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服装材料和其他生活事物

人人都穿衣吃饭,关于古代这方面问题,我们知识却不大具体。尽管在奴隶社会阶段,统治阶级的剥削基础,就和粮食、布帛聚敛分不开,先秦文献中还留下许多记载。不过孤立从文献求索,总不大好办,特别是关于发明与发现多不足信。文献不足征处,更不免茫然。因此历来专家学者,不外用两种态度对待:

一是“信古”,肯定旧传说,增饰新附会,把一切发明与发现都归功于个人,《古今注》《路史》《事物纪原》等因之产生。

二是“疑古”,觉得古代事难言,不加过问。影响到后来,于是人多乐意务虚,抽象谈社会结构。至于从务实出发,作探讨工作的便较少。

经过近年考古工作者共同的努力,古代人从新石器时代或更早一些开始,如何使用木、石、骨、角工具,慢慢学会种植庄稼,驯养六畜,改善定居生活条件;同时又适应这个新的需要,发明陶器,来处理谷物成为熟食。谷物类生产品种是些什么,也有了比较明确知识。而陶器则由烹煮食物进而为熔金铄石,冶炼出金、铜、铅、银、铁,生产工具因之又如何逐渐演进。有关吃的问题,凡事从实际出发,慢慢地便理出点头绪来了。至于穿衣打扮事情,还是不大搞得清楚。现在想就出土文物,初步试来作些常识性综合分析。至于进一步深入探索,抛砖引玉,实有待海内专家学者共同努力!

史传称伯余作衣,又说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至于养蚕,则推为黄帝妃子嫘祖所发明。这种种和其他一切发明,极少有人否认过。事实上它和别的生产发明相差不多,全是由于古代人民共同需要,和自然长期斗争,劳动经验逐渐积累得来,绝不是某一人能凭空发明的!但是衣的定型制作出一定式样,在原始社会组织取得一定进展后,随同形成一种习惯,却是有可能的。

根据四川资阳人遗物中一根细长完整的骨针,我们可推想当时人就为了御寒和生产上的便利,已有了穿衣服的要求。因为针的发明是满足这种要求而出现的。如果这支骨针和其他遗物确在同一地层,那已经是过若干万年的事情了。当时穿的是兽皮还是植物纤维的布匹?我们还少知识。但是针孔相当细,绝不会是皮革割成的小条子能通过的,因此捻取细纤维作线的技术,也必在有孔纺轮出现以前,即已掌握。而布的起源,实从编织渔网得到进展,编网知识又系从蜘蛛结网得到启示,《淮南子》所说,倒还有点道理!早期的织机可能是“地机”,原物虽未发现,近年云南石砦山出土铜器上,却还留下些两千年前的式样,现代我国比较偏僻的生产落后区域,也还留下些活的标本,一般还是坐在地下织的。综、筘、梭子发明以前,提线必用手,压线则借重骨或石工具,编织较窄的腰带,牛肋骨已极得用。若织面阔及尺的布,即嫌压线不紧实。因此地下发现较长大薄刃石刀具,古代除了使用它来鞣治皮革,可能也和织机压线发生联系。后来由石到玉,进而成璋或某一式圭,则已在实用外兼有象征性。但是海南岛一类地区,却在十八世纪,还用作织布工具!琮的应用出现较晚,一般大型青云琮,多长约八寸,外方内圆,分段刻划纹道。照史志所说,为妇女所主,为祭中溜之神物。如联系纺织周代以来即称为“妇功”,而琮的应用,近人以为和织机或有一定关系,推测或许还近理。这类大型玉琮多传为周代礼器,如和织机关系密切,则显然这是一种西周以来出现的坐式竖机了。因为地机卷轴是用不上的。从琮的出现,我们还可看出人类最早的垂腿而坐,和生产劳动关系十分密切。织布以外车磨铜器,雕琢玉器,为操作便利,大都有近似织机需要,即共同促进了古人生活习惯的改变,实和生产需要有一定关系。这自然只是一种推想,因为唯一证据,只有汉石刻几个机织形象,包括了曾母投梭、孟母教子和天孙织锦一些故事传说的图像在内。至于第二阶段坐具的进一步改变,和妇女专用鼓式墩子的产生,则显然是由战国熏香笼篝、汉代熏笼演进而来,而社会上得到认可成为一般起居习惯,已是唐、宋时事了。笼篝多编竹而成,或有两式,应用虽始于战国,盛行于汉晋之际,留下较早的形象,却只有在北朝石刻上可发现,做成腰鼓式。唐代有个三彩女俑,坐的还是相同样子。到宋代则一般作墩子式了。直到明代,不问法花瓷或处州青瓷,或描金雕漆,墩子依旧必下部镂空,上面绘饰成一块绣帕四角下垂样子,还是照熏笼做成。

尔雅》是中国两千三四百年前一部古文字学专书,内中有许多记载都十分重要。关于古代养蚕业的进展,也有较新较现实提法。称蚕有萧、艾、柞、桑等等不同品种,即反映一种社会发展的真实,说明养蚕知识的获得,是经过许多人用各种草木叶子在长期试验下,才明白山蚕宜在柞树上放养,家蚕必饲桑叶才会有较好收成的。从这一认识前提出发,结合文献,我们说穿衣当成一种社会制度,养蚕当成一种社会生产,大约是在由分散的部族社会到那个部落联盟的原始社会成熟期的黄帝时代才逐渐形成,同样的话却有了较深刻意义!至于当时人究竟如何穿衣,文献叙述多出于周代史官,必须把保留在较前或较后各种形象材料加以印证,才可望得到些比较近真落实的印象。

史称三皇五帝,历世绵邈,有关形象知识,目前我们只能从一千八百多年前一些汉代石刻得到点滴。结绳记事、燧人取火的情形,虽近于汉人想象,武氏石刻把五帝却画得相当古朴,即同样出于想象,究竟比单纯文献有意思得多。因为那几个人的衣服式样,和近年出土三千年前殷商时代的还有个共通点,一般特征为齐膝长短,穿裤子(若照某些传记述说,则汉代人才穿裤子),为便于行动和劳作,说这种衣装和原始社会生活要求相适合,大致不会太错的。

商代还有如下一些材料可以比证参考:

第一是两个雕玉人头像,重要在他们的头上装饰。男子戴平顶帽子,初看似乎有些令人相信不过,其实形象并不孤立存在,同时或稍后,这种帽子都有发现。女的重要是她的发式,借此明白头上骨或玉笄的应用,商代至少已有二凤相对竖插,和一支横撇两式。双笄对插比较讲究。曹植诗“头上金雀钗”反映到《女史箴图》中的情形,还是商代用笄制度的沿袭。下垂虿尾卷发,直到战国还有地方妇女习用。只可惜背后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精美雕玉正产生于历史上的纣王、妲己时代。至于纣王形象,目前还只有日本学者过去在朝鲜发掘的汉墓里一个彩绘漆筐边沿上发现那一位。他正坐在一个有屏风的矮榻上,像旁还明署“纣王”二字,两手作推拒状,做成《史记》所称“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的神气。神气虽还活泼,可是个标准汉代贵族样子。至于妲己的装束如需要复原,从那个雕玉女人头像,却可得到较多启发!

第二是这个白石雕刻的人形,头戴锦帽,身穿锦衣,是有点醉意朦胧样子。如不是个最高奴隶主,也应是个贵族。但亦可能只是随身奴仆,因为用珠玉饰狗、马,在商代墓葬中即已发现,一个奴隶弄臣穿得花花绿绿,是不足为奇的。衣服肯定原仿锦绣而作,从联系和发展得知道。商代的铜簋、白陶壶,和较后一时的铜车轴头、镜背、空心砖边沿,都有相同装饰纹样出现。一个长沙出土的战国彩俑,衣边上且分明画上这种花纹,恰和文献中“锦为沿”相符。(真正的锦缎只早到唐、宋,名字或应当叫矩纹锦。它的织法实源远流长。至于为什么较早的锦是这种连续矩纹,我们说,大致和编织竹簟有关,和宋代青绿簟纹锦同源异流。竹簟用连续矩纹或方胜格子,技术操作比较容易。)商代已能织出极薄的绸子,也能织出有花纹的锦缎,但较多人的身上,大致还是穿本色麻葛或粗毛布衣服。一般奴隶或俘虏身份的人,如像第三个手负桎梏的一位,穿的自然是件粗布衣。

两者身份地位尽管不同,衣服长短过膝,倒像是共通趋势。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承认衣才齐膝或过膝原是一种传统制度,我们才不至于把春秋战国时出现的这种衣服,不求甚解一例归入“胡服”。

