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诗歌的发展,由唐入宋,是个转变的关键。宋诗自苏、黄出,开启了一种“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风气,语言渐趋于散文化。到江西派盛行,诗风就更加生硬僻涩了。江西而后,永嘉四灵和江湖派继起,规抚姚合贾岛,作风和江西不同,而取径愈狭。正如俞文豹《吹剑录》所云:“局促于一题,拘孪于律切,风云色泽,轻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求如中叶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长篇大章之雄伟,或歌行之豪放,则无此力量矣。”所以严羽在《沧浪诗话》里大声疾呼地指出,“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诗辨》)元代诗风,好奇诡,尚纤巧,沿着新变的道路,每下而愈况。变极思复,到明朝初期,力宗盛唐,倾向于复古,就成为诗坛普遍的风气。

闽中十子以林鸿为首,而这一诗派的诗歌理论则具体地体现在高的《唐诗品汇》里。

唐诗品汇》成于洪武年间,凡九十卷,共选录六百二十家,诗五千七百六十九首,又拾遗十卷,补录六十一家,诗九百五十四首。是一部比较全面的、有着广泛影响的大型唐诗选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明初闽人林鸿始以规仿盛唐立论,而实左右之,是集其职志也。”此书凡例之前,有一段很重要的自述:

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下迄六代:汉、魏气骨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华,殊欠秋实;惟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为楷式注114。余以为确论。……及观沧浪严先生之辨,益以林之言可征,故是集专以唐为编也。

这里不仅揭出了编选的宗旨,而且可以看出高氏的诗学渊源,是推衍沧浪之绪论的。

沧浪谓论诗之法有五,一是体制,二是格力,三是气象,四是兴趣,五是音节(见《沧浪诗话·诗辨》)。《唐诗品汇序》一开头就说:“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即古体)、近体、长短篇(即长短句)、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侈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也是从辨体入手,而进一步评论作家和品藻作品的。全书分体编次,以类相从;每类目录之中,将入选作家分别归纳为各种不同的类型,并缀以短论,品第其高下。其论纲则概括在序言里。它所论述的主要是唐诗的分期问题,以及各个时期各体诗歌的特色。

《沧浪诗话·诗体》曾说,“以时而论”,唐代的诗歌有“唐初体”,(原注:“唐初犹袭陈、隋之体。”)“盛唐体”,(原注:“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元和体”,(原注:“元、白诸公。”)“晚唐体”。高在沧浪旧说的基础上,用历史的眼光,把唐诗发展明确地划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凡例云:“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至于宗教徒、妇女以及生平失考的作者则列入“傍流”,不以时期论。这样的分法,其中贯串着一个总的精神,即正和变的关系。高是意图通过正和变的辩证来阐明唐诗的发展规律的。

何谓正?正是正格,正体,正调,指唐诗尽变六朝绮靡之习,复归于雅正而言的。这当然以开元、天宝的盛唐之诗作为代表了。开、天以前为初唐。以初唐为“正始”,指的是诗风转变之际的良好开端,说明初唐诗歌在“袭陈、隋之体”而外,还有开启盛唐的另一个方面,因而把这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划作唐诗兴盛的准备阶段。正和变是相对而言的。有“正风”就有“变风”,有“正雅”就有“变雅”;由正到变,牵涉到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一系列的问题。以“正变”连缀成词,是说由正以观变,虽变而不失其正;亦即序文所谓“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的意思。他以元和作为中唐和晚唐的分界线,而把唐诗之变断在自元和以后,分体系之于韩愈孟郊张籍王建李贺李商隐杜牧等人。其论韩愈、孟郊的五古,有云:“今观昌黎之博大……其诗骋驾气势,崭绝崛强,若掀雷决电,千夫万骑,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而莫能止者。又《秋怀》数首及《暮行河堤上》等篇,风骨颇逮建安,但新声不类。此正中之变也。东野之少怀耿介,龌龊困穷,晚擢巍科,竟沦一尉。其诗穷而有理,苦调凄凉,一发于胸中而无吝色。如古乐府等篇,讽咏久之,足有余悲。此变中之正也。”举此以概其余,可以看出高所谓“正变”精神实质之所在。“余响”则是于极尽变态之中,多少还能看出一些盛唐的流风遗韵。“正始”和“接武”属于正的范畴,“余响”属于变的范畴;而正与变又是互相联系着的。

序云:“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因时以辨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高唐诗分期之说,是在这种理论认识上提了出来的;其所分的四个阶段,基本上符合于唐代诗歌发展的实际情况。为了阐明唐诗发展的过程,每个阶段不可能不有个大致的时间断限。然而各个阶段又不是可以截然划断的。凡例云:“间有一二作家特立与时异者,则不以世次拘之。”从个别的作家来看,其间又有互相交错之处。如陈子昂的五古和李白同列“正宗”,即其一例。这样,就比较明确而又圆通地解决了唐诗的分期问题,而且把各个阶段贯通为一个整体。所以王士禛称赞这部书说:“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注115、《鼓吹》注116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览之愦愦。杨士宏《唐音》始稍稍区别,有正音、有余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乖谬注117。迨高廷礼《品汇》出,而所谓‘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皆井然矣。”(见《香祖笔记》)

序文中有一大段论述唐诗风格,从初唐到晚唐,涉及的作家很多。虽然品题有些不够确切之处,但他颇能注意到每一个时期总的趋向和共同的风貌;但同时又十分强调同一时期不同作家的艺术特色。在各个时期中,突出“盛唐之盛”;而在盛唐里,又有“正宗”、“大家”、“名家”和“羽翼”的区别;并且这种区分,是因体而异的。如王维在五、七言律及五言绝句为“正宗”,在五、七言古为“名家”,在七言绝句则为“羽翼”,即其一例。

