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黄巾大起义失败后,各地诸侯割据,经过长期混战,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公元二八〇年,西晋政权完成了全国的统一,但是只维持了非常短暂的几十年,就被少数民族统治者推翻。

从东汉末年到西晋,战乱几乎持续了近百年,在这段时期中,儒家经学拘泥于古今文字的辩论,不讲大义。在正统的儒家信仰发生严重危机的时刻,一批知识精英跳出传统的思维方式,对宇宙、社会、人生进行反思,一种新的崇尚老庄、调和儒道的哲学—玄学应运而生。其中道家占主导地位,融合了儒家学说,可以说是道家之学的新形式,所以也称新道家。

“玄”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老子》一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说:“玄,谓之深者也。”玄学,即研究幽深玄远问题的学说。魏晋玄学以简约、精致的思辨哲学而著称,一方面它在政治上继承了汉儒尊崇孔子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改造了老庄哲学,可以说是儒家名教思想和道家自然思想的综合。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是魏晋玄学贯穿不变的核心议题。名教是指封建的等级名分和道德规范,也可以理解为通过上定名分来教化天下。自然是指所谓人的本初状态或自然本性,同时也指天地万物的自然状态。

魏晋玄学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魏代的“正始之音”,正始是曹芳的年号。这时期是玄学的开创阶段,主要代表人物有何晏与王弼。这两人都是当时的贵族名士,影响所及,便成一代风气。他们认为,整个世界“以无为本”﹑“以有为末”,认为“无”是世界的本体,“有”是各种具体的存在物,是本体“无”的表现。并认为世界的本体“无”是绝对静止的,现象的“有”是千变万化的,运动着的“万有”最后必须反本,归于“虚静”。在政治上,崇尚老子“无为而治”的观点,认为治理国家应该以道家的自然无为为本,以儒家的名教为末。

在玄学思潮中,《老子》、《庄子》、《周易》被誉为“三玄”,并以《老子》、《庄子》注解《周易》。《周易》虽是儒家经典,但经老庄派学者的注解,也道家化了。当时注解老庄的极多,何晏的著作为《老子道德论》及《论语集解》,王弼的为《易注》及《老子注》。

王弼出身于官僚世家,他的曾外祖父是东汉末年号称“八俊”之一的荆州牧刘表,继祖父则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优越的成长环境,再加上他个人的努力,最终成就了一代少年奇才。

王弼小的时候非常勤奋好学,对于儒、道两家的学说都有独到的见解。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为《老子》作注。当时正值玄学的领袖何晏也为《老子》作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何晏便亲自去翻阅。看过之后,何晏自愧不如,将自己的著作改名为《道》、《德》二论。

当时的何晏已官居吏部尚书,年龄比王弼大将近四十岁,其学术、政治地位都非常显赫,但仍对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在学术上的见解赞叹不已,认为王弼是可以与自己探讨“天人之际”这样哲学难题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少年王弼在学术见解方面,已压倒了他的前辈。说他是玄学理论的奠基人,名副其实。

之后,何晏推荐王弼担任台郎一职。不过王弼高傲不群,为人有些刻薄,时常以自己的优点和别人的缺点比较,而且说话从来不给别人留余地,得罪了不少人。加之他也不善于打理政务,没多久便把官职丢了。

同年秋天,王弼身染重病,最终不治而亡,年仅二十四岁。

虽然王弼的人生很短暂,但其学术成就卓著,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论语释疑》等。他的哲学思想归结为一点,就是认为天地万物都是以“无”为本—在有形有象的事物背后,有一个无形无象的东西在支配着它们,这个无形无象的东西称为“无”。

“无”即自然,因此名教出于自然。王弼将名教的产生也看成是自然而然的。既然名教出于自然,那么统治者就应该根据“自然”的原则来管理国家,即“无为而治”。

根据“以无为本”的原则,在王弼的哲学里还衍生出“得意忘象”的思考方式:只重视精神而忽视形式。这对中国古代诗歌、绘画、书法等艺术理论也有一定影响。

第二阶段是竹林时期,主要代表人物为阮籍嵇康。何晏、王弼等的思想是继承庄子而不是继承老子的,以虚无寂灭、超脱现实为主。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产生了阮籍、嵇康等“清谈派”。他们从道家自然无为思想出发,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同时他们又都对庄子隐世逍遥的思想非常欣赏,并以消极的方式拒绝与司马氏政权合作,表现出一种放荡不羁的人生观。当时有人冒列御寇之名作《列子》,内有《杨朱篇》,也提出只有快乐享受才是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所在。这些思想,表面上是乐观的,实际上悲观厌世,消极颓废。由清谈派再发展下去,便成葛洪一派的神仙修炼之术(《抱朴子》),这是逃避现实的最后归宿。

阮籍,字嗣宗,因曾做过步兵校尉,后世又称他为阮步兵。历史记载,他有一项稀奇本事,能为“青白眼”。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就只瞪出白眼球;遇上尊敬赞赏的人,他才露出黑眼珠。