第四、五都是雕玉,出土情形不太明确。给我们启发是他们头上巾子和西南苗、彝族装束那么巧合。其实若从图案花纹去探索,用商代规矩图案和近代苗、彝编织物图物比较,相同处我们发现将更多!这不足为奇,生产条件和工具决定了生产式样,也有时形成了美的意识,这是过去我们较少注意到,目前却明白了的。

西周是个讲究制度排场的时代,史称“周公制礼作乐”,不会完全是空谈。一面是宗法社会的建立,确定等级制度排场有其必要性。另一面由于生产发展,丝、布、铜、漆日益加多集中到王室贵族中,有了个物质基础。因此周公尽管提倡节俭,要贵族子弟明白稼穑之艰难,可是打发诸侯封君就国,还是除沿例领取大片封地、占有大量农奴外,并且还可得到一些手工业奴隶,又可得到特赐一份华美衣服,车马旗帜,宗庙祀事礼乐铜器,以及作为压迫工具和象征权威的青铜兵器圭、璋、璜、璧诸玉物。统治者日益脱离生产劳动,成为“治人”的身份,衣服放大加长用壮观瞻,必然是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出现。相传虞书帝王冕服十二章的绣绘文饰,也应当成熟于此时。但是三千年来做皇帝的总还喜欢遵照古制打扮,直到袁世凯还要人做下一份衣样子,准备登基!事实上冕服最早的式样,目前为止,还只有从唐代列帝图和敦煌画留下那些形象,比较近古,宋人《三礼图》、明人《三才图会》即已多附会,去古日远,清代更难言了。但是从习惯说,戏衣上的龙袍,还应当说是一脉相承。真正的复原,几种新的战国人物形象,和西汉壁画,东汉石刻,以及周初铜、玉、漆、丝纹样,已为我们准备了些有利条件。经过一些探索比证,大致还是可望部分恢复本来的。

衣服等级的区别,一面可看出西周社会的拘板定型,另一面也必然影响到社会生产的停滞。破坏它得到新的进展,是春秋战国,随同土地所有制变化,与生产发展、商品大量交流而形成。

同样是在不断发展变化中,也看需要而有所不同,譬如作战穿的衣甲,到春秋时虽发展了犀甲、合甲、组甲许多不同材料不同制作,长短大致还是以能适应当时战争活动为主,不会太变。例如保护头颅的铜盔,商代的就和春秋战国时差不太多。但是兵器中的戈的形制和应用,却已有了较大变化。商代一般战士,戈大致有两式,长柄的单独使用,短柄的则一手执戈、一手执方盾,是通常格式。春秋以来则剑、盾为一份,戈柄已和矛柄部分同长,有的或加个矛头成为专用勾、啄、刺三或两用兵器了。到战国时,好些戈、戟并且已逐渐脱离实用价值,只从艺术出发来考虑它的造型美了。到汉代于是又一变来个返璞归真,一例简化成为一个“卜”字式。(至于我们从戏文中所常见的方天画戟,却是开始于唐代宗教画天王所使用的!)衣的形式改变,主要还是在某些上层人物。根据目前材料分析,我们知道儒家的宽衣博带好尚,本为好古法先王主张而来,同时人常多当成一种拘迂行为看待的。因此估计一般上中层分子,平时衣服必然还不至于过分拖拖沓沓。但部分坐朝论道不事生产的人物,即不完全同意儒家迂腐主张,还是不免已经有些拖拖沓沓。这从近年发现的材料,多了些证明。至于从事各种生产劳动的平民便装,一般还是长可齐膝为通例,从统治者看来,则为野人之服,舆台之服,区别日益明显。至于那些无事可做或一事不作的贵族,在一身装扮上格外用心,如何穿珠佩玉,文献记载虽多,形象反映给我们的知识还是不够落实。例如说,儒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和“玉有七德”的说法,到战国时已相当成熟,上下一时把玉的抽象价值和人格品德结合起来,也因之把玉的具体价值提得高高的,影响刺激到当时雕玉工艺的高度进展。三门峡虢墓得到几份成组列的佩玉,虽已知道它们在人身上的大略位置,洛阳金村韩墓,还发现过一份用金丝纽绳贯串的成组精美佩玉,辉县和其他发掘,也得到好些当时小件成系佩玉,传世还有千百件战国玉龙佩和其他雕玉可供参考,郭宝钧先生即根据出土情形作了些复原图。但是希望更具体些明白它们如何和那些加工特别精美、镀金嵌珠的带钩,讲究无比的玉具剑,共同加在以五色斑斓华美耀目的文绣袍服上,结合一起形成一种惊人炫目的艺术效果,如《说苑》所叙襄成君给人的印象,我们还是不易想象的!知识不足处,实有待进一步发现,才能综合更多方向文物,一一加以复原。即此也可以肯定,过去几千年来学者感到束手的事情,到我们这个新的时代,由于条件不同,有必要时,终究还是可以从客观存在认识出发,一一把它弄个清楚明白!

和周初衣服制度有密切关系的历史人物,是封于山东鲁国的周公。周公的形象虽无当时遗物可证,但是汉代在儒学兴盛提倡厚葬的制度下,山东地方的石刻,却还留下三四种各不相同的周公样子,有一个在曲阜发现还是立体的。作为周公辅成王的历史主题而做成,胖胖的周公宽袍大袖,抱着个小婴孩,我们似乎可以用一个有保留的态度来看待这些材料。就是说形象未必可靠,部分服装还是可靠。因为凡事总必上有所承而下有所启,正如孔子所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说能知其损益,就必有所损益。孔子所知道的我们虽难于尽知,但是目前还有不少春秋战国和西汉形象材料,新近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许多证据,也启发了不少问题,值得注意!

极有意思是近年山西侯马出土的一批陶范中几个人形,搞文物的看来,会觉得有些面熟,不仅衣服依旧长短齐膝,花纹也并不陌生,有一位头上戴的又简直和商代玉人及白玉雕像十分相似,一个短筒子平顶帽。商代白石像系腰是个大板带,这一位腰间系的是根丝绦带,带头还缀上两个小小圆绒球,做成个连环套扣住,得知这两种系法都是不必用带钩的。这个人的身份虽同样难于确定,不是“胡族”却一望而知。因此赵武灵王所易的“胡服”,必得另外找一种式样才合适了。至于这一式样和时代或许略晚见于洛阳金村遗物中的几个银铜人装束,我们可以说实“古已有之”,因为汉石刻大禹等已穿上,至少从汉代儒家眼光中,是决不会同意把胡服加在著名的大禹身上的。何况商代实物又还有陶玉相似形象可证。《史记》上所谓胡服,记载既不甚具体,我想还是从相关文物反映去寻觅,或许还比较有一点边。时间较早是保留到战国或西汉匈奴族青铜饰件上的各种胡人装束,时间稍晚是保留到东汉墓中一个石刻上作的胡族战事图像。前者多于蒙古一带地区出土,后者却明显做成高鼻深目样子,但是一作比较,我们不免感到混淆起来了。因为这些胡族人衣着长短,原来和商代几种形象倒十分相近,正和那些羊头削及盾上带铃弓形铜器和商代实物相近差不多。由此联系,我们似乎可以不妨且作那么一种假定,即以游牧为主的匈奴服制,本来和商代人的普通衣着相近,或曾受过中原人影响。到周代,社会受儒学渲染,宽袍大袖数百年成社会上层习惯后,我们不免已有些数典忘祖。赵武灵王学回来的胡服骑射,重点本只重在“骑射”,至于胡服,则一面始终还流行于各行各业劳动人民习惯生活中,正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这种推测也许不一定全对,唯根据材料分析,却似乎差不多远。

西周以来,上层分子寄食统治阶级衣服日趋宽博,大致是一种事实。但在共通趋势中也还是有分别。并且在同一地区,甚至同一种人,也会由于应用要求不同,形成较大差别,不能一概而论。相反又会有由于一时风气影响,而得到普遍发展的。前者如从大量战国楚俑和画像分析,至少即可知道衣服式样便有好几种,长短大小也不相同。后者如传称楚王宫中女子多细腰,事实上新的发现,楚国以外许多材料,表现舞女或其他妇女,也流行把腰肢扎得小小的习惯。特别是一种着百褶裙反映到细刻铜器上的妇女或男子,反而比反映到楚俑和漆画上的妇女束腰更细一些。这类铜器山东、山西、河南均有发现,它的来源虽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不在上述各地,但当时善于目挑心招能歌善舞的燕赵佳丽,临淄美女,装束还是不会和它相去太远。以相传洛阳金村出土一份佩玉中两个小小玉雕舞女,做得格外出色。

