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1),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隐指者为佳画(2),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3)。

【注释】

(1)钟、王、顾、陆:分别指三国时的钟繇、东晋的王羲之顾恺之、南朝宋的陆探微,前二人为书法家,后二人为画家。

(2)色不隐指:指画面着色均匀,手摸上去没有高低不平的感觉。

(3)揣骨听声:本为术士相面术语,指通过摸骨骼、听声音来预测人的未来。

【译文】

收藏书画作品的人大多只是为了博取虚名,没有鉴赏力,偶然遇到相传是钟繇、王羲之、顾恺之、陆探微的笔墨就争相购买,这是所谓的“耳鉴”。又有人观画用手去摸,相传着色没有高低不平的就是好画,这水平又在“耳鉴”之下,称为“揣骨听声”。

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1),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2),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3),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4)。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心意也。

【注释】

(1)欧阳公:即欧阳修,字永叔,北宋大臣,谥文忠。北宋文坛领袖。参见《故事》卷一注。

(2)正肃吴公:即吴育(1004—1058),字春卿,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太平兴国间进士,累官临安、诸暨、襄城知县、大理寺丞、著作郎等。庆历中,拜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后以资政殿大学士、尚书左丞知河中府。卒赠吏部尚书,谥正肃。《宋史》卷二九一有传。

(3)披哆(chǐ):展开,散开,这里指花朵张开,涣散无力。

(4)房敛:花瓣收紧。

【译文】

欧阳修曾经得到一幅古画,画的是牡丹丛,牡丹下面有一只猫,不知道画得怎么样。丞相吴育与欧阳修是亲家,一见到这幅画就说:“这是正午的牡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花瓣散开而且颜色干燥,这是正午时的花;猫的黑眼睛就像线一样,这是正午时的猫眼。如果是带着露水的花朵,那么花瓣会收紧而且颜色润泽。猫眼在早晨和日暮时是圆的,随太阳升高而逐渐狭长,到正午时就像一根线一样。”这也是善于揣摩古人的心意啊。

相国寺旧画壁(1),乃高益之笔(2),有画众工奏乐一堵,最有意。人多病拥琵琶者误拨下弦(3),众管皆发“四”字,琵琶“四”字在上弦(4),此拨乃掩下弦,误也。余以谓非误也,盖管以发指为声,琵琶以拨过为声,此拨掩下弦,则声在上弦也。益之布置尚能如此,其心匠可知。

【注释】

(1)相国寺:在今河南开封市内。北齐天保六年(555)始建,唐睿宗时重建,改称大相国寺。

(2)高益:本为契丹涿郡(今河北涿州)人,太祖时来中国,以卖药为生,以绘画知名,后被授翰林待诏,传世有《南国斗象》《卫士骑射》《蕃汉出猎》等图。

(3)病:指责。

(4)四:工尺谱中的一音。详见《乐律》。

【译文】

相国寺以前的壁画出自高益的手笔,其中有一堵墙上画着众乐工奏乐,最有意趣。人们大多质疑画中抱着琵琶的乐者误拨了琵琶下弦,因为各种管乐器都在发“四”字音,而琵琶的“四”字音在上弦,这里的动作却在拨下弦,所以画错了。我认为并没有画错,管乐器是手指离开孔而发声,琵琶则是手指拨过弦而发声,这里拨掩下弦,那么声应该在上弦发出。高益对画面的布置能够这样细致,他的匠心可以想见。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1):“王维画物(2),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3):“卫协之画(4),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5)。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

【注释】

(1)彦远:即张彦远(815—907),字爱宾,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人。曾任舒州刺史、左仆射补阙、祠部员外郎、大理寺卿。精于绘画,著有《历代名画记》《法书要录》《彩笺诗集》等。

(2)王维(701—761):字摩诘,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永济)人。开元十九年(731)状元,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天宝年间,拜吏部郎中、给事中。安史之乱后,谪太子中允。乾元年间任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著有《王右丞集》。

(3)谢赫:齐梁时人,工于绘画,著有《画品录》。

(4)卫协:西晋画家,工于人物画,与张墨并称“画圣”。

(5)梅诗:指梅尧臣的诗。梅,指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皇祐三年(1051)进士,为太常博士,被欧阳修荐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工诗,与苏舜钦齐名,人称“苏梅”,又与欧阳修并称为“欧梅”。著有《宛陵集》等。《宋史》卷四四三有传。

