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统一与文学之变古

/罗庸/

南北朝文学之回溯

欲明隋唐文学之来源,及其与前代不同处,则南北朝大势不可不知。吾人可自三方面着眼:(1)中国史上地理之变迁。国史上地理有两天然之界线,一以潼关为中心分为东西,一以长江为中心分为南北。周代即东西对峙局面,迄秦统一皆以西方统治东方;楚之兴也,文化逐渐发展,又与汉成南北对峙之局面。东西对峙,皆在北方,故文化无多差别,而南北则迥然不同矣。三国时,历史上纵横对立皆有之,晋统一东西界限破灭,而南北文化对立生极大之差别。北方为五胡所蹂躏,文化丧零殆尽。南朝文化承东吴东晋不断之风气,无须重新整理,故蔚为大观,论文学史者亦多着眼于南朝。自东晋以来,南北交通隔绝,政治上截然两道,迄梁及齐周时代,始渐有往来,然此交通对文化滋长仍无多效用,北方皆生吞活剥以吸收南方文化者。迄隋唐统一,始见融化,故言隋唐文学实六朝文学之末段,下逮南宋,又与东晋、北朝形势同。(2)文人出身不同,于文风亦极有关。汉代文人出身多系平民,盖由郡守举察而出者也。故两汉文人参政、读书、得名之机会,犹甚平等。三国之乱,政治沦于武人之手,文人非投武人幕府不足以成名。西晋亦贵族政治,故东晋过江名士皆名门也,以致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政治文化咸为贵族(门阀)所包办,直维持至梁代而不衰。由此文学来源日减,技巧日细,下笔风云月露而已。齐梁初,有平民文人之产生,梁中世以后,世家多所没落,而平民文人出身机会遂多,不能不产生科举制以应付之,此为新的变化。而北方华夷杂处,文化何由保存?魏未分时,有在野遗民为之撑持局面,齐周之际,既无士族,则文人多重师承,迄唐初弗绝。科举制兴,此师承制又告破坏,于是士子多以主考官为师,而避免说及其原有师承,故韩愈有《师说》,柳宗元有论师道之文,皆因时而发者也。(3)欣赏文学与应用文学为两不同之道路,在隋唐为一大变。骈文实六朝所养成,声律辞藻,均极考究,此风北朝接受甚晚,迨庾王北渡,乃传播之。夫骈文之成立,原偏于欣赏方面,自建安已开其端;晋世少衰,宋齐又重其风,作为大规模之应用文字,故北朝承受此种文体,亦但用于应用方面而已(如书札、奏记)。迄唐初四杰为一回旋时期,后此骈文乃专作章奏书札之用,应用范围日狭,遂成定型,此唐四六之所由发生也。再变而为宋四六体。文学方面缺一大片,有待别立文体以为补充,此韩柳古文运动发生必然之势也。复次,唐宋有远谪之风,文人描写范围扩大,此地理之影响文学者。又唐宋文人既多来自民间,故多描写平民生活,较六朝贵族华贵生活之描述,别开生面。又以骈文之衰歇,隐而未现之古文遂成唐宋文学之主流。

北史·文苑传序》,为整个北朝文学史之叙述。在魏收未成名之前,往往温(子升)邢(劭)并称,温卒,人称大邢小魏云。此三人者为北朝文学之主干,影响后世亦大。《文苑传》称:北朝因牵于战阵,多章奏杂文,无缘情之作。自温子升起,乃有文学新潮出现,然多少仍受南朝之影响,故邢劭尝云:“不能作赋者,不能作文人。”又邢魏互讥,邢讥魏窃文于沈约,魏讥邢窃文于彦升,由此可见北人对南朝文风仰慕之盛。而一部分在野之士,仍承东汉余风,主文必出于六经之说。而南朝文士久离此道,读读类书,有典可用足矣。传至朔北,遂有反动风气兴起,苏绰之拟《大诰》是也。至徐陵去齐,庾信、王褒留周,徐庾为六朝文学最末之新体(徐父摛,庾父肩吾,皆六朝宫体诗健将,其子传其风),既入北,遂成非南非北之变质文学,初唐四杰之面目盖由此而出。

而当时南朝人见北朝文,亦具恐慌之感,《魏书·温子升传》《南史·文苑传》有故事云,张皋使北,挈温子升文归,梁武帝见而叹曰:“曹植陆机复生北土,嗟我词人,数穷百六。”可见南方之文胜质,偶见北方有骨气之作,自然惊赞不置,而北人亦慕南风,遂成交流状态。隋文统一,乃以北方政治统治南方,而文风则南方柔化北方矣。唐之统一,仍沿此大势,古文虽代骈文而兴,然唐以诗为主潮,仍是南方文学之余裔也。至于文坛之主持者,则多系北人,南人之入仕者多遭歧视,如贺知章即是明例。

隋唐的科举与士风

就文化史言,科举制实为一大分水岭。自隋唐迄今,莫不如此。虽考试科目不同,然其为目的则一,盖令士人有读书上进之机会也。先秦子家以著书干王侯,末流所趋,成为清客之流。汉文则创孝悌力田以培养礼重士人之风。有此四百年之培养,遂有东汉党锢清流诸公,然其病又在矫情,国势隳败,复成战国局面,文人再度沦为幕客,此建安七子之所由产生也。西晋为贵族政治,文人仍过依附生活,陆机、潘岳等靡不如此。其后一变而为东晋门阀把持之政局,盖魏文创九品中正之制,末流所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故此制终告破坏。隋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建明经、进士二科,明经为国子生,进士为外县考生。唐复创制举,即由天子御试而举擢者也。士风因之改变。

隋代考试,不考诗赋杂文,仅考时务策而已(可参考《唐书·杨绾传》[1])。唐举制较隋为完备,京师有六学,计为国子生三百人、太学生五百人、四门学生一千三百人、律学生五十人、书学生三十人、算学生三十人。国子生多贵族子弟,不愿他去而入太学,在京师号曰国子生。六学之学生通号生徒,除算、书、律三科为专科外,余皆为普通科,可考明经。唐考进士,谓之乡贡郡举。明经考试凡二:(1)

帖经(相当于默书),凡五,又帖大经。(2)策论。进士则考时务

策,常人以为唐以诗赋取士而诗特盛,其实不然。高宗之前,考试全袭隋制,不考诗赋,玄宗时立杂文之科,因有诗赋之考科焉。玄宗又立制举,由帝亲试,科目名额皆不限定,且有在礼部范围之内,相当于清代之博学鸿词科,科举制之滥,实肇于此。王应麟困学纪闻》载,唐代制举科目多至八十六种,每种以四字为科名,如“博通坟典”“洞晓玄经”等,乃学汉代之察举制。玄宗晚年笑话最多,如唐人笔记所载,尝有士人骑马来考“不求闻达”科,何其谐谑。中唐以后,尝一度停考诗赋,又凡来京应考者一例曰进士,及第者曰前进士。

自隋大业二年,迄唐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科举行已七十余年,流弊盖已丛生。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皆抄义条,进士惟诵旧策,皆无实学,有司以人数充第。乃诏自今明经试帖十粗得六以上,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策试。”此唐代考试第一次变迁,加试诗赋盖肇于此。高宗、武后两朝,宫廷文学特盛,士人欲进身不能不注重诗赋,此与唐诗发达略有关系。

开元廿四年,请托之风方盛,考功员外郎李昂持正不阿,欲矫此风,试前申令有来请托者,即予除名。有李权者,请昂岳父说情,昂果除其名,权乃纠合徒众大闹礼部,至难解决,以是考试改由礼部侍郎主持,而考生遂又包围礼部矣。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礼部侍郎杨绾上书曰:“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几同挂壁……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为常经,以向背为己任。校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胜于当代。”此数语不但写尽玄宗一代考试情形及士风,即有唐一代之科举内幕亦可了然,为唐代文学史之重要材料。由是引起士人怕说师承之风气,韩愈之作《师说》实由此而生之反响也。唐诗之发达殆与此有密切关系。盖士未达时,先以书寄京师亲友,以示己意,既入京,投刺宰相之门,以诗呈上,谓之行卷,久不得报,又复呈之,谓之温卷,如仍不理,乃至于三、四呈诗,退之四上宰相书,实以士风所趋,不得不如是耳。开元天宝年间,行卷者虽不得第,亦可从宰相家领取路费,故士人专精于诗技。中唐以后,行卷之诗一变而为传奇,此又韩柳古文运动之所以促成也。

自科举制兴,六朝门阀气消,而寒门穷酸之气毕露,士人生活乃大改变。杨绾以后,又有贾至上书,将安史之乱全归罪于科举,言甚沉恸,因建议各道多立学校,以救士人之空疏,又设孝廉科,以砥砺士行,惜二事均未能实行。文宗大和七年(公元833年),李德裕为相,主张进士停试杂文,视选学如寇仇(按:前此士人多由选学进身,故老杜令其子精熟《文选》,盖以应试),然牛李党争极烈,及李罢相,复试杂文。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李复相,奏“禁进士期集参谒曲江题名”,情形较为好转,然此后藩镇渐强,文人多往依附,国定考试遂失其重要性,温庭筠数为考场枪手,即其例也。

当时士人无论考取与否均纪以诗,落第有哀愁诗,及第有欢快诗,兹以孟郊为例,《落第》诗云:“晓日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次年又下第云:“一夕九起嗟,短梦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溅花。”及第诗则态度语气迥异,如:“昔日龊龌不足嗟,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如为制举及第,则更得意,如元稹制举及第自述诗云:“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真可谓露才扬己之作,唐代考试制度于此可见。如久不及第,在初唐时则闹怪事以广声誉,陈子昂捶破百金胡琴即是一例;或献赋于大典礼之间,老杜献《三大礼赋》,即其例也;或跪天子车前献诗,而跻身侍驾之臣,所谓终南捷径是也;再则如温氏父子专作枪手,或落第题诗志哀,希图达官见而顾怜。种种怪事,不一而足,士人廉耻扫地,故宋代遂有理学兴起。(以上一段可考《新唐书·选举志》《唐书·杨绾传》《贾至传》[2]。)

唐初南北文风之残存

唐初文人多为北籍,而文风则南化矣。此与徐庾留北有关。

吾人可从两方面考察隋唐之际诸文人:其一为原生长北方者,其二为原是南人因统一而带来北方者,然后者仅居二十分之一而已。如隋炀帝平陈,携回文人有河东柳、高阳许善心、会稽虞世基,皆有北方文学根底而具南方文风者。唐初十学士中南方仅三人,如虞世南、褚亮等是,然皆不常为文,世南固以书法名家也。

(一)唐初的子家和史家

子书以立言为主,以持论为本。持论在两晋已变为清谈,故不甚发达。若葛洪之撰《抱朴子》,乃超于时代风气之外者也。故终南朝之世,但有文人而无学术,而北朝为草莽时期,末年,颜之推

南返北,乃有《颜氏家训》之作,亦可归入子书范围。隋唐之际,子书可称道者唯王通文中子)之《中说》。此人身世极为模糊,为隐君子,故《隋书》及新、旧两《唐书》皆无传。通尝讲学于龙门,唐初之文人学士,多自认出其门下。通之见于史传,盖附于其孙《王勃传》:“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门人甚众。尝起汉魏尽晋,作书百二十篇,以续古《尚书》。后亡其序,有录无书者十篇,勃补完缺逸,定著二十五篇。”此记述并未及文中子或《中说》。至开元天宝间,始有《中说》出世,阮逸为之作注,且为序曰:“《中说》者,子之门人问对之书也。薛收、姚义集而名之……贞观二年,御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未及进用,为长孙无忌所抑,而淹等寻卒……二十三年,太宗殁,而子之门人尽矣。惟福畤兄弟传授《中说》于仲父凝,始为十篇。”《中说》来历,当以阮序记述为最早。今吾人所见《中说》面目仍是十篇,分上、下卷。上卷有王道、天地、事君、周公、问易五篇,下卷有礼乐、述史、魏相、立命、关朗五篇。由于史籍无记,此书遂为人所疑。近人有《文中子考信录》一书,可以参考。吾人叙此,不在考订此书之真伪,而在说明韩柳古文运动之前身。按六朝时,南方文学自成发展系统,而北方有二力量阻止文学发展,其一为怀念西晋文风之旧,其二为北方文学无系统发展,不得不受南方影响,而另一辈人反对之,乃提倡绝对复古,一字一句,咸模拟之,如苏绰之《大诰》是也。然徐庾北去,北人争效其体,故隋时北方文体已归南化,故有李谔上书请正文体之事(参考《隋书·李谔传》)。此代表北方文人之保守性,既不能新创风格,又不甘同化于南方文学潮流。王通《中说》之作,即此种性格之具体表现,书仿《论语》,自成一家之言,一似扬子云之仿《论语》《易经》而作《法言》《太玄》也。唯此种复古倾向,极为笨拙,迨开元天宝间,乃渐不振,然文人复古心理,仍未尝泯灭,遂有李华独孤及、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之勃兴。王通另一著述,按《王勃传》记述推之,当亦模仿《尚书》而成,同是代表北方复古心理之作。