如把这类材料排排队,就目前所知,大致信阳楚墓出土的东西稍早一些。联系文献解决问题,长沙楚墓出土的彩俑和漆画、帛画,以及河南、山西、山东发现薄铜器上细刻人形,材料却丰富重要得多。

信阳大墓发现了不少大型彩绘木俑,初出土时闻面目色泽还十分鲜明,因不即时摹绘,大致已失去固有色调多日了。重要还在那个漆瑟上的彩绘种种生活形象,有高据胡床近于施行巫术的,有独坐小榻大袖宽袍的统治者,有戴风兜帽的乐人,有短衣急缚的猎户。人物画得虽不怎么具体,却神气活泼,形象逼真。总的漆画上胡床的出现,和墓中三百件漆器中一个近似坐几状木器实物的发现,为我们前面说到过的垂腿而坐的事情,至晚在春秋战国时即已有可能出现,多提供了些证据,却比日下文献所说,胡床来自汉末,席地而坐改为据椅而坐,直到唐代中叶以后才实行,已早过五六百年或一千三百年不等。

长沙楚墓的发现,丰富了我们对古代人生活形象知识。首先是那个特别著名的舞女漆奁的发现,上面一群女子,一例着上袖口衣脚均有白狐出锋长袍,腰肢都小小的,面貌虽并不十分清晰,还是能给人一个“小腰白齿”印象。宋玉《招魂》文中所歌咏的妇女形象,和这些女人必有些共通点。另外是许多彩绘木俑,试挑出两个有典型性的看看,男的是个标准楚人,浓眉而短,下巴尖尖的成三角形,胡子作仁丹式,共同表现出一种情感浓烈而坚持负气个性鲜明神气。近年发现楚俑多属同一类型,引起我们特别注意,因为这是屈原的同乡!如作屈原塑绘,这是第一手参考材料!女子重要处在颊边点胭脂成簇作三角形,可以和古小说《青史子》,及刘向五经通义》引周人旧说相印证。照各书记载,这是和周代宫廷中女子记载月事日期的标志有关。胭脂应用即由之而来。比唐人的靥子,南朝人的约黄,汉代的寿阳点额,都早过千年或大几百年!衣分三式,都不太长,一种绕裾缠身而着的,明显较古,到汉代即已不复见。履底较高,和长沙出土实物可以印证。衣服边沿较宽,材料似乎也较厚,可证史传上常提起过“锦为缘饰”的方法。武士持剑、盾则衣短而缚束腿部,才便于剽疾锐进,秦末项羽的八千子弟兵,大致就用的是这种装束。可惜的是一份木雕乐伎已朽坏,只留下个轮廓,难于用它和河南汲县、辉县等处所得细刻铜器乐舞伎服装印证异同。另外在一片绢帛上还绘有一个女子,特别重要处在那个发髻,因为同时同式只在辉县出土的一个小铜妇女和时间可能稍晚一些骊山下得到的一个大型灰陶跪俑上见到,同是发髻向后梳的古代材料。近人说帛画上绘的是个巫女,或出于片面猜想。因为另外两个人形,均明显都是家常打扮。和信阳漆瑟上的反映,及另一楚帛书上四角绘的神像反映,情调毫无共通处。自古以来巫女在社会上即占有特殊位置,西门豹投于河里的,和屈原《九歌》所涉及的,是不是还有点线索可寻?较晚材料应当是南方出土一些西王母、伍子胥神像镜子上的舞女反映,比较近真,因为一面还和《三国志·陶谦传》及《曹娥碑》记载中提及的抚节弦歌婆娑乐神相合,一面且和《西王母传》《上元夫人传》记叙玉女装束有关,至少可以说是一个越巫样子。用它来体会先秦九巫形象,终比凭空猜想有些根据。楚俑男女头上一个覆盖物多如羽觞样子,可惜经过摹绘,具体形象已难明白。唯文献上曾有“制如覆杯”记载,羽觞恰是当时唯一杯子,因此这个头上安排也特别重要。女子背垂长辫中部多梳双鬟,到西汉时出土俑也有用一鬟的。传世《女史箴图》有几个女子还梳同样发式,当时大致这已算是古装,晋代人是不会这么打扮自己的。这从一系列出土俑(如江苏南朝俑),和略后一时的砖刻(如邓县(1)画砖),壁画(如敦煌画),石刻(如《十七孝子棺》),绢素画(如《洛神赋图》《北齐校书图》),可以明白北朝时“华化”,所仿的正是两晋制度,不会比汉或更早!

战国时文物第三部分人物形象是洛阳金村韩墓出土的几个银铜小像,一个男子和一个梳双辫弄雀女孩,衣服都短短的,女孩衣服下沿似乎还有些襞褶。男女均如所谓“蒙古型”,脸型宽厚扁平,因此即以为是“胡人胡装”,值得进一步研究。短衣不一定是胡装,已如前节所述。稍后一些胡人多高鼻深目,发且褐黄,这从文献记载,及近年诺因乌拉与罗布淖尔实物的发现,与新近沂南汉墓石刻反映,三者结合印证,可以得到一点比较全面认识。相反的,倒是从商代开始,铜玉上反映均有“蒙古型”的脸孔出现,另一说即这个人的额饰,如着一小勒,有物下垂,非中原所固有。这也难说即是胡人。因为一切有个联系,不能孤立。近年四川出土大量汉俑,即有一式把额前加一勒子式织物,前作三角形的。这部分加工,事实上历来都成为装饰重点,不过随时有所变化罢了。例如北朝则作三五螺鬈,如《北齐校书图》中女侍所见,明显受了点佛教影响,由于东晋以来关于佛发传说,就常提到“向右萦回,色作绀青”等等。到唐代则流行诗人所歌咏的“常州透额罗”,形制处理则如敦煌画《乐廷瑰夫人行香图》,其家庭子女中有一位的装扮,极凑巧也是搁在额前那么尖尖的,但来源却应说是“幂䍠”或“帷帽”一种演进或简化。因为幂䍠或帷帽本来的式样,还好好保留在一些唐代陶俑及唐人绘《蜀道图》几个骑马妇女头上,那是标准的式样,和文献记载完全相符合,后人作伪不来的。明代嘉万以来又流行“遮眉勒”,还是那么一道箍式,唯前端尖处多嵌了一粒珍珠,明人绘画中都经常发现这么打扮。清初还在民间流行,清宫廷中的四妃子像和《耕织图》的南方农家妇女头上都可发现。戏装上叫它作“渔婆勒子”,其实近三百年还在各处流行。一直到二十世纪初年,我们的母亲或外祖母还在使用它,一般即叫作“勒子”,通常用玄青缎子掯两个薄薄牙子边,中心钉小翠玉花或珠子,到后又流行在两旁钉薄雕翠玉片半翅蝙蝠或蝴蝶。也有作五蝠则象征“五福齐来”。乡下人家则用银寿星居中。乡村小女孩子则用五色彩绸拼凑,加上各种象征幸福希望的彩绣,主题却不外鸳鸯牡丹,鱼水蝠鹿,讲究些也有作戏文中故事的。在这上面也可以说可看到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和胸前圆裙脚下凤头鞋,同是民间年轻妇女装饰重点!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金村墓中那一位,应说是较早在额间进行艺术加工的一个先辈!女孩子腰间也系了根带子,还佩了个小工具,启发我们古代“童子佩觿”应有的位置。宋人不得其解,衣服既错,位置也弄错了。这种短衣打扮是否是当时奴婢的通常的装束?这一点可能性倒相当大。因为经常发现的战国时六寸左右跪像,手捧一个短短管筒,通名“烛奴”,装束多相近。近年山东出土一个人形灯台,手举二灯盘,服装也相似,这种器物适当名称还是“烛奴”。另外还有两个玉雕舞女,长袖细腰,妩媚秀发,特别重要是她的发式,十分具体。背后却拖了个长长辫子。