【译文】

书画的奥妙,要靠神会,难以从具体的形象寻求。世上那些观画的人,大多只能批评画面上形象、位置、色彩上的瑕疵而已,至于那些深奥的意蕴,则很少能够领会。比如张彦远的《画评》说:“王维画的景物,大多不管四季时令,比如画花往往把桃、杏、芙蓉、莲花画在同一风景中。”我家收藏有王维画的《袁安卧雪图》,其中有雪中芭蕉,这正是得心应手、意到便成之处,所以画理入神,深得天机,这很难和俗人讨论。谢赫说:“卫协的画,虽然不能全面细致地描绘事物的形象,但是很有气韵,所以可谓超越群雄,旷世绝笔。”又比如欧阳修的《盘车图》诗说:“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这才真是懂得绘画之妙。

王仲至阅吾家画(1),最爱王维画《黄梅出山图》,盖其所图黄梅、曹溪二人(2),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读二人事迹,还观所画,可以想见其人。

【注释】

(1)王仲至:即王钦臣(约1034—1101),字仲至,应天宋城(今河南商丘)人,王洙之子。赐进士出身,累官集贤殿修撰、知和州、提举太平观、知成德军等。藏书万卷,手自校正。《宋史》卷二九四有传。

(2)黄梅:指禅宗五祖弘忍(602—675),以居黄梅山东禅院得称。曹溪:指禅宗六祖慧能(638—713),以居曲江县曹溪得称。

【译文】

王钦臣看我家的藏画,最欣赏王维画的《黄梅出山图》,因为画中所画的黄梅、曹溪二人,气韵神韵都很像他们的为人。读了二人的生平事迹,再看王维的画,就可以想见他们的形象。

《国史补》言(1):“客有以《按乐图》示王维,维曰:‘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此好奇者为之。凡画奏乐,止能画一声,不过金石管弦同用一字耳,何曲无此声,岂独《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或疑舞节及他举动拍法中,别有奇声可验,此亦不然。《霓裳曲》凡十三叠,前六叠无拍,至第七叠方谓之叠遍,自此始有拍而舞作。故白乐天诗云:“中序擘初入拍(2)。”中序即第七叠也,第三叠安得有拍?但言“第三叠第一拍”,即知其妄也。或说:尝有人观画《弹琴图》,曰:“此弹《广陵散》也。”此或可信。《广陵散》中有数声,他曲皆无,如泼攦声之类是也(3)。

【注释】

(1)《国史补》:即《唐国史补》,三卷。唐李肇撰,以记唐开元、长庆间逸事为主。

(2)擘(bò huō):形容刀割裂东西的声音。白居易有《霓裳羽衣歌》。

(3)泼攦(lì):一种弹弦的声音。

【译文】

《唐国史补》中描写说:“有一位客人把《按乐图》拿给王维看,王维说:‘这弹的是《霓裳》第三叠第一拍。’客人不以为然,于是找来乐工演奏此曲,这才相信。”这是好奇之人编的故事。但凡画奏乐,只能画其中一声的场景,不过是金石管弦都同时演奏一字之音而已,哪首曲子没有这个声音呢,难道只能是《霓裳》第三叠第一拍吗?又有人怀疑在舞蹈的节拍以及其他动作的拍法中,另有独特的音声可以证明,这也是不对的。《霓裳曲》一共十三叠,前六叠没有拍,到第七叠才叫作“叠遍”,从此才开始有拍,并开始起舞。所以白居易的诗说:“中序擘初入拍。”中序就是第七叠,第三叠怎么会有拍呢?只要说“第三叠第一拍”,就知道他是错的。又有人说曾经有人看《弹琴图》,说:“这弹的是《广陵散》。”这或许可信。《广陵散》中有几个音声,是其他曲调都没有的,比如泼攦声之类的就是。

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画。余尝以问画工,工言:“马毛细,不可画。”余难之曰:“鼠毛更细,何故却画?”工不能对。大凡画马,其大不过盈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鼠乃如其大,自当画毛。然牛、虎亦是以大为小,理亦不应见毛,但牛、虎深毛,马浅毛,理须有别。故名辈为小牛、小虎,虽画毛,但略拂拭而已。若务详密,翻成冗长,约略拂拭,自有神观,迥然生动,难可与俗人论也。若画马如牛、虎之大者,理当画毛,盖见小马无毛,遂亦不摹,此庸人袭迹,非可与论理也。

