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第一中学的会堂里坐着满堂的听众。都是男女学生。讲台上并坐着三个评判员,靠左的一个便是王仰之先生。这天是演说竞赛会的会期,与赛的有H市几个中学和邻近四五县的中学,每校推举代表一人参加竞赛。第一中学的代表是周锦华。经过了校内的预赛,锦华的成绩最好,她就充当了代表。这在第一中学里是一件非常兴奋的事,大家希望她得到优胜,所以大多数的学生都到场来听。此外的听众便是别校的学生,他们也不乏好胜之心,个个怀着站在运动场旁边观战的情绪,凝着神思静听演说员的话,谁也不肯放过一个音、一个词。

一个男学生演说《我国的前途》收了场,便轮到锦华了。她的题目是《文章的组织》,早已写在讲台旁边贴着的纸上,大众都已看见。待她从第三排座位上站起,轻快地走上讲台的时候,一阵轻轻舒气的声音霎时浮起,一会儿便又回到寂静。锦华穿着阴丹士林布的长袍,新式的裁剪,窄而长的袖口,抹到脚背的下摆,给与人一种朴素而雅洁的印象。她鞠躬之后,眼光承受着全堂听众的凝视,不慌不忙开口道:

“我选定这一个题目,想说一些关于写作方面的话。写作这一件事情,在座的诸位同学和我一样,正在逐渐逐渐地修炼着。我不比诸位同学会得多,知道得多,那是不用说的;可是从前人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愿意把‘愚者’的‘一得’贡献给诸位同学,作为修练时候的参考。这一点儿微薄的诚意先要请诸位同学鉴谅。

“在说到我这个题目以前,有一层必须先行提及的,就是:写作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并不是随便玩玩的一种游戏。这一层很关重要,必须认清。认清原也并不难。譬如说,作工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或者说,说话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谁都觉得是当然之事;写作同说话、作工一例,它也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自然没有问题。可是,有一批人把写作的性质认错了,他们以为这是生活的一种点缀,好比这会堂中挂着的柏枝和万国旗;他们忘记了写作便是生活的本身,所以没有什么意思、情感的时候,也可以提起笔来写作长篇大论,有了什么意思、情感的时候,又可以迁就格式,模仿老调,把原来的意思、情感化了装。总之,他们对于写作不当一回事,不用真诚的态度去对付,只看作同游戏差不多的玩意儿。这样认错了的人历来都有,他们对于写作方法自有他们的专门研究。在我们,这等专门研究是无所用的。我们为要充实我们的生活,所以必须修练写作的技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对于写作方法的研究非从实际生活出发不可。惟有这样,研究得来的结果才有用处,才会增进我们写作的技能。

“我的题目中用了‘组织’这一个词儿。许多人聚在一起,共同办一件事,派定甲担任这一项职务,派定乙担任那一项职务,所有的人都派定了,都有了适当的职务可做,这叫作‘组织’。某君要在多少大的一块空地上盖一所房子,那所房子必须有一间客室、一间书室、两间卧室以及其他应用的房间,他托建筑师替他打图样,建筑师依着他的嘱咐打成图样,把他所需要的房间配置得很适宜,这叫作‘组织’。一篇文章犹如一个团体,每一节就同团体中的每个人一样,都应该担任相当的职务。一篇文章犹如一所房子,每一节就同整所房子中的每间房间一样,都应该有它的适宜的位置。所以,写作文章必得讲究‘组织’。

