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论者辄谓六朝文学只能空写而不能写实。抑知汉魏六朝各家之文学皆能写实,其流于空写者乃唐宋文学之弊,不得据以概汉魏六朝也。

中国古代之文体,本有数种,如《诗经》虽有赋、比、兴,而其中复有虚比;《周礼》之记官制固用写实,而只举大纲,不及细目,故此二经之文体不尽为写实。然《仪礼》一书则可为写实之楷模,其记某礼也,自始至终,举凡宾主之仪节方位,以至升降次第,一步一言,无不详细记载,须眉毕现。如《乡饮酒礼》于宫室制度,揖让升降,乃至酒杯数目皆描写尽致,今观其文即可想见当日之情形,此张皋文所以据之作《仪礼图》也。

再就史书而论,《史》、《汉》之所以高出于后代者,即在其善于写实。故每记一事,则经过之曲折,纤细不遗;记战争则当日之策画了如指掌。例如《史记·留侯世家》中记郦食其劝立六国后事,于当时之情状尽能传出(卷五十五),《项羽本纪》(卷七)、《信陵君列传》(卷七十七),不独写出本人之性情,即当时说话之声容情态亦跃然纸上,其传神之妙,何减画工?《汉书》前半多本《史记》,而武帝以后之记传,亦自具特长,不容与《史记》轩轾。即如《陈遵》、《原涉》两传(卷九十二),何减于《郭解》、《朱家》(《史记》卷一百二十四)?《赵飞燕传》(卷九十七下《外戚传》)虽似小说家言,而实系当时之实录。至其表现仁厚及暴虐者之神情,亦无不惟妙惟肖。如《朱云传》记廷折张禹事(卷六十七),迄今读之,犹生气勃勃,可知《史》、《汉》非以空写作文章者也。

晋书》、《南、北史》喜记琐事,后人讥其近于小说,殊不尽然。试观《世说新语》所记当时之言语行动,方言与谐语并出,俱以传真为主,毫无文饰。《晋书》、《南、北史》多采自《世说》,固非如后世史官之以意为之。至其词令之隽妙,乃自两晋清谈流为风气者也。古时之高文典册,亦以写实者多,润色者少,非独小说为然。惟其中稍加文饰,亦所不免,如传状本以记事为主,用表象形容之词即为失体。然《史记·石奋传》“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卷一百三),《汉书·朱云传》“蹑齐升堂抗首而请”,并用《论语·乡党》文。实则汉人之衣冠亦未必与周制相同,用此两语,即近粉饰。但施之碑铭则甚调和,此殆沿用当时碑文未加修改,致乖史传之体耳。

唐以后之史书用虚写者甚多,非独不及《史记》、《汉书》,且远逊于《晋书》、《南、北史》。唐人所作之小说未尝不多,而《唐书》所以不及《晋书》、《南、北史》之采用《世说新语》者,则由文胜于质,不善写实而已。宋以后之史书,或偏于空写,或毫无神采,所据者非当时之官书,即当时之碑志。官书避免时忌,业经删裁;碑志仅记爵里生卒,亦不能传达声容言动,求其传神,殆不可能。今之谓中国文学不善写实者,责之唐宋以后固然,但不得据此以鄙薄隋唐以前之文学也。中国文学之敝,皆自唐宋以后始。例如流俗文章中于官名地名喜比附古人近似之名词以相替代,此皆自唐之启判,宋之四六开其端。即徐、庾之文尚不至此。清代应制之书启贺表染其流毒,喜用帮衬之名词,所用之字亦似通非通。民国以来普通之电报书札,亦与前清无别,此弊皆唐宋应酬干禄之文字肇之,汉魏六朝之文学固不可与此并论也。

由上所论,史传一类固应纯粹写实,而词赋诗歌则亦间有写实之体,如荀卿《箴赋》、《蚕赋》,刻画甚工(《荀子》卷十八《赋篇》);蔡邕《短人赋》(本集外纪,《全后汉文》卷六十九,页四)亦惟妙惟肖,此词赋之能写实也。至于《左传》宣公二年引宋城者之讴,形容华元之弃甲,及汉代乐府《孔雀东南飞》记焦仲卿妻事(《古诗源》卷四),则并诗歌之能写实也。推若韩昌黎《石鼎联句》之类,刻画过于艰深,殆非写实之正宗耳。

碑铭颂赞之文,盖出于《书经·尧典》之首段,与《礼经》之不可增减一字者不同,本以“拟其形容,象其物宜”为尚,而不重写实,秦、汉碑铭全属此体。后人不知文字有实写与形容之别,亦不知有表象之法,故以典故代形容,典故穷后易以代词,此风自六朝已渐兆其端,唐、宋始变本加厉。今人习而不察,因据唐、宋以后之文学以律陈、隋以上,殊未见其可也。

综之,汉魏六朝之文学,皆能实写,非然者即属“拟其形容,象其物宜”一类。又词中于荀卿《赋篇》一派外,又有司马长卿《长门赋》,描写心中之想象,王仲宣《登楼赋》,发抒羁旅之悲怀,虽非写实而亦善传神。中国文学中之有写实、传神二种,亦犹绘画中之有写生、写意两派,未可强为轩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