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耕牧到京师受学

固然由于孔子的影响之故,司马迁对于人生也有他的体验和智慧,可是假如实际生活不丰富,那体验便仍将是贫乏,而智慧也仍将是浅薄了。

很幸运的却是司马迁一生和实际生活都在连系着,他虽然在二十八岁(公元前一○八年)以后,就“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而且有着“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的方便,可是他以生命力的活跃和进取,并没单单关在书斋里做书呆子。

十岁以前,他曾经杂在牧童和农人的中间,这已经是接近民间实际人生的初步了。

九岁这一年(公元前一二六),那个有名的江湖好汉郭解全家被朝廷杀了,在被杀以前,郭解曾把自己的外祖家安置在夏阳。夏阳在现在山西、陕西交界的韩城,也就是司马迁的故里。司马迁后来在《史记》中说到郭解的身材短小,面貌平凡,应该就是这一次见到的。从这里,我们可以推知司马迁在九岁时还没离开家乡,他应该是时常和一些野孩子一道玩儿的罢;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一定锻炼得一副好体格。

他自己说:“十岁诵古文。”恐怕就是十岁到了京师的。这一年孔藏是掌宗庙礼仪的太常,他的同宗弟弟孔安国当侍中,假若说司马迁跟着孔安国学过古文《尚书》,便正是这时候。

在司马迁的少年时代,正是国家最热闹的时代。卫青为大将军,出塞大征匈奴,带了十几万人,所卤获的是右贤王裨将五十馀人,众男女万五千馀人,牲口数十百万,这一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司马迁十二岁。过了三年,张骞奉命通西域。

在司马迁十六岁的时候,汉武帝开始立乐府,由大文学家司马相如作词,由大音乐家李延年制谱,并领导演奏。

在司马迁十七岁这一年,李广自杀了。对匈奴的征伐,自此也告了一个段落。因为李广是郎中令,虽然屡次出征,但由于职务的关系,也时常在京师。司马迁的父亲既也在朝廷作官,他们一定有不少的往还。所以司马迁对于长辈的李广是有着很深的印象的。他说那才气纵横的李广却很和气,像一个乡下老,这应该也是亲眼目睹的。

次年老诗人司马相如也死了。

司马迁何幸而生在汉武帝的大时代,又何幸而住在当时政治、军事、文化中心的长安!他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得不寂寞了。

二 东南和中原的大旅行

二十岁开始了他的壮游。

他为什么去的,是父亲的指示呢?还是由于“父与子”的冲突而赌气出走呢?我们不晓得。他怎么去的,是一个像陶潜所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么?还是陪奉了什么人?我们也茫然。

我们只知道这次大规模的旅行,是先到了江淮,这就是江苏和安徽的北部。他恐怕早是对于历史有着兴趣,而且有着一种实证的习惯的罢,所以他到了淮阴,就打听了韩信贫困的故事:韩信的母亲死了,埋的钱都没有,可是选了个很高的茔地,让旁边可以住一万多人家。司马迁便亲自到韩信坟上去看了看,果然一点儿也不错!

从江淮又南上江西的庐山,“观禹疏九江”(《河渠书》);又到了浙江绍兴县南的会稽山,据说禹在这儿曾大会诸侯,计算他们的贡赋,所以叫会稽,会稽就是会计呢。禹大会诸侯以后,便崩了,于是即葬在此地。山上有一个洞,传说禹曾经进去过,因而叫禹穴。司马迁便也上去探察了一番。禹的后代越王勾践,也是在会稽卧薪尝胆而复了仇的。这故事也一定在当地传播着,后来采入《史记》了。

既看了禹所葬的地方,舜葬的地方也不能不看。他就又由浙江到了湖南的南部宁远县境,这里有九疑山,传说就是舜的最后归宿。

九疑山是在湘水的上游,司马迁又顺流北下,到了长沙。屈原的《离骚》、《天问》、《招魂》、《哀郢》,贾谊的《吊屈原赋》和《鸟赋》,司马迁是早已很感动地读过的了,这时他就亲自去看了看屈原投水的汨罗江;他于是哭了,从心里悼念着那个志洁行廉,因方正而不见容的大诗人!同时长沙是一个卑湿之地,也是那只有三十三岁的天才政论家贾谊所不得意之所,司马迁为了贾谊之吊屈原,更增加了对屈原的悼惜,但也为贾谊之聊以自广的《鸟赋》,又在无可奈何中似乎解脱了!司马迁是太敏感,太有感受性,太偏于抒情的了,所以对任何人同情着,何况是屈原和贾生?更何况是正在他二十岁的多情的青春时代?

