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心与物是不可分的整体。

灵明能思者为心,延扩有形者为物。

心是主宰部分,物是工具部分。

心为物之体,物为心之用。

心为物的本质,物为心的表现。

一、周濂溪、邵康节

引道教中之思想入道学者,周濂溪、邵康节,其尤著者也。周濂溪,名敦颐(1073年卒),作《太极图说》。其图为:

《太极图说》云: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全集卷一)

《易·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此图前段用太极生两仪之说,后则不用八卦而用五行。虽图说末尾赞《易》,而此图则非根据于《易》也。

周濂溪盖取道士所用以讲修炼之图,而与之以新解释、新意义。此图说为宋明道学家中有系统著作之一。宋明道学家讲宇宙发生论者,多就此推衍。

濂溪之太极图,即其象学也。濂溪有象学而无数学。康节则兼有象学及数学。康节名雍(1077年卒)。其宇宙论,大概亦即上所引《系辞》推衍,而又以图象明之。

蔡元定《经世指要》中有《经世衍易图》:

此图有三层,看第二层(即中层)时,须连第一层(即下层)观之。如“阳”下之“”,合“动”下之“”为,此即阳之象也。“阴”下之“”合“动”下之“”为,此即阴之象也。看第三层(即上层)时,须连第二层、第一层观之。如第三层如“太阳”下之“”,合第二层“阳”下之“”,及第一层“动”下之“”,即为一乾卦,乾即太阳之象也。如第三层“太阴”下之“”,合第二层“阳”下之“”及第一层“动”下之“”,即成一兑卦,兑即太阴之象也。第三层“少阳”下之“”合第二层“阴”下之“”及第一层“动”下之“”,即成一离卦,离即少阳之象也。如是八卦之次序: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

康节云:“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神则数,数则象,象则器。器之变,复归于神也。”(《观物外》篇)太极不动,是性也。发而为动静,是神也。代表两仪之及,及四象之、,……及八卦之、,……是象也。一、二、四、八等是数也。天地日月土石等是器也。康节云:“神无方而易无体。滞于一方,则不能变化,非神也。有定体则不能变通,非易也。易虽有体,体者象也。假象以见体,而本无体也。”(《观物外》篇下)“器”即具体的事物,即所谓物也。“器”与神不同之处,其一即是“器”是决定的。如此物既是此物,即不能是彼物,所谓“滞于一方”之“定体”也。故易只言象,“假象以见体”。盖象为公式,而具体的事物,则依此等公式以生长进行者也。康节所说之图,皆所以表示事物生长进行之公式者也。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此数也。一至八之数所生之象,即上图所表示。八至六十四所生之象,若以图表示之,即为六十四卦次序之图(图略)。若将六十四卦次序图横排之六十四卦自中间断之,复将此两半各折成半圆,更将两半圆,合为一圆,即得六十四卦圆图方位图(见上图)。

此圆图为一切事物生长进行之公式。如就一年四时之变化而言,则六十四卦圆图中“复”之初爻,为一阳生,即冬至夜半子时也。阳东行至南方之“乾”,即于时为夏。此时阳极盛,而阴亦即生矣。此图中“姤”之初爻,即为一阴生,于时即夏至也。

阴西行至北方之“坤”,即于时为冬。此时阴极盛,而阳亦即又生矣。此即汉人所为卦气之说,而汉人所说十二辟卦,亦恰皆依序排列。所谓十二辟卦者,《易纬·稽览图》以“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十二卦为十二月主卦,称“天子卦”,亦称“辟卦”,“辟”亦“君”也。所以以此十二卦为十二月之主卦者,六十四卦中,上五爻皆阴,独下一爻为阳者为“复卦”。上四爻皆阴,下二爻为阳者为“临卦”。上三爻皆阴,下三爻为阳者为“泰卦”。上二爻皆阴,下四爻为阳者为“大壮卦”。上一爻为阴,下五爻为阳者为“夬卦”。六爻皆阳者为“乾卦”。上五爻皆阳,下一爻为阴者为“姤卦”。上四爻皆阳,下二爻为阴者为“遁卦”。上三爻皆阳,下三爻皆阴者为“否卦”。上二爻为阳,下四爻为阴者为“观卦”。上一爻为阳,下五爻皆阴者为“剥卦”。六爻全阴者为“坤卦”。若以此十二卦分配于十二月:以复卦当十一月,以乾卦当四月,以姤卦当六月,以坤卦当十月,则十二月中阴阳盛衰之象,显然可见,故以此十二卦为辟卦,表示一年中阴阳消息之象。就一事物之成毁言,以一花为例,“复”为花之始欲开,“乾”为盛开,“姤”为花之始于谢,而“坤”则为花之谢。一切事物有成即有毁,有盛即有衰,皆依此公式进行也。