第四份材料是传世和近年出土的金银错器物上镶嵌主题画中反映出战国时人生活各方面情况。试用几件有代表性的器物作例来分析(如故宫藏品一战国青铜壶,一个成都百花潭错银壶,汲县山彪镇一水陆攻战纹铜鉴,和另一水陆大战鉴),上面即有采桑、弋鸿雁、习射、演乐、宴会、作战种种不同反映。弋鸿雁必用矰缴,才能收回目的物和箭镞,这里即见出古代矰缴的应用方法。如把它和长沙出土的两团丝线实物,和四川砖刻上那个把线团搁在架子上的制度结合起来注意,过去词人所赋“系弱丝射双鸿于青冥之上”的事件,千言万语难于注解的,一看便了然原来办法如此!又《三礼》谈射礼,诸侯必按等级尊卑,所用的弓矢箭靶大小远近均不相同。宋人《三礼图》虽绘制了些样子,可无佐证,这个壶上却留下个极早的式样,可证明《三礼图》虽多附会,所作箭靶基本式样倒还接近真实(敦煌唐壁画骑射图,却是个月饼形系在杆上)。似实用靶非礼仪用。有关音乐方面,历来对于钟磬处理多含糊其辞,“乐悬”二字解释也难于令人满意。这里画面反映,却由此得知,当时钟磬在筍虡上悬挂方法,原来共有两式:一种是信阳出土编钟,用个兽面拴钉直接固定在方整木架上;另一种却是木架绊着丝绳,把钟磬钩悬在绳上。两端支持物多雕成凤鸟,象征清音和鸣,也和文献记载相合。乐人跪着击奏,但辉县铜盘细刻花纹却立奏,即此可知当时并无一定制度。有关战马,则守陴部队旌麾金鼓的形制和位置,可增长我们不少知识,补文献所不及。戈、矛柄中部多附两道羽毛状事物,或可为《诗经》中“二矛乎重英”,提出一点新解。一般人和部分战士都着长衣,下裳作百褶裙式,昔人对汉石刻武事进行人多常服以为或者只是演习,那这里将是更早一种演习了。但另外一部分却有断脰绝踵形象出现,可知并不儿戏!有的武士戴有檐小帽,和现代人球场上小白帽竟差不多。

错金银技术虽较早为吴越金工所擅长,楚人加以发展,到战国中期,似乎已为六国普遍应用到一些特种工艺品处理上。带钩方面用力最大,品种也极多。至于饮食用器,方面已极广,艺术成就也大。唯这里想谈到的,还是题材上给我们对于古代服饰方面提供的形象重要性。这些材料多在中原区发现,我们不妨假定说它是中原文化的反映,应当不会太错。

另外还有个错金银镜子,上作骑士刺虎图像,武士全副武装,头盔近耳处插两支鸟尾。传称鹖为猛禽,好斗,至死不败,因之用鹖尾作冠饰,象征武勇,由来已久。可是具体形象材料,除此以外,即只有北朝宁万寿孝子棺前线刻的两个神将头上分插鸟尾,十分明显。此外即少见。至于唐、宋以后,则多使用在什么胡王头顶部分,如传世李公麟绘《番王礼佛图》中所见。这里新的发现却在耳旁分插,为我们搞京戏的谈雉尾应用历史时找到了最古根据。这个镜子上还发现个近似用皮革做成的“”式马镫,应当是世界上最早的马镫形象了。至于马鞍,截至目前,我们只有一个四川出土汉代大型陶马上曾发现部分残余,别的还少见。战国时人开始骑马,镜子上留下个最早骑士模样。

第五份材料,是近年发现薄铜器细刻花纹上面各种人物生活的反映。河南辉县、山西、山东均有这种铜器出土。辉县残器上面有一种宫廷宗庙两层建筑前钟磬两列陈设形象,乐器位置极其重要。另一器物则在一角发现了个两端微昂的高案,上置两个酒罍,得知这是长条案最早的式样。山彪镇出土物则四轮马车是新发现。人物形象有个共通点是头上冠帽,前部多作二角突起,后部则曳一喜鹊尾巴,这种冠服部分亦见于信阳大墓漆瑟彩绘人物上。唯瑟上有作危冠高耸如一高脚豆式的,则在铜刻上始终未发现。屈原《楚辞》所谓“冠切云之崔嵬”,或即指的是这种式样?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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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只是从商到战国,前后约一千年间,从出土文物结合文献相印证,所得到的一些点点滴滴材料。我们想从这些零星发现中把握全面问题,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从这部分发现中所做的一些推测,也必然会有许多不尽符合原来情形。但这么由现实出发作的试探和综合联系,无疑为我们工作带来了些新的启发,据个人看来至少可归纳成三点:

一、谈这部门历史发展,照旧方法引书证书,恐不大容易把问题弄得真正清楚明白,若能试从文物形象出发,似乎可以得到不少新知识。或者为过去书中没说到过,或者可以丰富充实文献中已经说起的而能加以形象化。

二、谈服饰离不开花纹,古代丝绣不易保存,直接材料不够多,但是间接的比较材料却不少。近十年出土的大量铜器、彩绘漆、雕玉、金银错、彩琉璃,以及较后部分空心砖边沿纹样,已为我们提供了许多重要线索。凡事孤立不易清楚的,一经综合比较,问题就出来了。通过比较分析,由此我们知道连续矩纹作为锦纹主题,商代即已开始,春秋战国在继续应用,现存宋、明此一式锦纹,实源远流长。丝绣和其他部分工艺图案相互关系,金银错、彩绘漆,和当时刺绣纹样实大体相通,还影响到汉代。战国镜子部分装饰图案,更和同时所谓“绮”纹有密切联系,新的发现已为这一推测不断证实。

三、这里提起的多只是一些线索,一个起点,即从文物常识出发,注意到起居服用各方面问题,大多是一般文献上或提起过难于证实,或说来比较笼统,经过后人注疏附会辗转致误的。熟悉史部学的专家通人,如肯用一个新的现实研究态度,综合文物联系文献,来广泛进行新的比证爬梳工作,一定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发现,特别是物质文化史方面的知识,许多方面将是崭新的!

古代人的穿衣打扮

古代人穿衣服事情,我们过去所知并不多,文献上虽留下许多记载,只因日子太久,引书证书,辗转附会,越来越不易清楚了。幸亏近年考古学家的努力,从地下挖出了大量古文物,可作参考比较,我们才得到新的认识。

由商到西周、春秋、战国,前后约一千年,大致可以分作三个历史阶段看它的演变。较早时期,除特殊人物在特种情形下的衣服式样,我们还不大明确,至于一般统治者和奴隶,衣长齐膝似乎是一种通例。由此得知,汉代石刻作的大禹像和几个历史上名王、名臣像,倒还有些古意,非完全出于猜想。因为至少三千年前的商代人,就多是这个样子了。当时人已穿裤子,比后人说的也早过一千年。商代人衣服材料主要是皮革、丝、麻。由于纺织术的进展,丝、麻已占特别重要地位,奴隶主和贵族,平时常穿彩色丝绸衣服,还加上种种织绣花纹,用个宽宽的花带子束腰。奴隶或平民,则穿本色布衣或粗毛布衣。贵族男子头上已常戴帽子,是平顶筒子式,用丝绸做成,直流行到春秋战国不废。女人有把发上拢成髻,横贯一支骨簪的。也有用骨或玉做成双笄,顶端雕刻个寸来大小鸟形(鸳鸯或凤凰)两两相对,斜插头顶两侧,下垂卷发齐肩,颈项上挂一串杂色闪光玉石珠管串饰。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妲己当时大致就应这么打扮。女子成年才加笄,所以称“及笄”,表示可以成婚。小孩子已有头顶上梳两个小角儿习惯,较大的可能还是编辫发。平民或奴隶有裹巾子作羊角旋斜盘向上的,有包头以后再平搭折成一方角的,还有其他好些样式,都反映在玉、铜、陶人形俑上。样子多和现在西南居住的苗、瑶族情形差不多(这不是偶然巧合,事实上很多三千年前古代图案花纹还可从西南兄弟民族编织物上发现)。许多野生植物如槐花、栀子、橡斗已用来做染料,并且还种植了蓝草,能染出各种不同的青蓝色,种茜草和紫草专染红、紫诸色。

历史上称周公制礼,衣分等级和不同用场,就是其中一项看得十分重要的事情。衣服日益宽大,穿的人也日益增多,并且当成一种新的制度看待,等级分明大致是从西周开始。统治者当时除大量占有奴隶外,还向所有平民征税,成丁人口每年必贡布二匹和一定粮食,布匹织得不合规格的不许出卖也不能纳税,聚敛日多,才能穿上宽袍大袖的衣服坐而论道。帝王和大臣,为表示尊贵和威严,祭天礼地和婚丧大事,袍服必更加庄严,且照需要分别不同颜色,有些文献还提起过,天子出行也得按时令定方向,穿上不同颜色衣服,备上相当颜色车马,一切都得相互配合。皮毛衣服也按等级穿,不能逾越制度。即或是猎户猎得的珍贵狐、獭、貂、鼠,也得全部贡献给统治者,私下不许随便使用或出卖。照周代制度,七十岁以上老百姓,可以穿丝绸和吃肉,但是能照制度得到好处的人事实不会多。至于一般百姓,自然还是只能穿本色麻布或粗毛布衣服,极贫困的就只好穿那种草编的“牛衣”了。