楚文化的遗泽,他既尽量的呼吸着,于是再北上,大概先到了姑苏和五湖,凭吊了吴王阖闾和夫差的旧地,就到了儒家的根据地齐鲁。他大概在齐鲁盘桓的时候最长,一方面深深地体会孔子的教化之遗风,所以他说: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另方面则实习孔子的事业,在邹鲁间学乡射之礼,并对孔子的人格深深地崇敬着,向往着: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孔子世家赞》

因为“讲业齐鲁之都”,于是司马迁在深味邹鲁的儒风之馀,观察兼及于齐。不过他对于齐的整个印象之获得,却还是以后扈从封禅时的事。

经过齐鲁之游以后,司马迁却也像孔子的遭遇——菜色陈蔡——一样,困厄于鄱、薛、彭城。这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之地。薛在滕县西南,是孟尝君被封的所在,后来司马迁说: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孟尝君列传赞》

那印象就应该是这一次获得的吧。彭城则是现在惯称的徐州,丰沛在其北,邳县在其东,汉初的要人大半生长于此。例如汉高祖是沛丰邑中阳里人,萧何是沛丰人,曹参是沛人,周勃是沛人,卢绾是高祖同里,樊哙是沛人,夏侯婴(即滕公)是沛人,周昌是沛人,周是沛人;张良虽不是这一带的人,但早年是在下邳亡匿;而遇见圯上老人的;项羽虽和汉高祖对立,但他的籍贯是下相(现在江苏北部宿迁县西),他那西楚大帝国的都城也仍在彭城(徐州)。项羽势力最大的时候,是表现在和汉高祖的彭城大战(公元前二○五)的时候,高祖以五十六万大军为项羽三万精兵所败,赶得汉兵有十馀万人挤到睢水里,睢水为之不流,当时许多新立的诸侯都再度归楚而叛汉了。这有名的古战场便也在徐州及其东南。

司马迁到了这个汉初史迹的宝库来,岂能轻易放过?那许多要人之微贱时的生活,便一定是这时采访所得。所以他说: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樊郦滕灌列传赞》

樊哙本来是屠狗的,后来因为军功,封为舞阳侯,他是一员猛将;灌婴是卖缯的,因军功封为颍阴侯,更是勇敢善战的急先锋。其他如萧何、曹参、周勃后来都做到相国,而前二人为当地的狱吏,后一人则为当地治丧时的吹鼓手;周昌也是当地的小吏,后来却是御史大夫;夏侯婴本来是和高祖戏耍的伴侣,有一次并且把高祖打伤了,后来却封为汝阴侯;卢绾则和高祖同日生,因为是同里,两家又原有情谊,乡下人便同时持羊酒去贺过他们两家,到他俩长大了,交情也十分好,乡下人便又拿羊酒来再去贺他们两家,后来卢绾便是燕王。这些故事,假若不实地去打听,也如何能得到?

至于像汉高祖之好酒色,对廷吏无不狎侮,又喜大言,吕公迁沛的时候,客人出不到一千贺钱的,就坐在堂下,高祖却诈言贺钱一万,其实不名一文,以及高祖服役咸阳时,别人都出三钱,萧何却出五钱,所以后来以萧何为第一功,封赏是最厚;把一个流氓集团的面貌画得这样生龙活现,更是司马迁之得力于实地访求处了。

司马迁困厄于馀州附近以后,又到过河南一带。照现在的地理讲,司马迁是顺了陇海路,由徐州到了开封的。开封是战国时魏的京城大梁。魏的整部历史,立刻又浮现在司马迁的脑海中了。梁的最后一幕,却便是当地人告诉给他的:

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魏世家赞》

魏之亡和信陵君之毁废病酒是有关的,信陵君本为司马迁所崇拜,所以司马迁到了大梁,就又搜寻信陵的故事。信陵的故事中最精彩的乃是执辔迎夷门监者侯嬴。所以司马迁说:

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信陵君列传》

开封以东,到徐州一带,是战国末年楚地。司马迁在《春申君列传赞》上说:

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那时楚已迁陈(现在河南的东部淮阳),后来再迁寿春(现在安徽北部寿县),春申君的故城宫室便应该在淮阳一带,大概是司马迁在到开封时所路过的。吊古之馀,司马迁又同时留心了这一带的水利。

当司马迁到了大梁以后,当又西行。他所谓:“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箕山在现在河南洛阳以东登封县境,大概就也是这一次壮游所到的,但却已是壮游的尾声了。

这一次的大旅行,我们不敢说他已经存心作《史记》,然而无疑的他的历史兴趣发达得极早,也就是这种兴趣,鼓舞他漫游天下了。说是历史兴趣,或者还不十分确切,更正当地说,乃是他那少年时所蓄蕴的生命力,乃是他那像含苞而要怒放的才华,乃是他那青春的活力之燃烧,才迫使他的足迹放纵于天南地北吧!可是结果让他宛然像一个伟大的观客一样,在各种实地布景中,畅快地欣赏着历史上的悲喜剧了;却又让他仿佛身居为一个好导演似的,在摄制着各地的风光,准备着自己也在指挥历史剧的舞台了!他是“历史剧”的观客,却也是“历史剧本”的舞台长!

此行结束后没有好久,时时长征的机会却又跟着来了。

三 仕宦生活的开始——空峒扈驾和奉使蜀滇

原来他在二十壮游以后,就开始了仕宦生活,当了郎中。郎中是一种近侍的贵官,属于郎中令,平常并无一定的工作,但有事时则奉命出使,或者扈驾巡行,相当于现在侍从室一类的职务。

在汉朝仕为郎中的,大概有两种来源,一是假若他父亲官在二千石的,则可以把儿子选送了去;二是自从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司马迁十二岁时),公孙弘出了一个主意,十八岁以上的优秀青年,可以补博士弟子员。名额是五十,每年有一度考试,那博士弟子员成绩好的,就可以为郎中。司马迁的父亲是太史令,在官阶上只是六百石,当然不能选送司马迁为郎中。所以司马迁之为郎中,应该是先经过博士弟子员,又考试得好,才得到的。

有人以为元朔五年公孙弘有那样的建议,遂推测那一年司马迁即仕为郎中了,并认为司马迁在十九岁补的博士弟子。其实所谓十八岁以上,未必就是限于十九岁;元朔五年有那样的建议,也未必就是限于元朔五年只选一次,其实却是应该自此以后年年有补充的。既有选为郎中者,就有来补博士弟子的了。

假若照我的考证,则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司马迁才十二岁。当是又过了十年,司马迁已经二十二岁,这时是元鼎三年(公元前一一四),司马迁或者才作了郎中的吧。他的壮游究竟占了几年,我们不能确知,但为时未必很长,因为那时的交通虽困难,但决不如想象中之甚,汉武帝每次封禅,常常走半个中国,可是也不过几个月。不要说汉朝,就是孔子时的季札(距司马迁约有四百多年),他历聘各国,到了郑,到了鲁,到了齐,到了晋,也不过一年呢。

所以我推测司马迁壮游时所占的时光,也不过三四年。二十二岁时已为郎中是可能的。

元鼎五年(公元前一一二),他二十四岁了。汉武曾经幸雍,雍是秦德公卜居(公元前六七七)之所,就是现在长安以西扶风的地方。汉武帝在这里祭五畤,五畤即青、黄、赤、白、黑五帝之祭地。汉武帝从此又西行,越过了陇山,到了甘肃的平凉以西,登过了空峒,据说这是黄帝所登过之处,更西行,到了祖厉河岸;大概是现在的会宁一带,才转回来。再过去,便是现在的兰州了。司马迁无疑是曾扈驾,也到过了这些地方的。他说:“余尝西至空峒。”(《五帝本纪赞》)也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最相符合。到了空峒,便将黄帝的传说又温习着了。

