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政治制度之凝结

(二)中央与地方

(三)文官与武官

(四)士大夫与流氓

(五)朝代交替

(六)人口与治乱

(七)中国与外族

著者前撰《中国的兵》,友人方面都说三国以下所讲的未免太简,似乎有补充的必要。这种批评著者个人也认为恰当。但二千年来的兵本质的确没有变化。若论汉以后兵的史料,正史中大半都有兵志,正续通考中也有系统的叙述,作一篇洋洋大文并非难事。但这样勉强叙述一个空洞的格架去凑篇幅,殊觉无聊。反之,若从侧面研究,推敲二千年来的历史有什么特征,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探求。

秦以上为自主、自动的历史,人民能当兵,肯当兵,对国家负责任。秦以下人民不能当兵,不肯当兵,对国家不负责任,因而一切都不能自主,完全受自然环境(如气候,饥荒等等)与人事环境(如人口多少,人才有无,与外族强弱等等)的支配。

秦以上为动的历史,历代有政治社会的演化更革。秦以下为静的历史,只有治乱骚动,没有本质的变化,在固定的环境之下,轮回式的政治史一幕一幕地更迭排演,演来演去总是同一出戏,大致可说是汉史的循环发展。

这样一个完全消极的文化,主要的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说没有国民,也就是说没有政治生活。为简单起见,我们可以称它为“无兵的文化”。无兵的文化,轮回起伏,有一定的法则,可分几方面讨论。

(一)政治制度之凝结

历代的政治制度虽似不同,实际只是名义上的差别。官制不过是汉代的官制,由一朝初盛到一朝衰败期间,官制上所发生的变化也不能脱离汉代变化的公例。每朝盛期都有定制,宰相的权位尤其重要,是发挥皇权的合理工具,甚至可以限制皇帝的行动。但到末世,正制往往名存实亡,正官失权,天子的近臣如宦官、外戚、幸臣、小吏之类弄权专政,宰相反成虚设。专制的皇帝很自然的不愿信任重臣,因为他们是有相当资格的人,时常有自己的主张,不见得完全听命。近臣地位卑贱,任听皇帝吩咐,所以独尊的天子也情愿委命寄权,到最后甚至皇帝也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傀儡。

例如汉初高帝、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时代的丞相多为功臣,皇帝对他们也不得不敬重。他们的地位巩固,不轻易被撤换。萧何在相位十四年,张苍十五年,陈平十二年,这都是后代少见的例子。萧何、曹参、陈平、灌婴、申屠嘉五个丞相都死在任上,若不然年限或者更长。

丞相在自己权限范围以内的行动,连皇帝也不能过度干涉。例如申屠嘉为相,一日入朝,文帝的幸臣邓通在皇帝前恃宠怠慢无礼,丞相大不满意,向皇帝发牢骚:“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文帝只得抱歉地答复:“君勿言,吾私之。”但申屠嘉不肯放松,罢朝之后回相府,正式下檄召邓通,并声明若不即刻报到就必斩首。邓通大恐,跑到皇帝前求援,文帝叫他只管前去,待危急时必设法救应。邓通到相府,免冠赤足,顿首向申屠嘉谢罪,嘉端坐自如,不肯回礼,并声色俱厉地申斥一顿:

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史今行斩之!

“大不敬”在汉律中是严重的罪名,眼看就要斩首。邓通顿首不已,满头出血,申屠嘉仍不肯宽恕。文帝计算丞相的脾气已经发作到满意的程度,于是遣使持节召邓通,并附带向丞相求情:“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回去见皇帝,一边哭,一边诉苦:“丞相几杀臣!”

这幕活现的趣剧十足地表明汉初丞相的威风,在他们行使职权的时候连皇帝也不能干涉,只得向他们求情,后来这种情形渐渐变化。武帝时的丞相已不是功臣,因为功臣已经死尽。丞相在位长久或死在任上的很少,同时有罪自杀或被戮的也很多。例如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氂都不得善终。并且武帝对丞相不肯信任,相权无形减少。丞相府原有客馆,是丞相收养人才的馆舍。武帝的丞相权小,不能多荐人,客馆荒凉,无人修理;最后只得废物利用,将客馆改为马厩、车库或奴婢室!

