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

讲到我国邃古的文学,不患材料的不多,只怕材料的不真。我们首先若不建立一个信史开始的时代,随便轻信一切传说,遂不免以讹传讹。大讲其三皇五帝的文学,或甚至盘古时代的文学,若不是捕风捉影,便是自欺欺人。

上古当断自何代,真不知从何处说起。在此,暂举古人所称引的最早人物的事迹,以作比勘之用。

尚书》总算是很可靠古籍之一种,据那上面记载的时代,以《尧典》为最古,即至春秋时,孔子日常教导人所援引的古代之君,亦限于尧、舜,至《周易·系辞》传说到伏羲。但此传并非孔子所作。宋代欧阳修的《易童子问》,久已致疑。到战国时人,如庄子之类,又谈到黄帝。到了汉代的司马迁作《史记》立《五帝本纪》,亦托始于黄帝。但他同时又自认“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至于汉代一般造纬书的人,简直谈到五帝以前开辟时事(参看《太平御览》七十八至八十一卷)。至司马贞《补史记》,于是加上《三皇本纪》。托始于伏羲。至宋代罗泌作的《路史》,集诸纬之大成,又益以道藏之说,更加上了《初三皇纪》与《中三皇纪》。他又根据《春秋元命苞》十纪之记“天地开辟至春秋获麟之岁,凡二百二十六万七千年”,这比今人动以五千年文明古国自夸的人,更张扬万倍。

从以上举的例看来,愈是时代愈后的人,所知道古人的时代愈远,其令人莫名其妙。且最先提出三皇之说的,为秦博士。他们说三皇为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最贵。这显然是由当时一般方士捏造古事,以迎合好大崇古的秦始皇心理。尧、舜本为儒家之理想人物,于是农家如许行之徒,不搬出一位较远的神农来。及至战国之末,一般道家,又请出更神秘的黄帝来,以与儒家之尧、舜对抗。到汉代武梁祠画像,如伏羲、女娲之类,均为人头蛇身,奇离惝恍,亦“想当然耳”之人物形状而已。

即以后世相传之虞、夏书来说,教人致疑的地方颇不少。怀疑尧、舜,早有战国时人韩非。怀疑《尧典》,又有东汉时人王充。现且姑舍去史实不谈,单就文字上看来,已有几点令人不解:

(一)以文学演进的公例推去,不应较为早出的虞、夏书,反为文从字顺,排偶整齐。而较为晚出之《盘庚》《大诰》,反而“佶诎聱牙”。即假定谓《尧典》为夏代史官所追记,亦在殷人之前。试问当时用何种文字记录。大概虞、夏书之成,至早想亦不能在东周之前。

(二)《禹贡》所载禹之治水之不可信,德人夏德在他所作的《中国古代史》中早已致疑。禹所谓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以及无数小川,合计有数千海里之长。以当时稀少之人口,粗笨之器械,在几年中,能做成偌大工程。大禹真不是人,而是神了。且经近代地质学家考察,江、河原来都是天然水道,没有丝毫人工疏导的痕迹。就是用现代技术来疏导长江,都是不可能的。何况当时没有铁器呢?

(三)文字演进公例,由简趋繁。如《盘庚》等篇所用之字偏旁都很简单,而《禹贡》上的字,所用的偏旁很繁复。以现今出土的殷墟甲骨文字为断,尚未寻出从金的字,而《禹贡》上则各类金属字都齐备。古代把铜叫作金,而把今人所称为金子的叫作黄金。殷人确能用铜,因出土之甲骨及器物之雕琢工细,有非石器所能为力的。但殷人尚未能用铁,而《禹贡》上则金、银、铜、铁、锡都早已完备了。