衣到西周以后变动虽大,有些方面却又不大。比如作战时武将头上戴的铜盔,从商到战国,就相差不多。甲的品种已加多了些,有犀甲、合甲、练甲,后来还发明了铁甲,最讲究贵重的是犀甲,用犀牛皮做成,上面用彩漆画出种种花纹。因为兼并战争越来越多,兵器也越来越精利,且有新兵器剑和弩机出现,甲不坚实就不抵用,“坚甲利兵”的话就由此而来。矛既十分锋利,盾也非常结实。

照周初制度,当时把全国分划成许许多多大小不等的邦国,每一个地方设一统治者,用三种特殊身份的人去担任:一是王族子弟,如召伯封于燕、周公父子封于鲁;二是有功于国家的大臣,如姜尚封于齐、熊绎封于楚;三是前代王朝子孙。这些人赴任时,除了照例可得许多奴隶,还可得一些美丽的玉器,一份精美讲究的青铜祭器和日用饮食器,以及一些专作压迫人民工具的青铜兵器,用壮观瞻的车马旗帜,另外就是那份代表阶级身份的华美文绣丝绸衣服。虽然事隔两千多年,好些东西近年都被挖出来了,有的还保存得十分完整。丝绸衣服容易腐朽,因之这方面知识也不够全面。但是由于稍晚一些已流行用陶、木作俑代替生人殉葬,又在其他材料中还保存不少形象资料,加以综合分析,比较真实情形,就慢慢地逐渐明白了。

衣服发展和社会制度有密切联系,也反映了生产发展,衣服日益讲究,数量又加多,是和社会生产发展相适应的。比如商代能穿丝绸衣服的,究竟还是少数,到西周情形便不同了,成王及周公个人,不一定比纣王穿着更奢侈,但是各地大小邦国封君,穿衣打扮却都有了种种不同排场。地方条件较好的,无疑更容易把衣服、帷帐、茵褥,做得格外华丽精美。到春秋战国时,政权下移,周王室已等于虚设,且穷得无以复加。然后五霸七雄,各自发展生产,冶铜铁,修水利,平时重商品流通,战时兼并弱小,掠夺财富。对大量技术工人的掠夺占有,更促进了工艺技巧的提高,他们彼此在各方面技术的竞争,反映到上层阶级的起居服用上,也格外明显。

服装最讲究的时代是春秋战国。不仅统治者本人常常一身华服,即从臣、客卿也是穿珠履,腰佩金玉,出入高车驷马。因为儒家说玉有七种品德,都是做人不可少的,于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说法,影响到社会各方面,贵族不论男女,经常必佩带上几件美丽雕玉。剑是当时的新兵器,贵族为表示武勇,兼用自卫,又必佩带一把镶金嵌玉的玉具剑。当时还流行使用带钩,于是又用各种不同贵重材料,做成各种不同样子,有的用铁镶金嵌玉,有的用银镶玉嵌五彩玻璃珠,彼此争巧,日新月异。即或是打仗用的兵器,新出现的剑和发展中的戈、矛,上面也多用细金银丝镶嵌成各种精美花纹和鸟兽形文字,盾牌也画上五彩云龙凤,并镶金镂银,男子头上戴的冠,更是件引人注目的东西,精细的用轻纱薄如蝉翼,华美的用金玉,有的还高高的如一个灯台。爱国诗人屈原,文章里就提起过这种奇服和高冠。鞋子用小鹿皮、丝绸或细草编成,底子有硬有软,贵重的还镶珠嵌玉在上面。

冬天穿皮衣极重白狐裘,又轻又暖,价重千金。女子中还有用白狐皮镶有袖口衣缘做出锋,显得十分美观。

社会风气且常随有权力人物爱好转移,如齐桓公好衣紫,国人有时就全身紫衣。楚王爱细腰,许多宫女因此饿死,其他邦国也彼此效法,女子腰部多扎得细细的。女人头上装扮花样更多变化。楚国流行梳辫子,多在中部作两个环,再把余发下垂。髻子也有好些种,有梳成喜鹊尾式,有作元宝式的。女人也戴帽子,和个椭圆杯子差不多。有的又垂发在耳旁,卷成如蝎子尾式。女孩子多梳双小辫,穿齐膝短衣,下缘做成裥褶。成年妇女已多戴金银戒指,并在脸颊旁点一簇三角形胭脂。照古文献记载,原都是周代宫廷一种制度,金银环表示有无怀孕,胭脂记载月经日期,可一望而知,大致到了战国已成一般装饰,本来作用就慢慢失去了。

衣服的材料越来越精细,名目也因之繁多,河南襄邑出的花锦、山东齐鲁出的冰纨、文绣、绮、缟等更是风行全国,有极好市场;和普通绢帛比价,已超过二十多倍。南方吴越出的细麻布,北方燕国生产的毡裘毛布,西域胡族作的细毛花罽异常精美,价值极高。楚国并且可能有了印花绸子生产,但最讲究的衣被材料,仍还是华美刺绣和织锦。

衣服有许多不同式样,有的虽大袖宽袍,还不至于过分拖沓。若干地区还流行水袖长衣,依旧还有下缘,长才齐膝,头戴平顶帽子,腰系丝带和商代人相差不多情形。

最通常的衣服是在楚墓中发现的三种式样,其中一种用缠绕方式穿上,再缚根宽宽腰带,式样较古。衣边多较宽,且用锦类作缘,和记载上说的“锦为缘”相合,大致因此才不至于使过薄的衣料妨碍行动。这种式样,汉代人还有应用。又一种袖大及膝,超过比例,穿起来显得格外庄严的,可能属于特定礼服类。奏乐人有戴风兜帽的,舞人已穿着长及数尺袖子的衣服。打猎人衣裤多扎得紧紧的,才便于在丛林草泽中活动。中原区山西、河南所得细刻花纹铜器上又常发现一种戴鸱角鹊尾冠着小袖长裙衣、下裳做成斜下襞褶式样的。河南洛阳还出土过一个玉佩,上面精雕两舞女,袖子长长的,腰身扎得极细,头发垂齐肩,略略上卷,大致是当时的燕赵佳人典型式样。山西出土的陶范上则有穿齐膝花衣,戴平顶帽,腰间系一丝绦,打个连环扣,带头还缀两个小绒球的,男女都穿。河南也发现这种装束大同小异的人形,且一般说是受“胡服”影响,事实上还值得进一步研究。历史上常说起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影响到赵国当时军事组织和后来人生活都极大。主要影响还是“骑射”。轻骑锐进和短兵相接,才改变了传统用战车为主力的作战方法。至于“胡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过去难说清楚。一说貂服即胡服,这不像是多数人能穿的,试从同时或稍后有关材料看,衣服主要特征,原来也是齐膝长短,却是古已有之。大致由于周代几百年来社会习惯,上层分子,已把穿长衣当成制度,只有奴隶或其他劳动人民才穿短衣,为便于实用,赵王创始改变衣服齐膝而止,和骑射联系,史官一书,便成一件大事了。胡服当然还有些其他特征,腰间皮带用个钩子固定,头上多一顶尖尖的皮或毡帽子,因为和个馄饨一样,后来人叫作“浑脱帽”,不仅汉代胡人戴它,直到唐代的西域诸胡族也还喜欢戴它。中国妇女唐初喜着胡装,因此,这种帽子还以种种不同装饰而出现于初唐到开元、天宝间,相传张萱画的武则天像,就戴上那么一个帽子。晚唐藩镇时代,裴度被刺也因戴上这种毡帽幸而不死。汉代石刻也发现这种帽形,近年我们还在西北挖出几顶汉代实物,证明确是胡服特点之一。

衣装有了进一步新的变化,新的统一规格,是由秦汉开始。从几点大处说来,王公贵族因为多取法刘邦平素所喜爱的一种把前梁高高耸起向后如一斜桥的冠式,于是成了标准官帽三梁、五梁作为等级区分。此外不论男女,有官爵的腰带边必须悬挂一条丈多长褶成两叠彩色不同的组绶。女子颊边那簇三角形胭脂已不再发现,梳辫子的也有改成一环的。许多方面都已成定型。照文献说因为限制商人,作经济的穿鞋还必须左右不同色。可是一方面有种种规章制度,对商人、奴婢限制特别大,另一方面却由于生产发展影响,不到四十年,商人抬头,打破了一切限制,不仅穿戴得和王公差不多,而且其奴婢也穿起锦绣来了。情形自然显得较为复杂,说它时就不易从简单概括得到比较明确印象了。唯复杂中,还有些规律为我们掌握住了的,即汉代高级锦绣花纹,主要不过十来种,主题图案,不外从两个方面得来,一是神仙思想的反映,二是现实享乐行为的反映,因此总不外山云缭绕中奇禽异兽的奔驰,上织文字“登高明望四海”的,大致和秦始皇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必有较多联系,“长乐明光”则代表宫殿名称,这些材料多发现于西北新疆、甘肃和东北、蒙古及朝鲜,并由此得知,当时长安织室或齐地三服官年费巨万数额大量生产供赏赐臣下,并大量外输的高级丝绸,多是这种样子。