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1),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2),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注释】

(1)李成(919—967):字咸熙,营丘(今山东青州)人。开宝间进士,工书画,以画寒林著名。存世有《寒林平野图》《茂林远岫图》等。

(2)榱桷(cuī jué):屋椽。

【译文】

画牛、画虎都要画毛,只有画马时不画毛。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去问画工,画工说:“马毛细,所以不能画。”我诘难道:“鼠毛更细,为什么反而要画?”画工无言以对。大凡画马,其大小不超过一尺,这是把大的画成小的,所以毛细就不能画;画鼠则和本体一样大,自然应当画毛。然而画牛、画虎也是把大的画成小的,按理也不应该看到毛,但是牛、虎的毛长,马的毛短,论理应该有区别。所以名家画小牛、小虎,虽然也画毛,但只是稍微拂拭一下而已。如果追求细密,反而显得累赘,稍微拂拭一下,则自有神韵,迥然生动,这道理难以和俗人讨论。假如画马像画牛、虎那样大,理应画毛,可能开始是看到小马无毛,于是也就不画毛,后来庸人沿袭旧套,不能和他们论画理。

又如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的,都以仰视的角度画飞檐,他认为是从下往上望,就像人在平地望塔檐之间,能看到塔楼的椽子,这说法是错的。大凡画山水,视角是以大观小,就像人看假山一样。如果像画真山那样,从下往上望,只应该看到一重山,怎么可能重重山都看得见呢?而且也不应该连溪谷之间的情形都看到。又比如画屋舍,也不应该看到屋子的中庭以及后巷中的事物。如果人在东边,那么山的西边就应该是远景;人在西边,那么山的东边就应该是远景。像这样该怎么画呢?李君大概不知道以大观小之法,其间处理高低、远近,自然有微妙的道理,哪里在于仰观屋角呢?

画工画佛身光,有匾圆如扇者(1),身侧则光亦侧,此大谬也。渠但见雕木佛耳(2),不知此光常圆也。又有画行佛,光尾向后,谓之顺风光,此亦谬也。佛光乃定果之光(3),虽劫风不可动(4),岂常风能摇哉?

【注释】

(1)匾:通“扁”。

(2)渠:他。

(3)定果:修成正果。

(4)劫风:佛教认为劫有成、往、坏、空四个阶段,坏劫之末有水、火、风三灾,劫风为其中之一。

【译文】

画工画佛身上的光环,有的画成像扇子那样扁圆形的,身子侧过来时光环也侧过来,这是非常错误的。他是只见过木雕的佛像而已,不知道这光环始终是圆的。又有人画行脚佛,光有尾巴朝向后边,称为“顺风光”,这也是错的。佛光乃是定果之光,即使是劫风也不能动摇它,哪里是一般的风就能动摇的?

古文“己”字从一、从亡,此乃通贯天、地、人,与“王”字义同。中则为“王”,或左或右则为“己”。僧肇曰(1):“会万物为一己者,其惟圣人乎?子曰:‘下学而上达。’人不能至于此,皆自成之也。”得己之全者如此。

【注释】

(1)僧肇(384—414):东晋僧人。俗姓张,京兆(今陕西西安)人,为鸠摩罗什弟子,擅长般若学。著有《肇论》《维摩诘经注》等。

【译文】

古文的“己”字从一、从亡,这是贯通天、地、人之道,与“王”的字义相同。竖笔在中间就是“王”,在左或者在右就是“己”。僧肇说:“能融会万物为一己的,只有圣人吧?孔子说:‘下学而上达。’人不能达到这一境界,都是自己束缚自己造成的。”参悟了“己”字全部内涵的人才能这样解释。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1),尤善为平远山水(2),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往岁小窑村陈用之善画(3),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耳,汝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进。