南朝既倡骈文,兹体不宜于传记,故终南朝之世,可传之史书,唯范晔之《后汉书》、沈约之《宋书》与萧子显之《南齐书》耳,余皆亡佚。《晋书》至唐初始告完成。北朝有郦道元之《水经注》及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皆以散行文书之,虽非史籍,其为记述则一也。

唐初史家有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隋内史德林子,撰《北齐书》五十卷。姚思廉,雍州万年人,陈吏部尚书姚察子,撰《梁书》五十六卷、《陈书》三十六卷。令狐德棻,宜州华原人,撰《周书》五十卷。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撰《隋书》八十五卷。李延寿,相州人,撰《南史》八十卷、《北史》一百卷。温大雅,字彦弘,太原祁人,撰《大唐创业起居注》三卷。《晋书》号为太宗御撰,盖其中《陆机传》与《王羲之传》太宗尝为题赞故也,此皆北方文人之作。故北朝之复古成绩,子书方面有《文中子》,史书方面有上述诸史籍,二者合流,即北朝文学之所以影响唐代古文运动者也。

(二)初唐四杰

四杰中,唯骆宾王为义乌人(南人),然四人所代表者皆为南方文学系统,为徐、庾北去后北方文风南化所成文体之继起人。《新唐书·文艺传序》:“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缔句绘章,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四杰连称始见于《唐书·文苑传·杨炯传》:“炯与王卢宾王以文词齐名,炯尝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又曰:“此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弘远,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及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又曰:“盈川文思若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又《文苑传·王勃传》:“初吏部尚书裴行俭有知人之鉴,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也?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四杰之称,当时已有之,与李杜为后世所合称者不同。裴氏之言亦代表北方风气,后古文家必讲道德以此。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文中子王通孙,诗人王绩侄孙,据《旧唐书》本传,勃生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戊申(公元648年),卒高宗上元二年乙亥(公元675年),年二十八。《新唐书》称卒年二十九,两书所载不合。近有主张新旧《唐书》皆误,据王勃《春思赋序》考之,咸亨二年勃年二十二,则当生于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卒于上元二年,毕生年龄当为二十六。勃六岁能文,九岁读《汉书》颜注,著《指瑕》以难之。十七岁上书刘祥道,得荐于朝,应幽素举。十九至长安献颂,居沛王贤府修撰,以草《斗鸡檄》婴高宗怒,贬虢州。杀官奴曹达,事觉当诛,会大赦得免。父坐勃故贬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省父,过九江,成《滕王阁序》名作,溺死去交途中。

杨炯,华阴人。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献公卿冕服议,武后天授元年(公元690年)左转梓州司法参军,迁盈川令。吾人假定其生年为高宗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卒武后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约四十五岁[3]。炯以为官时间较久,故制诰为多,而诗则为四杰之殿。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范阳卢氏原为北朝望族)。《唐书》载其十余岁从曹宪、王义方受《苍》《雅》及经史,曹为选学大家,故卢之文风仍承南朝之旧。尝官蜀之新都尉,以风疾去官。后作《五悲文》自悼,投颍水死。吾人假定卢生于高宗龙朔初年(公元661年),卒武后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年亦四十左右。其文多写个人怀抱,近乎子书,与余三杰不同,盖与陈子昂差近;诗则与王相抗,多五七言长篇。

骆宾王为四杰中唯一之南人,浙江义乌人。两《唐书》载其事甚少,欲知其详,可参考其自作之《畴昔篇》。在四杰中游踪最广。生贞观十年(公元636年)。裴行俭征西域,骆尝掌书奏。既归,又奉使入蜀,为四杰之最后入蜀者,年四十六,将归浙,作《畴昔篇》,至扬州逢徐敬业申讨武氏之役,为作檄文,后亦叹服,七十余日而败。《新唐书》载与敬业同时被杀,传首至洛阳。《旧唐书》载亡命不知所终,因有与宋之问联句之逸事流传,如其然,此时当七十三岁矣。但此事仅可存疑,聊备一说耳。四杰中当以骆才气为最大。

四杰余风,至玄宗朝而衰谢,故老杜有“轻薄为文哂未休”之

句,可见当时少数人对四杰诗文讥评反感之甚,与前此张说、李峤诸公之推崇语不同,于此可瞻初唐风格之转变。

四杰与当时(武后朝)其余文人作风不同之点在少奉和应制之体。盖自梁末陈初以来,文人被蓄为帝王卿客,陪宴时必有制作承欢,此风至唐初弗坠,沈宋即其代表。由是言之,四杰虽为南朝文风,而做人态度似又为北朝之遗。

唐代文学主潮之萌芽

所谓唐代文学主潮,一为唐诗,一为古文,二者均萌芽于初唐,吾人可举四人代表其开山祖。

(一)沈佺期与宋之问

《旧唐书·文苑传》:“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

《新唐书·文苑传》[4]:“魏自建安以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约生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卒玄宗开元元年(公元713年),约年四十余。

宋之问,字延清,一字少连,汾州人(一云虢州弘农人)。约生

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卒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5],约年四十余。

二人者最多奉和应制诗,此沿乎南朝末流之风气。唐重节令,帝王尤喜点缀令节,如上巳必修禊曲江、端阳赐樱桃、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塔、十月幸华清宫,为一年四大节令,每行必有诗作。沈宋为武后侍从之属,以媚附二张得名,后亦坐是赐死。二人品格一仍陈、隋文人之旧,故作风亦如之。五七律近体诗格,即完成于二人之手。

通常咸以绝句成于律诗之后,故宋人有截句之说,实不尽然。吾人能明乎律诗之来历,则可决定沈宋之地位。五古转变在谢灵运手中为一大关键,东晋之诗与魏晋相去不远,多保留散行风格,至谢一转而为对起对结,往往奇突而起,奇突而绝。至小谢而注意结句,当时诗无一定句数,迄竟陵王子良门下一辈人乃注意音节、平仄矣。沈氏八病四声之说,对律诗完成仅为间接影响,直接影响为徐摛、庾肩吾二人,徐庾宫体诗自此而成,无形中形成十二句体,最多不能超过十六句,最少不过十句,为前古所未有之形式,至沈宋遂完成八句之律诗定体。按十二句为三节四句体所合成,四句体来自《子夜吴歌》,为避免过分板滞,梁陈人往往将两组四句外加二句,成为十句体,为对起单结。十句中易于抽出四句独立体,至四杰已成功矣,是为绝句。后感觉最后二句不称,截而去之,遂成八句,依绝句四句之起承转合,遂成律诗定体。此发展之新体,最初用于宫廷应制诗,以其堂皇靡丽故也。盛唐绝句发达,律诗多变,古诗与唐诗间之桥梁,

自非沈宋莫属也。

(二)陈子昂与张九龄

陈张以前,亦有数人为复古运动者,然非陈张面目。略述于下: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吴少微,新安人。《唐书·富嘉谟传》:“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富嘉谟与新安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吴富体。”此较苏绰之生吞活剥之仿古体已进一步。陈张之起,以个人性灵入文词中,遂开韩柳古文风气之先。

此外,当时尚有所谓燕许大手笔,苏、张说是也。,字廷硕,苏瓌子,封许国公;说,字道济,洛阳人,封益国公。皆掌制诰,时谓之燕许大手笔,然仍多承先之风气,启后之功,不能不让诸陈张也。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入《新唐书·文艺传》。唐有二文人身世特殊,子昂与太白是也,皆蜀人。蜀在三国时文学发展情形极明,自六朝迄唐代则甚模糊,子昂即在此时诞生,为文超然于时代风气之外。据其所撰乃祖父乃父之碑铭记述,其先在梁,为蜀官,世居于蜀,又与其他数姓合成二郡,俨然封建诸侯。其祖好道。子昂年十八尚任侠,不知书,闻人读书声,乃发愤,攻三年,二十一岁乃入朝,而人莫知其名,乃借碎胡琴事噪誉当世。武后闻之,召为从事。其为文章,既不似南朝之靡丽,又不似北朝之特古,盖蜀与南北朝交通阻绝故也。尝一度出征关外,既归,郁郁不得志。家富,为射洪县令段简所诟,诬下狱,以二十万贻之,仍不得出,乃忧愤卒,年四十三。《新唐书》载王适见陈咏怀诗,叹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遂订交。按《感遇诗》出自阮嗣宗《咏怀》,又出自曹子建《杂诗》,皆无题,随兴陆续写成,故内容不专一事,体裁不专一体,不必为一时之作也。学阮诗者,前有士衡、渊明,整个南朝无只字可言,此可证明作者个性之泯灭,此体遂中断若干年。子昂初至长安为人所赏以此,《旧唐书》不载此诗之数,最早见于白乐天《与元九书》中,云是二十首,后人以其他无题诗凑成今见之篇幅,此诗在当代已为人所推崇,昌黎诗云:“国初重文章,子昂始高蹈。”《感遇诗》人多以一组目之,实误。愚尝详考其本事,知其诗不虚作,乃作者对时代有个人之看法与批评,此为南朝士大夫所不能仰止也。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此唐人五古之创格,故南朝五古不能化作散文,唐五古则稍加增削便成散文,此风自子昂始。子昂诗之做法,个人并无系统之理论,有之,则仅见于《与东方左史虬书》数语耳,另见《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中略),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此数语中提出“风骨”与“兴寄”两重点,信为南朝文士所未尝梦见,而作者之诗确能实践其个人所提倡之理论,故能卓然成家也。

九龄成就在其相业,而不在诗,诗固与子昂同一格调。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十三岁见广州刺史,上书言国政,张说贬岭南,见而大悦,特引荐之,至于拜相。后告归,再出为荆州令。其后以疾卒于家,封伯爵。其《感遇诗》十二首,与子昂诗同为开时代风气者。

此段自高祖开国迄开元之初,凡五十年,为八代余风之所及,盛唐面目盖胎孕于此。

唐诗及盛唐诗人

/罗庸/

总论唐诗

研究一代文学,凡以作家为主,以文体为范围时有二路可循:(1)叙述作家之来源与成就。(2)不管作家,仅就诗之内容求其表现情绪之主潮。今吾人论唐诗,即用此二种办法。

国人所著文学史,其态度与正史作家无异,均以作家为主,重视其社会背景,此法易流于呆板,本课针对此弊而矫正之,但于某一时代中找其共通性,至于作家之分述,可略则略之,盖某一作家之成功,其本身力量仅占十分之一二也。

文学史范围至广,吾人欲治文学史,必先说明作家之来踪去迹,考其同于前人者若干,异于前人者若干,能如此或可勉成精心之作,诸生其留意焉。凡优良之文学史,不仅为文体变迁史,亦应为作家情感之变迁史,前史所作皆偏于前而略于后,近代学者间亦有重视之者,唯多非客观之归纳,而有偏于主观之嫌,不可不察也。

全唐诗之内容,大别不出于十二大类,前人初、盛、中、晚之分期,亦可与此并行不悖。

(1)宫廷诗——由南朝而来。齐梁以后,文人生活变为帝王卿客,故宫廷诗特盛。唐初诗人犹存此风气。自安史之乱后则此调不复弹矣。其中又可分为四类:① 游宴——自建安开其风,至南朝益盛,初唐高宗、武后、中宗三朝达于极点。② 令节——即帝王于令节时作诗,令群臣和之。③ 同赋——帝王高兴时,令群臣同题赋诗是也,亦发端于建安、梁陈之际,诗歌日益琐碎,玄宗以后,则少作矣。④ 分赋——此与考试有关。唐诗中题为“奉和”之作者必为同赋,题为“应制”者则为分赋,此风亦绝于玄宗以后,盖自天宝以后,文人社会意识发达,南朝以来之卿客作风逐渐绝迹。