这些都是过去千年读书人不容易明白的,由于近年大量实物和比较材料的不断出土,试用真实文物和文献相互结合加以综合分析,逐渐才明白的,更新的发现无疑将进一步充实丰富我们这方面知识,并改正部分推想的错误。

宋元时装

赵匡胤做皇帝后,不久就统一南中国,结束了五代十国数十年分割局面,建立了宋代政权。从长江上游的西蜀和下游的南唐吴越,得到物资特别多,仅锦缎彩帛就达几百万匹。为示威天下,装点排场,便把直接保卫他的官兵两万多人,组成一支特别仪仗队,某种官兵拿什么旗帜、武器和乐器,穿什么衣服的颜色花纹都等级分别,用织绣染不同材料装扮起来,出行时就按照秩序排队,名叫“绣衣卤簿”,还绘了一个图,周必大加上详细说明,叫《绣衣卤簿图记》,这个队伍后来还增加到将近三万人。现在留存后人摹绘的中间一段,也近五千人,为研究宋代官服制度,保留下许多重要材料。宋代政府每年还照例要赠送亲王大臣锦缎袍料,计分七等不同花色,遇大朝会重要节日必穿上。宫廷皇后、公主更加奢侈,穿的衣服常加珍珠绣饰,椅披、脚踏垫也用珍珠绣,头上凤冠最讲究用金翠珠玉做成种种花样,比如“王母队”就作一大群仙女随同西王母赴蟠桃宴故事。等于把一台乐舞,搬到头顶,后面还加上几个镶珠嵌玉尺来长翅膀,下垂肩际,名“等肩冠”(最近在明代皇陵内也发现过这种冠)。一般贵族官僚妇女,穿着虽不如唐代华丽,却比较清雅潇洒,并且配色也十分大胆,已打破唐代青、碧、红、蓝为主色用泥金银作对称花鸟主题画习惯,粉紫、黝紫、葱白、沉香、褐等色均先后上身。由于清明扫墓必着白色衣裙,因之又流行“孝装”,一身缟素。北宋初年,四川、江南多出彩绸,女子又能歌善舞,装束变化常得风气之先,从诗词中多有反映。部分还保留晚唐大袖长服习惯,同时已流行另外一种偏重瘦长,加上翻领小袖齐膝外衣的新装,作对襟式的加上两条窄窄的绣领。用翻领多作三角形,还和初唐胡服相近,袖口略小,如今看来,还苗条秀挺,相当美观。另外一种装束,尚加披帛,腰带间结一彩绶,各自做成种种不同连环结,其余下垂,或在正面,或在一侧,这种式样似从五代创始,直流行到南宋。装束变化之大主要在发髻,也可说是当时人对于美的要求重点,大致从三国时曹植《洛神赋》中说到的“云髻峨峨”得到启发。唐代宫廷女道士作仙女、龙女装得到发展,五代女子的花冠云髻已日趋危巧,宋代再加以发展变化,因之头上真是百花竞放,无奇不有。极简单的是作玉兰花苞式,极复杂的就如《枫窗小牍》所说,赵大翁墓所见有飞鬟危巧尖新的、如鸟张翼的,以至一种重叠堆砌如一花塔加上紫罗盖头的,大致是仿照当时特种牡丹花“重楼子”做成。照史书记载,到后竟高及三尺,用白角梳也大及一尺二寸,高髻险装成一时风气,自然不免影响民间相习成风。后来政府才特别定下法律加以限制,不得超越尺寸。但是上行下效,法律亦无济于事。直到别种风气流行,才转移这种爱好。边疆区域,如敦煌一带,自五代以来多沿袭晚唐风气,使用六金钗制,在博大蓬鬓两侧,各斜插二花钗,略作横的发展,大约本于《诗经》“副笄六珈”一语而来,上接晋代“五兵佩”习惯,流行民间,直到近代。福建畲族妇女的头上三把刀银饰,还是它的嫡亲继承者。额黄靥子宋代中原妇女已不使用。西北盛装妇女还满脸贴上不以为烦。

至于演戏、奏乐女人的服装,种类变化自然就更多了。从画中所见,宫中乐妓,作玉兰花苞式髻,穿小袖对襟长衫的可能属于一般宫婢,杂剧中人则多山花插头,充满民间味,如照范石湖元宵观灯诗所见,歌女中有戴个茸茸小貂帽子遮住眉额的一定相当好看。若画古代美人装束,多做成唐代仙女、龙女、天女样子,虽裙带飞扬轻举,依旧不免显得有些拖沓,除非乘云驾雾,否则可够不方便。这另外也反映一种现实,即宋人重实际精神(除了发髻外),穿衣知道如何用料经济,既便于行动也比前人美观。宋代流行极薄纱罗,真是轻如烟雾,如做成六朝人画的洛神打扮,还是不会太重的。但是当时的女道士,就不肯这么化妆,画采灵芝仙女且有作村女装束的。

当时最高级和尚,袈裟尚紫色,唯胸前一侧绊带用个小玉环,下缀一片金锦,名“拔遮那环”。宋、元应用较广,影响到西藏大喇嘛,在明、清古画里还保留这个制度。

契丹、女真、党项、羌族等同属中国东北、西北游牧民族,生活习惯上与中原显著不同。

西夏妇女多着唐式翻领胡服,斜领刺绣精美,统治者服饰也近似唐装,腰间束鞢带,挂上小刀、小囊、小火石诸事物,头上戴的还是变形浑脱帽,普通武士则有作突厥式剃顶的。

契丹、女真本来服装一般多小袖圆领,长才齐膝,着长筒靴,佩豹皮弓囊,宜于马上作战射猎。契丹男子髡顶披发,女真则剃去顶发把余发结成双辫下垂耳旁。受汉化影响,有身份的才把发上拢,裹“兔鹘巾”,如唐式幞头,却不甚讲究款式,唯间或在额前嵌一珠玉为装饰。妇女着小袖斜领左衽长衫,下脚齐踵,头戴金锦浑脱帽,后垂二锦带,下缀二珠。其腰带也是下垂齐衣,唯不作环。契丹和女真,辽、金政权均设有“南官”,多兼用唐、宋官服制度。契丹即开始用不同山水鸟兽刺绣花纹,分别官品,后来明、清补服,就是承继旧制而来。金章宗定都燕京后,舆服制度更进一步采用宋式,区别就益少了。至于金代官制中用绸缎花朵大小定官位尊卑,最小的只许用无纹芝麻罗,明、清却不沿用。但衣上用龙,元代即已有相当限制。分三、四、五爪不等,严格规定,载于典章。明代即巧立名目,叫“蟒”“斗牛”等等,重作规定,似严实滥。

同时契丹或女真男子服装,因便于行动,也已为南人采用,例如当时力主抗金收复失地的岳飞、韩世忠等中兴四将,身边家将便服,除腰袱外,就几乎和金人无多大分别,平民穿的也相差无几,彼此影响原因虽不尽同,或为政治需要,或从生活实际出发,由此可知,民族文化的融合,多出于现实要求,即在民族矛盾十分剧烈时亦然。(总的看来,这种齐膝小袖衣服,说它原属全中国各民族所固有,也说得过去,因为事实上从商代以来,即出现于各阶层人民中。)这时期劳动人民穿的多已更短了些,主要原因是生产虽有进展,生活实益贫穷,大部分劳动成果都被统治者剥削了,农民和渔夫已开始有了真正“短衣汉子”出现。

社会上层衣服算是符合常规的,大致有如下三式:

(一)官服——大袖长袍还近晚唐,唯头上戴的已不相同,作平翅纱帽,有一定格式。

(二)便服——软翅幞头、小袖圆领还用唐式,唯脚下已由乌皮六合靴改成更便利平时起居的练鞋。

(三)遗老黄冠之服——合领大袖宽袍,用深色材料缘边,遗老员外多戴高巾子,方方整整。相传由苏东坡创始,后人叫作“东坡巾”。明代老年士绅还常用它。有身份黄冠道士,则常用玉、石、牙、角做成小小卷梁空心冠子,且用一支犀玉簪横贯约发,沿用到元、明不废,普通道士椎髻而已。