空峒之行刚毕,在次年(元鼎六年,司马迁二十五岁),他又有奉使巴、蜀、滇中之事。这是关系汉朝经营西南夷的一件大事。这经营开始于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那时司马迁才六岁。由唐蒙带兵千人,从巴(现在重庆一带)、蜀(现在成都一带)、筰关(现在四川西南汉源县)分道入夜郎国(它的中心是在现在贵州北部桐梓),夜郎附近小邑因而归汉,汉遂建了犍为郡,这就是现在的四川宜宾。宜宾又称僰人道,因为这是僰人所居,僰是现在所谓摆夷。当时为经营西南,曾动员了数万巴蜀之地的人民,预备从宜宾修路,直达贵州的北盘江(这江当时叫作牂轲)。人民有逃亡的,每加以军法从事。因此骚扰得不堪,渐渐便有酿成民变的可能了。于是汉武帝遂派了司马相如去晓谕他们,推说只是唐蒙等的私意而已,朝廷本无心于此,这样才把他们安下了。同时邛(即邛都国,在现在西康的西昌东南)、筰(汉源)、冉(现在四川的茂县,在成都西北)等地的君长也都请求内附,因而西夷和南夷一样的归顺了。这事在司马迁奉使前的十九年。

司马迁的奉使,却比他的前辈走得更远了一些,不但到了巴蜀以南,邛笮(西昌一带)之地,而且到了昆明。这一年设了五郡。即武都(甘肃东南角武都到陕西西南角宁羌一带)、牂轲(自贵州北部遵义到中部平越一带)、越嶲(西康西昌一带,所谓邛都)、沈黎(四川汉源一带,所谓筰都)、文山(包括云南南部开化一带)是。到了司马迁这一次奉使,西南的经营才算是更具体化,真正告了一个段落。

司马迁这一次的收获,除在国家方面不言外,在文学上乃是《西南夷列传》那篇很有韵致的地理文之产生。后来柳宗元的《游黄溪记》和《袁家渴记》就都是模拟这篇《西南夷列传》的。

司马迁的二十壮游是偏于东南及中原地带,但他当了郎中以后,那二十四岁的扈驾西行,和这次二十五岁的奉使川滇,就把西陲和西南也补充了,于是几乎全中国的巡礼便完成了。

四 封禅与北地之游——“无限”之象征

司马迁奉使巴、蜀、滇中的第二年是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汉武帝举行了大规模的封禅。在封禅之前,那招展了千馀里的旌旗,十八万的骑兵,却先越过了长城,到了五原、归绥,把匈奴威胁了一番(因为封禅先要罢兵),遂又到了陕西的中部县,去祭过黄帝(因为那儿相传有黄帝葬于桥山的坟墓)。从此就折回陕西淳化县的西北甘泉,甘泉有泰畤,祭的是泰乙。当时历法以十月为岁首,这事便在元封元年的十月。

到了这年的春天正月,这大队人马才又东下,去正式封禅。就在到了洛阳的时候,原是跟随着的司马谈却病倒了,这时司马迁正从西南奉使归来,在洛阳见到了他的父亲。

司马迁这一年二十六岁,在父亲的弥留之际,接受了做第二个孔子,并著第二部《春秋》的遗命。那为一般人所盼望了三十年的封禅大典,并为司马谈本人所参加设计过的封禅大典,可惜只能看了一个序幕,就饮恨而终了。

司马迁是什么时候追上了大队,是否赶得上缑氏和嵩山的祭祀,我们不晓得,但是因为职务的关系,终于扈驾东行,到了海上。这一年的四月,又随从汉武帝从海上到了泰山,参加了封禅。所以他的《封禅书》并非耳食之言,却也是实地的收获:

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

所谓寿宫是奉神之宫,早在元狩五年(公元前一一八),那时司马迁才十八岁,寿宫中就已经有神君下降,借巫为主人,不过说些普通话,可是为汉武帝所宝贵着了。司马迁为郎中以后,大概时常有参观这种喜剧的机会的。

封禅固然热闹,然而司马迁的父亲之死,一定给司马迁以很大的创痛,所以他在《封禅书》里,一方面是飘忽神逸之笔,一方面却又极尽讽刺笑骂的能事,这也是当然的了。

因为封禅而有了至海上的机会,这使司马迁对于齐才有一种更总括的了解。他说:

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琊,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齐太公世家赞》

此外《史记》中关于齐人的许多记载,如驺衍、公孙弘以及许多方士如少翁、栾大、公孙卿、丁公、公玉带等,也一定是由于在实地旅行中所得的灵感而着笔的了。

元封元年的五月,那封禅的行列,又由海上而到了现在辽宁的锦县,热河的承德一带,再经过绥远的五原,回到甘泉。他们这一万八千里的旅行,于是结束。司马迁这次北边之行,是记载在《蒙恬列传赞》里: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直道就是五原到云阳(现在陕西淳化县西北,亦即甘泉)的直通之道,所以恰恰是这一次的纪行呢。司马迁从前游了东南和中原,游了西陲和川滇,所遗憾的就是缺海上的景色和塞外风光了,这一次北地之游便又给弥补起来。