毫无疑义,“正宗”是高认为最能代表盛唐风格的典型。其五古一类,列陈子昂、李白为“正宗”,并释之曰:“使学者入门立志,取正于斯,庶无他歧之惑矣。”这也就是沧浪在《诗话》中开宗明义所强调的“入门须正”,“不失正路”,“以汉、魏、晋、盛唐为师”(《诗辨》)之意;而高则就不同的诗歌体制,分别举出最能代表盛唐诗风的作者作为楷模,这就把沧浪的理论具体化了。

《唐诗品汇》里,各体诗都列入“正宗”的仅李白一人,而唯一标为“大家”的则是杜甫。为什么于“正宗”之外另立“大家”呢?这两者并无高下之分,而是两种不同属性的概念。所谓“正宗”,固然寓有评价作家的用意,但侧重的是作品所代表的风格,因而李白之外,还可在不同的诗体中列入其他诗人,如陈子昂、王维、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李颀、崔颢乃至崔国辅、祖咏、张谓、贾至、崔曙、万楚等。尽管这些诗人造诣的深浅不同,在文学史上影响的大小、地位的高低各异,然而就某一诗体而言,他们同样是能够代表盛唐诗风的。至于“大家”,则纯是就这一诗人的成就而言,所以李、杜而外,就不容有第三人分堋角立了。既然青莲各体都列入“正宗”,“大家”一席就为少陵所独占。高之所以这样安排,其用意包括两个方面:

自从中唐以来,李、杜优劣的问题聚讼纷纭,高认为无论扬杜抑李或抑李扬杜,都是不公正和不全面的。《品汇》论李白七古云:“虽少陵犹有让焉。”论杜甫五律云:“杜公律法,变化尤高。”论五言排律云:“排律之盛,至少陵极矣!诸家皆不及。”意思是说,李和杜各有短长,互不相掩。这种李、杜并崇的态度,在理论上也不难从《沧浪诗话》里找到它的来龙去脉。《诗话》云:“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亦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诗评》)严羽在并崇李、杜的前提下,阐明两家风格的异同,指出其偏胜独至之境;高推衍沧浪余绪,其着眼点则在诗歌形式的运用方面。后来王世贞在《艺苑卮言》、胡应麟在《诗薮》里续有论述,都是沿着这条线索向前发展的。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高虽然并崇李、杜,但却认为最能代表盛唐诗风的是李而不是杜。这也是从沧浪那里得到启示的。沧浪论诗,宗主盛唐。在他看来,盛唐之所以为盛唐,其时代风格的特征,乃在于:“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诗辨》)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李、杜二家,天马行空的李白,自然“无迹可求”;而“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集大成的杜甫,则体裁明密,格局精严,是有规矩法度可以窥寻的。他说:“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诗评》)就是这个意思。高于杜甫五古引元微之与沧浪之说,于七古引王介甫之说,于“正宗”之外,表而出之,推为“大家”。以“正宗”属李,以“大家”属杜,而有时又并称李、杜为“大家”,于以见两人俱臻极诣,不容轩轾;而两家诗风各异,又不容混同。这些地方,正体现了沧浪微恉。

“名家”及“羽翼”和“正宗”、“大家”相对而言;“大家”和“名家”有高下之分;“正宗”、“大家”和“名家”、“羽翼”又有主次之别。既有“正宗”、“大家”,又有“名家”和“羽翼”,就更全面地反映出盛唐诗歌的全貌以及风格流派间的相互关系。

沧浪教人学诗,“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高通过唐诗的编选,确立名目,把各个时期、不同类型、不同成就的诗人安放在一定的位置上,从而清楚地指出了学习唐诗的万户千门,大途小径;而要其指归,则以盛唐为宗,李、杜为主。从这个意义来说,《唐诗品汇》无异于是《沧浪诗话》的示意图。

沧浪以禅喻诗,主张妙悟,从气象证入。高谓论诗,“苟非穷极精微,超神入化,玲珑透彻之悟,则莫能得其门而臻其壸奥矣。”(见《序》,下同)。沧浪《答吴景仙书》自诩“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见《沧浪诗话》附录);高也强调必须“辨尽诸家,剖析毫芒,方是作者”。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继承和影响的关系。高所得,较沧为肤浅;《唐诗品汇》所收的诗歌,广博有余,精深不足,也由于他在艺术见解上吸取和承用别人的多,而自己的真知灼见较少的缘故。但沧浪之论,有时不免蹈入玄虚,令人难以捉摸;高此书,从辨体入手,以时为经,以人为纬;用理论作为指导,从编选的方式方法具体地体现理论,反而显得切实一些。因而,它就成为一部有理论体系、有严密组织,自具特色的选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明史·文苑传》谓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摹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平心而论,唐音之流为肤廓者,此书实启其弊;唐音之不绝于后世者,亦此书实衍其传。功过并存,不能互掩。后来过毁过誉,皆门户之见,非公论也。”提倡盛唐,在这一点上,说高此书开李、何之先河,是不错的;然而高并没有主张摹拟之说。倘若我们把它和清代代表格调派的唐诗选本——沈德潜的《唐诗别裁》联系起来,似乎更能看出此书对后世的影响。

我国古代的诗歌选集,内容是异常丰富的。能够流传久远,具有一定质量的选本,其中必然贯串着一条理论批评的线索。编选的方式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我以为《唐诗品汇》不仅是研究唐诗的重要选本之一,而且这种编选的方式方法,在今天也还有值得借鉴和吸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