男仆虽照制度必戴曲翅幞头,但普通人巾裹却无严格限制。女婢丫鬟,头上梳鬟或丫角又或束作银锭式,紧贴耳边,直流行到元代。

至于纺织物,除丝织物中多已加金,纱罗品种益多,花纹名目较繁。缎子织法似应属于新发明。锦的种类花色日益加多,图案配色格外复杂,达到历史高峰。主要生产还在西蜀。纱罗多出南方,罗缎名目有加“番”字的,可知织法不是中原本来所固有。锦名“阇婆”,更明显从印度传来。“白鹫”出于契丹,也为文献提到过。雨中出行已有穿油绸罩衣的。

这时期并且开始有棉织锦类,名叫“木锦”。至于“兜罗锦”“黎单”等西南和外来织物也是花纹细致的纺织品,綀子则是细麻织品。“点蜡幔”是西南蜡染。一般印花丝绸图案,已多采用写生折枝花,通名生色折枝,且由唐代小簇团窠改为满地杂花。唯北宋曾有法律严禁印花板片流行,只许供绣衣卤簿官兵专用,到南宋才解禁,得到普遍发展。临安市销售量极大的彩帛,部分即指印花丝绢。时髦的且如水墨画。北宋服饰加金已有十八种名目,用法律禁止无效。北宋时开封女人喜用花冠绣领,在大相国寺出售最精美的多是女尼姑手作,反映出宗教迷信的衰歇,庵中女尼姑已不能单纯依靠信徒施舍过日子,必须自食其力方能生存,和唐代相比已大不相同了。统治者虽耗费巨万金钱和人力,前后修建景灵宫、玉清昭应宫、绛霄宫等,提倡迷信,一般人还是日益实际。一时还流行过本色线绣,见于诗人陆游等笔记中。

高级丝织物中除锦外,还有“鹿胎”“紧丝”“绒背”和“透背”,四川是主要产地。这些材料,内容还不够明确。“鹿胎”或是一种多彩复色印花丝绸。“绒背”或指一种荣缎、绒纱,近似后来花绒。“透背”可能就是缂丝。这些推测还有待新的发现才能证明。捻金锦缎的流行增加了锦缎的华美,灯笼图案锦且影响到后来极久。“八答晕锦”富丽多彩已达锦类艺术高峰。一种用小梭挖织的缂丝,由对称满地花鸟图案,进而仿照名画花鸟,设计布色,成为赏玩艺术新品种。技术的流传,西北回族织工贡献较多。南方还有“黄草心布”“鸡鸣布”“綀子”和“红蕉布”,特别宜于暑中使用。由于造纸术有进一步提高,因此作战用衣甲,有用皮纸做成的,又用纸作帐子,也流行一时。

元代由蒙古人军事统治中国约一世纪之久。政府在全中国设了许多染织提举司,统制丝毛织物,并且用一种严酷官工匠制度督促生产,用捻金或缕金织成的锦缎“纳石失”和用毛织成的“绿贴可”,当时是两种有特别代表性的产品,丝绸印染已有九种不同名目,且有套染三四次的,毛织物毡罽类利用更多,《大元毡罽工物记》里还留下六十多种名目。为便于骑射,短袖齐肘的马褂开始流行。

元代南人官服虽尚多用唐式幞头圆领,常服已多习于合领敞露胸式。蒙古人则把顶发当额下垂小绺,或如一小桃式,余发总结分编成两大环,垂于耳边,即帝王也不例外。妇女贵族必头戴姑姑冠,高过一尺向前上耸,如一直颈鹅头,用青红绒锦做成,上饰珠玉,代表尊贵。衣领用纳石失金锦缘边,平民奴婢多椎髻上结,合领左衽小袖,比女真略显臃肿,贵族穿得红红绿绿,无官职平民就只许着褐色布绢,唯平民终究是个多数,因此褐色名目就有二十四种,元代至元年间,才正式征收棉花税,可知江南区比较大量种植草棉,棉布在国内行销日广,也大约是这个时期。

四楞藤帽为元代男子所通用,到明代就只某种工匠还使用了。另外一种折腰样盔帽,元代帝王有用银鼠皮做成的,当额或顶部常镶嵌价值极贵的珠宝。到明代差役的青红毡帽也采用这个样式,正和元代王公重视的“质孙宴”团衫,与明、清之差役服式差不多,前一代华服到后一代成为贱服,在若干历史朝代中,几乎已成一种通例。

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

《红旗》十七期上,有篇王力先生作的《逻辑和语言》文章,分量相当重。我不懂逻辑和语言学,这方面得失少发言权。唯在末尾有一段涉及胡子历史及古人对胡子的美学观问题,和我们搞文物所有常识不尽符合。特提出些不同意见商讨一下,说得对时,或可供作者重写引例时参考,若说错了,也请王先生不吝指教,得到彼此切磋之益。

那段文章主要计三点,照引如下:

一、汉族男子在古代是留胡子的,并不是谁喜欢胡子才留胡子,而是身为男子必须留胡子。

二、古乐府《陌上桑》说: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可见当时每一个担着担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胡子的。

三、胡子长得好,算是美男子的特点之一,所以《汉书》称汉高祖“美须髯”。

王先生说的“古代”界限不明白,不知究竟指夏、商、周……哪一朝代,男子必须留胡子?有没有可靠文献和其他材料足证?

其次,只因为乐府诗那两句形容,即以为古代每一个担着担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胡子的,这种推理是不是能够成立?还是另外尚有可靠证据,才说得那么肯定?

其三,即对于“美须髯”三字的解释,照一般习惯,似乎只能作“长得好一部胡子”的赞美,和汉魏时“美男子”特点联系并不多。是否另外还有文献和别的可作证明?

文中以下还说:“到了后代,中年以后才留胡子。”照文气说,后代自然应当是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了,是不是真的这样?还是有文献或实物可作证明?

私意第一点概括提法实无根据,第二点推想更少说服力,第三点对于文字解说也不大妥当。行文不够谨严,则易滋误会,引例不合逻辑,则似是而非,和事实有更大出入,实值商讨。

关于古人胡子问题,类书讲到不少,本文不拟作较多称引,因为单纯引书并不能解决具体问题。如今只想试从文物方面来注意,介绍些有关材料,或许可以说明下述四事:

一、古代男子并不一定必需留胡子。

二、胡子在某一历史时期,由于社会风气或美学观影响,的确逐渐被重视起来了,大体是什么式样?又有什么不同发展?文献不足证处,我们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取得些知识。中古某一时期又忽然不重视,也有社会原因。

三、美须髯在某些时期多和英武有关,是可以肯定的,可并不一定算美男子。有较长时期且恰恰相反,某些人胡子多,身份地位反而比较低下。可是挑担子的却又绝不是每人都留胡子。

四、晋、唐以来胡子式样有了新的变化,不仅中年人或老年人,即或是名臣大官,也并不一定留它。这风气直继续到晚清。

首先可从商代遗留下的一些文物加以分析。故宫有几件雕玉人头,湖南新出土一个铜鼎上有几个人头,另外传世还有几件铜刀、铜戈、铜钺上均有人的头形反映,又有几个陶制奴隶俑,在河南安阳被发掘出来,就告诉我们殷商时期关于胡子情况,似乎还没什么一定、必需的规矩。同是统治者,有下巴光光的,也有嘴边留下大把胡子的。而且还可以用两个材料证明胡子和个人身份地位关系不大,因为安阳出土一个白石雕刻着花衣、戴花帽的贵族,和另外一个手带桎梏的陶制奴隶,同样下巴都是光光的(如果材料时代无可怀疑,我们倒可用作一种假说,这时期人留胡子倒还不甚多)。

春秋战国形象材料新出土更多了些。较重要的有:

一、山西侯马发现那两个人形陶范,就衣着看,明显是有一定身份的男子,却并不见留胡子的痕迹。

二、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一个彩绘漆瑟,上面绘有些乐舞、狩猎,和贵族人物形象,也不见有胡须模样。

三、近二十年湖南长沙大量出土战国楚墓彩绘木俑,男性中不论文武打扮,却多数都留有一点儿胡须,上边作两撇小小“仁丹胡子”式,或者说“威廉”式,尖端微微上翘,下巴有的则留一小撮,有的却没保留什么。同一形象不下百十种,可知和当时某一地区社会爱好流行风气,必有一定关系,并不是偶然事情(如艺术家用来作屈原塑像参考,就不会犯历史性错误)。但其中也还有好些年纪大但并不留胡子的。