二、张横渠及二程

与周、邵同时而略后者,有张横渠及程明道、程伊川兄弟。横渠名载(1077年卒),其学以气为万物之本体。在其散而未聚之状态中,此气即所谓太虚。故横渠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正蒙·太和》篇)又云:“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同上)吾人所见空若无物之太虚,实非无物,不过气散而未聚耳,无所谓无也。故曰:“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气中所“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太和》),简言之,即阴阳二性也。一气之中,有此二性,故横渠云:“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正蒙·参两》篇)一气之中,有阴阳二性,故为“一物两体”。当其为“一”之时,“则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太和》)。所谓“一故神”也。因其中有阴阳此二性,故“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太和》)。絪缊相荡,即二性之表现也。“二”既表现,则絪缊相荡,聚而为万物。所谓“两故化”也。横渠又云:“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欤?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同上)气中有阴阳可相感之二性,故气即不能停于太虚之状态中,而“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其涵有二性之气,“絪缊相荡”,或胜或负,或屈或伸。如其聚合,则即能为吾人所见而为物。气聚即物成,气散即物毁。横渠云:“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同上)离为目,离明得施者,即吾人目之明所能见者。气聚则能为吾人所见而为有形;气散则不能为吾人所见而为无形。气聚为万物;万物乃气聚之现象。以气聚散不定,故谓之为“客形”。所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同上)。横渠之伦理学,或其所讲修养之方法,注重于除我与非我之界限而使个体与宇宙合一。横渠云:“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牿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正蒙·大心》篇)以个体之我为我,其余为非我,即以“闻见牿其心”者也。圣人破除此牿,以天下之物与己为一体,即“能体天下之物”者也。“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即破除我与非我之界限,以我及其余之非我为一,亦即以全宇宙为一大我。天大无外;我之修养若至此境界,则我与天合而为一矣。横渠又云:“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彼自蔽塞而不知顺吾理者,则亦未如之何矣。”(《正蒙·诚明》篇)此以“爱之事业”之工夫,破除“我”之蔽塞,而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盖就孟子哲学中神秘主义之倾向,加以推衍也。《正蒙·乾称》篇中有一段,后人所称为《西铭》者,亦发挥此旨。

明道名颢(1086年卒)、伊川名颐(1108年卒)兄弟二人之学说,旧日多视为一家之学。但二人之学,开此后宋明道学家所谓程朱、陆王之二派,亦可称为理学、心学之二派。程伊川为程朱一派之中坚人物,而程明道则陆王一派之先驱也。理学、心学之哲学的系统及其所以不同,当于下文中述之,兹仅就修养方法方面述二程之不同。

明道以为吾人实本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过吾人多执个体以为我,遂将我与世界分开。吾人修养之目的,即在于破除此界限而回复于万物一体之境界。明道云:“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遗书》卷二上)宇宙乃一生之大流,乃一大仁。人之有仁之德者,即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至所以达此境界之方法,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遗书》卷二上)吾人但知天地万物本与我为一体,“识得此理”之后,即常记而不忘。一切行事,皆本此心作之,此即所谓以“诚敬存之”,亦即所谓“必有事焉”。只此久而久之,自可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此外更不必防检,不必穷索。再有防检穷索,即是“助长”。有心求速效之心仍是私心,仍须除之。只“必有事焉”,勿忘之,亦勿助之。此外不致纤毫之力。久之自能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此实“至约”之方法也。

行此工夫之久,心空虚如明镜。一物之来,其形容状态,镜中之影,各如其状。镜虽不废照物,而其本身不动。吾人之心之应外物,亦应如此。明道《答张横渠书》云:“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明道文集》卷三)