武帝似乎故意用平庸的人为相,以便于削夺相权。例如田千秋本是关中高帝庙的卫寝郎,无德无才,只因代卫太子诉冤,武帝感悟,于是就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之间拜相封侯。一言而取相位,这是连小说家都不敢轻易创造的奇闻。这件事不幸又传出去,贻笑外国。汉派使臣聘问匈奴,单于似乎明知故问:“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臣不善辞令,把实话说出,单于讥笑说:“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焉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这个使臣忠厚老实,回来把这话又告诉武帝。武帝大怒,认为使臣有辱君命,要把他下狱治罪。后来一想不妥当,恐怕又要贻笑大方,只得宽释不问。

丞相的权势降低,下行上奏的文件武帝多托给中书谒者令。这是皇帝左右的私人,并且是宦官。这种小人“领尚书事”,丞相反倒无事可做。武帝晚年,卫太子因巫蛊之祸自杀,昭帝立为太子,年方八岁,武帝非托孤不可。于是就以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受遗诏辅政。大司马大将军是天下最高的武职,领尚书事就等于“行丞相事”,是天下最高的政权。武帝一生要削减相权,到晚年有意无意间反把相权与军权一并交给外戚。从此西汉的政治永未再上轨道。皇帝要夺外戚的权柄就不得不引用宦官或幸臣,最后仍归失败,汉的天下终被外戚的王莽所篡。至于昭帝以下的丞相,永久无声无息,大半都是老儒生,最多不过是皇帝备顾问的师友,并且往往成为贵戚的傀儡。光武中兴,虽以恢复旧制相标榜,但丞相旧的地位永未恢复,章帝以后的天下又成了外戚、宦官交互把持的局面。

后代官制的变化,与汉代如出一辙。例如唐朝初期三省的制度十分完善。尚书省总理六部行政事宜,尚书令或尚书仆射为正宰相。门下待中可称为副宰相,审查诏敕,并得封驳奏抄诏敕。中书令宣奉诏敕,也可说是副宰相。但高宗以下天子左右的私人渐渐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义夺取三省的正权,这与汉代的“领尚书事”完全相同。

唐以后寿命较长的朝代也有同样的发展。宋代的制度屡次改革,但总的趋势也与汉、唐一样。南渡以后,时常有临时派遣的御营使或国用使一类的名目,操持宰相的实权。明初有中书省,为宰相职。明太祖生性猜忌,不久就废宰相,以殿阁学士勉强承乏。明朝可说是始终没有宰相,所以宦官才能长期把持政治。明代的演化也与前代相同,只不过健全的宰相当权时代未免太短而已。满清以外族入主中国,制度和办法都与传统的中国不全相同,晚期又与西洋接触,不得不稍微摹仿改制。所以清制与历来的通例不甚相合。

历朝治世与乱世的制度不同,丞相的权位每有转移。其时间常发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前代末期的乱制往往被后代承认为正制。例如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乃是汉末魏晋南北朝乱世的变态制度;但唐代就正式定它为常制。枢密院本是唐末与五代的反常制度,宋朝也定它为正制。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名义。我们研究历代的官制,不要被名称所误。两代可用同样的名称,但性质可以完全不同。每代有合乎宪法的正制,有小人用事的乱制。各朝的正制有共同点,乱制也有共同点;名称如何,却是末节。盛唐的三省等于汉初的丞相,与汉末以下演化出来的三省全不相同。以此类推,研究官制史的时候就不至被空洞的官名所迷惑了。

(二)中央与地方

宰相权位的变化,二千年间循环反复,总演不出新的花样。变化的原动力是皇帝与皇帝左右的私人,与天下的人民全不相干。这在一个消极的社会是当然的事。

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秦、汉以下也有类似的定例。太平时代,中央政府大权在握,正如秦、汉的盛世一样。古代封建制度下的阶级到汉代早已消灭。阶级政治过去后,按理可以有民众政治出现;但实际自古至今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全民政治,并且在阶级消灭后总是产生个人独裁的皇帝政治,没有阶级的社会,无论在理论上如何美善,实际上总是一盘散沙。个人、家族以及地方的离心力非常强大,时时刻刻有使天下瓦解的危险。社会中并没有一个健全的向心力,只有专制的皇帝算是勉强沙粒结合的一个不很自然的势力。地方官必须由皇帝委任,向皇帝负责;不然天下就要分裂混乱。并且二千年来的趋势是中央集权的程度日愈加深。例如汉代地方官只有太守是直接由皇帝任命,曹掾以下都由太守随意选用本郡的人。南北朝时,渐起变化。隋就正式规定大小地方官都受命于朝廷,地方官回避乡土的制度无形成立。若把这种变化整个认为是由于皇帝或吏部愿意揽权,未免因果倒置。主要的关系恐怕还是因为一般的人公益心日衰,自私心日盛,在本乡做官弊多利少,反不如外乡人还能比较公平客观。所以与其说皇帝愿意绝对集权,不如说他不得不绝对集权。

