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祚著《三国志》,下笔谨严。裴世期为之注,颇采小说故事以补之,转失原书去取之意,后人多议之者。实则《三国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杂糅附益于其间,特迹象隐晦,不易发觉其为外国输入者耳。今略举数事以证明之,或亦审查古代史料真伪者之一助也。

《魏志》卷二〇《邓哀王冲传》云:

邓哀王冲字仓舒,少聪察歧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

叶水心《适习学记言》卷二七《论此事》曰:

仓舒童孺,而有仁人之心,并舟称象,为世开智物理,盖天禀也。

是直信以为事实。何义门焯以仓舒死于建安十三年前,知其事为妄饰,而疑置水刻舟,算术中或本有此法。邵二云晋涵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引苻子所载燕昭王命水官浮大豕而量之,谓其事已在前(见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卷一四),然皆未得其出处也。考北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一《弃老国缘》云:

天神又问,此大白象有几斤?而群臣共议,无能知者。亦募国内,复不能知。大臣问父,父言,置象船上,着大池中,画水齐船,深浅几许,即以此船量石着中,水没齐画,则知斤两,即以此智以答天神。

寅恪按,《杂宝藏经》虽为北魏时所译,然其书乃杂采诸经而成,故其所载诸国缘,多见于支那先后译出之佛典中。如卷八之《难陀王与那伽斯那共论缘》与《那先比丘问经》之关系,即其一例。因知卷一之《弃老国缘》亦当别有同一内容之经典,译出在先。或虽经译出,而书籍亡逸,无可征考。或虽未译出,而此故事仅凭口述,亦得辗转流传至于中土,遂附会为仓舒之事,以见其智。但象为南方之兽,非曹氏境内所能有,不得不取其事与孙权贡献事混成一谈,以文饰之,此比较民俗文学之通例也。

又涵芬楼影印百衲本《三国志》卷二九《魏书·二九·华佗传》(可参《后汉书·列传》卷七二下《华佗传》)略云:

华佗字元化,一名旉(裴注:古敷字与专相似,写书者多不能别。寻佗字元化,其名宜为旉也)。晓养性之术,时人以为年且百岁,而貌有壮容。又精方药,其疗疾,合汤不过数种,煮熟便饮,语其节度,舍去辄愈。若病结积在内,针药所不能及,当须刳割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病若在肠中,便断肠湔洗,缝腹膏摩,四五日差,不痛,人亦不自寤,一月之间即平复矣。佗行道见一人病咽塞,嗜食而不得下,家人车载欲往就医。佗闻其呻吟,驻车往视,语之曰:“向来道边有卖饼家蒜齑大酢,从取三升饮之,病自当去。”即如佗言,立吐蛇一枚,悬车边,欲造佗。佗尚未还,疾者前入坐,见佗北壁悬此蛇辈约以十数。又有一士大夫不快,佗云:“君病深,当破腹取。然君寿亦不过十年,病不能杀君,忍病十岁,寿俱当尽,不足故自刳裂。”士大夫不耐痛痒,必欲除之。佗遂下手,所患寻差,十年竟死。广陵太守陈登得病,胸中烦懑,面赤不食。佗脉之曰:“府君胃中有虫数升,欲成内疽,食腥物所为也。”即作汤二升,先服一升,斯须尽服之。食顷,吐出三升许虫,赤头皆动,半身是生鱼脍也,所苦便愈。太祖闻而召佗,佗常在左右。太祖苦头风,每发,心乱目眩,佗针鬲,随手而差。后太祖亲理,得病笃重,使佗专视。佗曰:“此近难济,恒事攻治,可延岁月。”佗久远家思归,因曰:“当得家书,方欲暂还耳。”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太祖累书呼,又敕郡县发遣。佗恃能,厌食事,犹不上道。太祖大怒,使人往检。若妻信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若其虚诈,便收送之。于是传付许狱,考验首服。佗死后,太祖头风未除。太祖曰:“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及后爱子仓舒病困,太祖叹曰:“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

杭大宗世骏《三国志补注》卷四引叶梦得《玉涧杂书》略云:

华佗固神医也。然范晔陈寿记其治疾,皆言若病结积在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云云,此决无之理。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形,而形之所以生者以气也。佗之药能使人醉无所觉,可以受其刳割,与能完养,使毁者复合,则吾所不能知。然腹背肠胃既以破裂断坏,则气何由含,安有如是而复生者乎?审佗能此,则凡受支解之刑者,皆可使生,王者亦无所复施矣。

是昔人固有疑其事者。夫华佗之为历史上真实人物,自不容不信。然断肠破腹,数日即差,揆以学术进化之史迹,当时恐难臻此。其有神话色彩,似无可疑。检天竺语“agada”乃药之义,旧译为“阿伽陀”或“阿羯陀”,为内典中所习见之语。“华”字古音,据瑞典人高本汉字典为,日本汉音亦读“華”为“か”。则“华佗”二字古音与“gada”适相应,其省去“阿”字者,犹“阿罗汉”仅称“罗汉”之比。盖元化固华氏子,其本名为旉而非佗,当时民间比附印度神话故事,因称为“华佗”,实以“药神”目之。此《魏志》《后汉书》所记元化之字,所以与其一名之旉相应合之故也。

又考后汉安世高译《㮈女耆域因缘经》所载神医耆域诸奇术,如治拘睒弥长者子病,取利刀破肠,披肠结处。治迦罗越家女病,以金刀披破其头,悉出诸虫,封着瓮中,以三种神膏涂疮,七日便愈,乃出虫示之,女见,大惊怖。及治迦罗越家男儿肝反戾向后病,以金刀破腹,还肝向前,以三种神膏涂之,三日便愈。其断肠破腹,固与元化事不异,而元化壁悬病者所吐之蛇以十数,及治陈登疾,令吐出赤头虫三升许,亦与耆域之治迦罗越家女病事,不无类似之处(可参裴注引《佗别传》中,佗治刘勋女膝疮事)。至元化为魏武疗疾致死,耆域亦以医暴君病,几为所杀,赖佛成神,仅而得免。则其遭际符合,尤不能令人无因袭之疑(敦煌本勾道兴《搜神记》载华佗事有:“汉末开肠,洗五藏,劈脑出虫,乃为魏武帝所杀”之语,与《㮈女耆域因缘经》所记尤相似)。然此尚为外来之神话,附益于本国之史实也。若慧皎《高僧传》之耆域,则于晋惠帝之末年,经扶南交广襄阳至于洛阳,复取道流沙而返天竺(见《高僧传》卷九)。然据《㮈女耆域因缘》等佛典,则耆域为佛同时人,若其来游中土,亦当在春秋之世,而非典午之时,斯盖直取外国神话之人物,不经比附事实或变易名字之程序,而竟以为本国历史之人物,则较《华佗传》所记,更有不同矣。

寅恪尝谓外来之故事名词,比附于本国人物事实,有似通天老狐,醉则见尾。如袁宏《竹林名士传》,戴逵《竹林七贤论》,孙盛《魏氏春秋》,臧荣绪《晋书》及唐修《晋书》等所载嵇康等七人,固皆支那历史上之人物也。独七贤所游之“竹林”,则为假托佛教名词,即“Velu”或“Veluvana”之译语,乃释迦牟尼说法处,历代所译经典皆有记载,而法显(见《佛国记》)玄奘(见《西域记》卷九)所亲历之地。此因名词之沿袭,而推知事实之依托,亦审查史料真伪之一例也(闻日本学者有论此事之著作,寅恪未见)。总而言之,《三国志》曹冲华佗二传,皆有佛教故事,辗转因袭杂糅附会于其间,然巨象非中原当日之兽,华佗为五天外国之音,其变迁之迹象犹未尽亡,故得赖之以推寻史料之源本。夫《三国志》之成书,上距佛教入中土之时,犹不甚久,而印度神话传播已若是之广,社会所受之影响已若是之深,遂致以承祚之精识,犹不能别择真伪,而并笔之于书。则又治史者所当注意之事,固不独与此二传之考证有关而已也。

(原载一九三〇年六月《清华学报》第六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