庄子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道学家亦谓吾人之“用心”应如此。不过道家心所应之物,不包情感在内。道家应付情感之方法,乃以理化情,圣人无情感。道学家主张情感可有,但吾人有情感之时,应以情感为非我有。见可喜可恶之事,圣人亦有喜怒之情感。但非圣人喜怒,乃其事可喜可怒也。惟其如此,故其事既过去,圣人喜怒之情感亦亡。此颜回所以能不迁怒也。若常人则自有其怒,故可怒之事既去,而仍有怒心,见不可怒者亦怒之。此所谓迁怒也。其所以迁怒,即因其不能“情顺万物而无情”也。

伊川所说之修养法,注重穷理。伊川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遗书》卷十八)涵养须用敬,明道亦如此说,但明道须先“识得此理”,然后以诚敬存之。此即后来陆王一派所说“先立乎其大者”者也。伊川则一方面用敬涵养,勿使非僻之心生,一方面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求“脱然自有贯通处”(《遗书》卷十八)。此说朱子发挥之。当于下文,更如详论。今所须注意者,即以后道学家中所谓程朱、陆王二大派,实以程氏弟兄分启其端。

三、朱子

朱子名熹(1200年卒),其学系以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为骨干,而以康节所讲之数,横渠所说之气,及程氏弟兄所说形上形下及理气之分融合之。故朱子之学,可谓集其以前道学家之大成也。关于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之分,朱子云:“凡有形有象者,即器也;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与陆子静书》,《文集》卷三十六)所谓道,即指抽象的原理或概念;所谓器,即指具体的事物。故朱子云:“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语类》卷九十五)又云:“无极而太极,不是说有个物事,光辉辉地在那里。当初皆无一物,只有此理而已。……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语类》卷九十四)以现在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所谓形而上者,超时空而潜存(Subsist)者也;所谓形而下者,在时空而存在(Exist)者也。超时空者,无形象可见。故所谓太极,“不是说有个事物光辉辉地在那里”。此所谓“无极而太极”也。朱子云:“无极而太极,只是说无形而有理。”(《语类》卷九十四)

“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无此理则不能有此物也。朱子云:“做出那事,便是这里有那理。凡天地生出那物,便是那里有那理。”(《语类》卷一百一)不仅天然之物各有其理,即人为之物亦各有其理。朱子云:“天下无性外之物。阶砖便有砖之理,竹椅便有竹椅之理。”(《语类》卷四)天下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其理并在其物之先。朱子云:“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答刘叔文》,《文集》卷四十六)如尚未有舟车之时,舟车之理或舟车之概念已先在。然其时只有概念而无实例,所谓“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所谓发明舟车,不过发现舟车之理而依之以做出实际的舟车,即舟车之概念之实例而已。故凡可能有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在形而上之理世界中,本已具有其理。故形而上之理世界,实已极完全之世界也。

一事物之理,即其事物之最完全的形式,亦即其事物之最髙的标准,此所谓极也。《语录》云:“事事物物,皆有个极,是道理极至。蒋元进曰:‘如君之仁,臣之敬,便是极。’先生曰:‘此是一事一物之极。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太极本无此名,只是个表德。’”(《语类》卷九十四)太极即天地万物之理之总和,而亦即天地万物之最髙标准也。朱子云:“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的道理。……周子所谓太极,是天地人物万善至好的表德。”(《语类》卷九十四)

由此而言,则太极即如柏拉图所谓好之概念,亚力士多德所谓上帝也。

每一事物,不但具有此事物之所以然之理,其中且具太极之全体。朱子云:“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语类》卷九十四)又云:“盖统体是一太极。然又一物各具一太极。”(《语类》卷九十四)

由此而言,则一切事物中,除其自己之所以然之理外,且具太极,即一切理之全体。太极在一切物中,亦“不是割成片去,只如月印万川相似”(《语类》卷九十四)。此与华严宗所谓因陀罗网境界之说相似。朱子想亦受其说之影响。不过彼所谓因陀罗网境界,乃谓一具体的事物中,含有一切具体的事物,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此则谓一具体的事物,具有一太极,即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并非一切事物也。