乱世的情形正正相反。帝权失坠,个人、家族与地方由于自然的离心力又恢复了本质的散沙状态。各地豪族、土官、流氓、土匪的无理的专制代替了皇帝一人比较合理的专制。汉末三国时代与安史乱后的唐朝和五代十国都是这种地方官专擅的好例;最多只维持一个一统的名义,往往名义上也为割据。例如唐的藩镇擅自署吏,赋税不解中央,土地私相授受,甚至传与子孙。这并不是例外,以前或以后的乱世也无不如此。在这种割据时代,人民受的痛苦,由民间历来喜欢传诵的“宁作太平犬,勿作乱世民”的话,可以想见。乱世的人无不希望真龙天子出现,因为与地方小朝廷的地狱比较起来,受命王天下的政治真是天堂。

宋以下好似不大见到割据的局面,但这只是意外原因所造出的表面异态,北宋未及内部大乱,中原就被外族征服。南宋也没有得机会形成内部割据,就被蒙古人吞并。这都是外来的势力使中国内部不得割据的例证。元末汉人骗逐外族,天下大乱,临时又割据起来。明末流寇四起,眼看割据的局面就要成立,恰巧满清入关,中国又没有得内部自由捣乱。清末民初割据的局面实际已经成立,只因在外族势力的一方面威胁、一方面维持之下,中国不得不勉强摆出一个统一的面目。所以在北京政府命令不出国门的时候,中国名义上仍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华民国。最近虽略有进步,这种情形仍未完全过去。所以宋以下历史的趋势与从前并无分别;只因外族势力太大,内在的趋势不得自由活动而已。

(三)文官与武官

文官、武官的相互消长也与治乱有直接的关系。盛世的文官重于武官,同品的文武二员,文员的地位总是高些。例如汉初中央三公中的丞相高于太尉,地方的郡守高于郡尉,全国的大权一般讲来也都操在文吏的手中。又如唐初处宰相地位的三省长官全为文吏,军权最高的兵部附属于尚书省,唐制中连一个与汉代太尉相等的武官也没有。

独裁的政治必以武力为最后的基础。盛世是皇帝一人的武力专政,最高的军权操于一手,皇帝的实力超过任何人可能调动的武力。换句话说,皇帝是大军阀,实力雄厚,各地的小军阀不敢不从命。但武力虽是最后的条件,直接治国却非用文官不可;文官若要合法的行政,必须不受皇帝以外任何其他强力的干涉支配;若要不受干涉,必须有大强力的皇帝作后盾。所以治世文胜于武,只是一般地讲;归结到最后,仍是强力操持一切。这个道理很明显,历史上的事实也很清楚,无需多赘。中国历史上最足以点破这个道理的就是宋太祖杯酒解兵权的故事:

乾德初,帝因晚朝与守信等饮酒。酒酣,帝曰:“我非尔曹不及此,然吾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

守信等顿首曰:“今天命已定,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邪?”

帝曰:“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守信等谢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之!”

帝曰:“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

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帝从之,皆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

宋初经过唐末五代的长期大乱之后,求治的心甚盛,所以杯酒之间大军阀能将小军阀的势力消灭。此前与此后的开国皇帝没有这样便宜,他们都须用残忍的诛戮手段或在战场上达到他们的目的。

乱世中央的大武力消灭,离心力必然产生许多各地的小武力。中央的军队衰弱,甚至消灭;有力的都是各地军阀的私军。这些军阀往往有法律的地位,如东汉末的州牧都是朝廷的命官,但实际却是独立的军阀。唐代的藩镇也是如此。此时地方的文官仍然存在,但都成为各地军阀的傀儡,正如盛世的文官都为大军阀(皇帝)的工具一样。名义上文官或仍与武官并列,甚或高于武官;但实情则另为一事。例如民国初年各省有省长,有督军,名义上省长高于督军;但省长的傀儡地位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并且省长常由督军兼任,更见得省长的不值钱了。

乱世军阀的来源,古今也有公例。最初的军阀本多是中央的巡察使,代中央监察地方官,本人并非地方官。汉的刺史、州牧当初是巡阅使,并非行政官。唐代节度使的前身有各种的监察使,也与汉的刺史一样。后来设节度使,兵权虽然提高,对地方官仍是处在巡阅的地位;只因兵权在握,才无形中变成地方官的上司。这种局面一经成立,各地的强豪,土匪以及外族都可趁火打劫而成军阀。如汉末山贼张燕横行河北诸郡,朝廷不能讨,封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每年并得举孝廉。唐末天下大乱,沙陀乘机发展,以致引起后日五代时期的沙陀全盛局面。这些新军阀都是巡察官的军阀制度成立后方才出现的。

