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自古即注重音乐。由音乐的变化,可看出文化的变化;由音乐的盛衰,可看出文化的盛衰。古代祭祀时有乐舞,外交酬酢时有赋诗,王公卿大夫的宫中都有瞽师组织的乐队,士族子弟大多能歌善舞,平民的婚姻也以田野中的唱和歌舞为背景。孔子以下儒家所提倡的礼乐之治,的确是对于前代传统的一种崇拜,并非无根的理想。但正如孔子所希望恢复的封建制度,当孔子在世时已发展到没落的阶段,孔子所推崇的音乐同时也已不甚时髦。孔子死后不久,封建全消,古乐也成为少数儒家一种抱残守缺的古董。对于一般的社会,古乐已不存在,连儒家所保守的音乐是否真正的或完备的古乐,也很成问题。一种音乐,不专是技术问题;整个的文化背景若已变化,旧的技术即或尚未失传,往往也无力继续维持一种旧的历史现象。在艺术史方面,此理尤为显著。以上一段变化,今日已无从详知,但大体的过程尚可探寻。

音乐当初并无新旧之分。但春秋晚期产生了一种新的音乐,于是旧乐从此就称“雅乐”,新兴的称为“新声”,又称“郑声”或“郑卫之音”或“濮上之音”,反对的人甚至称之为“淫声”或“亡国之音”或“靡靡之音”。新声发祥于郑、卫两国,在卫国的桑间濮上之地甚为发达。据《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濮水今已枯涸,故道在今河南延津县与滑县境内,属卫,近郑。《诗·鄘风》中有“桑中”之篇,乃男女相悦之诗,来源甚古,并非春秋末之新声。由“国风”中可知与“桑中”篇相类的情诗各国皆有,并不限于郑、卫,并且都是古代传下,而非春秋末年的产品。音乐史上的桑间濮上之音是另一回事,与郑、卫关系虽密,但不见得只是男女相悦之音,《汉书》中的解释不免有误会与附会之嫌。新声虽出于郑、卫,但要人中最悦新声的是孔子幼年时在位的晋平公(公元前557—前532年)。平公的乐师师旷,是春秋末期有名的大雅乐家,仍拥护古乐,据《国语·晋语八》的记载,他对平公的嗜好新声曾下断语:“公室其将卑乎!”后世关于平公与新乐,流传了一段美丽的故事,虽非实情,却含至理。据《韩非子·十过篇》,卫灵公朝晋,路过濮水,夜间奇声,出自水中,遂命师涓代为写谱。师涓连听两夜,将声谱完全写下。到晋后,两君相会,灵公命师涓献新声,师涓鼓琴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

平公曰:“此道奚出?”

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

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

师涓鼓动究之。平公问师旷曰:“此所谓何声也?”

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

公曰:“清商固最悲乎?”

师旷曰:“不如清徵。”

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

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听!”

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

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

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

师旷曰:“不如清角。”

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

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面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螣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

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

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

这一段生动的故事,当然不能作为历史看,但也不是好事者的妄言。很可能春秋末战国初新声中一个主题,就是前代的许多神话故事。这可代表封建文化将消末时的一种最后的怀想与追念,其中因怀古不可复得而生的悲哀怨诉的声调特别凄惨动人。即或不然,这段故事最少也是历史事实的一种艺术化的绝好描写。由故事中可见新声靡靡悦耳,感人的魔力非常之深,性质近乎西洋所谓浪漫的音乐。末流所趋,此种音乐甚至可发展到与今日的爵士音乐相类的地步。(今日西乐中的“爵士”一词,几乎可说是中国古代“靡靡”一词的译名!)传统的雅乐,比较深沉醇厚,近乎西洋所谓古典的音乐,不专以声调感人,较声调尤为重要的是声调背后的信仰与理想。历史上大的革命时代,变化不限一方,而是普及于各部门的。春秋末战国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革命时代,除政治社会的翻腾外,音乐也起了空前的变化:新声代替了雅乐,浪漫代替了古典。然而每逢革命,任何一种改变,一方面有人拥护,就是革命派,一方面又有人反对,就是保守派。春秋末最有名的保守派,无论讲到政治社会制度,或是讲到音乐,都是孔子。在《论语·阳货篇》中,孔子“恶郑声之乱雅乐”。《卫灵公篇》中,孔子的表示尤为清楚:“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子个人也的确能赏识雅乐,所以在齐国闻韶之后,竟至三月不知肉味!但极端保守的理想,最后总是失败。到战国时代,雅乐已成了古董,流行的音乐几乎都是新声。《礼记·乐记篇》,魏文侯(公元前400年左右)问子夏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这简短的几句问话,可说是音乐革命全部道理的一针见血之论,指明春秋与战国两个时代之间有一条不可强渡的鸿沟。好古的人尽管推崇雅乐,真能打动人心的只有新声。