“一篇文章可以比作一个团体、一所房子,就因为它是一个独立的单位。一串的意思、情感和其他的意思、情感不相连系,可以自管自地发表出来,这就是一个独立的单位。譬如,讲到这所会堂要用许多的话,这许多的话自成一个单位,和讲到某座山、某个城镇的话不相连系;议论抗日应该取什么步骤要用许多的话,这许多的话自成一个单位,和议论某人做某事对于他自己有没有益处的话不相连系。这自成一个单位的许多话,如果用言语来发表便叫作‘一番话’或者‘一席话’,用文字来发表便叫作‘一篇文章’;所以称为‘一番’‘一席’以及‘一篇’,无非表明这是一个单位罢了。晚饭过后,炉火旁边,家庭中间的随便谈话是不成为一个单位的:母亲说起姑母那里好久没有来信了,弟弟说起邻家的猫生了四头小猫,父亲忽然提及某个同事的趣事,姊姊又抢着说她的衣衫太背时了,这简直可称为‘话语的杂货摊’。还有,怀中杂记册上所记的各条是不成为一个单位的:第一条记着明天下午三点要赴某君的约会,第二条记着一个感想,‘瘠瘦的老头子拖着人力车跑,正是我国农民担负着国命的象征’,第三条记着一个同学的通信地址,第四条记着某君相规劝的一句话,这简直可称为‘文字的百衲衣’。当随便谈话的时候,固然无须乎组织,多说几句无妨,少说几句也不要紧;当写怀中杂记的时候,同样地用不到组织,每条和前条、后条全无关联,形式也简略到极点,只须自己看得明白就是了。但是,凡自成一个单位的意思、情感,无论用言语或者文字来发表,就必得讲究组织。讲究了组织,发表出来的才是个健全的单位,能使听者、读者满意,同时也使发表者自己感到快适,他正发表了他所要发表的。譬如我今天到这里来演说,整篇演说辞自成一个单位,就得在预备的时候先做一番组织的工夫。如果我不先做这一番工夫,仅仅怀着一腔杂乱的意思跑上台来,前言不搭后语,记起一句说一句,一会儿说这一层,一会儿说那一层,不将使诸位同学听得莫名其妙,因而疑心我或许在做白天的梦吗?”

满堂听众轻快地笑了。锦华乘此舒一舒气,把垂到右眉前的头发掠到耳朵背后去,略微提高一点声音继续说道:

“关于文章的组织,我国向来的说法就很多,其中比较紧密的,有分为‘起、承、铺、叙、过、结’六个段落的组织法。西洋在很早的时代,盛行着‘序论、立论、论证、结论’四个段落的组织法,那是指议论文章而言的。佛教学者写文章分为三个段落,便是‘序分、正宗分、流通分’。这些组织法的由来当然也根据着说话、作文的经验;但是,如果认为一定的公式,凡说话、作文都要合上去,那就反客为主,不是我们说话、作文,却是让文章公式拘束我们的说话、作文了。所以我们尽可以不管这些组织法,单从平日的生活经验讨究应该怎样组织我们的文章就是。这样讨究出来的结果不是公式而是原则;原则却是随时随地可以应用的。

“根据平日的生活经验来讨究,那么,组织文章的原则说起来也很简单、寻常。就同我今天到这里来演说一回一样,只要解决了‘怎样开场,怎样说出主要的意思,怎样作个收束’这三个问题,再没有旁的事情了。换句话说,组织文章的原则只有三项,便是‘秩序、联络、统一’。把所有的材料排列成适宜的次第,这是‘秩序’;从头至尾顺当地连续下去,没有勉强接榫的处所,这是‘联络’;通体维持着一致的意见、同样的情调,这是‘统一’。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即使不怎样好,至少是的确可以独立的一个单位,至少是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篇’了。

“一般写作文章的人,从他们的组织方法看去,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一派是就意念的次第信手写的;一派是拘守着公式,把自己的意念像填表格一般填进去的;第三派呢,是把怎样起讫、怎样贯穿先作个大体的规定,然后一步一步写下去的。第一派实在是无所谓组织;意念萌生的次第不一定有条有理,如果把未经整理的意念照样写出来,他们的失败就无可挽回了。第二派有形式整饬的好处;然而这样的倾向太过厉害的时候,就不免有刚才我所说的反客为主的弊病。第三派比较上最为妥当,他们有第一派的活动而不如第一派的纯任自然,有第二派的审慎而不如第二派的拘守成规;他们只悬着‘秩序、联络、统一’的标准,做他们的组织工夫。像我们中学生,写作文章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种玩戏,那么,在讲究组织方法这一点上,自然非归入第三派不可。

“说到这里,听的人必然要问道:请问具体的组织方法怎样呢?换一句说:秩序该怎样排列呢?联络该怎样着手呢?统一该怎样顾到呢?

“这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各人所要发表的意思、情感千差万别,要有了具体的意思、情感,然后有具体的组织方法,凭空是无从说起的。然而也不妨举出一个总方法来,那就是‘回问自己’四个大字。