(四)士大夫与流氓

在一盘散沙的社会状态下,比较有组织的团体,无论组织如何微弱或人数如何稀少,都可操纵一般消极颓靡的堕民。中国社会自汉以下只有两种比较强大的组织,就是士大夫与流氓。

士大夫团体的萌芽,远在战国时代。古代的贵族政治破裂,封建的贵族被推翻,在政治上活动的新兴人物就是智识分子,在当时称为游说之士。但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游说之士并非一个纯一而有意识的团体。这种团体的实现是汉武帝废百家,崇儒术,五经成为做官捷径后的事。隋唐以下,更加固定的科举制度成立,愈发增厚士大夫的团结力量。儒人读同样的书,有同样的目标,对事有同样的态度,并且因为政治由他们包办,在社会上他们又多是大地主,所以他们也可说有共同的利益。虽无正式的组织,他们实际等于一个政党,并且是唯一的政党。由此点看,一党专政在中国倒算不得稀奇!皇帝利用儒人维持自己的势力,儒人也依靠皇帝维持他们的利益。这些士大夫虽不是一个世袭的贵族阶级,却是唯一有共同目标的团体,所以人数虽少,也能操纵天下的大局。

但士大夫有他们特殊的弱点。以每个分子而论,他们都是些文弱的书生,兵戎之事全不了解,绝对不肯当兵。太平盛世他们可靠皇帝与团体间无形的组织维持自己的势力。天下一乱,他们就失去自立自主的能力,大权就移到流氓的手中。士大夫最多只能守成,并无应付变局的能力。每次天下大乱时士大夫无能为力的情形就暴露无遗。乱世士大夫的行为几乎都是误国祸国的行为,古今绝少例外。他们的行为不外三种。第一,是无谓的结党误国。东汉末的党祸,宋代的新旧党争,明末的结党,是三个最明显的例子。三例都是在严重的内忧或外患之下的结党营私行为。起初的动机无论是否纯粹,到后来都成为意气与权力的竞争;大家都宁可误国,也不肯牺牲自己的意见与颜面,当然更不肯放弃自己的私利。各党各派所谈的都是些主观上并不诚恳、客观上不切实际的高调。

乱世士大夫的第二种行为就是清谈。一般的高调当然都可说是清谈,但典型的例子却是魏晋时代的清静无为主义。胡人已经把凉州、并州、幽州(略等于今日甘肃、山西、河北三省)大部殖民化,中国的内政与民生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些负政治责任的人与很多在野的人仍在谈玄,这可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今日弄世丧志的小品幽默文字,与一知半解的抄袭西洋各国的种种主义与盲目的号呼宣传,可说是两种不同的二十世纪式的清谈。

乱世士大夫的第三种行为就是做汉奸。做汉奸固然不必需要士大夫,但第一等的汉奸却只有士大夫才有资格去做。刘豫与张邦昌都是进士出身。洪承畴也是进士。近年的例可无需列举了。

流氓团体与士大夫同时产生。战国时代除游说之士外,还有游侠之士。他们都肯为知己的人舍身卖命,多为无赖游民出身;到汉代皇帝制度成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侠士太公开的自由行动大致铲除。但这种风气始终没有消灭,每逢乱世必定抬头。由东汉时起,流民也有了组织,就是宗教集团。最早的例子就是黄巾贼。松散的人民除对家族外,很少有团结的能力。只有利用宗教的迷信与神秘的仪式才能使民众团结。由东汉时代起,历代末世都有类似黄巾贼的团体出现。黄巾贼的宣传,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似通不通的神秘口号。唐末黄巢之乱,也倡出黄应代唐的妖言。元末白莲教甚行一时,明代(尤其明末)历批的流寇仍多假借白莲教或其他邪教的名义。清朝末季的白莲教、天理教、八卦教以及义和团都是这类的流氓、愚民与饿民的团体。流氓是基本分子,少数愚民被利用,最后饿民大批入教。一直到今日,在报纸上还是时常发现光怪陆离的邪教在各地活动。但二千年来的流氓秘密组织是否有一线相传的历史,或只是每逢乱世重新产生的现象,已无从稽考了。

太平时代,流氓无论有组织与否,都没有多大的势力。但唯一能与士大夫相抗的却只有这种流氓团体。梁山泊式劫富济贫、代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虽大半是宣传与理想,但多少有点事实的根据。强盗、窃贼、扒手、赌棍以及各种各类走江湖的帮团的敲诈或侵略的主要对象就是士大夫。流氓的经济势力在平时并不甚强,但患难相助的精神在他们中间反较士大夫间发达,无形中增加不少的势力。