不必多举,只要以上几个证据,已足断定《尚书》有许多篇是后人增附的。

人类总不免有怀古幽情,每每眷顾着古时的理想黄金时代。且从前人与现代人对于历史的观念,很有不同的见解。自来许多学者,每以退化的眼光去看历史,觉得人类愈古愈好,黄金时代已成过去陈迹,徒令吾人追慕,不能自已。现今讲历史的学者,多觉得人类总是向前进化的。黄金时代尚在未来之时,古昔并非真足迷眷。不过聊以自慰,吾国古时儒家、道家,都喜欢举出他们古代的理想国度,借以寄托他们的政治理想。正如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所说“皆务为治者也”。

夏德以为中国信史时代,宜从有《诗经》讲起,那显然是受了讲希腊史先从荷马的诗歌时代为起首的影响。若讲信史,定要以周代为断,又不免把古史时期太缩短了。

若要确定中国的信史时代,应当以有可靠的文字成立时为准则。于此,不得不联想到举世相传那位造字的始祖,仓颉。仓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汉代即有二说:

(一)仓颉庙碑“史皇仓颉”,此派承认仓颉为古代造字的帝王。以后罗泌作《路史》,即以此为宗尚。

(二)《说文叙》“黄帝之史仓颉”。这派又把仓颉由皇帝而贬为臣僚了。后世宗仰此说的很多。

汉碑多为今文家言。作《说文》的许叔重,其学出于贾逵,与左氏春秋毛诗同为古文家言。两说究竟以哪一种为准?至今实无从断定。总之,文字既为社会公用符号,实为社会公共产物,不能硬派一个人去享独造之功。无论仓颉是君是臣,怎能包办造字的全权呢?荀子说得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假定古代有仓颉那样一个人,也不过是爱好文字者,亦非创造文字者,说他创造文字,周末人尚不承认哩!

所谓仓颉创造的字,据流传于今日的淳化阁帖中,载有一部分,好似符录一般,固然万不可信。又据《说文》秃字说,“秃,仓颉出见人伏禾中,故作秃”,说来亦觉可笑。韩非又引仓颉所造的字:“自环为,背为公。”《说文》解释私字,引用此说。今存铜器中未见字公字,可见大概都作“。”。形从八从。,亦非自环之形。

从文字学上去断定史事,此路是可以通行的。清代研究文字学的人,以道光前后为转机。前乎此者,是以书证书,如发觉宋本《说文》某字之可疑,乃从《玉篇》或《广韵》及其他古书中之引《说文》者,以证明其正谬。如段玉裁严可均、姚文田等皆是。后乎此者,是以古器文字证书,一般考古金石家的影响及于学术界者不小。每据金文以订文正字之源流,及纠改许书之误谬。王筠作《说文释例》每卷后之附录,实为近代文字学革命之导火线,然而他还不敢明目张胆攻击许氏。直到吴大瀓出了一部《说文古籀补》,始正式攻排许氏。然二三千年后的学者,能知多少古音古训,当然是许氏之赐。大约《说文》中之古文、籀文,多不可信,而篆文颇多可信的。

中国文字可得而征信的,大概要从殷代讲起。

夏代文字之传于今者,尽是伪托。前人辩之已详,这里不必多引。至今我们还不能证明夏代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样字。吾国文字,由图画蜕变而来,可无疑义。故六书应以象形为第一。但图画与字之区别,究在何处?前者是用一种形体,以代表所欲表明之动作。例如为人荷戈,为子抱孙,荷字与抱字在图画中,无此实物。只能从两种形体合成之位置上,寻出一种相当动作之意义。随后图画中之形体,一变而为文字中之名词。中国有许多名词,至今尚未脱图画范围。但名词又不能表动作,乃另造动词以应用。故动词正式成立之日,即文字对图画宣告独立之时。

古器所刻文字简约,且多用方笔,人名每用干支。这两种正为殷代文字之特点。有人谓以干支命名始于夏之孔甲,殊不知殷之远祖王亥(即《天问》“该秉季德”之该)较孔甲为早已用干支为名之例。(近人收集殷代文字的一部大著,要算罗振玉氏的《殷文存》)从前人——尤以宋人为甚,设法附会图画为字形,每多讲不通之处。现在我们要还它们本来面目,看这些图形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图腾”之选制 从殷人所遗留的图像看来,可见当时社会尚去獉莽时代不远。虽说脱离了图腾制度,然而到处尚留着这种痕迹。例如古代铜器上所刻的:

羊首形

鱼形

(二)宗教之礼仪 时代愈古,对于宗教之信仰愈深。殷代差不多是以鬼治国。些微小事,都要取决于卜。故当时对于祭祀的礼节,非常重视。

象祭祀时所用之牺牲或做爵献酒之状,如上图。或象妇人跪而奠酒。都是不脱宗教范围的。

今传世铜器上或刻作。

(三)武功之炫耀 人性好斗,古已如斯。殷代当与他国竞争,屡见于卜辞。此风至周尚盛,如周代武功以宣王之南服淮夷、北克猃狁,为有声有色。故彝器之勒名纪功,亦以此时为多。惜殷代文字之用尚未广,故多作图以表示之。如:

戈荷人像

旗执人像

若下图则显然活现出一个手执斧钺、献俘于王的勇士形状了。

(四)田猎之娱乐 殷代尚属游牧时代,人民迁徙无定。随地获弋鸟兽,如:

象弯弓欲发射兽之形。

象捕鸟之举。其他种种,不胜枚举。

以上略略提了几项殷代图像的种类,现在要谈殷代的文字。二十几年以前,在河南安阳县洹水南古之殷墟中,忽然发现大批甲骨文字,经过几个学者考释,始确定为殷人文字。所刻帝王名字,从汤起至于武乙,故此种文字已全全脱离图画的范围,大概为殷末武乙以后的遗物,比铜器的图形较为晚出。

由以上二类文字看来,殷人是由新石器时代而转入铜器时代的,龟甲和兽骨的本质,都很坚硬,非石器所能刻画的。所用的谅必是铜锡合金的器具。前数年西人安特生在渑池发现石器,他就断定殷人还在石器时代,那话是靠不住的。

殷之文化

文化与地理极有关系。中国最早的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又分为河东与河西两大支派。照古代史册传说,从尧、舜以来,建都均在河东。从周代起,河西的文化,始因之崛兴。现代吾人知道殷代文化之几大特点:

(一)常迁徙。殷人迁都前八后五,居址无定。

(二)发明服牛乘马之法。这是游牧民族,熟习兽性以后而试演的。

(三)重视牧业。当时人民最重视牧畜之事,常常因争执一块小小牧地,而双方打仗。

从以上种种情形看来,可以断定殷代还在游牧民族时代,而且定都每在平原。南至归德,北至安阳,太行山东的大旷野,都是很宜于畜牧的。

由游牧而进为农业时代,实为殷、周之际。从《豳风》等诗,可以知道周人很忙于农事。周人定都岐山以后,是很不易远徙的。

成汤革夏命,武王革殷命,后世人批评他们,都很隔膜。美之者谓为“应天顺人”,罪之者谓为“弑君叛逆”。但现今从甲骨上去考察,说殷人统一河东,并非事实,当时在洹水左右,即有无数他种民族,同他常常捣乱。殷人“国际地位”并不高。殷之君王也并非天下之共主。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发现当时与殷同时别国的记载,只听殷人一面之词,然而亦足见殷人文化,总较他族为高了。

以传统论,殷人父子相承与兄弟相承一例看待。祭祀时所列神位亦以父子兄弟等平行。确定父子相传之制,始于周公,即以河西文化改变河东文化。因父子传统之制成立,而婚姻制度更加严重。且殷人祭祀考妣一律看待,至于男尊女卑之制,定于周代。(王静安氏的《殷周制度论》说得很详细)

