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脂本(甲戌)戚本程乙本文字上的一点比较

现存的《红楼梦》各种版本大别为两个系统:一个是抄本的系统,一个是刻本。原来当曹雪芹未死的时候(乾隆二七年壬午,一七六二),《红楼梦》大概已流行着了,当然只是抄本八十回。程本引言上说“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可为明证。当时流传的抄本一定很多,现在我们所看见的,不过“存十一于千百”罢了。

最近真的当然是脂砚斋评本(脂砚斋是雪芹同时人),民国初年有正书局印行的戚蓼生序本,也属于这一个系统。话虽如此说,也并不完全一样,程本引言所谓“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是也。为什么互异?这原故说不上来。可能的解释:(一)抄者随便改,(二)作者稿本不同。这第一个情形果然普遍地存在着,但这第二个情形,可能性也十分大,在原书上已明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增删五次,便至少有了五个不同的稿本呵。

刻本却完全另一回事。后四十回全出程高二氏之手,引言所谓“更无他本可考”,便是分明的自白,姑置勿论。即前八十回,改动得亦非常之大。引言所谓“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这是说折衷各抄本成一全本;但他又说:“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简直明言他们自己动笔来改了。“增损数字”只是把话说得格外漂亮客气而已。

现在拿抄本、刻本来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从前借阅过脂砚斋甲戌评残本十六回,曾抄录出一小部分,即据这材料,举出几条作为例证,在浩瀚的八十回大书中,不过沧海一粟,但亦可以看见抄本、刻本优劣短长的大凡了。

第二回叙述元春、宝玉的出生,三本互异。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脂本)

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戚本)

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程乙本)

元春是宝玉的姊姊,第十八回上说“有如母子”,年龄应该比宝玉大得多才对,所以从推理的观点看,从后到前,一个比一个合理。事实上恰恰相反,一个比一个远于真实。原来《红楼梦》有许多前后文冲突的地方(故意,还是失检,不得而知),假如要存其真,便不该瞎改。再严格地说改得完全合式吗?也不见得。再多引一点原文看看,便可明白: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

这文理很通顺,一点没有什么错,上用“不想”二字,下边自非“次年”不可。用“后来”勉强还可以,不过文字已经有点软弱无力了。若作“不想隔了十几年”简直可算不通。大年初一添了一个女孩于本来没啥稀奇,所以觉得稀奇者,乃是第二年生下一个衔玉的哥儿也。若果真隔了十几年,这两件事便联合不起来了,又何“不想”之有?(程甲本亦作“次年”,可见程甲本有比乙本近真的地方,程高二氏改《红楼梦》,愈改愈高兴了。并参看亚东本《红楼梦》胡序,页三至六。)

第三回描写贾政房内的陈设,脂戚本都对,程乙本误。“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脂本、戚本),脂本旁注云,“蜼音垒,周器也。音海,盛酒之大器也”,较戚本尤为详明。程乙本字却改作盆字,变成了玻璃盆,岂非大误。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三本互异。

(刘姥姥)然后到角门前。(脂)

然后蹭到角门前。(戚)

然后溜到角门前。(程乙)

“”本京语,并无正字,所以脂本造了、或采用了一个俗字来表示有音无字,这很对的。戚本写作蹭字,声音虽同,却差了些。因为蹭字即蹭蹬之蹭,有这个字的,如说“宦途蹭蹬”“功名蹭蹬”,反而会引起误会,不如脂本之善,却还不算很错。程乙本改作“溜到”则大误矣。坊本或作“蹲在角门前”,简直不像话。

(第八回)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程乙本)

黛玉已走了进来。(戚本)

有正本(即戚本)眉评深诋这“摇摇摆摆”的描写,以为“唐突潇湘”。比较起来,戚本自优,不过毫无描写语,亦不很妥。再看脂本却作:

黛玉已摇摇的进来。

我想这大概近乎原本。“摇摇”自可,下加“摆摆”,即成恶札矣。

同回,宝玉看袭人和衣睡着说:

好,太渥早了些。(脂)

好,好,太早了些。(戚)

好啊,这么早就睡了。(程乙)

三本互异,亦以脂本为胜。“渥”亦京里语,借用“颜如渥丹”之渥,非本字。戚本删却此字,意亦可通,却不如有这俗字的能够传神。程乙本即改作通常的国语了。(程乙本每把地道的京话改成通常语,在这儿不过举一个例子。)

第十三回,记秦氏之死。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本)

这很不错,因为秦氏原不是好死的,所以说:“无不纳罕,有些疑心。”若作伤心,便该说很伤心才对,并且上文亦不应说纳罕也。戚本、程乙本并作“伤心”,均误;戚本作“纳叹”,殆因纳罕或纳闷跟伤心不连贯,所以改了,亦误。这一例子充分表示脂本的优良。可是坊本亦有作“疑心”的,如我有一部石印本的《金玉缘》,便作疑心,这又是什么原故呢?假如一切坊本俱从程乙本来,即不会有这现象。它是根据程甲本的。程甲本作“纳闷”“疑心”,即是甲本有优于乙本的又一个证据。

书中文字略举了这几条,可见大凡。再拿回目看,有三本互异的亦颇有趣味。如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脂)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戚)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程乙)

我们觉得没多大优劣,不过脂本却有评语说,“二字(收养)触目凄凉之至”,似乎原本是该如此的。又如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脂)

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戚)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程乙)

这似乎有些好坏。

又如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脂)

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戚)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程乙)

这一回,三本差别非常之大。有正眉评:“然作者本意原来点明金玉;特不欲标入,明明道破耳。”这话有点道理,脂戚二本虽不同,其不欲在回目上道破金玉姻缘却一样,所以我说比较近真。似乎脂本最妥当。戚本用两句话专说宝玉跟他们奶妈呕气,不见很好;称宝玉为贾公子,全书仅见,亦不甚妥。在《红楼梦辨》有一句话现在不妨重复地说:“《红楼梦》既是未曾完稿的书,回目想是极草率的。”流传的抄本实在是稿本,不过稍稍经过整理罢了。这当然是极伟大的著作,却并非尽善尽美的,这话我也早已说过了。

一九五〇,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