形而上之理世界中只有理。至于此形而下之具体的世界之构成,则赖于气。理即如希腊哲学中所说之形式(Form),气即如希腊哲学所说之材质(Matter)也。朱子云:“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答黄道夫书》,《文集》卷五十八)又云:“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本鸟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的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酝酿凝聚生物也。”(《语类》卷一)理世界为一“无形迹”之“净洁空阔的世界”。理在其中,“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此其所以为超时空而永久(Eternal)也。此具体的世界为气所造作。气之造作,必依理。如人以砖瓦木石建造一房。砖瓦木石虽为必须,然亦必须先有房之形式,而后人方能用此砖瓦木石以建筑此房。砖瓦木石,形下之器,建筑此房之具也;房之形式,形上之理,建筑此房之本也。及此房成,而理即房之形式,亦在其中矣。

依逻辑言,理虽另有一世界;就事实言,则理即在具体的事物之中。《语类》云:“理在气中发现处如何?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著。”(《语类》卷九十四)气不结聚,则理无所附著,即理不能实现为具体的物也。具体的物中之秩序条理,即理在气中之发现处。至于理气为有之先后,朱子云:“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同上)盖依事实言,则有理即有气,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若就逻辑言,则“须说先有是理”。盖理为超时空而永存者,气则为在时空而变化者。就此点言,必“须说先有是理”。

太极中有动静之理,气因此理而有实际的动静。气之动者,即流行而为阳气;气之静者,即凝聚而为阴气。朱子即濂溪《太极图说》言之云:“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阴阳气也,生此五行之质,天地生物,五行独先。地即是土,土便包含许多金木之类。天地之间,何事而非五行?五行阴阳七者滚合,便是生物的材料。则寄旺四季。”(《语类》卷九十四)气即生物的材料。具体的物之生,气为材料,理为形式。材料一名,正柏拉图、亚力士多德所谓Matter之意。

理与气合而成为具体的物。此气中之理,即所谓性也。故不唯人有性,物亦有性。朱子云:“天下无无性之物。盖有此物则有此性,无此物则无此性。”(《语类》卷四)

上文谓一物有一太极。每一物中皆有太极之全体。然在物中,仅其所以为其物之理能表现,而太极之全体所以不能表现者,则因物所禀之气蔽塞之也。此具体的世界中之恶,皆由于此原因。《语类》云:“问:‘理无不善,则气胡有清浊之殊?’曰:‘才说著气,便自有寒有热,有香有臭。’”(卷四)又云:“二气五行,始何尝不正。只滚来滚去,便有不正。”(同上)盖理是完全至善的。然当其实现于气,则为气所累而不能完全。如圆之概念本是完全的圆,然及其实现于物质而为一具体圆物,则其圆即不能是一绝对的圆矣。实际世界之不完全,皆由为气所累也。唯气是如此,故即人而言,人亦有得气之清者,有得气之浊者。朱子云:“就人之所禀而言,又有昏明清浊之异。”(同上)禀气清明者为圣人,昏浊者为愚人。朱子以为如此说法,可将自孟荀以来儒家所争论之性善性恶问题,完全解决。

朱子谓:“凡人之能言语、动作、思虑、营为,皆气也。”(同上)《语录》又云:“问:‘知觉是心之灵固如此,抑气之为耶?’曰:‘不专是气,是先有知觉之理。先聚成形,理与气合,便能知觉。譬如这烛火是因得这脂膏,便有许多光焰。’”(《语类》卷五)一切事物,皆有其理,故知觉亦有知觉之理。然知觉之理,只是理而已。至于知觉之具体的事例,则必“理与气合”,始能有之。盖一切之具体的事物,皆合材料与形式而成者也。理必合气,方能实现,如烛火之必依脂膏。吾人之知觉思虑,既皆在此具体的世界之中,故皆是气与理合以后之事也。吾人之知觉思虑,即所谓灵处,“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同上)。盖心能有具体的活动,理不能如此也。