“回问自己就是具体的组织方法吗?不错,就是具体的组织方法。我们回问自己道:为着要说些什么才写这篇文章呢?这时候我们自然会回答,为着要讲一件东西的性状,或者为着要讲一件事情的经过,或者为着要发表怎样怎样的一种主张。回答有了,同时这篇文章的中心意旨也就认定了。我们又回问自己道:这个中心意旨在我们的意念中间怎样来的呢?这时候我们自然又会回答,从某种因缘引起的,或者从许多事理、物理中间发见的。回答有了,同时材料的先后排列、段落的互相衔接也就有所依据了。我们又回问自己道:这项材料可能增加中心意旨的力量吗?那样说法可要打消中心意旨的存在吗?这时候我们自然又会回答,能够增加中心意旨的力量的,或者和中心意旨完全矛盾的,或者和中心意旨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有了,同时对于‘统一’这个标准也就顾到了。刚才所说的信手写来的第一派,乃是绝对不肯回问自己的人物。第二派呢,不注重回问自己,却用了很大的力量去问文章公式。我们第三派与他们都不同:我们不绝地回问自己,就从这上边得到每篇文章的具体的组织方法。

“回问自己对于组织文章有极大的帮助,如果举一些例子来说,那就更容易使人相信。譬如我们看见一幅很好的图画,想把它记述出来,其时我们回问自己道:记那画面上的景物呢,记那幅画的布局和设色的技巧呢,还是景物和技巧都记?这样一问,中心意旨就决定了。又问道:我们从什么地方看见那幅画呢?这样一问,不是开端便是结尾的部分就成立了。又问道:如果记景物,哪一景、哪一物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如果记技巧,哪一部、哪一色最受到我们的赞赏呢?这样一问之后,或者准备把最引起注意、最受到赞赏的部分作主,依次说开去;或者准备把这等部分留在最后说,前面先说及那些比较不主要的部分:于是全篇的次第便确定了。“这是指记述文而言。我们还可以举叙述文来作例子。譬如,我们今天来参加这个演说竞赛会,事后想把所历的一切叙述出来,其时我们回问自己道:这个会自始至终是怎样经过的呢?这样一问,这篇叙述文的次第就成立了;依照事情发生的先后来叙述,原来是叙述文的最自然的次第。或者嫌完全叙述未免噜苏,又可以问道:哪些是一切经过中间的不重要的项目呢?这样一问,可以从略的部分就决定了。或者我们觉得某人的演说特别出色,非把它叙述在最前不可,又可以问道:把某人的演说叙述在最前之后,以下叙述其他的人的演说以类相从呢,还是怎样?这样一问,另是一种次第就成立了。

“此外作解说文,譬如要说明道德是什么,作议论文,譬如要主张解放中国必须反抗帝国主义,也都可以用回问自己的方法解决组织的问题。所说明的是什么?所主张的是什么?例证是什么?论据是什么?反衬的例证是什么?旁及的论据是什么?把什么列在前面最引人注意?把什么放在后面最具有效果?——这一串问题的答案便规定了《说道德》和《解放中国必须反抗帝国主义》两篇文章的组织法。

“普通文如此,便是文艺文又何尝不如此?几百个字的短篇如此,便是成千成万字的长篇大论又何尝不如此?

“一篇文章的写成,最要紧的自然是‘说些什么’。这是所谓内容。有什么可说了,最要紧的是‘怎样把它着手组织’。这好像属于形式的问题,但实际上却并非可以这样判然划分的。组织得适当,内容就见得完满、充实;组织得不适当,甚而至于没有组织,那就影响到内容,使它不成一件东西。所以,内容靠着组织而完成,组织也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诸位同学,我的话说完了。我的话不能十分显豁,要烦诸位同学想了一想才会明白,这是我的说话技能的缺点,非常抱歉,非常惭愧!”

锦华在拍掌声中回到第三排座位坐下。旁边的张大文用欢喜的眼光迎接她,看她泛红的双颊比平时格外娇艳可爱,不由得伸过右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

八九个竞赛员演说完毕的时候,会堂里已经显得阴暗了。三个评判员随即把各人所得的分数平均,由坐在中间的那个秃顶短髭的先生站起来作总报告。关于锦华的评判是以下的几句话:

“第一中学的周锦华成绩列在第二。她所选择的题目很切要;她不依傍什么书上的说法,却把自己的体验来告诉大家:这是她的长处。她自己说,她的话不能十分显豁,人家听了,要想了一想才会明白。是的,我们对于她的演说的确有这样的感想。还有,她的演说如果能举一些文章来作例子,必然更使我们感到兴趣。但这一个缺点是可以原谅的。举出来的文章未必为大家所熟悉,这是一层;对听众念诵例子,或许会分散了他们对于本旨的注意力,这又是一层。反正没有多大的效果,那就不举也属无妨。——她的演说,声音很清朗,抑扬顿挫都极自然;姿态毫不局促,目光和手势都能作表达意思的帮助。因此,关于声音和姿态两项,我们都给了她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