少量的交代也没有详细描写的可能,只写一句“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就行,完成一段。往下另起一段,再详细地描写:“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下面写车夫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您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充分表现现代文体的面的美,古代文体的线的美当然容纳不了这个面的美。因为提行分段而且用了引号的原故,小说里的对话,就不需要把说话的谁都指明出来,如果读者一看就知道是谁说的话。如《一件小事》里老女人说的一句“我摔坏了”,照鲁迅的写法就行。这很加了小说的戏剧作用。在古代线的美里就不能容纳这个格式,谁的话就一定在前面有一句谁道来。极其简单的原因就是:古代文章没有加标点符号,也没有提行分段的组织法。我们今天的形式是进步的。对这一点,当代的小说作家还有疑问,有说明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