朱子又论心、性与情之关系云:“性、情、心,惟孟子说得好。仁是性,恻隐是情,须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者也。性只是合如此底,只是理,非有个物事。若是有底物事,则既有善,必有恶。惟其无此物,只有理,故无不善。”(《语类》卷五)性非具体的事物,故无不善。情亦是此具体的世界中之事物,故须从心上发出。性为气中之理,故亦可谓为在于心中。所以谓“心统性、情”也。朱子又论心、性、情与才之关系云:“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心是营摄主宰者,此心所以为大也,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情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才者水之气力,所以能流者。然其流有急有缓,则是才之不同。伊川谓性禀于天,才禀于气,是也。只有性是一定,情与心与才,便合着气了。”(《语类》卷五)凡人所禀之理皆同,故曰:“只是性有一定。”至于气,则有清浊之不同,故在此方面,人有各种差异也。“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理学家以欲与理,或人欲与天理,对言,详下。

在客观的理中,存有道德的原理。吾人之性,即客观的理之总合。故其中亦自有道德的原理,即仁、义、礼、智是也。吾人之性中,不但有仁、义、礼、智,且有太极之全体。但为气禀所蔽,故不能全然显露。所谓圣人者,即能去此气禀之蔽,使太极之全体完全显露者也。朱子云:“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本明,如宝珠沉溷水中,明不可见。去了溷水,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知得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是这上便紧著力主定,一面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围拔守,人欲自销铄去。所以程先生说敬字,只谓我自有一个明底事物在这里,把个敬字抵敌,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语类》卷十二)人得于其理而后有其性,得于其气而后有其形。性为天理,即所谓“道心也”。而因人之有气禀之形而起情,其“流而至于滥”者,则皆人欲,即所谓“人心”也。人欲亦称私欲。就其为因人之为具体的人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谓之人欲;就其为因人之为个体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谓之私欲。天理为人欲所蔽,如宝珠在浊水中。人欲终不能全蔽天理,即此知天理为人欲所蔽之知,即是天理之未被蔽处。即此“紧著力主定”,努力用工夫。工夫分两方面,即程伊川所谓用敬与致知。只谓我自有一个明底事物,心中常记此点,即用敬之工夫也。所以须致知者,朱子云:“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补格物传》)“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大学章句》)此朱子格物之说,大为以后陆、王学派所攻击。陆王一派,以此工夫为支离。然就朱子之哲学系统整个观之,则此格物之修养方法,自与其全系统相协和。盖朱子以天下事物,皆有其理,而吾心中之性,即天下事物之理之全体。穷天下事物之理,即穷吾性中之理也。今日穷一性中之理,明日穷一性中之理。多穷一理,即使吾气中之性多明一点。穷之既多,则有豁然顿悟之一时。至此时则见万物之理,皆在吾性中。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至此境界,“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用此修养方法,果否能达到此目的,乃另一问题。不过就朱子之哲学系统言,朱子固可持此说也。

四、陆象山、王阳明

与朱子同时而在道学中另立心学一派者为陆象山。象山名九渊(1139—1193年),其学以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只须一任其自然,此心自能应物而不穷。象山云:“《诗》称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康衢之歌尧,亦不过如此。《论语》之称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人能知‘与焉’之过,无‘识’‘知’之病,则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矣。”(《与赵监第二书》,《全集》卷一)此与明道《定性书》之意正同。《定性书》以为苟不自私而用智,则吾人之心,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象山所谓“与焉之过”,即自私也。所谓“识知之病”,即用智也。所谓“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也。

象山之弟子杨慈湖,以为“直则为心,支则为意”(《绝四记》)。如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吾人对此情形之第一反应,即为有怵惕恻隐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则自发心以至于行为,皆是“直”而为心。若于此时稍一转念,为欲纳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誉于乡党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与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经此转念,则即“曲”而为“意”矣。道学家所谓初念是圣贤,转念是禽兽,即此意也。任心直往,则随感而应。则其中无“自私”“用智”之余地,所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也。

一般人之论朱陆异同者,多谓朱子偏重道问学;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说法,在当时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学之最终目的,亦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此为一般道学家共同之目的。故谓象山不十分注重道问学可;谓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点亦只就二人之为学或修养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陆之不同,是否即仅在其所讲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此一极可注意之问题也。