【注释】

(1)宋迪:字复古,洛阳(今属河南)人。进士出身,为司封郎。性嗜山水画。

(2)平远:宋人郭熙提出的绘画“三远”(即高远、平远、深远)理论之一。

(3)陈用之:郾城(今河南漯河)人,善画佛道人物、山川林木。

【译文】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于绘画,尤其擅长画平远山水,他得意的画作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称为“八景”,喜爱的人广为传颂。往年小窑村的陈用之也善于绘画,宋迪见到他画的山水图,对他说:“你的画确实很精致,但是缺少了天趣。”陈用之非常佩服他的话,说:“我常常担心自己的画比不上古人的地方,正在这里。”宋迪说:“这也不难,你先去找一堵破墙,在墙上挂上白色的绢,让它贴在破墙上,每天早晚都来观察。等观察的时间长了,隔着素绢看到破墙的表面,高平曲折,都成了山水的景象。心中留下那些景象,闭目想象:高出的是山,低下的是水,坑洼的是山谷,缺损的是山涧,清晰的是近景,晦暗的是远景。心领神会,恍然见到上面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的景象,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这时随意下笔,默然神会,自然意境都浑然天成,不像是人为的,这就是‘活笔’了。”陈用之从此绘画的格调日渐长进。

古文自变隶(1),其法已错乱,后转为楷字,愈益讹舛(2),殆不可考。如言“有口为吴,无口为天”。按字书,“吴”字本从口、从夨(3),音捩。非天字也。此固近世谬从楷法言之。至如两汉篆文尚未废,亦有可疑者。如汉武帝以隐语召东方朔云(4):“先生来来。”解云:“来来,棗也。”按“棗”字从朿,音刺。不从来。此或是后人所传,非当时语。如“卯金刀”为“劉”,“货泉”为“白水真人”,此则出于纬书(5),乃汉人之语。按:劉字从丣、音酉。从金,如柳、、留皆从“丣”,非“卯”字也。货从贝,真乃从具,亦非一法,不知缘何如此?字书与本史所记,必有一误也。

【注释】

(1)古文:这里指金文、大篆、小篆等字体。

(2)讹舛(chuǎn):错误,谬误。

(3)夨:原作“失”,然与注音异,据胡道静等改。

(4)隐语:用谐音、析字等隐含的方式表达意义。

(5)纬书:流行于汉代的谶纬之书,有不少根据经义而讲符箓瑞应的内容。

【译文】

古文自从变为隶书以后,字法就已经开始错乱,后来转为楷书,就更加错乱了,字义几乎都无从考证。比如说“有口为吴,无口为天”。按照字书,“吴”字本来从口、从夨,音捩。下面的不是“天”字。这固然是近代误从楷书的字形解说而导致的错误。至于像两汉时候,篆书还没有废弃,也有可疑的解释。比如汉武帝用隐语招来东方朔说:“先生来来。”解释说:“来来就是棗。”据考证,“棗”字从朿,音刺。不从来。这或许是后人传说的,不是当时的原话。又比如把“卯金刀”解释为“劉”,把“货泉”解释为“白水真人”,这些则是出于谶纬之书,是汉代人的话。据考证:劉字从丣、音酉。从金,就像柳、、留等字都从“丣”,而不是从“卯”字。货字从贝,真字从具,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字书和原来的史书记载,必定有一种是错误的。

韩偓为诗极清丽(1),有手写诗百余篇,在其四世孙奕处。偓天复中避地泉州之南安县(2),子孙遂家焉。庆历中予过南安(3),见奕出其手集,字极淳劲可爱。后数年,奕诣阙献之,以忠臣之后,得司士参军,终于殿中丞。又余在京师见偓《送光上人》诗,亦墨迹也,与此无异。

【注释】

(1)韩偓:字致光,唐代诗人。参《辨证》卷三注。

(2)天复:唐昭宗年号,公元901—903年。避地:避世隐居。

(3)庆历:宋仁宗年号,公元1041—1048年。

【译文】

唐人韩偓写诗非常清丽,有手写的诗稿百余篇,收藏在他的四世孙韩奕那里。韩偓于天复年间隐居在泉州的南安县,子孙就在此安居。庆历年间,我路过南安,见到韩奕出示韩偓的手稿,字体淳朴有力,令人非常喜爱。后来过了几年,韩奕把此手稿献给了朝廷,以忠臣后代的身份,被任命为司士参军,最终官至殿中丞。我在京城还曾经见过韩偓的《送光上人》诗,也是墨迹手稿,字体和这个稿本没有差异。

江南徐铉善小篆(1),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屈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2)。”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

【注释】

(1)徐铉(916—991):字鼎臣,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南唐时任知制诰、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降宋后,官至散骑常侍。精通小学,曾受诏校定《说文解字》。