河东文化虽被河西文化征服,然而并没有灭绝。楚人就是此项文化一部分的保存与继续者。这事且举出几种证据:(一)殷高宗曾伐荆楚。有《商颂·殷武》篇可证。“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二)熊释、鬻罴封于楚国,将中原的文物传播下去。(三)楚人不奉周正朔,而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且殷楚皆称一年为一祀。(四)殷人尚鬼,楚人亦尚鬼。(五)留传至今之周代文字,显分两源。与周同姓诸国成一派,异姓诸国另外又是一派。此派之中,又分为二:北方以齐为中心,南方以楚为中心。而齐、楚两国文字,皆纤劲与殷代的相近,而与周代的不同。(六)楚人书籍有些为中原所无的。如楚左史倚相,能读之《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周代的人都未见过,大半是从殷代传下的。(七)《楚辞·天问》最不易解。上半篇谈天象,已难解通。下半篇叙述的人事,更看不懂。可见楚人所传之史事,都有些与中原的不同。近代学者利用甲骨文所发现新字,以解释《天问篇》也是为殷文化输入楚国之一证。

据上面所述种种证据,足见中国信史当从殷代开始。殷代文字,确已正式成立,但是我们不能说有了文字便有文学。谈到殷代文学,如今有无迹象可以寻求呢?略分三类:

(一)甲骨文字 上面所刻的,不外乎干支及卜辞之类。如甲子乙丑,其风其雨,大吉、弘吉等与今日之算命单相似,这种种诚然是很可靠的史料,但决不能称之为文学。

(二)《盘庚》 此篇以下文字,古今学者,都很相信。但这种诰诫体在散文中尚占到相当的地位,然而也不能称之为纯粹的文学。

(三)《商颂》 谈到殷代的纯粹文学,大家都当一致推举《商颂》了。不过这篇虽名商颂,是否即产生于商代,而今颇成问题。关于此篇时代问题,约分以下诸说:

(甲)《毛诗叙》以《商颂》为商诗,其言曰:“《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后来焦里堂尚有“商之诗仅存颂”的话,因为他尊信古文家之说。

(乙)《史记·宋世家》以《商颂》为宋诗,谓出于宋襄公之世。此说本出于《韩诗》。

在此两说以前,《国语》中《鲁语》闵马父谓“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毛诗》改“校”为“得”,已与原文有出入。王静安氏认《商颂》为宋诗,他的理由如下:

(一)校字非校雠之校,周代无校雠事。校雠到汉代方开始,这里的校字等于献字。正考父是宋戴公末年时人,此时周室东迁,礼乐崩坏,正考父于是校商之名颂十二篇,即等于献商之名颂十二篇。但《商颂》的作者,又是何人呢?现在只存有五篇,如《那》祀成汤,《殷武》美高宗,从《殷武》诗可证非商人所作。

(二)再从地理上讲,颂文有“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传与郑笺对于景山都无解释。有人说景山就是大山。但《鲁颂》仿《商颂》而作,《鲁颂》中有“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徂徕、新甫,皆山名。则景山亦必为山名无疑。《水经注》犹可考见景山在河南,去商丘不远。殷都于河北,距商丘甚远,不可能取松柏于景山。至于宋人,定都于商丘,到景山去取松柏,是非常之顺道,而且很容易的。

(三)再说到语言方面,如为商人所作,则其所用人名、地名,应与甲骨文字相近。卜辞称商,而颂称商殷。卜辞称汤为太乙,或称为唐,而颂称汤为成汤、烈祖及武王。商为契之封地,颂中称商者,指它的国都。称殷代,是指它的朝代。

(四)更从文辞的风格上来说,《商颂》的用语,不类殷而近周。如《那》之“猗与那与”,《苌楚》作“猗傩”,《隰桑》作“阿难”,石鼓文作“亚若”,《苌楚》以下,都不是殷诗,一概用的是宗周中叶以下的语言,与尹吉甫颂美宣王所用之语言相类。无论从哪方面去证明,《商颂》,决非商人文学。而甲骨与诰诫也不登于纯文学之堂。再去看看殷代的所遗留下的金石文字,然而至今被认为商代铜器上所录刻的文字,只寥寥几字或几句,也是不成其为文学的。我们从此可以断定中国文学史的信史时代,当自周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