(2)赠答诗——始于汉末秦嘉夫妇之赠答诗,至建安时作者日多,两晋以后渐少。大凡应答诗多产时,则必其时书札应用甚少之故。两晋以后,抒情小札发达,可以代诗,故赠答诗极少。唐代由帝王之提倡,兼以版图扩大,人们常因阔别而写诗寄意,故此类题材占全唐诗分量将近二分之一,初唐犹不甚显著,盛、中、晚蔚为大观,至宋又少绝矣。又可分为五类:① 下第——大抵为士子在长安应试落第,同辈对之惜别,相聚吟诗送之,往往汇成一集,以序冠之,为古文中赠序文之来源。② 贬官——南朝地域较小,且多门阀士族,故贬官时惜别之意较少;唐为大帝国,且帝王权重,喜怒无常,大臣一贬数千里外,故送行者情深而多佳句矣。③ 出使——为出使时送别而作。④ 还山——为大臣归隐时同辈送行之作。⑤ 投赠——内容较为复杂。大抵士子来长安进考,欲结交达官先为揄扬,因而以诗投赠;另一情况乃名士借此化缘为生,如太白天宝三年被放以迄于死,全赖投赠而度命。此风下至武宗、文宗时代为最盛,藩镇兴起之后,文人有所投靠,便不复打秋风矣。

(3)园林诗——古代园林发展之情况,汉至三国私家园林极少,西晋以后渐多,石崇即金谷园之主人也。经北朝而不辍。南渡以后,山水方滋,贵族之私园益多,谢安之东山,康乐之西堂皆是也。唐人承接此风,贵族往往于其园林招宴文士,集而赋诗,以为文雅之事。最佳之地,莫若公主之赐第,与夫名宦达士之山庄,如宋之问陆浑山庄、王摩诘辋川别业是也。山庄草莽气多,别业则接近都市,故山庄仅少数朋友集会之地,而别业则为大宴会所也。安史乱后,社会经济一变,此风遂息。其次为僧房佛寺,以其多在名山大川,故诗人喜歌咏之。

(4)行旅诗——此受国家疆域广大影响之所致也。诗人每经一地,有若干名胜可供游览与流连,遂多取为诗材。南朝多行旅赋,盛唐不用赋体而代之以诗,故称极盛。

(5)征戍诗——此与南朝之风大异。南朝征戍诗为文人想象之作,故内容多雷同,唐代疆域辽阔,征戍事繁,文人参加实际军旅生活,故吐属极为精彩,此类诗以盛、中二期最盛。大抵唐初征戍诗题材偏东北,而盛、中二代则偏重于西北。以数量言,此类诗占《全唐诗》十分之一弱,亦为空前绝后之作,此类诗如为乐府体,则系文人想象之作,如用近体或五古,则以写实为多(老杜《三吏》《三别》盖属此类)。

(6)声伎诗——古代咏声伎者多用赋体,傅毅、张衡之《舞赋》是也。至梁陈始渐有以诗咏声伎者。唐代因胡乐、胡舞之输入,而声伎之诗转盛。

(7)杂戏诗——此亦受国外文化影响,而形成以新题材写诗者也。

(8)僧道诗——唐诗人喜与僧道结交,故赠答时诗中必带宗教之意味,诗人不必对其经书有若干研究与了解,此殆与宋人作风不同,然亦前代未有之作。唐代僧道亦甚风雅,又多女道士,轻薄文人多取材焉。

(9)异俗诗——即歌咏外国风俗之作,唐代长安为国际都市,异国风俗杂乎其间,予文人以若干新刺激,遂取为新诗之材料。西市多胡姬酒肆,文人常狭游其间,诗材更有所增益。

(10)书画诗——中国古代艺术,如书、画、音乐、观赏风景等,均与文学有密切关系,其中以音乐为最早。南朝人渡江,见山川之美从而观赏之,自然景物遂与文学关连,而东晋以来,字艺亦渐为世所重。中国画在古代不出故事画范围,此未受外来影响前之情况。北朝受佛教影响,乃有画佛之风。唐人作画,或在壁,或在屏,文人往往因之作诗,唯壁画虽占唐画十分之七,但无题画之作。

(11)田园诗——为唐人诗中最少者。

(12)类书诗——中晚唐以来,诗之内容无多发展,文人乃自类书中搜寻僻典,拼凑成章。

盛唐诗人

除李杜另立专节外,略述重要诗人如下: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綦毋潜、刘长卿

凡诗中称大家者必具以下之特点:① 笔调不限于一方面,能变化其笔调而写各种形式与题材;② 大家诗风格有矛盾时,原因有二可能,其一为自身未能融会成纯一风格,其二为自身经验丰富,境遇变迁极多,因而能臻于上乘。

王、孟、储三家通称之为田园诗人,高、岑为边塞诗人,二王为绝句能手,綦毋潜长写寺庙,刘长卿善状行旅。由以上标准评之,唯王维足称大家。

摩诘之诗凡三变:《桃源行》为十九岁之作,属早年作品,与后期《终南别业》诸作大不相类,可见其入手时仍沿四杰余风,又其写长安早朝及大明宫诸诗七律作品,亦与晚唐作异趣,乃时势所趋,可归入一类。尚无独创之特点。第二期用《终南别业》诸作,间及佛理,东坡所谓“诗中有画”者,此类属焉。第三期乃暮年与佛教徒倡和之诗,乃见独特风格。由是可知,凡大家必先学习同时代之各种诗体,然后独立成家。

孟、储为在野之人,故少入世之感,此二家之同点。唯孟诗较为华贵,可上攀高、岑;储诗为纯田舍翁语,可下流为范石湖之风格。孟行旷达,修养无独特表现,笔力较健,唯内容较为单调,方面不多;储诗出于王无功,多写农家生计问题,笔多黏滞,但对农人生活描写较为深刻,其弊在多土气。

高、岑为盛唐笔力之最健者。岑以全力作诗,成就有所偏,七古七律成功较多,尝两度至新疆,故写边塞较为亲切。七古自初唐迄此时代,仍缘南朝之旧,但流美而已,至岑而改为壮美。其弊在偏,优在高俊。高适四十始学为诗,有意走岑一派,故古诗成功较多,亦尝从军,故其边塞诗亦如岑之多亲切感,而流转地区极广,故写行役诗又似孟浩然,为介乎岑、孟间之诗人。盛唐诗人仕宦之达者,盖以此公为最云。

王昌龄擅长音律,故优于绝句,为盛唐绝句冠冕,乐工多所传唱,声极高亢。王之涣为昌龄之嗣响。盛唐诸家绝句均为一代绝唱,后世难以为继。

綦毋潜长于五言,笔调工于收敛,诗量较多,开香山一派,常以一题而用若干做法。刘长卿当时称“五言长城”,行旅诗一似孟浩然,但无孟之阔大而较琐碎,盛唐、中唐分野在此。

李白杜甫

太白籍贯之为胡为汉,今犹未有定论,人多目之为西域人,故其生活行止多与当代诸家不同。今读其诗,其人如在目前,唯生前同时人于其身世多迷离不清耳。据唐人记载,谓李为陇西人(唐代李氏之郡望),先世以罪谪碎叶,五岁随父潜归,家于蜀之绵竹。十五岁任侠,尝手刃数人,二十与东岩子隐峨眉学道,后入广陵,散家财二十余万,同游者(吴指南)道死,负其尸以归。后入赘安陆许氏家,一住十年。其后以道士吴筠故入长安,为玄宗所知,复以讽贵妃而放还。与杜甫、高适辈游于梁宋,旋入鲁另娶,鲁夫人生男曰明月奴,生女曰玻璃。后适金陵,娶歌妓金陵子,安史之乱中,遇永王璘之变,乱平被放夜郎,抵巫山遇赦放还,至当涂而卒。其一生行迹,多与国人伦理观念不甚一致,故身世极为可疑。前此相类者有陈子昂,二人生活习俗均不受中原传统之束缚,故能任使其气而独步一代。五言诸作多得力于建安之曹、阮二家,笔力才气亦足相匹。当世人作诗多来自四杰,而太白独取原于汉魏,所以独高。又以其流转各地,怀古饮贤,故爱二谢,然大谢之典重、小谢之空灵,又不合其口味,故青出于蓝,戛然独造。复次,太白不受当时试帖之影响,故不精律诗。七古完全脱离初唐作风而出于鲍明远,成熟后再加上汉乐府成分,乃知其诗实根深源长,非仅恃才分而已也。太白不同于少陵者凡二端:① 少陵不作当时流行之古题乐府,而太白专作此类;② 太白善音律,故长绝句,少陵则适相反。以生活态度言,近道而不近儒,故诗中多神仙思想,眼中毫无民众疾苦。天宝之乱,适在南方,未睹北土战乱现象,故诗之内容与民众及时代脱节,成为盛唐之尾声,能承先而不能启后,有以也。

老杜祖父乃诗人杜审言,官于河南,因家于巩,故诗人为纯粹中原文化之产儿。父闲,官于鲁,父死,甫已二十三矣。终其身为衣食奔走,不若太白之悠游闲放,豪情奔注。所受传统文化既深,故诗之内容与时代紧密结合。早年之作,仍沿袭初唐,盖欲因之以求仕进也。晚年仍教儿熟读《文选》,其为传统文化所范囿之迹甚明,用大力始能脱其桎梏,与太白行迹自由者绝异,而思想怀抱一以儒家为宗,故念念不忘君国。在长安十余年即努力作五律,欲因以出人头地,题材之多,方面之广,语言变化,全唐诗人无与伦比。四十岁迄天宝之乱,始放弃原作形式而试作七言诗,全盘失败,然绝不作当时之乐府调。安史之乱后,见民生疾苦甚多,非旧作体裁所能包容,过去亦少范作可资参考,有之则唯汉乐府一体,故此段时期,乃模仿汉乐府以命篇,诗境至此得一开展。后到外移居,暂定居于成都浣花溪上。此段时间生活极苦,工部乃极力练习五古,至成都而大功告成,其间行旅纪事之五古,已与初唐诗异趣,创造出独特风格。居蜀六年间,努力完成其七律及不合乐之五绝,迨夔府而臻成熟,每首各有文法,绝不雷同,又故意避熟就生,遂以登峰造极焉。此后则为强弩之末,无甚可观。晚年病肺,右手不能弹动,故流浪湖南一带,多用左手写作,为打秋风计而多写排律。论杜诗可划分为五时期,以三、四期作品最佳。

孟浩然及其作品

/闻一多/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唯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剂,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地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作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材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杜甫及其作品

/闻一多/

引言

吕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仿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么?要崇拜,向谁施礼?假如我们是肖子肖孙,我们该怎样地悲恸、怎样地心焦!

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渎亵神圣,我都承认。因此工作开始了,马上又搁下了。一搁搁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还要赓续,不为别的,只还是不奈何那一点“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苦衷罢了。

像我这回掮起的工作,本来应该包括两层步骤,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综合。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做的不少了;关于杜甫,这类的工作,据我知道的却没有十分特出的成绩。我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我这次简直是跳过了第一步,来径直做第二步;这样做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不变,永远那样地策励我,横竖以后还可以随时搜罗,随时拼补。目下我决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说是我个人想象中的“诗圣”。

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有个时期,华茨华斯[6]也不能忘记弥尔敦[7],他喊——

Milton!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 thee:she is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alter,sword,and pen,

Fireside,the heroic wealth of hall and bower,

Have forfeited their ancient English dower

Of inward happiness,we are selfish men:

O raise us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virtue,freedom,power.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原籍襄阳,曾祖依艺做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人家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只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决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的。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饫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闲游的日子总占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作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么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悴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准,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仿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这时还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长一个人的兴致。从小摆不脱病魔的纠缠,如今摆脱了。这件事竟许是最足令人开心的。因为毕竟从前那种幽闭的书斋生活不大自然;只因一个人缺欠了健康,身体失了自由,什么都没有办法。如今健康恢复了,有了办法,便尽量地追回以前的积欠,当然是不妨的,简直是应该的。譬如院子里那几棵枣树,长得比什么树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样剑拔弩张地挺着,仿佛全身都是劲。一个人如今身体强了,早起在院子里走走,往往也觉得浑身是劲,忽然看见它们那挑衅的样子,恨不得拣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跤,决个雌雄。但是想想那举动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来,枣子熟了,弟妹们只顾要枣子吃;枣子诚然好吃,但是当哥哥的,尤其筋强力壮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枣子,是在那给弟妹们不断地供应枣子的任务。用竹篙子打枣子还不算本领。哥哥有本领上树,不信他可以试给他们看看。上树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让枣刺扎伤了手,脚得站稳了,还不许踩断了树枝;然后躲在绿叶里,一把把地洒下来;金黄色的、朱砂色的、红黄参半的枣子,花花剌剌地洒将下来,得让孩子们抢都抢不赢。上树的技术练高了,一天可以上十来次,棵棵树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树顶上站直了,往下一望,离天近,离地远,一切都在脚下,呼吸也轻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声;那笑里有妙不可言的胜利的庄严和愉快。便是游戏,一个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点,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经恢复了,年龄也渐渐大了,一个人不能老在家乡守着。他得看看世界。并且单为自己创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广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的飘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8]的云雀一般,他是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

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9]),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的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

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都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6年)[10]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

