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少泉

辛酉冬日《东方杂志》记者属余书中国近日学术情形一篇,将揭诸新年号。此问题固余所亟欲陈述者,岁暮鲜暇,因循未果;新年无事,始得应其请,题曰《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旧学者,因世俗之名以名之,实则我中国固有之学术也。今人辄谓中国无学术;或谓中国虽有学术绝无进步;或谓中国学术虽有进步,至今日则几衰息者:皆大谬不然之说也。中国义理之学,与书画诸技术,及群众普通旧学之程度,在今日诚为衰颓。然昔人所谓考证之学,则于最近二十年中,为从古未有之进步。特专门之事,少数个人之业,世人鲜有知之者,而阅杂志之少壮诸君则知之者尤鲜。然今日专门旧学之进步,实与群众普通旧学之退步为正比例——此奇异之现象,殆遍于世界,不独中国为然。余因此机会,将介绍此进步情形于阅者诸君之前。姑就耳目所及之出版物言之,而出版之书,亦只就其最重者言之,其未发表者则不可得而记焉。为记述之便,分二科述之:

(甲)古器物古书籍之发见

此二十年中,古器物古书籍出世之最盛时代也。自来学术之兴,无不本于古器古书之发见:有孔壁经传之出,而后有两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之出,而后有宋以来古文字古器物之学。惟汲冢竹简发见后,未几即遭永嘉之乱,于学术上乃无甚结果耳。百年以来,古物之出,倍蓰于宋时;而近二十年,尤为古物出世之黄金时代。数其最大者:则如殷虚之甲骨文字,敦煌及西域诸城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古籍,内阁大库之宋元刊本并明以后史料:此数者之一,已足敌孔壁汲冢之所出。其余各地所出之三代彝器,汉唐石刻,及种种古器物,亦较前此二十年为多。故此二十年中所出之古书古物,谓之绝后则未敢言,谓之空前则人人所首肯也。今更分别说之:

(一)殷商文字,昔人惟于古彝器中见之,然其数颇少。光绪戊戌己亥间,河南安阳县西北五里之小屯,洹水崖岸为水所啮,土人得龟甲牛骨,上有古文字。其地数十亩,洹水三周环之,《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洹水南,殷虚上”者也。估客携甲骨至京师,为福山王文敏公懿荣所得。庚子秋,文敏殉国难,其所藏悉归丹徒刘铁云氏鹗。而洹水之虚,土人于农隙掘地,岁皆有得,亦归刘氏。光宣间所出,则大半归于上虞罗叔言氏振玉。文敏所藏凡千余片,刘氏所藏三千余片,罗氏所藏二三万片,其余散在诸家者亦当以万计;而驻彰德之某国牧师,所藏亦且近万片。其拓墨影印成书者:有刘氏之《铁云藏龟》十册(光绪壬寅癸卯间印),罗氏之《殷虚书契前编》八卷(甲寅印),《后编》二卷(丙辰印),《殷虚书契菁华》一卷(甲寅印),《铁云藏龟之余》一卷(同上)。后英人哈同氏复得刘氏所藏之一部八百片,印行《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一卷(丁卯印,大都在《铁云藏龟》之外)。甲骨所刻,皆殷王室所卜祭祀、征伐、行幸、田猎之事,故殷先公先王及土地之名,所见甚众。又其文字之数,比彝器尤多且古,故裨益于文字学者尤大。惟事类多同,故文字亦有重复。刘氏所印,未及编类,但取文字精者印之。罗氏则分别部居,去其重复,故其选印者实所藏二三万片中之精粹也。此殷虚文字,其始发见,虽在二十年以前,然其大半则出于前此十年中。此近时最古且最大之发见也。