流氓团体也有它的弱点。内中的分子几乎都是毫无知识的人,难成大事。形式上的组织虽较士大夫为强,然而实际也甚松散。《水浒》中的义气只是理想化的浪漫故事。真正大规模的坚强组织向来未曾实现过,所以在太平时代,流氓不能与士大夫严重对抗,并且往往为士大夫所利用:大则为国家的武官或捕快,小则为士大夫个人的保镖。由流氓团体的立场来看,这是同类相残的举动,可说是士大夫“以夷制夷”政策成功的表现。

但遇到乱世,士大夫所依靠的皇帝与组织失去效用,流氓集团就可临时得势。天下大乱,大则各地割据的土皇帝一部为流氓头目出身,小则土匪遍地,官宪束手,各地人民以及士大夫都要受流氓地痞的威胁与侵凌。人民除正式为宫廷纳税外,还须法外地与土匪纳保险费,否则身家财产都难保障。士大夫为自保起见,往往被迫加入流氓集团,为匪徒奔走,正如太平时代士大夫的利用流氓一样。以上种种的情形,对民国初期的中国人都是身经、目睹或耳闻的实情,无需举例。

流氓虽然愚昧,但有时也有意外的成就。流氓多无知,流氓集团不能成大事;但一二流氓的头目因老于世故,知人善任,于大乱时期间或能成伟人,甚至创造帝业。汉高祖与明太祖是历史上有名的这类成功人物。但这到底是例外,并且他们成事最少一部分须靠士大夫的帮助,成事之后更必须靠士大夫的力量保守成业,天下的权力于是无形中又由流氓移到士大夫的手里。

(五)朝代交替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都知道这是《三国志演义》的开场白,也可说是二千年来中国历史一针见血的口诀。一治一乱之间,并没有政治社会上真正的变化,只有易姓王天下的角色更换。我们在以上各节所讲的都是治世与乱世政治社会上各种不同的形态,但没有提到为何会有这种循环不已的单调戏剧。朝代交替的原因或者很复杂,但主要的大概不外三种,就是皇族的颓废、人口的增长与外族的迁徙。

第一种是个人的因素,恐怕不很重要;但因传统的史籍上多偏重这一点,我们不妨略为谈及。皇族的颓废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的或血统的,一是社会学的或习惯的。任何世袭的阶级,无论人数多少,早晚总要遇到一个无从飞渡的难关,就是血统上的退化。从古至今没有一个贵族阶级能维持长久,原因虽或复杂,但血统的日趋退化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法国革命前的贵族都是新贵,中古的贵族都已死净或堕落。今日英国的贵族能上溯到法国革命时代的已算是老资格的了。至于贵族中的贵族(王族或皇族)因受制度的维护,往往不至短期间就死净或丧失地位,但血统上各种不健全的现象却无从避免。百年战争时代(14与15世纪间)的法国王族血统中已有了深重的神经病苗。今日欧洲各国的王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的;只因实权大多不操在王手,所以身体上与神经上的各种缺陷无关紧要。但中国自秦、汉以下是皇帝专制的局面,皇帝个人的健全与否对于天下大局有很密切的关系。低能或愚昧的皇帝不只自己可走错步,他更容易受人包围利用。中国历代乱时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至于血统退化的原因,那是生物学与优生学的问题,本文无需离题多赘。

皇族的退化不只限于血统,在社会方面皇帝与实际的人生日愈隔离,也是一个大的弱点。创业的皇帝无论是否布衣出身,但总都是老经世故、明了社会情况的领袖,所以不至受人愚弄。后代的皇帝生长在深宫之中,从生到死往往没有见过一个平民的面孔,对人民的生活全不了解。例如晋惠帝当天下荒乱,百姓饿死的时候,曾说:“何不食肉糜?”法国革命时巴黎饿民发生面包恐慌,路易第十六世的美丽王后也曾问过:“他们为何不吃糕饼?”这样的一个皇帝,即或身心健全,动机纯粹,也难以合理地治理国家,必不免为人包围利用;若再加上血统的腐化,就更不必说了。