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地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地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阔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灵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句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横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地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埽”;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滃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箓,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地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中唐文学之创新与复古(节选)

/罗庸/

中唐的三种新文体

(一)传奇文

“传奇”一名,起于唐人裴铏之小说集。“传”读去声,盖以传记体文字而记述异怪之事者也。在书写工具未发达时,有些材料多凭口传,文字工具既已发达,则可书之竹帛矣。然民间仍有不靠看书而愿听书者,故战国之世常多说书之士,韩非有《说林》,《晏子春秋》保留若干小故事,《庄子》更集寓言之大成,此即古代之“话本”也。后人乐读书矣,则有为看书者而写作之长篇出现。两晋南北朝有一般风气,即看书多而说书少,亦即琐碎材料少而系统材料多,小说文体遂衰,以小说为业之人日减。北宋、南宋产生若干“话本”,为小说文体之复兴,其间回旋即传奇文。然唐之传奇家实为看书人而写作者,后半期乃走向说书方面,与宋代话本相接。

唐末裴铏作《传奇》一书,后人因取其名而用以概括唐代之一切传奇文。《新唐书·艺文志》称子书小说家凡三十九家,中包括笔记、诗话、考据诸项,与今日所指小说范围不类。

吾人所读先秦诸子中,各种小故事多系统传说材料,而游说之士遂取以为说理之例证。东汉以来,佛、道二教兴起,民间遂有神怪之谈,文人多所取材,此与先秦小说有别。六朝小说大抵不出三类:(1)言鬼神者,如干宝搜神记》,均与佛道有关。(2)博闻之书,如张华博物志》。(3)逸闻,如临川王刘义庆之《世说新语》。此数书共同点即为当代士绅茶余饭后资谈助者也。唐传奇即脱胎于此,然已由鬼神进到人事,会六朝小说三派潮流为一而以人事为中心,以自成一体,至中唐而极盛。自隋迄天宝百五十年中为第一期,可见之传奇凡三部:① 王度《古镜记》;② 《补江总白猿传》;③ 张 《游仙窟》为长篇,国内失传已久,清末始得自日本,重新印行之。推其失传原因,一为道学家为维持风纪而有意抑藏之,二为不明白文学史之发展情形。按张文成尝官五花判事于武后朝,另撰《龙筋凤髓判》,最为流行,收入《四库全书》。《游仙窟》所记为刘阮天台一类故事,容诗甚多,且多隐语,盖为唐人行酒令所用者也。此种材料甚少,《全唐诗》末所存《酒令》《谜语》一卷,极为宝贵,《游仙窟》所载,更较全备。第二期自肃宗至代宗大历年间,凡二十年,适王室中衰,无甚名作。第三期自大历至文宗太和中,凡六十年,为唐传奇之极盛期,就其体裁可别为两大类:①单篇——有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冯媪传》,此三篇代表六朝初唐谈神怪之风转为写人事之过渡作品,篇幅较长,文亦较工。另有陈玄祐之《离魂记》,沈既济之《枕中记》《任氏记》,犹为半人半神之故事。其他如白行简之《李娃传》《三梦记》,元稹之《莺莺传》,陈鸿之《长恨传》《东城父老传》,沈亚之之《湘中怨》《异梦录》,李朝威之《柳毅传》,蒋防之《霍小玉传》,许尧佐之《柳氏传》,李景亮之《李章武传》,薛调之《无双传》,无名氏之《冥音录》《灵应传》,杜光庭之《虬髯客传》等,此皆名作,传至今日弗衰者也。总观其特色,在文学技巧上努力想把传记文作好;内容则将主人公人格化、人情化,并包括当时之社会背景,如《冥音录》等则受佛教影响甚明。此后则有总集发生,小说变成笔记,故唐末五代产生若干笔记小说焉。② 总集有牛僧孺之《玄怪录》,李复言之《续玄怪录》,牛肃之《纪闻》,薛用弱之《集异记》,袁郊之《甘泽谣》,裴铏之《传奇》,苏鹗之《杜阳杂编》,高彦休之《唐阙史》,康骈之《剧谈录》,孙棨之《北里志》,范摅之《云溪友议》,段成式之《酉阳杂俎》,温庭筠之《干□子》等,均为长篇之笔,一部书中包括若干长短篇小说故事。唐小说赖《太平广记》之收辑而传者甚多,惜其将整书打散,按类分编,不易以一目而见全璧耳。又一部分存原本《说郛》中,又存于《顾氏文房小说》《唐人说荟》诸书中。近人汪辟疆编《唐人小说》出版于神州国光社,鲁迅先生亦有《唐宋传奇集》之编印,均可参读。关于叙述考订者有日人盐谷温之《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第三节(开明译本),中多谬误,不及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第八一十章之论述精到。

传奇小说与唐乐府关系极密切。明乎此,则元白何以要作《新乐府》,白诗何以为老妪所能了解可以知之矣。盖唐代寺庙讲经,每有七字句长篇唱词,吾人可以想象当时必有以唱词为业之人,元、白特取此体裁而作乐府诗也。民众听惯七字句歌词,故于元、白诗多所了解。又如白氏作《长恨歌》,陈鸿为之作传,元氏有《莺莺传》而并有《会真诗》,即使听书与看书之材料并备,任听众随个人爱好而自由选择之也。沈亚之《湘中怨·序》云:“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又作《冯燕传》,司空图因有《冯燕歌》,此发生传奇原因之一。其次原因,为进士以此作行卷工具,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谓之行卷;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也。”以上为传奇小说发达之主要之两种原因,附带原因又有文人失志,借此以发牢骚,兼之长安地方复杂,材料丰富,足够传奇之取材。

传奇影响最大者第一为戏剧,至今犹活在民间,为宋元以来杂剧、传奇之蓝本。第二为古文家受传奇文之影响,乃产生韩柳大量小篇纪传文,此前世作家所未有者;又骈文不长于作传记,韩柳上取左史,近采传奇,合之而自成新兴文体,古文家与小说家从此不可分矣。近代翻译小说自林琴南始,此文学史背景造成者也。退之好听传奇文,张籍尝驰书相劝,凡二次,韩并有裁答,足征韩文与传奇文关系之深。第三为影响宋以后话本,传奇文之口语化,观韦瓘《周秦行纪》《无双传》,柳珵之《上清传》,往往有近于当时口语之文句,后代白话小说盖自此而扎根。第四为影响小说与戏剧形成不可分之局势。

(二)俗讲及其他俗文学

此为近四十年敦煌材料发现后产生之问题,以湘人向达研究为最精,本人所见,略有异议。

甘肃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莫高窟者,旧称千佛寺,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石窟墙塌,发现抄本若干卷,道士以为可治百病而卖诸乡民,后为匈牙利人斯坦因所发现,知为唐代抄本,乃大量收买而去,今存伦敦博物馆中。后法人伯希和又收买一批,时张之洞为学部大臣,始以政府之力购买余卷,即今存于北平图书馆中之卷帙是也。

在山西、陕西、甘肃边境地区,石壁甚多,人因壁刻佛经以立庙,此印度之风尚也。今考古学家所注意者唯大同石窟寺、洛阳龙门及敦煌莫高窟等寺,实则似此佛寺,北鄙不知若干。清政府所收买号称八千卷,然多为当地人所分裂者,至抗日战争前始完成其目录。日本亦尝收购若干卷。此项文物尚有待全世界学者合作研究,方能得出系统与完整之结论。

各国学者研究卷子目的各有不同,斯坦因注意其中美术部分,伯希和注意其中佛教材料,罗振玉、王国维始注意其他问题,近人郑振铎氏对敦煌学曾极力鼓吹,然论述多粗糙,不足以为定论。向达氏游欧,对此一问题进行专攻,故俗文学至现在为止,以向氏研究为较完备而精审。现存敦煌文卷计有:(1)英人斯坦因1907年购三千至六千卷;1914年,购六百卷。(2)法人伯希和1909年购一千五百卷,数字较为可靠。(3)日人橘瑞超有《敦煌将来目录》卷帙未详;大谷光瑞所藏存旅顺关东厅博物馆,据云有八百至一千二百卷。(4)中国北平图书馆共九千八百七十一卷。此外国内私家所藏以李盛铎(木斋)、罗振玉(叔言)为有名,前者已卖与日人,后者入于伪满,北平图书馆所藏则又沦于香港矣。

写本内容可分为四类:① 80%以上为佛经,多《法华经》与《维摩诘经》;② 杂文占十分之一,俗文学即属此类;写本所标年代最早为北魏道武帝天赐三年(当晋安帝义熙二年,公元406年),正在陶渊明时代,最晚者在宋太宗至道元年(公元995年),前后将近六百年。不仅为写本,又有刻本,此中不仅有宋刻,且有唐咸通五年刻本,据此可打破中国刻本始于五代之说法。

此类写本胡为乎来?吾人推测当是北宋初,西夏元昊时为边患,陕甘边境常遭蹂躏,兵祸最烈者在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西夏入寇灵州(今灵武),乱兵直捣凉州,疑当时私人或佛院书籍因避乱而封存于此。乱定后,人多流亡,无复知者,遂逾九百年始重见天日(迄今年止发现已四十三年矣),从此国内学术界乃有所谓“敦煌学”之出现。其贡献甚伟,盖可借以校正今日佛经之误,保存残碎之残经,以及其他当时流行之文体,词之发生,亦可于此中窥见消息,前途未可量也(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第十三、十四章可供参考——中华版)。

文卷目录最早者有罗福苌(振玉长子)之《伦敦博物馆敦煌书目》(《国学季刊》一卷四号),较晚者有陈垣之《敦煌劫余录》(宣统二年),次有罗振玉之《敦煌零拾》七卷。今所论俗讲,吾名之曰“佛曲”(日人朝鲜史专家羽田亨作《敦煌遗书》第一集),次有刘半农之《敦煌掇琐》(木刻三卷),为专集俗文学材料者,然并不完备。最后有向达之《敦煌丛抄》(《北平图书馆刊》五卷六号、六卷二号),又有许国霖撰《敦煌石室写经题纪》及《敦煌杂录》二册(商务出版),又向达之《唐代俗讲考》(《燕京学报》第十六号),郑振铎编《世界文库》第六册有关部分,《中国文学史》上册第五、六章,向之《唐代俗讲考》又见于《北大文科研究讲演录》。

文卷中与本段文学史有关者凡二种材料:一为俗讲,一为当时小曲。

按印度僧院规矩,寺中有所谓唱赞,传至中国而有“倡导”与“转读”(可参考《高僧传》)。唐在长安及其他大都市之佛寺均有俗讲,乃为一般平民不识字者说法,插入佛教故事,又从而唱之,如今日之宣讲者然,当时谓之俗讲。此等材料,国史中较少,日僧园仁所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昌初年,公元841年)说俗讲情形较详。大抵白日讲经,夜间有番赞,人来听之如今之听戏说书也。按唐人笔记考之,知俗讲极盛于唐文宗时,以此而著名者有文溆。赵璘因话录》、段安节乐府杂录》、卢氏《杂说》(《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引)均如此记载。文溆出名于长庆年间,长安士女倾动一时,每说经万人空巷,其唱调亦极动人。文宗之乐工黄米饭以文溆之唱调谱之为曲,号曰“文溆子”,今词调中犹存之。帝以其招摇,发配甚远,去而复回者三四次,居长安者凡三十余年。其后逐渐演变,俗讲不一定在寺院,主讲者亦不一定为僧徒,为后世说书弹词之起源。

以今日材料考之,知俗讲之来源甚早,开元、天宝时即有之,每篇讲文下面有“变文”字样,此“变”字遂成诉讼。向达以为乃音乐名词,余以为即“地狱变相”之“变”字,胡适有《降魔变文》藏本,其叙有云“伏维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圣超百王”,据此可断为天宝时之写本,时去文溆讲经尚早七十年也。最晚为《目连救母变文》(杂叙本),尾题“太平兴国二年岁在丁丑,六月五日在显德寺学士郎杨愿受一人恩,微(维)发愿作福,写尽此《目连变文》一卷”。故就题签所记变文年月考之,最早为开元天宝年间,最迟为宋太宗时代,其间相去约三百年。