就上所述观之,朱子之学,尚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实近于现在所谓之实在主义。吾人若注意此点,即可见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二)。此一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盖朱子以心乃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与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内。心中之理,即所谓性;心中虽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并反对朱子所说心性之区别。如《语录》云:“伯敏云:‘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蔽。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为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全集》卷三十五)依吾人所观察,则朱子所说性与心之区别,实非“只是解字”。盖依朱子之观点,实在上本有与此相当之区别也。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为系“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盖依象山之观点,实在上本无与朱子所说心性区别相当之区别,故说心性只是“一般物事”也。朱陆所见之实在不同。盖朱子所见之实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时空,一在时空。而象山所见之实在,则只有一世界,即在时空者。只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与心为一体,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全集》卷三十六)也。

象山哲学中,虽只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谓形上形下。至慈湖则直废此分别。慈湖云:“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耶?自作《系辞》者,其蔽犹若是,尚何望后世之学者乎?”(《慈湖遗书》卷九)盖所谓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释,方可有显著的意义。依朱子之系统,器实与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陆派所不能承认。如此则诚宜直指《系辞》所说形上形下为“非孔子之言”(《慈湖遗书》卷七)也。

依上述观之,则朱陆之哲学,实有根本的不同。其能成为道学中之二对峙的派别,实非无故。不过所谓“心学”,象山、慈湖实只开其端。其大成则有待于王阳明,故与朱子对抗之人物,非陆象山、杨慈湖,而为二百五十年后之王阳明。

王阳明名守仁(1473—1529年),其学之主要意思,见于其所著《大学问》一篇。此篇解释《大学》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之三纲领云:“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是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全书》卷二十六)此亦程明道《识仁》篇之意,但阳明言之,较为明晰确切。象山云:“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不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大人也;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小人也。然即小人之心,亦有“一体之仁”之本心。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即此本心之发现,亦即所谓良知也。即此而扩充之、实行之,即是“致良知”也。“明德之本体,即所谓良知”,故明德、亲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此指二氏)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大学问》)。“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传习录》上)。“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同上)。吾人诚能“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同上)。不自欺其良知,即实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即实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碍”皆除,而明德乃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矣。此王阳明所谓“尧舜之正传”,“孔氏之心印”(《大学问》)也。

依上所引《大学问》,可见阳明之学彻上彻下“致良知”三字,实即可包括之。所以阳明自四十三岁以后,即专以“致良知”训学者。以言简易直截,诚简易直捷矣。其所说格物致知之义,实与朱子不同。在二家学说,各就其整个观之,则二家之不同,仍是上所述理学与心学之不同也。阳明自言其自己之学与朱子之学不同之处云:“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是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答顾东桥书》)朱子以为人人具一太极,物物具一太极。太极即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心亦“具众理而应万事”。故即物穷理,亦即穷吾心中之理,穷吾性中之理耳。故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实未尽确当。唯依朱子之系统,则理若不与气合,则即无心,心虽无而理自常存。虽事实上无无气之理,然逻辑上实可有无心之理也。若就此点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固亦未尝不可。依阳明之系统,则必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依此则无心即无理矣。故阳明云:“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传习录》上)阳明又云:“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答顾东桥书》)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有孝之理,故有孝亲之心,有忠之理,故有忠君之心。不能言有孝亲之心,故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依朱子之系统,理之离心而独存,虽无此事实,而却有此可能。依阳明之系统,则在事实上与逻辑上,无心即无理。此点实理学与心学之根本不同也。阳明哲学中,无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之分,故其语录及著作中,未见此等名词。

“天下无心外之物。”所谓恶者,乃吾人情欲之发之过当者。若不过当,即情欲本身,一般人欲亦不是恶。《传习录》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倶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所谓“不可有所著”者,《传习录》又一条云:“问有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于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会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所以七情不能有所着者,盖“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之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著,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

至于清代,一时之风尚转向于所谓汉学。所谓汉学家者,以为宋明道学家所讲之经学,乃混有佛老见解者。故欲知孔孟圣贤之道之真意义,则须求之于汉人之经说。阮元云:“两汉经学,所以当遵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汉学师承记序》讲汉人之经学者,以宋明人所讲之道学为宋学,以别于其自己所讲之汉学。

宋明人所讲之理学与心学,在清代俱有继续的传述者,即此时代中之所谓宋学家也。但传述者亦只传述而已。理学、心学在此时代中,倶无显著的新见解加入。此时代之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如理、气、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问题。其所依据之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四书。就此方面言,则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续者,故兹略焉。

节选自《中国哲学小史》,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