皇族的退化只是天下大乱的一个次要原因。由中国内部的情形来讲,人口的增长与生活的困难恐怕是主要的原因。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下面另辟一节讨论。由外部的情形来讲,气候的变化与游牧民族的内侵是中国朝代更换的主要原因。大地上的气候似乎是潮湿期与干燥期轮流当位。潮湿期农产比较丰裕,生活易于维持,世界上各民族间不致有惊人的变动。干燥期间土著地带因出产减少,民生日困。并且经过相当长的潮湿期与太平世之后,人口往往已达到饱和状态,农收丰裕已难维生,气候若再忽然干燥,各地就立刻要大闹饥荒。所以内在的因素已使土著地带趋向混乱。同时沙漠或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因气候骤变,生活更难维持;牛羊大批地饿死,寄生的人类也就随着成了饿殍。游牧民族在平时已很羡嫉土著地带的优裕生活,到了非常时期当然要大批地冲入他们心目中的乐国。古今来中国的一部或全部被西北或东北的外族征服,几乎都在大地气候的干燥时期。这绝不是偶然的事。中国被外族征服是二千年来历史上的一件重大公案,下面也另节引申讨论。

(六)人口与治乱

食料的增加有限,人口的增加无穷,这在今日已是常识。一切生物都自然地趋向于无限的繁殖,中国传统的大家族制度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香火主义使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加提高。一家数十口,靠父祖的遗产坐吃山空,都比赛着娶妻生子。甚至没有遗产或遗产甚少,但数十口中若有一二人能够生产,全家就都靠这一二人生活繁殖。所以在小家庭的社会被淘汰的废人游民,在中国也都积极地参加人口制造的工作。并且按人类生殖的一般趋势,人愈无用生殖愈多,低能儿之生儿育女的能力远超常人,生殖似乎是废人唯一的用处与长处。所以中国不只人口增加得特别快,并且人口中的不健全分子的比例恐怕也历代增加。这大概是二千年来中国民族的实力与文化日愈退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国到底能养多少人口,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人口的统计向来不甚精确。先秦时代可以不论,由汉至明的人口,按官家的统计,最盛时也不过六千万左右,大乱之后可以减到一二千万。但这个数目恐怕太低。中国自古以来的人丁税与徭役制度使人民都不肯实报户口;若说明以上中国的人口向来没有达到过七千万,这是很难置信的。由满清时代的人口统计,可以看出前代的记载绝不可靠。康熙五十年(西元1711年)的人口为二千四百万。五十一年,颁“盛世滋生人丁”的诏书,从此以后,人丁赋以康熙五十年为准,这实际等于废人丁税。雍正时代田租与丁赋合并,可说是正式废除人丁税。从此户口实报已无危险,人口的统计不致像前代的虚妄。十年以后,康熙六十年(西元1721年),增到二千七百万。此后增加的速率渐渐达到好像不可信的惊人程度。二十八年后,乾隆十四年(西元1749年),人口忽然加到前古未有的1.77亿的高度,较前增加了六倍半。二十八年也不过是一世的期间,中国生殖率虽然高,也绝无高到这种程度的道理;显然是前此许多隐瞒的人口现在都出头露面了。再过十年,乾隆二十四年(西元1759年),就有1.94亿。再过二十四年,乾隆四十八年(西元1783年),就有2.84亿,将近三万万的人口高潮了。此时社会不安的现象渐渐抬头,高宗逊位之后就发生川、楚教匪的乱事,可见饭又不够吃的了。自此以后,至今一百四十年间社会总未安定,大小的乱事不断的发生。所以就拿中国传统极低的生活程度为标准,三万万的人口是中国土地的生产能力所能养的最高限度。历代最高六千万的统计,大概是大打折扣的结果,平均每五人只肯报一人。

至于今日四万万以至五万万的估计,大致也离实情不远。这个超过饱和状态的人口是靠外国粮食维持的。近年来每年六万万元的入超中,总有二万万元属于米麦进口。都市中的人几乎全靠外国粮食喂养,乡间也有人吃洋饭。这在以农立国的中华是生民未有的变态现象。今日的中国好比一个坐吃山空的大破落户,可吃的东西早已吃净,现在专靠卖房卖田以至卖衣冠鞋袜去糊口,将来终有一天产业吃光,全家老小眼看饿死。

历代人口过剩时的淘汰方法,大概不出三种,就是饥荒,瘟疫,与流寇的屠杀。人口过多,丰收时已只能勉强维持;收成略减,就要大闹饥荒。饥荒实际有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广大的区域中连年不雨或大雨河决,这是绝对的饥荒,人口不负责任。但中国每逢乱世必有的饥荒不见得完全属于这一类,最少一部分是人口过剩时,收成稍微减少,人民就成千累万地饿死。

瘟疫与饥荒往往有连带的关系。食料缺乏,大多数人日常的营养不足,与病菌相逢都无抵抗的能力,因而容易演成大规模的传播性瘟疫。试看历代正史的《本纪》中,每逢末世饥荒与瘟疫总是相并而行,这也绝非偶然的事。