俗讲常讲者有《维摩诘经》(便于居士听)、《佛本经》、《阿弥陀经》、《目连救母》。开始时,当是找带故事之经而讲之,并加渲染,其后,肃、代以还,则于中国故事中找材料作成变文,最早者为《昭君变文》,以下有《伍子胥变文》《舜子至孝变文》等,以此推之,则文溆所讲当不止于经典,必夹有中国故事于其间。文溆后五十年,俗讲不仅取中国故事说之,且说当时时事,如《张义潮变文》,此变文即歌颂张氏平定灵州之乱之功德也(僖宗时)。由此可知,变文已渐由佛经变成国货,职业说书人亦可赖此以为生,然甚为当世文人所鄙薄。王定保唐摭言》记诗人张祜与白乐天之对话,张谓白《长恨歌》为近于《目连变》,盖寓有嘲讽之意,亦可据以解释白诗所以盛传民间之根本原因。《太平广记》引此故事均作《目连变》,下无“文”字,又唐张彦远《名画记》记“吴道子善绘地狱变”,故知“变”为神通变化之义,讲神通变化故事之底本即是“变文”。又从而绘画其形,即谓之“变相”。今小说犹称绣像全图,亦自变文、变相而来,再进一步即为连环画矣。吉师老(唐末五代时人)有《看蜀女转昭君变》诗云:“妖姬未着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佛家言变相不止于坏的方面,佛世界亦有变相之画,石室本画卷中复有佛故事画,经向达至伦敦考察结果,知相与文原相附和(吉诗可证),并知唐五代之际变文演变之三阶段:① 由庙寺移至街头;② 叙佛以外故事;③ 画事相应,后世章回小说之附绣像全图即变文之遗也。传奇中赵五娘画公婆相沿路弹唱作为敛资,亦有变文痕迹。向又引明人《游暹罗记》云:“有持竹竿,举画幅于街头,按图而说故事。”可见在其余佛国亦有同样风尚。

变文流传既广,有学识较高之僧徒将变文写成卷数,普遍讲诵之用,向达游巴黎见一敦煌抄本为两面写者,一面为变文,另一面为俗讲仪式,附虔斋及讲《维摩诘经》仪式,大致情况如下:说俗讲时先作梵(皆四句偈,有若干种类),次念菩萨两声,再说押座(短文,即说经之源流及提纲),再为唱释经题。念佛一声,说开经(宣布开经),说庄严(形容佛堂盛况),又念佛一声,然后一一说以题字,再说经本义,说十婆罗密,念佛赞,发愿又念佛,回向发愿,取散(以此仪式为说《温室经》用者)。说完后,然后行讲《维摩诘经》仪式:先作梵,次念观音菩萨三两声,说押座,素唱经文,说经题,说开赞庄严,念佛一两声,法师科三分经文,念佛一两声,一一说其经题名字,入经说缘喻,说念佛赞,施主各发愿、回向发愿、取散。后世“三言二拍”之类小说,先说小故事一段引入正文,完全自俗讲仪式中发展而来,元曲“楔子”亦同此例。又俗讲时和尚手执戒尺,于是后世说书人遂有醒木,官厅亦有所谓惊堂木,均承乎俗讲之影响者也。

俗讲之章法,兹以《维摩诘经之押座文》为例说明如下:“顶礼上方香积世,如喜如来化相身……火宅茫茫何日休,五欲终拓死生苦,不似听经求解脱。佛修行,能不能?能者虔恭合掌着,经题名目唱将来。”《押座》一名《缘起》,《缘起》长时则第一日不能讲正经,故末云“今日为君宣此事,明朝早来听真经”,即后章回小说“且听下回分解”之作用也。《维摩诘经》所说《经变文》(《敦煌杂录》本)开始作经云“时摩王波旬……”“是时也”(讲文)所用为骈文、散文交错成篇,说时是否动听则恃说者之文学本领。后有吟唱“摩王仗队离天宫,欲恼圣人来下界……”为廿四句之七言无韵诗,后又有韵句“波旬是日出天来,乐乱清霄碧落排……”有韵而供唱者以管和之,再下又作经文,如此相同,讲完一经。后世章回小说与弹词之格式,盖全脱胎于此。

北宋时,街头说书者多将俗讲分成若干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记汴梁城东之桑家瓦子云:“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赶棒,发迹变态(泰)之事,谈古论今,如水之流。”银字儿即高管,唐已有之,必是未说书前吹管以召听众,唐代小说至此遂变为话本矣。“变态”当即指变文而言,另一种名曰“谈经”,即演说佛书,此为俗讲之嫡派。另一种名“说参讲”,讲宾主参禅悟道之事,此与俗讲禅宗有关,为对佛经之问难,由法师解答,由是演变而成者也;再变为“说相声”,内容多笑话,又有“说诨经”者,亦多幽默之谈,由是失其本义,变成流行之小说、弹词,遂自佛家分离而成独立之艺术。

梵赞及其他俗文学,有《开元皇帝赞》(《掇琐》本)、《太子赞》、《董永行孝赞》、《季布骂阵》等。《开元皇帝赞》为说玄宗之御注《孝经》,《太子赞》为说佛为太子时故事,《季布骂阵》为七言赞之始,《好住娘》与《辞娘赞》皆和声赞。又有长短句如《十恩德》为词之一种,又有《五更转》《十二时》,前者南朝梁代即已有之,均七言整齐句,篇幅不长。此外,又有散文卷子《晏子赋》《燕子赋》《开元歌》《茶酒论》等,亦传说于街头者也。

俗讲俗文学对后世文体之影响有:① 俗讲本子至北宋而变为话本,又演成词话(带说带唱)、平话(有说无唱)、弹词(唱多说少);② 七言赞为元白“新乐府”之来源;③ 和声赞与当时《竹枝》有关;④《五更转》《十二时》演为后世词调俗曲;⑤《茶酒论》演为后世“合生话本”;⑥“老少问答”影响中晚唐诗体裁甚大,如卢仝《萧氏二三子赠答》是民间风格为诗人所借用者,香山亦有《池鹤》八绝句,晚唐皮、陆集中此体益多矣。

(三)曲子词

今说“词”,实不甚通。从其调说为“曲子”,就其本身说为“曲子词”,现分三节述之于下。

1. 关于词的起源诸旧说

词谱南宋以来逐渐亡佚,北宋慢词诸谱宋末元初亦已漫灭,为曲之势力所扫荡,故对词发生之推测颇有异说:① 以为六朝时即有之,杨升庵《词品》主此说,如梁武帝《江南弄》、僧法云《三洲歌》、隋炀帝《朝眠曲》是也。毛西河《词话》亦主此说,谓鲍明远《梅花落》、简文帝《春情》皆可为例。徐釚词苑丛谈》亦举《江南弄》及沈约《六忆诗》为证。此派推测最靠不住,盖词发源于胡乐之后,而前此诸作与胡乐渺不相涉也。② 以为出自唐人绝句,主此说者有王灼碧鸡漫志》、朱熹《语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沈括梦溪笔谈》、方成培《香研居词麈》、徐养源《律吕臆说》、宋翔凤《乐府余编》等。自南宋以来即有人如此主张,盖南宋时唐代大曲蜕变之小令,曲子已亡,故王灼以为可于绝句中求其痕迹,朱子则以为词句长短肇自曲子中之泛声,如南唐中主作《摊破浣溪沙》,于《浣溪沙》本词外在上、下阕各填三字以实泛声云云,此说惜不能以一人概全耳。沈括以为词发生于和声,与朱子说法相近。胡仔与王灼说相同,举《瑞鹧鸪》《渭城曲》为例,其由七言变来甚为明显。③ 近人胡适作《词的起源》(载《清华学报》二期),为近代关于词源问题态度较严整者,以为自白、刘诸作而下,迄温词以前之一段时期,词仅六七调而已,颇近绝句类型,而飞卿新创之调,只十六调传于今,故知中晚唐之间出现各词,实发源于绝句。

2. 关于词的起源的新推测

凡探求一切文学之起源有二原则可循:其一,凡文体发展自音乐出来的,探源时当自音乐入手;其二,凡文体成功一新形式时,颇难观其本来面目,吾人探源时必追寻其未完整时之旧面目而得结论,因知文体之起是多元而非单纯的。今吾人将唐到五代之词整个分析,观其不同而求其源,约可分为四类:① 本身为五七言诗,如《回波乐》《踏歌辞》《舞马辞》皆六言也;《阿那曲》本为仄声七绝,《柳枝》与《清平调》三章全为七绝;《谪仙怨》为六言双叠;《浪淘沙》《抛球乐》亦皆七言。此一批词时代较早,远至高宗、武后、玄宗之时,晚则不过于元和、长庆年代。此为早期五、六、七言诗之入乐而变为词者也。② 将五、六、七言诗略事破体,如《调笑》《渔父》《章台柳》《忆江南》诸调是也。③ 敦煌抄本有《云谣杂曲子》,分置巴黎、伦敦二处,朱疆村去其重合而得三十首(见《疆村遗书》),持以与温词合读,可发见词调名目增多,又同一调名而字数、格式各有不同,此中自有因缘在焉。④ 疑伪之作,如玄宗《好时光》,李白《桂殿秋》《清平乐》《菩萨蛮》《忆秦娥》,吕岩《水龙吟》《沁园春》,以上数调皆超出中唐到晚唐时代一般形式之外(《好时光》例外,或为玄宗之作)。《桂殿秋》,刘禹锡之后易名为《潇湘神》,不应为太白时所有;《菩萨蛮》则太白时尚未入中国,《忆秦娥》为双叠,其事甚晚,绝不能出于开元、天宝之间,《沁园春》《水龙吟》发生于宋代,吕作当为神仙家所托言。

3. 由近人眼中所见词体的形成

对于词之文体,首先须有音乐之概念。大曲乐谱皆相连成套者也,余外有若干小曲与之平行发展,不全有套数。将唐宋人乐府调统计,知有若干有调无词之曲名。飞卿前流行小曲有廿一调,吾人可泛名之曰杂曲子,后来一部分杂曲子成为大曲之一遍,据材料统计,原为杂曲、后入大曲而有独立性者凡八调,如《抛球乐》《忆江南》等是也;一部分始终未入大曲者如《踏歌词》《花非花》《怨回纥》等是,皆独立发展者也。其雅正者为文人所利用,因得传于后世;非雅正者但流行于教坊,不登大雅之堂,遂随时代以湮没。唐开元、天宝间,大曲正式成立,多采文人已成之绝句配乐,为大曲作词者盖寡;另一方面则有文人为杂曲子填词,当时人惯作五、六、七言诗,故适于五、六、七之调则为之填词,而不适合者则任其流行于民间,故有曲而无词。后大曲发生摘遍之习气,故一部分词名乃出自大曲之摘遍中,崔令钦教坊记》记大曲之名三百余,今而仍为词调者凡七十余,故词调之发生若干种类,一面与大曲发生有关,另一面为民间流行之小曲衍而为词者,其数凡七八十云。此转变在元和、长庆间。然白、刘当时何以只填数调而止,盖与文人身份问题有关,不屑为歌伎填词耳。迨飞卿出,始大胆流连教坊,不顾身份,遂有若干新调之增加,实则为大胆利用民间小曲而制新词者也。此一现象之形成,不在词调之转变,而在文人身份之转变。

敦煌材料可供词发源问题之参考者凡三种:①《云谣集杂曲子》;②《舞谱》;③《曲谱》。在《云谣集杂曲子》未出现以前,人读唐五代词有一问题不得解决,即杜牧之《八六子》,钟辐子《卜算子慢》,二人皆晚唐人,形式为长调,内容为记事,似与词之由小令逐渐向长调发展之规律不合。及上书一出,总全书凡十三调,极似杜、钟之作,启示吾人在唐五代时之词体,除小令外实另有一种小曲子自成一格,兹举《云谣集》中《凤归云》为例,词云:“征夫数载,远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成行。张眠鸾帐,枉劳梦魂夜夜飞扬。想君薄幸,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以表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此词不如小令精练,又不如长调之周转,当为长调早期之形式也。十三调中,有与今调相同者,唯形式则有异同,如《倾杯乐》《破阵子》《拜新月》等是,有见于大曲者,有不见于大曲者,其与词调又有异处,如《倾杯乐》柳词凡七种格式,与《云谣集》者又各不同。故温词、柳词之来源背景均可于此无文字之史料中推测得之。此类民间流行曲子,自飞卿出而有第一度之发展,耆卿出而有第二度之发展。

《舞谱》为刘半农所题名,载《敦煌掇琐》第一集,凡六调,即《浣溪沙》《遐方怨》《南方子》《南乡子》《凤归云》《双燕子》是也,一调不止一曲,当为当时舞谱。朱子《语类》云:“唐人俗舞,谓之打令。余幼时闻父老言,诸老犹及见其王父辈舞俗,舞有歌词,人误以为瓦窑。”持与《舞谱》对勘,颇能相符。故知小令与杂曲或摘遍无关,唯小令之“令”字今犹不得甚解,疑为小乐器。唐代宴会,例有妓女作乐侑酒,妓从而歌之,以酒令为节奏,酒令中有谐音令,说令者曰起令,应者曰接令,如“远望渔舟不过尺八”接曰“凭栏一吐便已空喉”。尺八即箫,空喉谐为“箜篌”,后渐衍为歌词之令,打令时歌伎必为歌之,不必太长,今日本犹存此风。飞卿诸词皆酒筵间所适用者也,故为小令。五代以来,最初失传者为舞,次为曲子,北宋而小令舞亡,南宋而曲子亡,故朱子时人不得解焉。愚以为舞亡殆与棹椅有关。