他到了任何地方,都访问长老,并都缅怀着中国的往古先烈。所以他又说:“至长老皆往返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精神的遗泽,在他是深深地感印着了。

司马迁的旅行,其意义也许不只是在表面上而止。以天才纵横的司马迁的精神论,本是有囊括宇宙,气吞山河的魄力的,因为它无从放置了,所以奔溢而出,迫使他各处纵游。司马迁的精神是浪漫的,浪漫的意义——最重要的——之一就是“无限”,这遨游也无非是那“无限”之象征而已。

这一年桑弘羊的平准政策成功了,由国家统制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因此十分富足,汉武帝各处巡狩,并赏赐,就是取给于此。司马迁也正叨了时代的光!不过后来平准的流弊丛生,司马迁也亲见之,那也就是他作《平准书》的来由了。

五 负薪塞河

旅行也许是司马迁的命运了,封禅的第二年,元封二年(公元前一○九),他二十七岁了,又有扈驾负薪塞河之役。

原来这一年的春天,汉武帝又到了缑氏城(现在河南的偃师县南),更东行,到了山东半岛胶东,四月的时候,又去祭了泰山。因为这一年天旱,收成不好,而黄河在瓠子决口,人民的生活是更苦了。于是汉武帝乃率领百官去塞河。

瓠子在现在河北南端濮阳县南。当时汉武帝一面让百官都带了薪柴,加上竹片插起来,把石和土填在里边,去防塞,另方面却又给河水两条通路,使其宣泄。又是宣,又是防,所以在这里盖了一个宫,称为宣房(同防)宫。汉武帝更亲自祭河,把白马玉璧投在水里。这样还怕不成功,于是作有《瓠子之歌》。那词是:

  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旴旴兮闾殚为河;

  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

  吾山平兮巨野溢,鱼沸郁兮迫冬日;

  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

  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另有一首是: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迂兮浚流难;

  搴长茭兮沈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

  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

  颓林竹兮揵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但却幸而用数万人之力把河塞好了,河南、皖北、苏北一带的水灾也消了。司马迁在这一次又是参加了的,他的《河渠书》就是因为实际的感印,以及有感于《瓠子之歌》而写下的。

六 父职的继续——司马迁之活跃与积极

在司马谈死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司马迁:“余先周室之太史也……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这事,在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也就是司马迁参加塞河的第二年,果然实现了,他已经二十八岁。大概司马迁的文才早为汉武帝所赏识,并早已表示过要他继续做太史令了,所以司马谈才晓得他儿子“必为太史”。

为什么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年才为太史呢?这是因为父死有三年之丧的缘故。却只因为他身为郎中,所以虽在守制之期,也还扈驾封禅并塞河。

司马迁为太史令的这一年,正是少年英俊,富有活力的时代,当时汉武帝已经四十九岁了,但也正在英雄事业的盛期。在司马迁初为郎中时,汉武帝约四十三岁。君臣的相遇,到这时不觉已经六年了。

天才怒发的司马迁当了太史令,立刻表现出了躁进和不知人世艰辛的模样。太史令自然是一个亲贵的位置,于是劝他的朋友们也都借此登上政治舞台。所以当时有劝他的朋友挚峻的一封信:

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维伯陵(挚峻的字)材能绝人,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固已贵矣;然未尽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

这是劝挚峻也出来立功的意思。那挚峻却比较世故得多,却宁欲当山的隐士而不肯出来。那答书是:

峻闻古之君子,料能而行,度德而出,故悔吝去于身。利不可以虚受,名不可以苟得。汉兴以来,帝王之道,于斯始显,能者见利,不肖者自辱,亦其时也。《周易》“大君有命,小人勿用”,徒欲偃仰从容,以游馀齿耳。

这样韬光隐晦却也是司马迁所做不来的,他乃是很得意地“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而“出入周卫之中”了。

司马迁作太史令的这一年,不唯是他自己得意之时,国威也在蒸蒸日上着。这时不惟距匈奴战争告一段落已有十二年,距南越(两广)之平已有四年,距东越(福建之地)之平已有三年,而且这一年又把朝鲜定了,西域的经营则自酒泉(甘肃西部)以至玉门,都设有亭障,更因为和西域交通的结果,杂戏(角抵、鱼龙、漫衍之属)也开始出现,凡此一切,都在说明那时代的活跃和盛大。司马迁正是大时代的骄儿!