饥荒与瘟疫可说是自然的淘汰因素,人为的因素就是流寇。流寇在二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甚至可说是一种必需的势力。民不聊生,流寇四起,全体饿民都起来夺食,因而互相残杀。赤眉贼、黄巾贼、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是最出名的例子。但流寇不见得都是汉人,西晋末的五胡乱华也可看作外族饿民的流寇之祸。

在民乱初起时,受影响的只限于乡间,但到大崩溃时城市与乡间一同遭殃。例如西晋永嘉之乱时:

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藁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众惟一旅,公私有车四乘。

长安城中的人民或死亡,或流散。至于乡间的情形,据永嘉间的并州刺史刘琨的报告: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孝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损弃;死亡委厄,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返,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

后来刘琨转战到达晋阳(今太原),只见“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城乡人口一并大减。历史中所谓“人民十不存一二”或许说得过火,但大多数人民都死于刀兵水火或饥饿,是无可怀疑的。

民间历代都有“劫”的观念,认为天下大乱是天命降劫收人。这种民间迷信实际含有至理。黄巢的杀人如麻,至今还影射在民族心理的戏剧中。黄巢前生本为目连,因往地狱救母,无意中放出八百万饿鬼;所以他须托生为收人的劫星,把饿鬼全部收回。凡该被收的人,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也逃不了一刀。这就是所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种神秘说法实际代表一个惨痛的至理。那八百万人(黄巢直接与间接所杀的恐怕还不只此数),无论当初是否饿鬼,但实际恐怕大多数是饿民或候补的饿民,屠杀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历代人口的增减有一个公式,可称为大增大减律。增加时就增到饱和点甚至超饱和点,减少时就减到有地无人种、有饭无人吃的状态。人口增多到无办法时,由上到下都感到生活困难;官吏受了生活恐慌心理的影响,日愈贪污,苛捐杂税纷至沓来。民间的壮健分子在饥寒与贪污的双层压迫下,多弃地为匪,或入城市经营小本工商,或变成无业的流民与乞丐。弃地日多,当初的良田一部成为荒地,生产愈少,饥荒愈多。盗匪遍地之后,凡不愿死于饥荒或匪杀的农民,也多放弃田地,或入城市,或为盗匪。荒地愈多,生产愈少;生产愈少,饥荒愈甚;饥荒愈甚,盗匪愈多;盗匪愈多,荒地愈广。这个恶圈最后一定发展到良民与盗匪无从辨别的阶段,这就是流寇的阶段。

长期的酝酿之后,人口已经减少,再加最后阶段的流寇屠杀,当初“粥少僧多”的情形必一变而成“有饭无人吃”的局面。至此天下当然太平,真龙天子也就当然出现。大乱之后,土地食料供过于求,在相当限度以内,人口可再增加而无饥荒的危险。所以历史上才有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的太平盛世: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东汉初期的中兴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清代康熙乾隆间的百年太平,都是大屠杀的代价所换来的短期黄金境界。生活安逸,社会上争夺较少,好弄词藻的文人就作一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文章来点缀这种近于梦幻的境界。

但这种局面难以持久。数十年或百年后,人口又过剩,旧的惨剧就须再演一遍。

(七)中国与外族

二千年来外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在原则上,中国盛强就征服四夷,边境无事,中国衰弱时或气候骤变时游牧民族就入侵扰乱,甚或创立朝代。但实际二千年来中国一部或全部大半都在外祸之下呻吟。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中原是外族的地盘。后来隋唐统一,中国算又自主。但隋与盛唐前后尚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由肃宗到五代的二百年间,中原又见胡蹄时常出没,五代大部是外族扰攘的时期。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间,中国又算自主,但国防要地的燕云终属于契丹,同等重要的河西之地又属西夏。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间,北方又成了女真的天下。等到女真已经汉化之后,宋、金同归于尽,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这是全部中国的初次被征服。明朝是盛唐以后汉族唯一的强大时代,不只中国本部完全统一,并且东北与西北两方面的外族也都能相当的控制。这种局面勉强维持了约有二百年,明末中国又渐不能自保,最后整个的中国又第二次被外族征服。二百年后,满人已经完全汉化,海洋上又出现了后来居上的西洋民族。鸦片一战以后,中国渐渐成为西洋人的势力,一直到今天。