《曲谱》为向达自欧洲摄影带回者,存九调二十五谱,即《西江月》《倾杯乐》《伊州》《心事子》《水鼓子》《急胡相问》《长沙女引》《撒金沙》《营富》(瀛府)是也。前三调为唐大曲,后六调不见于晚唐小令,疑晚出于北宋初年,每调有数谱,谱下注有急曲子、慢曲子之字样,皆简谱。唐以前之乐谱皆用五音十二律(朱子所传《风雅十二诗谱》为瑟谱,为中国乐谱之最古者),简谱之制当在唐以后,与胡乐同时传入,姜白石《旁谱》及张玉田《词谱》并记此事,但至今不甚了解,唯王骥德曲律》一书较姜、张之作略近,尚有头绪可寻。自《敦煌曲谱》之出,计所用凡二十一字,可识者唯七字而已,字为:ス、七、ㄣ、一、⊥、八、∨、之、几、乙、、十、ㄧ、ヒ、工、ㄐ、フ、ム……[11],可识者为:ス(六)、(上)、レ(句)、几(凡)、フ(工)、ム(合)、一(乙)。“句”为上车间之一音。曲旁又有板眼记号,日本宫内省中有《左舞谱》,用字颇与《曲谱》颇相近,然材料不易得,故仍无法解释。

玄宗时乐工之传习无谱,但靠耳之听习,由南卓羯鼓录》(唐)记故事可以推知。其一记玄宗好羯鼓,当时名手曰黄幡绰,帝问有谱否,绰画二手以对,意为唯二手可靠,无谱可言。又记渔阳琵琶名手入长安寻长安名手,长安名手令其女以小豆记对方节拍,然后令其女复弹而正其失处,故知曲谱在玄宗时尚未发生。自《曲谱》迄白石《旁谱》、玉田《词源》,此期中音乐殆有大变,《旁谱》之前,《曲谱》之用不限于乐器,而其后则限于琵琶与笛而已,今日本、高丽所传之《曲谱》为篥谱,亦简字也,与琵琶谱有别。燕乐究竟为二十八调或二十五调颇有问题,宋仅用十七宫调,元用十三宫调,明南曲所用更少,今皮簧戏但用一商调,故自唐迄今,音乐变迁自复杂退至简单,可谓达乎极矣。二十八调云者,乃唐琵琶四弦,每弦翻七调者也,然唐又有五弦琵琶,则又有三十五调之可能。故日本久木尚雄以敦煌曲谱为五弦琵琶谱,极为有见。关于词之起源所知材料尽此矣。

韩愈、柳宗元及其古文

(一)韩柳前文风之演变概况

单就文章来说,《新唐书》所记文风之变凡三期,今而言之,可分四期:① 高祖武德初迄太宗贞观末,凡三十余年,为北朝文风之结束。② 高宗永徽初迄玄宗开元末,凡九十余年,为齐梁派之结束,古文初次抬头,四杰与吴、富均在此时期中,陈子昂、卢藏用之出,可为韩柳之先驱。③ 自天宝初迄元和、长庆间,凡八十年,自萧颖士、李华下迄韩柳,为古文之完成时期。④ 自武宗大和、开成迄唐末,凡八十年,骈文、古文两衰,杂体文及公文四六流行,故五代及北宋初文体大衰,迨欧苏振起,古文又复中兴。

古文运动本身又可分为三段落:① 萧颖士、李华迄柳冕。② 柳冕迄韩愈。③韩愈迄李翱、张籍。今分别论之于后。下先论韩柳前之古文家。

(1)萧颖士:字茂挺,南陵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天宝后卒,年五十二(《旧唐书》九〇、《新唐书》二〇二本传)。如更上推,当及陈子昂(伯玉),然陈之成就在诗,且无具体理论,故论唐代古文自萧始,萧出于南朝南陵萧氏,为南方人,与李华友善。

(2)李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肃宗立,贬官,卒于家(《旧唐书》一九〇、《新唐书》二〇三本传)。为萧同年(开元二十三年及第),二人为莫逆交。就造诣言,萧实较高于李。李尝作《吊古战场文》,杂诸古文以示萧。萧谓李如用力,亦可有此作,李大叹服其眼力。

(3)独孤及:字至之,洛阳人,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生,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卒,年五十三(《新唐书》一九三本传)。为李华私淑弟子。

以上三人,彼此之间无系统之理论或主张,今但由各人集中披选出之。李华《萧颖士集序》:“君谓六经之后,屈原宋玉文甚雄健而不能经世。厥后贾谊文甚详正,近于理体……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此谓萧之提倡文体,主张实用,便于政治,古文运动盖自此发轫。独孤及《赵郡李华集序》:“志非言亦不行,言非声不彰,三者相为用……自典谟缺,雅颂寝……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结果……枝叶对比,文不足言,言不足志……公之体本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此遐叔之主张文学当有内容也。梁肃《毗陵集后序》:“初公视肃以友,肃仰公犹师,每申话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学,且曰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几矣。”此论较萧、李更进一层,由文学之内容说到作家之修养矣,是为古文运动之萌芽,迄乎元结、柳冕,此风益张,而风靡于当代也。

(4)元结:字次山,河南人,天宝十三年进士(公元754年),生大历七年(公元772年)卒(《新唐书》一四三本传)[12]。此公亦无具体理论,然尝作《舂陵行》,少陵之《三吏》《三别》盖受其启示者也。唐诗之社会描写,此风自次山开之。又尝作《贼退后示官吏》、《五规》(出、处、对、心、时)、《二恶》(圆、曲)。有次山而后有少陵之社会诗,有少陵而后有香山之《新乐府》,次山无师承,无弟子,然

其影响则有不可阻者焉。

(5)梁肃:字敬之,一字宽之,世居陆浑,贞元末卒,年四十一(《新唐书》二二二本传)。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大约公之习尚敦古风,阅传记,硁硁然导于人以为常。”古文运动之于“阅传记”极有关系,盖古文家重道德,必读古人传记以为养性之资,是以作传记为古文之长,其能制胜骈文者以此,后世古文家必作传记,其风自肃始。而大放厥词,立古文之主张者,当推柳冕。

(6)柳冕:字敬叔,蒲州河东人,约卒于贞元末(《旧唐书》四〇附《柳登传》、《新唐书》一三二附《柳芳传》)。与友人论文书最多,《与徐给事论文书》:“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谓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为,君子耻之。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知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艺矣。”其他论述见《与权德舆书》《答杨中丞论文书》《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与渭州卢大夫论文书》等篇。文以载道之说盖自冕始。《与渭州卢大夫论文书》:“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哀乐而无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此论为较前此诸人进步多矣。退之以前,冕为大家,惜其作不及退之,故为世所忘忽耳,然冕实集前此文论之大成者也。故退之能“文起八代之衰”,诸公开路之功殆不可磨灭也。

(二)韩柳古文之理论与成就

(1)韩愈:生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卒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年五十七(《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七六本传)。其与前辈作家之师承关系,有以下脉络可寻:① 少为萧颖士子存所知;② 尝从独孤及、梁肃之门人游;③ 李华、宗子翰每称道之;④ 李观亦华族子,与愈同举进士,且相友善。

退之古文渊源,实自萧李而出,故立论犹有同乎诸前辈者,如《答李秀才书》:“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送孟东野序》:“人之为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皆是也。其独到之处,在论作家个人修养之言,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答尉迟生书》:“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实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此数语源于《大学》“诚中形外”“君子慎独”之警句,及陆机《文赋》论体性之言,合而铸之,遂成笃论。《答李翊书》:“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黑白分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皆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其论文以气为主,与魏文不同。魏文所谓气,乃作者之性灵,《文心雕龙》所谓体性是也;韩之谓气,即孟子所谓“浩然正气”。唐人作文好重言之短长、声之高下,退之欲破此拘束,乃主以气涵之,其源来自《孟子·养气》章。孟子以志、气、体三者并列,称“持其志勿暴其气”。以火车喻之,其全部为列车之体,其车头气也,犹今之言生命力,司机则志也。人能以心指挥其生命力,以作种种活动,故人须守其志,勿使生命力妄动也。此孟子二种修养功夫,不能使气本能地动,故须养其气,使之从志而塞乎天地之间。入手方法在“集义”,义源于是非之心,日行一义,渐减愧怍,至于理直,理直而气壮,气壮则生死利害在所不计,乃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能“集义”便能“知言”,此道自孟子而后不得其传,退之有志继之,遂创此“养气为文”之理论。由此而知言,而能辩古文之真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下开宋之理学,故古文家与理学家之相连,退之实开其宗,而后世之论道统者,亦必及之。韩氏若干笔札论议,多用两扇对举之法,此学自孟子者也。《答崔立之书》尤酷似孟子,所作《原道》《原毁》正属于此系统,此韩文之一面。

唐代因科举之故,人多不愿讲师承,韩为古文取法孔孟,故力倡师承,作《师说》以申之,此韩文之又一面。又古文家重视传记,故韩喜为人作墓志,亦偶作游戏文字以为应酬,退之《送穷文》《进学解》诸作,是渊源自两汉者也。此外,随当时求仕之风而有《上宰相书》,因持道统以卫道为己任而有《谏迎佛骨表》,子厚较之,相去远矣。

然韩之立身与文风亦颇为当时士子所非议,兹举其一二诤友之言论以为例。① 裴度《寄李翱书》:“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昌黎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此书可代表当时一般人对韩之评语。② 张籍《上韩昌黎书》:“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学,使人陈之于前以为观,此有以累于盛德。”“且执事言论文章不谬于古文,今之所为或有不出于世之守常者。此亦未为得。”又《与昌黎第二书》:“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礼,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亦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由以上引文观之,可见当时人士亦有不甚以韩为然者,故退之人格不甚统一,态度较孟子为逊,其性格为多方面而不能调和,故研究之颇为困难。

(2)柳宗元:生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卒元和四年(公元809年)[13],年四十九(《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六八本传)。

性格与行事均与韩愈不同。韩心灵幼稚,意志不坚。柳则反是,故对韩有轻视意。就文学成就言,韩自过之;而就文学功夫言,则又远过于韩,惜滞于萧李阶段而未进耳。《答崔黯秀才书》:“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实道而遗其词。”《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言,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其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其自道写作之言有《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故吾尝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流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此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以厉其气……此

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为之文。”此明柳之功夫在外,非若韩之在内也。故柳文与性格可分为二,而韩则合而不可分,曾国藩尝以韩文为阳刚,柳文为阴柔。二人者尝有匹敌之意,势均力敌。韩文高于柳者在读书录与《原道》诸篇,而柳之高于韩者为永州山水诸记。柳用心极深,韩则重感情近于自然,乘兴而动。柳以神经衰弱而终,韩则以好酒血压高而卒。总论二人成就,韩固过于柳也。

(三)略论韩门诸弟子

(1)李翱:字习之,《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七七本传。

李氏文学主张,见于《答王载言书》,较韩柳为琐碎,其最大成就,在《复性书》三篇,乃受韩《原道》之启示而作,其友陆参(公佐)极力鼓励之,以发扬韩文《原道》之系统,此北宋理学家之来源。盖李以孟子为主,加上《中庸》而论人之修养,以复其性,遂发展为周濂溪之《太极图说》及二程所倡之道学。

(2)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新唐书》一六〇[14]本传。有关著作有:《答李生第一书》《第二书》《第三书》《谕业》。

韩门中李习之为别派,盖韩之直接影响,在北宋欧、苏、曾、王诸人之古文运动,而习之则影响程朱之理学派矣。故其真正承古文衣钵者为皇甫氏,然较昌黎则远逊之,渠以为韩之作风奇特并非可诟病者(《答李生书》),聊以非奇特不足以惊世骇俗,是以愈奇愈可宝

贵,《喻业》[15]一篇即其整个理论,然仍是昌黎一套法宝,无可珍视之创造。

(3)来择:字无择,为皇甫持正弟子,存文无多。其弟子为孙樵,字可之,著有《与友人论文书》《与贾希逸书》《与王霖秀才书》。韩文四传至孙樵而衰,盖已逮晚唐时期,时代风气已变故也。