作了太史令以后的司马迁,他的生活当然是日以“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为事,“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他的精神生活,不用说,是较以往更丰富了。

可是他除了游泳于这些文化遗产之中以外,随从巡幸之事,却还是不能免。例如他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又扈从封禅,这次的路线,是先到了雍(长安以西扶风之地),祭五畤,又通回中道,出了萧关(在现在甘肃的东北部),绕了一个大圈子,经过独鹿鸣泽(现在察哈尔的涿鹿),到了山西北部的恒山,才转回来。到了这时,司马迁是可以骄傲地说:“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五帝本纪赞》)的确,一个不满三十岁的人,已经把全国都游遍了,原是值得骄傲的!

司马迁三十岁时,汉武帝又有南巡之事。先是到了南郡(现在湖北一带),又到了九疑山(湖南南部的宁远县境),因为传虞舜葬于此,所以即在这儿祭过了虞舜,又到了灊天柱山(即现在安徽东南部的霍山,当时号称南岳),自此到了浔阳(现在九江),这时大队伍是改为水路了,《汉书》上称“舳舻千里”,声势之大是可以想见的。汉武帝并且在江中发现了一只蛟,便亲自把它射获了,这时汉武帝已经五十一岁,体魄却还证明十分健旺。从浔阳,舟行到了枞阳(现在安徽桐城东南)。当时作有《盛唐枞阳之歌》,盛唐就是现在安徽怀宁之地。中间所游的是庐山和彭蠡(就是鄱阳湖)。南巡完了,汉武帝便又北上,到了琅琊和海上,更到了泰山增封。司马迁自然又跟着走了一大遭。

盛之始,却也就是衰之渐。这时汉朝的许多名臣大将多半物故了,卫青即死于这一年,张骞则死了八年,张汤死了十年,霍去病死了十二年,李广是死了十四年,于是汉武帝下诏求人才:“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至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像一幕戏似的,汉武帝的事业是快到了尾声了,是快成为历史家的对象了。——但表面上却未必有人觉得!

七 太初历的订定和著述

司马迁三十一岁这一年,在他个人没有什么大事。汉武帝却又巡幸回中,即甘肃的固原。也到过河东,到河东是为的祭后土,后土祠在汾阴(现在山西西南部荣河的地方),不用说司马迁也是奉陪了的。这一年,为要澈底消灭匈奴,便和乌孙(在现在新疆西界伊犁河流域)连络,以江都王的女儿细君冒充公主,去下嫁乌孙。这时通西域的使者已到过安息(在现在伊拉克、伊朗一带),安息便也曾把大秦(即罗马帝国)的魔术师献送给中国。往时有许多外国人到中国来,他们也随了汉武帝巡行,汉武帝往常赏赐很厚,是炫耀,却也是示威。(汉武帝是天真而又可笑的!)又因为得到乌孙的好马,称为天马,天马好吃苜蓿,于是宫观之旁,也便种了无数苜蓿。异国情调是越来越浓了!司马迁呼吸于这种浪漫的空气之中,你能怪他成为一个浪漫的大抒情诗人么?

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司马迁三十二岁,却有两件不朽的事业,一是完成了,一是开始着,都表现在这一年了。