(2)竵(wāi)匾之法:一种小篆字体,一般认为是将隶书、篆书相结合的笔法,字形偏于隶,笔法作篆。

【译文】

江南徐铉擅长小篆,对着阳光看他的字。笔画的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在笔画的正中;至于笔画曲折的地方,这缕浓墨也在正中,没有偏到两边的。这是因为他下笔时笔锋直下,不往别处偏斜的原因,所以笔锋常在笔画的正中,这是正宗的运笔方法。徐铉曾经自称:“我到晚年才学会竵匾笔法。”凡是小篆一般喜欢瘦而长,竵匾笔法,不是老手写不出来。

《名画录》(1):“吴道子尝画佛(2),留其圆光,当大会中,对万众举手一挥,圆中运规,观者莫不惊呼。”画家为之自有法,但以肩倚壁,尽臂挥之,自然中规。其笔画之粗细,则以一指拒壁以为准,自然均匀。此无足奇,道子妙处,不在于此,徒惊俗眼耳。

【注释】

(1)《名画录》:或指为唐朱景玄撰《唐朝名画录》。

(2)吴道子(约680—759):又名道玄,阳翟(今河南禹州)人。曾任兖州瑕丘县尉,玄宗时召为翰林供奉、内教博士。工画,人称“画圣”。

【译文】

《名画录》记载:“吴道子有一次画佛,留着圆形的佛光不画,在众人集会时,对着万众举手一挥,画出来的佛光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般,观看的人无不惊呼。”画家画圆自有方法,只需要用肩倚着墙壁,伸直了胳臂一挥,自然就合乎圆规标准。至于笔画的粗细,则用一根手指抵着墙壁为准,自然均匀。这没什么可称奇的,吴道子绘画的妙处不在这里,只不过是让俗人感到吃惊而已。

晋、宋书墨迹,多是吊丧问疾书简。唐贞观中(1),购求前世墨迹甚严,非吊丧问疾书迹,皆入内府。士大夫家所存,皆当日朝廷所不取者,所以流传至今。

【注释】

(1)贞观:唐太宗年号,公元627—649年。

【译文】

晋、宋书家的墨迹,多是吊丧问病的书信。唐贞观年间,朝廷购求前代墨迹非常彻底,只要不是那些吊丧问病的书信,就都被收入内府。士大夫家里保存的,都是当时朝廷不收的,所以才能流传至今。

鲤鱼当胁一行三十六鳞(1),鳞有黑文如十字,故谓之鲤。文从鱼、里者,三百六十也。然井田法即以三百步为一里(2),恐四代之法,容有不相袭者。

【注释】

(1)胁:这里指鲤鱼胸鳍以下的侧面。

(2)井田法:上古的土地制度,以九百亩的土地为一里,划分为九块,中间的是公田,又称甫田,周围八块各家自行耕种,中间一块各家共同耕作,产出的粮食上缴国家。因为形如井字,故称“井田”。

【译文】

鲤鱼胁部的一排鳞有三十六片,鳞上有像十字一样的黑色纹路,所以称为鲤。鲤字从鱼、从里,“里”就是三百六十。然而井田制以三百步为一里,恐怕上古四代的法令,或许有不相沿袭的地方。

国初,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1),皆以善画著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实,弟惟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2),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筌恶其轧己(3),言其画粗恶不入格,罢之。熙之子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4),工与诸黄不相下。筌等不复能瑕疵,遂得齿院品,然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

【注释】

(1)徐熙:金陵(今江苏南京)人,世为江南显族,尚高雅而不肯出仕,工画,尤善花鸟。黄筌(约903—965):字要叔,成都(今属四川)人。于后蜀官至检校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入宋后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工画,亦善花鸟。

(2)殆(dài):几乎。

(3)轧(yà):排挤。

(4)没骨图:指不用墨线勾勒,直接以彩色描绘物象的画法。

【译文】

本朝之初,江南布衣徐熙、后蜀翰林待诏黄筌,都以擅长绘画著名,尤其长于画花竹。后蜀被灭,黄筌带着两个儿子黄居宝、黄居实,弟弟黄惟亮一行人,都进入翰林图画院供职,闻名一时。后来南唐被灭,徐熙来到京城,把自己的绘画送到图画院评定他的画格。黄氏一家画的花,妙在着色,用笔极其新奇细腻,几乎看不见墨迹,只用淡彩点染而成,称为写生。徐熙用墨笔画花,非常潦草,只是稍微点染一些丹粉而已,而神气迥然而出,别有一番生动的意境。黄筌嫉妒徐熙的水平,认为他以后会排挤自己,就说他的画风粗恶不入格,不让他进入图画院。徐熙的儿子就效法黄氏一家的画格,完全不用墨笔,直接用彩色来画,称为“没骨图”,其精致程度与黄氏一家不相上下。黄筌等人不再能指出画面的瑕疵,于是和他们一并进入院品,然而其气韵都远远比不上徐熙。