阮籍才华横溢,但身处政治黑暗的年代,抱负难以实现,内心异常苦闷。在司马氏和曹魏之间,阮籍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他一方面巧妙地和司马氏周旋,不敢明显地顶撞,另一方面又用嬉笑怒骂、利落锋利的笔调讽刺司马氏的阴险与虚伪。

在思想上,阮籍是推崇道家的学说的,他反对统治者利用儒家的礼教来压迫下层民众。这些哲学思想则主要体现在《达庄论》、《通老论》和《大人先生传》等作品中。

《达庄论》是阮籍对庄子思想的阐发。他虚构了一个故事,假托一群信奉儒家的青年人和一位领悟宇宙人间大道的“先生”之间的一场辩论,阐明“万物一体”的学说。他在关注人的现实生活困境的同时,吸收老庄的理论,构筑自己理想的精神境界。

在《通老论》中,阮籍总结了老子的哲学观点,他说:“《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三皇依道,五帝仗德,三王施仁,五霸行义,强国任智,盖优劣之异,薄厚之降也。”阮籍认为,道家的“道”是要胜过儒家的“仁”、“义”的,而且今人不如古人。

《大人先生传》创作了一个生于远古、长生不老、四海为家、天地等寿、独求大道的人物,宣扬了老庄的超脱,攻击“君子之礼法”。

阮籍一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自由的追求。在他的理想中,只有内心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精神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拥有绝对的自由。

嵇康,字叔夜,因曾在朝中担任中散大夫的官职,后人又称他为“嵇中散”。嵇康与阮籍齐名,同为“竹林七贤”中著名人物。他博览群书,无师自通。爱好音律,演奏古琴的技巧非常娴熟,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此外,他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也很高。但是个性骄纵,超然不群,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为人处世。

在哲学方面,嵇康崇尚自然,认为“自然”是宇宙本来的状态,是一个有规律的、和谐的统一整体,其中没有任何矛盾冲突,而人类社会又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本应是一个无利害冲突的和谐整体。他认为名教破坏了这种和谐状态,因此在人与社会关系方面,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一个人心神安宁,内心就不会充满欲望;一个人思想豁达,情感就不会受到欲望的约束。内心不求名利,就可以超越名教的牵绊而处于自然的状态中;情感不受欲望束缚,就能够透彻地了解事物。

当时司马氏集团为了篡夺曹魏政权,利用儒家礼教作为实行政治阴谋的工具。嵇康对当权派这种作为非常反感。他所反对的名教是司马氏集团提倡的虚伪名教,并不反对维护封建纲常的名教,所以他又强调儒家礼乐的作用,认为真正的礼乐教化可以达到移风易俗的目的。

这些主张为嵇康招来了祸端,他最终遭到陷害,被当权者判处死刑。在临刑的时候,三千太学生前来拜嵇康为师,并向当权者请愿,希望能够赦免嵇康,但被拒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嵇康为前来送行的人们弹奏了一曲《广陵散》,之后便从容不迫地引颈就刑了,时年三十九岁。

第三阶段是西晋元康时期,为玄学的综合期和完成期,代表人物是郭象。郭象的玄学,是在魏晋之际向秀《庄子注》思想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郭象的玄学,以庄学为主,反对何晏、王弼的学说,提出了自己的玄学崇有论思想。他主张名教即自然的儒道合一说,认为逍遥世外与从事名教世务本是一回事,因此逍遥游并不要遁世。

就玄学时代的著作讲,以郭象的《庄子注》最有价值,对庄子的自然主义与神秘主义都有充分的发挥。郭象认为,无不能生有,天地万物都是“块然而自生”,即所谓“独化”之理。又说天地万物,“彼我相与为唇齿”,“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又说“治乱成败,遇与不遇,非人为也,皆自然耳”。“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这就是说,一件事的产生,乃整个客观环境所造成,不是一两个特殊人物所能创作的。又说万物彼我“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似乎就是说明对立的统一,又说“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讲到社会制度,则说“夫礼义,当其时而用之,则西施也;时过而不弃,则丑人也”。讲到人性,则说“人性有变,古今不同也”。这些见解都很透彻。至于神秘主义,就是所谓“至人“或“圣人”人格的解释,那就是忘彼我,统小大,齐死生,同是非,泯除一切差别的观念,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

第四阶段是东晋时期,代表人物是僧肇,核心思想是“万物是亦有亦无,有无双遣而并存的”。自西晋短暂的统一之后,从永嘉之乱到东晋政权建立,社会处于动荡与分裂中,这给佛教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东晋一朝为清谈后期,清谈只为口中或纸上的玄言,已失去了政治上的实际作用,转变为名士身份的装饰,并且与佛教结合,呈现出儒、道、佛三位一体的发展趋势,因此,这一时期也可以称为“玄佛合流”。

僧肇俗家姓张,陕西西安人,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靠佣书为生。他经常帮别人誊写、编录典籍,因此得以博览群书。

少年时代,僧肇非常喜爱玄理,对于老子和庄子的文章爱不释手。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维摩经》,经过仔细的阅读和思考,僧肇确定了自己毕生的追求和目标,因此出家为僧。