(二)汉晋木简。此实英印度政府官吏匈牙利人斯坦因博士之所发掘也。博士于光绪壬寅癸卯间,曾游我国新疆天山南路。于和阗之南,发掘古寺废址,得唐以前遗物甚夥;复于尼雅河之下流,获魏晋间人所书木简约四十枚,博士所著《于阗之故迹》中,曾揭其影本,法国沙畹教授为之笺释;又于丁未戊申间,复游新疆全土及甘肃西部,于敦煌西北长城遗址,发掘两汉人所书木简约近千枚;复于尼雅河下流故址,得后汉人所书木简十余枚;于罗布淖尔东北海头故城,得魏晋间木简百余枚;皆当时公牍文字及屯戍簿籍。其后日本大谷伯爵光瑞前后所派遣之西域探险队,仅于吐鲁番侧近,得魏晋间木简三四枚而已。故木简之发见,殆可谓斯氏一人之功。斯氏戊申年所得之木简,沙畹教授复为之考释,影印成书。罗君复与海宁王静安氏国维重加考订,于甲寅之春,印以行世为:《流沙坠简》三卷,《考释》三卷,《补遗》一卷,《附录》二卷。

(三)敦煌千佛洞石室所藏古写书。石室之开,盖在光绪己亥庚子之际,然至光绪季年,尚未大显。至戊申岁,斯坦因博士与法国伯希和先后至此,得六朝及隋唐人所写卷子本书各数千卷,及古梵文、古波斯文及突厥回鹘诸古国文字无算,始为我国人所知。其留在石室者尚近万卷,后取归学部所立之京师图书馆。前后复经盗窃,散归私家者亦数千卷。其中佛典居百之九五。其四部书为我国宋以后所久佚者:经部则有未经天宝改字之《古文尚书孔氏传》及陆氏《尚书释文》、麋信《春秋穀梁传解释》、邓氏《论语注》、陆法言《切韵》,史部则有孔衍《春秋后语》、唐时西州沙州诸图经、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以上并伯氏所得),子部则有《老子化胡经》(英法俱有之)、《摩尼教经》(京师图书馆藏一卷,法国一卷,英国亦有残卷,书于佛经之背)、《景教经》(德化李氏藏《志玄安乐经》、《宣元至本经》各一卷、日本富冈氏藏《台神论》一卷、法国国民图书馆藏《景教三威蒙度赞》一卷),集部则有《云谣集杂曲子》及唐人通俗诗小说各若干种(《云谣集》藏伦敦博物馆,通俗诗及小说英法皆有之,德化李氏亦藏有二种);而已逸四部书之不重要者及大藏经论尚不在此数。皆宋元以后所未见也。己酉冬日,罗叔言氏即就伯氏所寄之影本,写为《敦煌石室遗书》,排印行世;越一年,复印行其影本为《石室秘宝》十五种;又十一年癸巳,复刊行《鸣沙石室逸书》十八种;又五年戊午,刊行《鸣沙石室古籍丛残》三十种,及《鸣沙石室佚书续编》四种;又四年辛酉,伯氏复以陆法言《切韵》三种影本寄罗君,未及精印,王静安君先临写一本,石印以行世。故巴黎所藏要书,略皆印行。又京师图书馆所藏《摩尼教经》一卷,罗君亦于辛亥印入《国学丛刊》。其余敦煌佛典及内阁大库书,具在学部图书馆目录。又近时所出金石器物,罗君复拟一一为之结集。其书虽仅成一半,然不可谓非空前绝后之一大事业。此二十年中古书古器物之发见及其刊行之大略也。