余从子辽喜学书(1),尝论曰:“书之神韵,虽得之于心,然法度必资讲学,常患世之作字,分制无法。凡字有两字、三、四字合为一字者,须字字可拼。若笔画多寡相近者,须令大小均停(2)。所谓笔画相近,如‘殺’字,乃四字合为一,当使‘’、‘木’、‘几’、‘又’四者大小皆均。如‘尗’字,乃二字合,当使‘上’与‘小’二者,大小长短皆均。若笔画多寡相远,即不可强牵使停。寡在左,则取上齐;寡在右,则取下齐。如从口、从金,此多寡不同也,‘唫’即取上齐,‘釦’则取下齐。如从尗、从又,及从口、从胃三字合者,多寡不同,则‘叔’当取下齐,‘喟’当取上齐。”如此之类,不可不知,又曰:“运笔之时,常使意在笔前。”此古人良法也。

【注释】

(1)辽:即沈辽(1032—1085),字睿达,钱塘(今属浙江)人。熙宁初,任审官西院主簿,寻罢。后以太常寺奉礼郎监杭州军资库,任转运使,又遭贬永州,徙池州。

(2)均停:均匀。

【译文】

我的侄子沈辽爱好学习书法,曾经论书法说:“书法的神韵,虽说得之于心,但是也必须讲究法度,我经常担心世人写字时,部件拆分都没有法度。大凡一个字由两个,或者由三、四个字组合而成时,必须字字可以相互拼合。如果笔画多少相近,必须令各部分大小均匀。所谓的笔画相近,比如‘殺’字,是由四个字组合而成的,应当使‘’、‘木’、‘几’、‘又’这四部分的大小都均匀一致。比如‘尗’字,是由两个字组合而成的,应当使‘上’与‘小’两部分的大小、长短都均匀一致。如果笔画多少相差较远,就不能勉强使各部分均匀。笔画少的在左边,就取上对齐;笔画少的在右边,就取下对齐。比如从‘口’、从‘金’,这时笔画多少不等,‘唫’字的‘口’就要取上对齐,‘釦’字的‘口’则要取下对齐。比如从‘尗’、从‘又’,以及从‘口’、从‘胃’这种三个字组合的情况,也是笔画多少不同,那么‘叔’字的‘又’应当取下对齐,‘喟’字的‘口’应当取上对齐。”像这样的例子,不能不知道,又说:“运笔的时候,要时常使立意在落笔之前。”这是古人的好方法。

王羲之书(1),旧传唯《乐毅论》乃羲之亲书于石,其他皆纸素所传。唐太宗裒聚二王墨迹(2),惟《乐毅论》石本,其后随太宗入昭陵。朱梁时(3),耀州节度使温韬发昭陵得之(4),复传人间。或曰公主以伪本易之,元不曾入圹(5)。本朝入高绅学士家。皇祐中(6),绅之子高安世为钱塘主簿,《乐毅论》在其家,余尝见之。时石已破缺,末后独有一“海”字者是也。其家后十余年,安世在苏州,石已破为数片,以铁束之。后安世死,石不知所在。或云苏州一富家得之,亦不复见。今传《乐毅论》皆摹本也,笔画无复昔之清劲。羲之小楷字,于此殆绝,《遗教经》之类,皆非其比也。

【注释】

(1)王羲之(303—361,一作321—379):字逸少,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东晋时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世称“王右军”。工书,隶、草、楷、行各体皆精,又称“书圣”,与其子王献之并称“二王”。