(4)处韩柳之师友间者四人——① 李观,字元宾,李华从子,《新唐书》二〇二本传。韩尝为撰墓志,早死,成就小。② 李汉,字南纪,《旧唐书》二七本传,为退之同年进士,以兄子妻之,成就不大。③ 张籍,字文昌,《新唐书》一七〇本传,当时声名极大,然成就在新乐府。④ 沈亚之:字下贤,吴兴人,事见《唐才子传》,文有《送韩静略序》《答学文僧请益书》。与张文昌同隶元白旗帜下,后世多重其传奇之作,当时韩有《圬者王承福传》,柳有《种树郭槖驼传》,香山作《长恨歌》,陈鸿作《长恨传》,介乎其间者,即沈亚之传奇作也。

(5)樊宗师:字绍述,河中宝鼎人,《新唐书》一五九附《樊泽传》。所作有《绛守居园池记》(孙之注本),文曰:“绛即东雍,为守理所,禀参实沉兮,气蓄两河润,有陶唐冀,遗风余思,晋韩魏之相剥剖,世说总其土田土人,令无硗杂扰,宜得地形胜,泻水施法,岂新田又丛猥不可居,州地或自有兴废,人因得附为奢俭,为守政致平理与,益侈心耗物害时与(下略)。”此为极怪之文字,古人罕有能解之者。清人孙之为之作注,其文故意不用通行之文法,

如不标点,句法皆极成问题,而退之为作墓志,极称道之,亦专好险怪之同嗜者也。

(6)权德舆:字载之,为韩门中较守旧者,文颇典重,掌制诰。

(7)李德裕:字文饶,有《穷愁志》中之文章论,为古文家而有理论者之最后一人。其家三世不准置《文选》,可见壁垒之森严,为唐代古文家之殿军。

附:晚唐文作者

(1)令狐楚:字悫士,为走初盛唐制诰之路。

(2)皮日休陆龟蒙:二人不应称古文家,乃写笔记式的散文,皮著《皮子文薮》(古文末路),陆有《天随子》。

(3)三十六体: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均排行十六,同工四六文,故名“三十六体”。

(4)陆贽:字敬舆,撰有《宣公奏议》,为骈文不甚华丽,将个人政治主张全入文章之内,为经济之大文字,德宗之平内乱,人多归功于《宣公奏议》。盖其情韵深厚,足以动人,故章学诚氏谓:“有唐可读者凡三部:于典章有《通典》,于史学有《史通》,于文章有《宣公奏议》。”信然。

白居易、元微之及其新乐府

(一)中唐诗风之易辙

盛唐诗自下看为中、晚唐诗之泉源,自上看为南北朝初唐诗之总汇,盛唐诸公各有独到之处,至大历十才子为强弩之末,乃不能不有所变,其变凡三路可循:

1. 复古派:如元结《二风诗》《补乐府》,顾况《上古之什》等。《二风诗》为学《诗经》者,《补乐府》乃学汉乐府风格,工部“三吏”“三别”、《兵车行》即学此派。顾《上古之什》为全学《诗经》者,此风自宋下迄明代一系不断,时有拟作。

2. 险怪派:重要者凡三人,即卢仝(有《月蚀诗》)、李贺、马异是也。三人同学楚辞意境,故意迷离其词,富于辞藻,其中以李才气最大,似《九歌》《九辩》,卢、马则似《天问》,均不肯着实,不写现实生活,各骋其想象以相高。退之即属此派,然不能概其全。

3. 琐细派:有李益、司空曙、夏侯审、孟郊、贾岛诸人。此派愈作而愈琐细,愈不关大体矣。唯昌黎能包三派之长而自成风格,此所以为大家。其《元和圣德诗》(复古派)、《月蚀诗效玉川子》(险怪派)、《游城南诗》十六首(琐细派)为三派作风之突出表现,其独到之造诣,则见于《秋怀诗》《县斋有怀》《寄张籍》诸作。《秋怀诗》效陈子昂而用盛唐笔调,虽工部亦无此风格,影响宋人最大,盖已打破盛唐氛围,有散文之文法与气势,大为王荆公所推重。此派人亦无具体之理论。

(二)白居易与元稹

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李绅四人可列为一派,而以李之行辈较晚。四人共同努力于接近民间,而各人道路不同,如元、白找民间材料而以民间流行七言体写之,刘则自湘、桂诸地采“竹枝”而作诗。元、白理论,在白氏《与元九书》中,此为唐代诗歌理论之重要文献。前此虽有诗论,然多琐碎而无系统,其根本理论为:诗歌当有为而作,当为时代而歌唱。自二人同年登第后,即相约共同发扬此目的,至于终身而不懈,具有一贯之主张,此新乐府之所由产生也。似此以理论指导创作实践写作方法,诚前此大家所未有也。白成《新乐府》五十首,元亦以同样题材与形式写之。前此数年,乐天先发表其《长恨歌》,盛行一时,晚年悔之,后二年为拾遗,乃开始《新乐府》写作。此类诗篇为史诗性质,乃按实境描写,少写理想,技巧之进步较《长恨歌》未远,但描写现实则为内容之一大跃进,而唐代当时之社会背景遂因此而得较真实详细之记载。元白诗当时广播四宇,高丽、日本靡不有之。二人作风特点是理论与作风并重,且为有计划之写作也。

张、李亦有意走元白之路,然成就不及元白,殆为素养与天资所限耳。李有白之柔和而力不及,张笔虽刚而不开阔,故可传者少。刘禹锡根本不作新乐府,而自作《竹枝》,白亦尝效之,然卒不及。

此派趋向民间,无异走上复古之路,然绝不取险怪而集琐细派之大成,其成就凡四点:① 长篇诗,如《长恨歌》《连昌宫词》《琵琶行》《江南遇天宝叟》等。初唐七古多抒情作,至盛唐唯工部、嘉州、太白能之,然数量不多,元白可谓极其盛矣,影响后世之弹词。② 新乐府,此对古乐府和唐乐府而言,古乐府不能更动其调名,唐乐府为唐所新创调名,非诗名而为乐名,元白之乐府则由诗中取题,不守乐府规律,其弊在使后世作曲家忘却乐府诗之与音乐有关。③ 成数诗,即同时作若干首,一直连下,前此之成数诗乃陆续作成,集而题之,与元白所作不同,如白之《有乌二十章》,元之《有酒十章》[16],开晚唐、北宋极坏风气,以此为消遣斗胜之工具,注重技巧之花样,而内容不复问矣,晚唐诗人皮陆二家,即其代表。④ 小诗,如白之《昼卧》《夜坐》《村居》《晚寒》,元之《桐花》《雉媒》《苦雨》《说剑》,此由琐细派而来,然已有进步,盖琐细派之作意境,对象极小,而元白之作乃加入个人想象,其中即加入画景,为偶然兴到之作,篇幅似词而意境似小品文,离画近而离音乐远矣。

附:元白以后、杜李之前一段时间中之作者

(1)李德裕:为回忆派之代表。

(2)徐凝:自琐细派来,缺乏气象,盛唐诗可爱在此。

(3)施肩吾:在求清新,其弊在欠典重。以上三人均不成家。

(4)姚合:有志于诗,刻意学杜,诗之数量较多,工力亦盛,然诗题材为多方面,失之枯干不润。

此数人诗多,当时亦负盛名,然不能成派。此期间诗人共同毛病在缺乏感兴。唐诗人中重感兴者,唯陈子昂、杜子美、李太白三家。三家不作诗时似空空而无所思,一遇刺激,即援笔直书,不稍等待,故老杜尝称“清新”二字。而此期中之作者作诗,皆为回忆之作,自无清新可言,沉淀后捞回之物,其力固不足也。

晚唐五代文学及其文艺论(节选)

/罗庸/

晚唐的诗人与词人

(一)杜牧与李商隐

晚唐诗为历史三种潮流之结果:① 盛唐完成之律诗,至晚唐花样业已变尽,无法翻新。而遵循旧套,故晚唐诗人律体极多,运用旧套词彩,摇笔即来,极少古诗,形成滥调,感人不深,律诗之五六一联皆千篇一律。② 词彩极美,此受词之影响者也。晚唐词在文人手中虽较少,而教坊中却极普遍。③ 元白之后,人多喜以俗语入诗,较近自然,而晚唐尤盛,故诗中多用白话土语,成为晚唐诗特色之一。后世戏台之压场词常用晚唐诗,盖取其通俗耳,然为趣味高雅者所不取。诗中大病,厥在缺乏感兴,此风至晚唐而益盛,故可观之作品甚少。能跳出此潮流者,当时便称大家。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即鹤立鸡群者也,然亦各有所本。

杜牧为纯白派,而加以张籍;李商隐为杜派,而加以韩愈。牧之与香山不同处在笔力刚健,绝律迥与香山不同,七古如《杜秋娘》《张好好》纯为元白笔调,加上张籍,别成一格。绝律有清刚蕴藉之致,白诗有老年人风流自赏之慨,而小杜之诗则具壮年人之情味。晚唐人诗意态之好,牧之应推独步。义山七律全学工部,晚年之作,变化极多(全唐诗人律诗变化最多者应推工部与义山二人),古诗则师退之,退之每以作文之法为古诗,喜发议论,义山《韩碑》之作即是昌黎面目。综其成就,以律为最工,故应属于杜派。樊川于晚唐无兴会中独具兴会,义山于圆熟之中而避熟就生,故均能卓然自立焉。

(二)温庭筠与韦庄

下举四人,身份与环境各有不同,故成就与作风亦殊异。樊川居微官无多委曲,故诗较清畅;义山居令狐绹门下,不得畅所欲言,乃不能不隐讳其词,作《无题》诗以喻意;飞卿为社会之流浪人,无身世之感慨与特殊之身价,故不得与李诗并论;韦庄则为亡国王孙,心多感喟,相蜀恒郁郁以没世,此与飞卿处境又自不同,故读其词不得以读温作之眼光剖析之。故就身份与作品关系言,杜温为一派,李韦又是一派;然杜李均以诗名,温韦则词名过于诗,此又不同。温诗出于施肩吾,盖师乎元白而加以流利轻巧,无樊川之清刚与蕴藉,轻巧玲珑而已,其词则独步晚唐矣。初,文人与教坊不甚沟通,不肯降低身份为教坊填词,而飞卿肯贸然为之,遂得意外成功,一如鲍明远之采用民间乐歌而卓然成家。从此,晚唐五代词乃投入文人怀抱。韦庄早年抱负极大,不肯降低身份,故早年所作诗词极为少见,其所作《秦妇吟》名噪一时,晚年悔之,不愿流传,禁写幛子,故遭遗佚,迨敦煌写本出现,又复流播人间。此作风格出自元白,然不复铺陈词彩,字字写实,上追老杜之“三吏”“三别”。盖寓蜀以后,王建自立,强藩跋扈,文人不敢声张,故隐讳其词以寓故国之思,而诗词风格遂与众迥异。综观四人中,以格调言之,韦最高,杜次之,义山又次之,飞卿最下,风云月露而已。

(三)其他诗人

皮日休与陆龟蒙为晚唐特殊人物。晚唐人诗文重形式,甚至连生活亦重形式,皮、陆二人其尤者也。元、白二人曾无意开倡和之路,皮、陆有意学之,而根本未能学像。盖元白之心重在生民社会,而皮陆则相约为江湖隐者,倡和之作不仿新乐府,但仿元白成套之小题诗作,故使人读其诗有无可如何之感,成不上不下之局面,二家终身致力于此,收获极少,至为可惜。其他可称者有司空图、杜荀鹤罗隐、徐夤四家,可以“琐碎”二字概括其作风,无大题目与大感慨。司空图以《诗品》一作为最大成就。杜荀鹤当时影响甚大,作品数量亦多,然皆千篇一律,格式不出五六种,无甚可称。罗隐为江东三罗(虬、邺)之一,笔力甚弱。徐夤诗风格与荀鹤相近,以年高人从之学诗而有名。

研究晚唐诗人可走二新路:① 以五代词之内容与晚唐诗比较;② 晚唐多白话诗,遂为民间艺术所采用,可于北宋及金元话本中求其生命流传之所及。

五代词人

通常称五代词,概念极为笼统,实际言之,应以地理分之。自中唐而后,中央势衰,藩镇崛起,中央文化因而四溢,往往散裂于诸藩之幕府中,文学风格亦随环境而呈不同之面目。五代词以地区言可分为四区,即二蜀、南唐、晋与荆南是也。

(一)二蜀荆南与《花间集

自隋以来,南北文化即有不同之色彩面目。经唐三百年之陶冶,长江下游以金陵为中心之文艺,仍未因统一而生显著之变化。唐代长安有变乱时,有二路可走,其一西走剑门以入蜀,其二南走荆州,绝不肯东下以至金陵,盖文化不同之故。及黄巢、朱温之乱,乃将整个文化中心打破,因而分存于各地。其一为二蜀,以成都为中心继续发展,其地去长安较近,故直承晚唐文化正统;其次为荆南,其地土风诗势力极大,避难者至此,与地方色彩相结合,形成长江上游之文学风格。至于以金陵为中心之文学面貌,自又与长江上游者异。北宋统一以后,文化承继乃取自金陵,如南唐澄心堂纸之移入开封,即是一例。