雅乐是祭祀与朝会或宴享时的必需条件之一。祭祀时,以乐“降神”,以乐“媚神”。至于朝宴时,“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当然的。这是封建制度下的一种礼数,并不是为消遣或娱乐的。其中即或含有消遣娱乐的成分,也只是附带的,主要的作用是媚神与礼客。到战国时,古代的祭祀虽未全消,但祭礼大半已成了儒家的理想,各国实际多不注意。古代的宴享之礼,也不能继续维持。音乐已完全成了一种消遣,主要的目的是娱乐。至此“声”与“色”才结了不解之缘。子夏在《乐记篇》中批评新声的话绝非虚语:“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糅杂子女,不知父母。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新乐的主角是倡优、侏儒、歌男舞女,专供富贵之家的玩赏,古乐的郑重与庄严以及信仰理想的成分已经消灭净尽。

我们明白此点之后,对于墨子的极力反对音乐就不致感到难解了。《墨子》书中,除《非乐篇》外,《三辩篇》亦以排斥音乐为主题,可见“非乐”在墨子思想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墨子诚然是一个庄严过度的人,对于一切的艺术大概都无赏鉴的能力,也完全不明幽默为何物。《论语》中不只屡次提到孔子发笑,甚至开玩笑,并且由许多章句中都可看出孔子是一个富于幽默而和蔼可亲的大师。《墨子》一书,虽超过《论语》的篇幅许多倍,但由始至终没有一句笑语。全部《墨子》中所表现的墨子人格,是一个诚恳过度,庄重过度,终生未尝一笑的人物。《庄子·天下篇》中批评墨子,说他“为之太过”,又谓“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又“其生也勤,其死也薄……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又,“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由这种种评语可想见墨子的终日拉长面孔而孜孜不已的精神,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为心的精神。此种人一般都是不笑的,也是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墨子的仇视音乐,几乎成了一种变态心理。据《淮南子·说山训》,“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城名有“歌”字,即不肯入,真是把音乐与洪水猛兽同样看待了!这即或是后人开玩笑的故事,也可证明墨子非乐论所给人的印象是如何之深了!

但墨子本人的个性,只能解释非乐的一部分。假定战国时代的音乐仍与春秋以上的音乐性质相同,仍为祭祀与朝宴时所必需,则信仰鬼神追求治平的墨子大概不致无条件的非乐。《荀子·乐论篇》,说了墨子一大篇不是,实际恐怕都是文不对题的门户之见。荀子所拥护的是雅乐,墨子所反对的是新声。正因为战国时代的音乐完全是娱乐品,并且往往是少数人的娱乐品,极端功利主义者的墨子当然要排斥攻击。同时,他本人又是一个不能赏鉴音乐的人,也就难怪他的非乐理论说得非常痛快淋漓了!

音乐一发展到纯娱乐的阶段,就离末日不远了。“亡国之音”的名称,甚为恰当;不只是国家将亡,新乐甚至可说是一种伟大文化将亡的先声。汉以下历代正史中虽都有讲到音乐的文字,但几乎全部是抽象的与机械的描写。秦汉以下,我们不再听到真正伟大的音乐,也不再见到伟大的音乐家。此后的所谓音乐家只是李延年一流的倡优人物,后世也日趋愈下。最近六七百年来的音乐,以戏曲中的声调为代表,可谓为音乐的极端末流。至于婚丧大事所用的音乐,使人听了真有哭不得笑不得之感!战国时代音乐虽已大变,但古代的雄厚之气尚未全消。高渐离与荆轲所共同奏唱的《易水歌》,虽然音调已完全失传,但寥寥十数字的歌词仍能使二千年后的人想见当时的悲壮气概。秦汉以下,文化的气息一代比一代微弱,以致到今日我们几乎成了一个没有音乐的民族。

近年以来,国人对古乐又渐注意,少数的有心人并且要在可能的范围内设法恢复古乐。真正的恢复,当然绝不可能。无论雅乐或新声,已都成为万古不复的过去。但这种运动却是中国又要产生新的伟大音乐的征兆,也是中国文化又要有新的发展的征兆。

(原载《中央日报》昆明版1940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