(2)裒(póu)聚:搜集,聚敛。

(3)朱梁:指朱温叛唐后建立的后梁政权,公元907—923年。

(4)温韬:原名李彦韬,华原(今陕西耀州)人。初事李茂贞,为耀州刺史,后任耀州、崇州、裕州等地节度使。盗发唐诸陵,后为唐明宗所杀。

(5)圹(kuàng):墓穴,坟墓。

(6)皇祐:宋仁宗年号,公元1049—1054年。

【译文】

王羲之的书法,旧传只有《乐毅论》是他亲手书写刻在石碑上的,其他的都是写在纸和绢上流传的。唐太宗搜集了二王的墨迹,后来只有《乐毅论》的石刻本随太宗入葬昭陵。后梁时,耀州节度使温韬盗挖昭陵得到它,于是又得以流传人间。有人说当时有公主用赝品调换过了,本来就未曾埋入陵墓。本朝《乐毅论》石碑流入高绅学士家收藏。皇祐年间,高绅的儿子高安世担任钱塘主簿,《乐毅论》就藏在他家,我曾经亲眼见到。当时石碑已经破损,末尾单独有一个“海”字的就是了。在其后的十余年中,高安世一家居住在苏州,石碑已经破碎为数片了,于是用铁索箍起来。后来高安世去世,石碑就不知所在了。有人说是苏州的一位富家得到了,但也没有再见到。现在流传的《乐毅论》都是摹本,笔画不再像当年那样清劲。王羲之的小楷字,从此差不多就绝迹了,《遗教经》之类的都不能和它相比。

王踞陕州(1),集天下良工画寿圣寺壁,为一时妙绝。画工凡十八人,皆杀之,同为一坎(2),瘗于寺西厢(3),使天下不复有此笔,其不道如此。至今尚有十堵余,其间西廊迎佛舍利、东院佛母壁最奇妙(4),神彩皆欲飞动。又有鬼母、瘦佛二壁差次(5),其余亦不甚过人。

【注释】

(1)王(hóng,?—752):太原祁县(今属山西)人。玄宗时历任户部郎中、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御史大夫、兼京兆尹等,后以谋反被赐死。《新唐书》卷一四七有传。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

(2)坎:墓穴。

(3)瘗(yì):埋葬。

(4)舍利:即佛骨。

(5)鬼母:即鬼子母,佛教护法神。瘦佛:疑为达摩,禅宗的创始者。

【译文】

王占据陕州的时候,召集天下优秀的画工为寿圣寺画壁画,堪称一时妙绝。画工共有十八人,都被他杀了,一并挖了一个坟墓,葬在圣寿寺的西边,使天下不再有这样的妙笔,他的残暴大致如此。至今还留有十余幅壁画,其中西廊的迎佛舍利画、东院的佛母壁画最为奇妙,都神彩飞动、栩栩如生。又有鬼母、瘦佛二幅壁画,稍微差一点,其余的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1),尤工秋岚远景(2),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3),祖述源法(4),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5),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6),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此妙处也。

【注释】

(1)董源(?—约962):一作董元,字叔达,钟陵(今江西南昌)人。李璟时任北苑副使,故又称“董北苑”,工于山水画,存世有《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夏山图》《溪岸图》等。

(2)秋岚:秋天的山色雾气。

(3)巨然:钟陵(今江西南昌)人。五代画僧,入宋后居开宝寺。工于山水画,存世画作有《万壑松风图》《秋山问道图》《山居图》等。

(4)祖述:继承。

(5)粲(càn)然:鲜明灿烂的样子。

(6)杳然:深远的样子。

【译文】

南唐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擅长绘画,尤其精于秋岚远景,多描写江南的真山,不为奇峭的笔法。后来建业僧人巨然,继承董源的画法,二人都达到了神妙的境界。大体上说,董源和巨然的画风,都适宜远观。他们用笔非常潦草,近看会觉得几乎不成景物;远观则觉得景物鲜明,幽情远思,就像目睹了人间异境。比如董源画的《落照图》,近看感觉没什么功夫;但是远观就觉得村落深邃悠远,都是一派晚景,远处山峰的顶端,宛然有日光返照的色彩,这是他的画的妙处。

技艺

【题解】

《技艺》门凡一卷,涉及古代科技、数理、几何、医药等方面的内容。值得一提的是,本卷中记载了几篇古代科技史的重要文献,比如对毕昇活字印刷术的详细描述,还有关于造屋舍、造弓、造塔等相关技艺的介绍。几则数学公式、算法的推演也非常值得注意。沈括提出的算法处理了高阶级数运算,在世界数学史上相当领先;沈括还运用了指数运算的思路处理复杂运算,并提出了一些简化运算的方法,可见其数学造诣也极高。此外,本卷记载了部分关于历法、考证、医药等的内容,疑从其他各卷阑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