以词人之数量言,二蜀作家最多,前蜀八人,后蜀五人。前蜀计有韦庄(端己)、薛昭蕴、牛峤(松卿)、毛文锡李珣(德润)、牛希济、尹鹗、魏承班。韦词存五十三首,内容可分三类:一为应酬之作,如《喜莺迁》之贺及第是;次为近于飞卿之教坊词;三为以诗之寓意寄托入词,用抒个人怀抱,此为特色,文人之大量填词虽始于飞卿,而境界增高则自韦发端,然韦仍属花间派之词人。薛词存十余阕,此时人填词,内容与词调相合,当为晚唐之一般格式。松卿存词二十七首,格近飞卿,而质较低。希济近薛,初官于蜀,后入仕南唐,并具两地风格。毛词较二牛教坊气少。李先世为波斯人,故当时称波斯胡,存词五十余首,近荆南风格,多写土风。魏、尹二家无甚可称。《花间集》选词以前蜀作家最多,乃代表以成都为中心之文学风格。后蜀词人计有:顾夐,鹿虔扆、欧阳炯、阎选、毛熙震。顾在后蜀为特殊作家,每思推陈出新,改良词体,自小巧处入,故二蜀词人以巧思见称者,当推顾为第一。鹿词存者不多。欧阳为蜀人,存词四十八首,内容甚杂。毛亦尝官于南唐,喜填大曲之摘遍。阎存词六首,无特点可言。

荆南词人足称者唯孙光宪(孟文)一人,晋则仅和凝(成绩)而已。孙为蜀人,官于荆南,北宋初犹在,其词风近刘梦得之诗,盖采土风“竹枝”以入词调,变教坊词为荆南之土风,开词之新境界。和凝,山东人,为五代元老,当仕时人号“曲子相公”,足见其好词之癖,今存词二十四首,专为教坊而作,词格极低,故可传者有限。

(二)冯延巳与南唐二主

冯延巳(音嗣),字正中,广陵人,为南唐太子(中主璟)太傅。南唐迄北宋初之小令,自冯开山。南唐词风不同于花间者,在完全脱离教坊成为文人抒情之工具,使词之重心全变;加之南唐文风极盛,使作者心情不致低落,故能超出晚唐风格。词至正中,遂由写事转到写情,由对外转到向内之局势,晚唐及二蜀词之渣滓,及此尽去,故正中之出,为词划一新的时代:由情浅而转深,内容由浊转清,由力弱转为强健。故云:自二蜀而上,唐也;南唐而下,宋也。正中实为唐宋词分野转捩之人。

南唐二主中,中主天才逊于后主,然工力极深。中主璟,字伯玉,年龄小正中十余岁,君臣相见,好谈文学,故人疑南唐词之风格主要受正中之影响。中主词向情深处发展,境界较为凄婉。有中主、正中之倡导培养,然后乃有后主在词方面之成就,此境遇与天才配合之所致也。后主字重光,其词之发展变迁凡三期,今流传极盛者为晚期作品,特分期论之如次:第一期为自学词迄与大小周后婚爱阶段,现阶段,此后主生活最优裕时期,本期词风,近于二蜀;第二期为宋太祖即位,开始压迫南唐,改帝为主,上表称臣阶段,其八弟重善朝宋被拘留,国势日蹙,后主悲哀自此始,词风深化,然犹未极其深广,造乎绝境;第三期自为囚于宋,至服药酒中毒死止,年四十二岁,今所传诵诸词,即此最后三四年中之作,风格最为成熟,乃完成正中、中主培养之词风,内容则推一己之悲哀及于大我人类,推一代之同情及于千古同情,又因笃信佛教之故,心胸自然开阔,加以亡国之悲运,遂成其造诣绝伦之独特风格。唯其人之风貌与词境不合。

晚唐五代的文艺论

欲以《文赋》或《文心雕龙》为标准求文艺论于唐代,则徒见其支离散落而已。关于诗论,以白氏《与元九书》、元氏《杜少陵先生墓志》(《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二文为力作,余无足观。

至宋乃有大量诗话之产生,代替诗的理论大宗,然均杂乱琐碎,此风实自唐人开之。唐人论诗较有系统者凡二书,一为释皎然之《杼山诗式》。皎然为诗人谢灵运十世孙,秉其家风而发扬之,为宋人诗话之来源,其书内容大致分为二部:一为作诗理论,论诗格、诗调及写作方法;一为批评前人作品,最重要者为以单字形容诗之格调,开司空图《诗品》之先河,后世以意境辩诗自此始。其辩诗体十九字为: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怨、意、力、静、远。为唐诗发展三百年之总结,颇似《文心》之《体性篇》。主张人顺择其近于己意者而进行创作,至司空图乃完成此一理论。其次为《诗品》,此司空图(表圣,虞乡人)受《杼山诗式》影响而撰作者也,其书分二十四品,第一境界以二字标名,每首意境均以相近之笔调阐发之,此影响后人作诗论崇尚意境的风气。

附论一:刘知幾《史通》

刘子玄生高宗、武后之朝,其书成于景隆四年,组织之完整,可谓空前绝后,渊源来自范蔚宗《后汉书·自叙》与刘彦和《文心雕龙》。唐初大量修史之风气极盛,在此环境中,乃培养其终身致力于史论、史法方面的研究,自古文家作史之风起,其先决条件必须懂史法与史体,子玄之作,与有功焉。然此书在当时影响甚少,至北宋欧阳公与宋子京修史,相与论列,颇近《史通》风格,于以觇其对古文家修史之影响。此书前五卷于文章无甚相关,以下数卷则颇有帮助,在《内篇》中,如《言语》《浮词》《叙事》《直书》《曲笔》《模拟》诸篇,对宋以后古文影响极为重要,与韩柳之论异矣。《外篇》中有《占烦》篇,实来自《内篇·烦省》者,故欲看宋以后之文学理论,必自此入手。唐人不敢倡言《史通》者,盖其中有《疑古》《惑经》二篇,此学自《论衡》之《问孔》《非韩》《刺孟》者,其时定儒为一尊,故人不敢和之,亦理之宜;然宋人对古书之抱怀疑态度,似又不能与子玄之书无关也。

附论二:日本空海文镜秘府论

此书成于日本,在中国不甚流传,近代日本学者铃木虎雄作《中国文艺论》尝略引之,乃为国人所注意,乃有汉译本之出现。在唐武宗、文宗时代,日本曾派学问僧入唐,唐文化之输入日本,此辈实为功臣。空海卒于文宗大和九年,居唐者凡十余载。密宗盛行后,国人称之为遍照金刚,日本尊之为弘法大师。其对日本功绩凡三:(1)传密教入日本,至今不衰;(2)日本原无假名,读书全为汉文,无文字代表其本国语言,时印度梵文拼音传入中土,空海乃采汉字偏旁,以梵文拼音方法,参照日本方言而创造假名,为日本有文字之始;(3)采唐代种种文艺形式理论,集而成书,凡六卷,即《文镜秘府》是也。凡在历史潮流进行中所选择保存者,必为当时较高之成就,而一般流行于社会间价值不甚高之文物,往往遭受淘汰,而空海书中所收却属于后一类者,即保留了唐代一般通行之文籍,今中土欲知究竟,反不能不借光于东瀛矣。其书分天、地、东、西、南、北六卷,内容大要如次:(1)天卷有调四声谱、调声、用声法式、八种韵、四声论,在唐代流传之琐细文物,于此可见一斑。(2)地卷有《论体势》等,分十七势、十四例、十体、六义、八阶、六志、九章,内容较为琐碎。(3)东卷有《论对》,分二十九种,笔札七种,言例,我国后世声律启蒙书之所从来也。(4)西卷有《论病》,分文二十八种病,文笔十病,得失二部分,由此见出唐律诗及四六完成所受社会流行俗论之影响。(5)南卷有《论文》,意者为今诗韵卷中所列《词林典掖》之类所渊源。(6)北卷有《论对属》(指文章)、《句端》《帝德录》《叙功业》《叙礼乐》《叙政纪恩德》,均应酬文之格式,当是唐代士子应试之《兔园册子》之类。

治文学史须注意二事:(1)注意某时代中文人必读之书本;(2)注意某时代流行之陋书,如梁萧统之《十二锦》,即供案牍运词参考之用者也,连珠体即源于此。又如北魏好刻墓志,往往千篇一律,当时必有俗书墓志格式,人死后文人为之依样画葫芦而写成之耳。

附论三:唐代佛教在文学史上的影响

1. 译经、造论及纪行

中国佛教自东晋迄唐代有两大译经事件,一为姚秦之鸠摩罗什所主持,一为唐初玄奘所领导。就文体言,姚秦以前为另一风格,如《弘明集》诸作,乃尽力使佛经中国化,迁就国情,使国人读之不致刺目。鸠摩罗什来华后,则一反前此态度,力求合乎原义,不复迁就国人,观《高僧传》中记述译经之事,可知其谨严态度。至唐代,玄奘亲入印度者若许年,归而重译佛经,谓之新译,而称前者为旧译。新译经之妙,在一方面不失梵文原意,一方面又能合乎国情,译经至此,遂登峰造极矣。在姚秦李唐时代,均设有译经场,内分为若干组,每组多则七人,少则五人,其中一人为译主,其余各司一职,如证义、证文、笔受、润文等。姚秦时代译主多为外国人,润文者必为汉文名家。玄奘译经时,润文者即太宗十八学士。译经程序为:译主念一句,译术照原文直译(如梵文之动词在后,译时亦放动词于后),笔受直书之,证义乃按汉文调整之,再问译主,译主点头,然后交润文者进行加工。此种经文,按理当能影响中国人之持论谨严茂密,然当时所能接受者唯俗讲而已,能得其精华者亦仅玄奘弟子窥基与圆测二人耳。其未能发生普遍影响者,殆未能与儒家经典打成一片有关。计玄奘译经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多万言。

中国古代人不多作游记,记行文每用赋体,晋法显入印度始有《佛国记》之作。玄奘西游归来,作《大唐西域记》,记述沿途地理、山川、风物、民情甚详,为中国游记开山之作。故在《徐霞客游记》出现以前,在家人所作游记,罕有超出于和尚者也。

2. 禅宗语录

此种文体,影响晚唐及宋代文学甚大。佛教入国,原走北路,至梁武帝时,菩提达摩乘舟至广州。后入金陵谒帝,为佛教之别派,重顿悟功夫,不甚投机,乃北走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后传至慧能而成佛教南宗。其宗风为打破一切束缚,为求传道普遍而用白话说法。记录时亦直书口语,遂成白话语录之新文体。今所见《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诸书,即当时所流传者也。流播既广,遂影响文人写作,以白话记其理论,宋代理学家师弟问答实因袭此种新文体,而后代之白话小说,盖亦肇源于此。故禅宗对近代中国文学之贡献实有不可磨之功德焉。

3. 诗僧与僧诗

最早为王梵志,以白话说佛理,即偈是也。传至中晚唐而有寒山、拾得之诗,皆近于白话之韵语。晚唐会稽有二清(清江、清昼)者亦以诗名。五代有贯休齐己,其诗面目与文人之作相等,已不同于佛家之偈。

注释

[1]本篇中《唐书》《新唐书》《旧唐书》皆有出现,有些部分无法确切地知道作者所用《唐书》是指《新唐书》还是《旧唐书》,故保留原文面貌,不再加注释。——编者注

[2]杨绾、贾至在《新唐书》《旧唐书》中皆有传。——编者注

[3]应为三十九岁。底稿如此,姑依之。——编者注

[4]应为《新唐书·文艺列传》。——编者注

[5]先天应为唐玄宗年号。——编者注

[6]今译作华兹华斯。——编者注

[7]今译作弥尔顿。——编者注

[8]今译作雪莱。——编者注

[9]1954年,原临晋县、猗氏县合并为临猗县。——编者注

[10]开元二十三年应为公元735年。——编者注

[11]此处不足二十一之数,因底稿如此,姑依旧录之。——编者注

[12]《新唐书》此处记载有误,已据今人考订成果修改。——编者注

[13]此处为“元和十四年”之误。下文“年四十九”亦误,应为“年四十六”。——编者注

[14]应为《新唐书》一七六。——编者注

[15]即上文的《谕业》。——编者注

[16]《有乌二十章》为《有鸟二十章》之误。《有鸟二十章》与《有酒十章》皆为元稹之作。——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