完成了的一件大事业是太初历。在这一年以前的历法,都是认冬天十月为岁首的,有点像现在的阳历。到了这年的夏五月,改订历法,以春正月为岁首,遂奠定了现在阴历的基础,支配了中国人的时间观念在两千年以上。这种历法,又不止只是争一个正月为岁首而已,晦朔弦望也都因经过这一次改订而十分确切了。更重要的是,照汉人五行学说推起来,汉德有三说:汉高祖自认是赤帝子,色尚赤,所以以十月为岁首。后来张苍主张汉应该是水德,色当尚黑,也以十月为岁首。只有鲁人公孙臣却主张汉应该是土德,色尚黄。但后一说当时为张苍的学说压倒,未见采用。不料在公孙臣说过那话的第三年,即文帝十五年(公元前一六五),在成纪(现在甘肃天水)却出现了一条黄龙,于是公孙臣的话的重要性便立时增加了。自此以后,大家便都盼望着依照土德而改服易制。可是这事一直搁置了六十几年,中间被那会望气的新桓平之欺诈而使文帝打消了兴致,以后景帝也没有动作,武帝初年又为爱好黄老的窦太后所阻梗,最后到了这次改正历法的时候,才把服色正式规定了。紧跟着“色尚黄”之后,乃是:“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汉书武帝本纪》)原来历法的改订,乃是国家政治制度的一个大整理。这种大改革,参加的人有三四十位,其中如公孙卿、兒宽、壶遂、唐都、洛下闳等,更是有名的专家。这些人有的是司马迁的晚辈,有的是司马迁的父执。不过主动的,应该认为还是司马迁,所以他曾说:“余与壶遂定律历。”(《韩长孺列传赞》)司马迁本是要学孔子的,孔子有“行夏之时”(《卫灵公》十一)之语,《史记》中也有“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之文,这次就由司马迁之手而实现了孔子的理想了;司马迁本是世传的历史家,古代历史家即兼管星历,他这一次大功劳,也正是他父亲那“上世典天官事,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的一种九泉下的安慰。太初历对后来的影响之大,不下于《史记》,在汉代的重要,那就更不必说了。《史记》中《天官书》及《历书》之作,是有他的实际根据和价值的。

至于他那正在开始着的一件大事,不用说,就是那不朽的著述——《史记》了。国家的政法既然更新,在司马迁看来,就仿佛开一个新纪元似的了,所以他的《史记》也“于焉着笔”。这时正是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三十二岁,所以那文字中精力弥漫,生气盎然,矫健之中带有浓烈的感情。《史记》起初叫《太史公书》,共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自此一直到他四十五岁,费了十四年的功夫才写成。假若加上他旅行及读史料的开始时代,恐怕前后不下二十年!

司马迁开始写《史记》的这一年,汉武帝仍然巡幸。在改历之前,汉武帝又到了泰山和海上。在改历之后,秋天的八月,则到了安定(现在甘肃固原县)。这一年,开始征大宛(苏俄属的中亚细亚之地),因为大宛的贰师城有好马,遂称去征伐的将军李广利为贰师将军,预备一到那儿就把马取了来。那知道李广利来往两年,回到敦煌(甘肃西界),去的数万人不过只剩了十分之一二了,于是李广利请求罢兵。汉武帝听了大怒,打发人在玉门把败兵截住,说:“敢回来的就斩!”因此李广利吓得留在敦煌,不敢回来。汉武帝觉得大宛是一个小国,小国还攻不下,岂不为人耻笑,于是又发了六万人,十万只牛,三万多匹马,骆驼驴骡也以万计;更因为大宛城内无水,他们吃水是到城外的井里取,于是加派了水工,去把水汲干,好让城内没得水吃。再为万全起见,加发了十八万人,保卫酒泉(甘肃西部),同时也是后备军。伐大宛,目的是为得马,于是随着大军,又派了两位善于选马的人,预备一攻下大宛城,就取马。因此李广利再整队西征。这事一直到太初四年(公元前一○一),才告结束,好马得了数十匹,中等马得了三千多匹,大宛王由汉兵立了一位对中国一向情感好的昧蔡,李广利凯旋回到长安。为了几千匹马,就那样小题大作,这就是那一个时代之富有传奇性和诱惑性的地方。(威风而有趣的《大宛列传》就是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同时,西域的建设,却因此更玑固并更扩大了,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时,亭障不过设到玉门(甘肃西部之中心),现在隔了八年,就又从敦煌设亭障至于盐泽(现在新疆的罗布诺尔)了。到这时,司马迁年三十五!这其间,汉武帝曾经幸河东(公元前一○二),本年也到过回中。汉武帝的车辇是没有一年休息过,司马迁的游踪也就没有一年中断过!

这时却有一桩可注意的事,这就是汉高祖所封的一百四十多位为侯的功臣,到了太初三年(公元前一○二),因为子孙犯法,就只剩了四个人了。这表示法律的网子是越来越密,这密网不久也就套在司马迁身上了!——那便是有名的李陵案。

司马迁的体验本已经够丰富了,但却还另有这一页,使其更充实,更沈痛,也更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