中国虽屡次被征服,但始终未曾消灭,因为游牧民族的文化程度低于中国,入主中国后大都汉化。只有蒙古人不肯汉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驱逐。游牧民族原都尚武,但汉化之后,附带的也染上汉族的文弱习气,不能振作,引得新的外族又来内侵。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但文弱的习气却已染上,所以汉人不很费力就把他们赶回沙漠。

鸦片战争以下,完全是一个新的局面。新外族是一个高等文化民族,不只不肯汉化,并且要同化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曾遭遇过的紧急关头,唯一略为相似的前例就是汉末魏晋的大破裂时代。政治瓦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而长期受外族的侵略与统治。旧文化也衰弱僵化,因而引起外来文化势力的入侵,中国临时完全被佛教征服,南北朝时代的中国几乎成了印度中亚文化的附庸。但汉末以下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是分开的,武力属于五胡,文化属于印度。最近一百年来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属于同一的西洋民族,并且武力与组织远胜于五胡,文化也远较佛教为积极。两种强力并于一身而向中国进攻,中国是否能够支持,很成问题。并且五胡与佛教入侵时,中国民族的自信力并未丧失,所以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五胡为汉族所同化,佛教为旧文化所吸收。今日民族的自信力已经丧失殆尽,对传统中国的一切都根本发生怀疑。这在理论上可算为民族自觉的表现,可说是好现象。但实际的影响有非常恶劣的一方面:多数的人心因受过度的打击都变为麻木不仁,甚至完全死去,神经比较敏捷的人又大多盲目地崇拜外人,捉风捕影,力求时髦,外来的任何主义或理论都有它的学舌的鹦鹉。这样说来,魏晋南北朝的局面远不如今日的严重,我们若要找可作比较的例证,还须请教别的民族的历史。

古代的埃及开化后,经过一千余年的酝酿,在西元前1600年左右全国统一,并向外发展,建设了一个大帝国,正如中国的秦汉时代一样。这个帝国后来破裂,时兴时衰,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每次外族总为埃及所同化。这与中国由晋至清的局面相同。最后于西元前525年埃及被已经开化的波斯人征服,埃及文化初次感到威胁。但波斯帝国不能持久,二百年后埃及又为猛进的希腊人所征服。从此埃及文化渐渐消灭,亚历山大利亚后来成为雅典以外最重要的希腊文化城。从此经过罗马帝国时代,埃及将近千年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最后在西元639—643年间,埃及又为回教徒的阿拉伯人所征服,就又很快的阿拉伯化,一直到今天埃及仍是阿拉伯文化的一部分。今日在尼罗河流域只剩有许多金字塔与石像还属于古埃及文化。宗教以及风俗习惯都已阿拉伯化,古文字也早已被希腊文与阿拉伯文前后消灭,直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人解读明白,古埃及的光荣历史才又被人发现。

古代的巴比伦与埃及的历史几乎同时,步骤也几乎完全一致,也是在统一与盛强后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外族终被同化。后来被波斯征服,就渐渐波斯化,最后被阿拉伯人征服同化。今日在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地已经找不到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的文字也是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的考古学家解读明白的。

中国是否也要遭遇古代埃及与巴比伦的命运?我们四千年来的一切是否渐渐都要被人忘记?我们的文字是否也要等一二千年后的异族天才来解读?但只怕汉文一旦失传,不是任何的天才所能解读的!这都是将来的事,难以武断地肯定或否定。但中国有两个特点,最后或有救命的效能,使它不至遭遇万劫不复的悲运。中国的地面广大,人口众多,与古埃及、巴比伦的一隅之地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此广大的特殊文化完全消灭,似非易事。但现代战争利器的酷烈也为前古所未有,西洋各国宣传同化的能力也是空前的可怕,今日中国人自信力的薄弱也达到了极点,地大人多似乎不是十分可靠的保障。

另外一个可能的解救中国文化的势力就是中国的语言文字。汉文与其他语文的系统都不相合,似乎不是西洋任何的语文所能同化的。民族文化创造语言文字,同时语言文字又为民族文化所寄托,两者有难以分离的关系。语言文字若不失掉,民族必不至全亡,文化也不至消灭。阿拉伯人所同化的古民族中,只有波斯人没有失去自己的语言文字,所以今日巴比伦人与埃及人已经绝迹于天地间,但波斯地方居住的仍是波斯人,他们除信回教之外,其他都与阿拉伯人不同。并且他们所信的回教是阿拉伯人所认为异端的派别,这也是波斯人抵抗阿拉伯文化侵略的表现。这种抵抗能力最少一部分是由于语言文字未被同化。西洋文化中国不妨尽量吸收,实际也不得不吸收,只要语言文字不贸然废弃,将来或者终有消化新养料而复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