僧肇出家之后,对佛经进行了深入辟理的研究,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广泛认可。当时,天竺高僧鸠摩罗什接受姚兴的邀请,在甘肃地区传播佛法,僧肇便慕名前往,两人由此结缘。之后,他跟随鸠摩罗什来到长安,开始参与佛经的繁杂翻译工作。

在追随鸠摩罗什的十多年里,僧肇是其门下最年轻的、在学术上最有成就的弟子。由他参与并编订的经论,千百年来成为佛教徒众公认的权威版本。另外,他本人还著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和《涅槃无名论》。

他的这四部著作,以佛教的思想为宗旨,并结合了老庄的哲理,阐述了一系列哲学命题。不仅如此,僧肇还对魏晋玄学作了总结,最后完成了魏晋玄学思维从“贵无”到“崇有”再到“合有无为一”的认识过程。

僧肇认为玄学的“贵无”思想与“崇有”思想都是偏颇的理论,“合有无为一”才是真谛。他说,客观世界从其本体的角度来看,是虚幻不实的,因此是“空”便是“无”,但这虚幻不实的客观世界又是可以用各种现象表现出来的,所以从现象的角度来看,又是“有”,只是这种“有”是虚假的,是“假有”。这样,“有”和“无”就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所以现象和本体应当结合起来看,不能偏执于一方。

可惜的是,他只有三十一年的生命。如果僧肇能享有高寿,对佛教思想理论上的贡献更为广大。

子学的兴起与消沉

中国学术的精华尽在周秦诸子。章太炎说宋明理学不如佛学的精微,周秦诸子则包含了精微的哲理。冯友兰说理学是哲学之哲学,古代只有公孙龙子追求这样纯理的学问。学者们的观点不尽相同,但不得不说周秦是中国哲学思想最发达的时期。不但哲学思想高深微妙,远过于后世的儒家,而且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也都在此时萌芽,如法家的政治学,名、墨、儒、法各家的逻辑学,墨家、阴阳家的天文学,兵家、墨家的军事学等。诸子时代的学风,最可注意的是:有创作性,绝无学术腐败问题;专家之学,易于求精;后学阐扬前哲,不为旧说所限,易于进步;各派相互辩驳,思想日益精进。

当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百家争鸣的学风呢?

社会的剧烈变化是主要原因。春秋战国时代,铁质农器普遍被使用,农业、手工业空前发达,商业开始兴起。大商人如弦高、计然、范蠡吕不韦等人,不但富超王侯,而且操控政治。而旧时的贵族反而日渐没落,由此新兴豪强希望出现中央集权的政治,结束纷争格局,以利商工的发展。另一方面,旧贵族希望恢复封建初期大小诸侯和平共处的局面,所以形成了新旧思想的对立。同时各封建诸侯国,因地利的不同,经济发展又不平衡,如齐国有鱼盐之利,用国营的方法而致富;秦国用商鞅变法,开荒垦殖,施行军事训练……从而加紧了兼并弱小的趋势,后来七雄并立,斗争规模扩大也更为激烈,各国都想吸收人才来相助自己,所以大力提倡讲学,奖赏人才成为各国通行的政策。当时的文化中心,如齐国的稷下等地,成为人才交流中心,对学术的奖赏力度相当大。

其次,知识得到普及。过去能受到教育的只有王宫贵族子弟,知识全由封建贵族垄断。由于贵族的没落,将知识传播到了民众中,比如孔子就在民间讲学,因而产生了很多新的知识分子;再加上社会交通的频繁,通商与外交的往来增多,打破了封建初期对迁徙居住的限制,使文人策士能游走于各国,达到了相互观摩、相互促进的作用。

诸子学说,无不为“救时之弊”,因其地位不同,见解各异,形成了种种不同的方案。如墨家、法家及儒家的荀子等,都主张建立新的中央集权制;如老子,主张恢复旧时“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如孔子,主张霸主们实行“尊王攘夷”的政策来恢复和巩固封建旧秩序……总而言之,他们对现状都不满意,主张改良和变革。当然,如果仅仅是纷争的局面,而没有新兴进步阶层的出现,那百家争鸣的局面也不会出现了。因而从诸子学兴盛的原因,也可以推知诸子学衰微的原因了。

秦汉大一统之后,历代帝王尊重儒术,以利禄来提倡经学,造成诸子百家的沉寂,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然而三国六朝时代,儒学本身也很消沉,却没有形成学术兴旺的气候。这是因为社会生产力的停滞,社会阶层没有新的发展的缘故。秦汉之间,商业有一定发展,但生产方法没有进步,政府又施行重农抑商政策,商业上没有大的发展。六朝以后,社会经济虽略有进步,生产方式大体仍停留在两千年前的模样,直到近代与西方各国交通以前,学术思想未有重振的迹象。

周秦时代过去后,只有东汉的王充一枝独秀,魏晋玄学使道家思想走向庸俗化,未有大的成就。到了清朝,才有人研究诸子学,不过这都只限于训诂考订校勘,没有义理方面的深入发展。对于诸子学,应有正确的认识。首先,诸子学不能成为一种科目,应当归于中国哲学史,更确切地说,是中国古代哲学史或古代思想。其次,要注意义理的探讨和时代背景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