(乙)新研究之进步

最近研究之事业,亦与古书古器之发见并行,故当承上章所言之三大发见述之:在二十年前,古器物学与古文字学,经潍县陈斋氏介祺、吴县吴愙斋氏大已渐具眉目。及殷虚文字出,瑞安孙仲容氏诒让即就《铁云藏龟》考其文字,成《契文举例》二卷(书成于光绪甲辰,越十三年丁巳,罗君得其手稿印行)。虽创获无多,而殷虚文字之研究,实自此始。嗣是罗君之《殷商贞卜文字考》(宣统庚戌)、《殷虚书契考释》(甲寅),《殷虚书契待问编》(丙辰),王君之《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戊午),先后成书,其于殷人文字,盖已十得五六。又罗君《考释》一书,兼及书契中所见之人、地名及制度典礼。王君复纂其业,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及《殷周制度论》各一卷(丁巳),就经传之旧文与新出之史料,为深邃绵密之研究。其于经史二学,裨益尤多。兹举其重要者:商自成汤以前,绝无事实,《史记·殷本纪》惟据《世本》书其世次而已。王君于卜辞中发见王亥、王恒之名,复据《山海经》、《竹书纪年》、《楚辞·天问》、《吕氏春秋》中之古代传说,于荒诞之神话中,求历史之事实;更由甲骨断片中,发见上甲以下六代之世系,与《史记》纪表颇殊:真古今所不能梦想者也。又《书序》、《史记》均谓盘庚迁殷,即是宅亳。罗君引古本《竹书》谓殷为北蒙,即今彰德;王君于《三代地理小说》中证成其说,遂无疑义。又王君之《殷周制度论》,从殷之祀典世系,以证嫡庶之制始于周之初叶;由是对周之宗法、丧服,及封子弟、尊王室之制,为有系统之说明。其书虽寥寥二十叶,实近世经史二学上第一篇大文字。此皆殷虚文字研究之结果也。

至西域汉晋木简之研究,则审释文字多出罗君,而考证史事则多出王君。其所发见:如汉时西域两道之分歧,塞上各烽燧之次第,魏晋间葱岭以东之国数,及西域长史之治所,均足补史之阙文。而敦煌所出古书之研究,则全出罗君一人之手。其新得之成绩:如高昌麴氏之年号世系,沙州张氏及曹氏之事实,皆前此所未知。此敦煌古简古书研究之结果也。至西域各处所出之古番文,伯希和君于此中发见古代窣利、覩货逻及东波斯三种世所未知之文字;而罗君之子君楚(福苌),亦从俄人所得西夏字书《掌中珠》残本及种种西夏遗文,发明西夏文字之构造及意义。此今日研究之进步,皆与古书古器之发见相关者也。

至经史小学,在前三百年中,已大进步者,王君复由新材料出发,以图解决数千年未决之问题。其最重要者,如《周书·洛诰》、《顾命》之新说,鬼方狁之地理,明堂庙寝之制度,与声音文字上种种之解释,于乾嘉以来纸上之旧学,及近时土中之新学间,确得其根本之结合与调和——此惟于最近十年中始得见之。凡此皆与新出之古书古器相关者也。

其与此无关,而由固有之学派发生者:经部如瑞安孙仲容氏之《周礼正义》(序于光绪二十五年,然印行在后),史部如胶州柯凤孙氏劭忞之《新元史》,其书皆浩大繁博,着手皆在数十年前,而皆出于此二十年中。孙书荟萃诸家之说,全用六朝唐人义疏体裁;采择既博,论断亦允,而其所自发明,转不若其所著《籀述林》之富。长沙王葵园氏先谦之《汉书补注》,娄县张闻远氏锡恭之《丧服学》,风尚略同。惟宜都杨星吾氏守敬之《水经注疏》,要为开创之学,其精密亦出诸家之上。柯氏《新元史》意在增订旧史,惜未探考异致,其所以增订之意,及其所根据之书籍,晦而不明。顾皆竭一生之精力而成,前此二十年中,未尝有此大著述也。

由上所论述观之,则最近二十年中,我国旧学之进步,求之前古,盖未有如此之亟者。而孙、柯、王、杨诸君,其书出于此二十年中,然其研究实亘于前此数十年。至近旧学之进步,则以罗、王二君为中心。罗君以学者之身,百方搜求新出之材料,而为近百年文化之结集,其研究之功,乃为其保存流通之功所掩。王君以精密之分析力与奇异之综合力,发见旧材料与新材料间之关系,而为中国文化第二步之贡献,遂使群众旧学退步之近二十年中,为从古未有之进步。余故草此篇,以谂阅者,使知言中国学术无进步者之谬,并以为二君祝。而罗君之子君楚——即发明西夏文字之读法者,去岁以劬学死,更不能不为中国学术前途致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