另外,故宫又还有个传世补充材料足资参考,即根据《列女传》而作的《列女仁智图》卷上有一系列春秋时历史著名人物形象,其中好几位都留着同样仁丹式八字胡须,亦有年逾不惑并不留胡子的。这画卷传为东晋顾恺之稿。若从胡子式样联系衣冠制度分析,原稿或可早到两汉,即根据当时的四堵屏风画稿本而来(也许还更早些,因为胡子式样不尽同汉代)。

另外又还有一个河南洛阳新出两汉壁画,绘的也是春秋故事,作二桃杀三士场面,这应当算是目前出土最古的壁画。由此得知当时表现历史人物形象的一点规律,如绘古代武士田开疆、古冶子时,多作须髯怒张形象,用以表示英武。武梁祠石刻也沿此例。此外,反映到东汉末绍兴神像镜上的英雄伍子胥,和山东沂南汉墓石刻上的勇士孟贲,以及较后人作的《七十二贤图》中的子路,情形大都相同。如作其他文臣名士,则一般只留两撇小胡子,或分张,或下垂,总之是有保留有选择的留那么一点儿。其余不问是反映到长沙车马人物漆奁上,还是辽宁辽阳营城子汉墓壁画上,和朝鲜出土那个彩绘漆竹筐边缘孝子传故事上,都相差不太远。同时也依旧有丝毫不留的。即此可知,关于古代由商到汉,胡子去留实大有伸缩余地,有些自觉自愿意味,并不受法律或一定社会习惯限制。实在看不出王先生所说男子必须留胡子情形。

至于汉魏之际时代风气,则有更丰富的石刻、壁画、漆画、泥塑及小铜铸像可供参考。很具体反映出许多劳动人民形象,如打猎、捕鱼、耕地、熬盐、舂碓、取水、奏乐以及好些在厨房执行切鱼烧肉的大司务,极少见有留胡子的。除非挑担子的是另一种特定人物,很难说当时每个挑担子的却人人必留胡子!那时的确也有些留胡子的,例如:守门的卫士、侍仆以及荷戈前驱的伍伯,即多的是一大把胡子,而统治者上中层本人,倒少有这种现象。即有也较多作乐府诗另外两句有名叙述: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不多不少那么一撮儿样子。可证王先生的第三点也不能成立,因为根据这些材料,即从常识判断,也可知当时封建统治者绝不会自己甘居中下游,反而让他的看门人和马前卒上风独占作美男子!

其实还有个社会风气形成的相反趋势继续发展颇值得注意,即魏晋以来有长长一段时期,胡子殊不受重视。原因多端,详细分析引申不是本文目的。大致可说的是它和年轻皇族贵戚及宦官得宠专权必有一定关系。文献中如《后汉书·宦者传》《汉书·佞幸传》《外戚传》和干宝晋纪总论》《晋书·五行志》《抱朴子》《世说新语》《颜氏家训·勉学篇》,以及乐府诗歌,都为我们记载下好些重要可靠说明材料。到这时期美须髯不仅不能成为上层社会美的对象,而且相反已经成为歌舞喜剧中的笑料了。《文康舞》的主要角色,就是一个醉意朦胧大胡子。此外还有个弄狮子的醉拂菻,并且还是个大胡子洋人!我们能说这是美男子特征吗?不能说的。

其实即在汉初,张良的貌如妇人,和陈平的美如冠玉,在史传记载中,虽并不见得特别称赞,也就看不出有何讥讽。到三国时,诸葛亮为缓和关羽不平,曾有意说过某某“不如髯之超群绝伦”。然而《典略》却说,黑山黄巾诸帅,自相号字,饶须者则自称“羝根”。史传记载曹操见匈奴使者,自愧形质平凡,不足以服远人,特请崔琰代充,本人即在一旁捉刀侍卫。当时用意固然以为是崔琰长得魁伟,且有一部好胡子,具有气派,必可博得匈奴使者尊敬。但是结果却并不成功。因为即使脸颊本来多毛的匈奴使者被曹操派人探问进见印象时,便依旧是称赞身旁捉刀人为英挺不凡,并不承认崔琰品貌如何出众!魏晋以来胡子有人特别爱重是有记录的,如《晋书》称张华多姿,制好帛绳缠须;又《南史》说崔文伸尝献齐高帝缠须绳一枚;都可证明当时对于胡子有种种保护措施,但和美男子关系还是不多。事实正相反,魏晋之际社会日趋病态,所以“何郎敷粉,荀令熏香”,以男子而具妇女柔媚姿态竟为一时美的标准。史传叙述到这一点时,尽管具有深刻讥讽,可是这种对于男性的病态审美观,在社会中却继续产生明显影响,直到南北朝末期。这从《世说》记载潘安上街,妇女掷果满车,左思入市,群妪大掷石头故事及其他叙述可知。总之,这个时代实在不大利于胡子多的人!南朝诗人谢灵运,生前有一部好胡子,死后捐施于南海祗洹寺,装到维摩诘塑像上,和尚虽加以爱护,到唐代却为安乐公主斗百草剪去作玩物,还可说是人已死去,只好废物利用,不算招难。然而五胡十六国方面,北方诸胡族矛盾斗争激烈时,历史上不是明明记载过某一时期,见鼻梁高胡子多的人,即不问情由,咔嚓一刀!

到北魏拓跋氏统一北方后,照理胡子应受特别重视了,然而不然。试看看反映到大量石刻、泥塑和壁画上的人物形象,就大多数嘴边总是光光的,可知身属北方胡族,即到中年,也居多并不曾留胡子。传世《北齐校书图》作魏收等人画像,也有好几位没有胡子,画中胡子最多还是那位马夫。

至于上髭由分张翘举而顺势下垂,奠定了后来三五绺须基础,同时也还有到老不留胡子的,文献不足征处,文物还是可以帮忙,有材料可印证。除汉洛阳画像砖部分反映,新出土有用重要材料应数近年河南邓县南朝齐梁时画像砖墓墓门那两位手拥仪剑,身着裲裆铠,外罩大袍的高级武官形象。其次即敦煌二二○窟唐贞观时壁画维摩变下部那个听法群众帝王行从图一群大臣形象。这个壁画十分写实,有可能还是根据阎立本兄弟手笔所绘太宗与弘文馆十八学士等形象而来,最重要即其中有几位大臣,人已早过中年,却并不留胡子。有几位即或相貌英挺,胡子却也老老实实向下而垂。总之,除太宗天生虬髯为既定事实,画尉迟敬德作毛胡子以示英武外,始终还看不出胡子多是美男子特点之一的情形。一般毛胡子倒多依旧表现到身份较低的人物身上,如韩幹《双马图》那个马夫、《萧翼赚兰亭图》那个烹茶火头工,陕西咸阳底张湾壁画那个手执拍板的司乐长,同样在脸上都长得是好一片郁郁青青!

那么是不是到中唐以后,社会真有了些变迁,如王先生所说人到中年必留胡子?事实上还是不尽然。手边很有些历代名臣画像,因为时代可能较晚,不甚可靠,不拟引用。宋人绘的《香山九老图》,却有好些七八十岁的名贤,下巴还光光的。此外,《洛阳耆英绘图》和《西园雅集图》,都是以当时人绘当时事,应当相当可靠了,还是可见有好些年过四十不留胡子的,正和后来人为顾亭林、黄梨洲、蒲留仙写真差不多。

就这个小小问题,从实际出发,试作些常识性探索,个人觉得也很有意义。至少就可以给我们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一、胡子问题虽寻常小事,无当大道,难称学术,但是学术的专家通人,行文偶尔涉及它的历史时,若不作点切实的调查研究,就不可能有个比较全面具体的认识。如只从想当然出发,引申时就难于中肯,而且易致错误。

二、从文物研究古代的梳妆打扮、起居服用、生产劳作和车马舟舆的制度演进,及其应用种种,实在可以帮助我们启发新知,校订古籍,得到许多有益有用的东西,值得当前有心学者给予一点应有的注意。古代事情文献不足征处太多,如能把这个综合文物和文献的研究工作方法,提到应有认识程度,来鼓励一些学习文史、有一定文献知识的年青少壮,打破惯例,面对近十年出土文物和传世文物,分别问题,大胆认真摸个十年八年,中国文化史研究方面有许多空白点或不大衔接处,一定会可望得到许多新发现和充实。希望新的学术研究有新的进展,首先在研究方法上必须有点进展,且有人肯不怕困难,克服困难,来作作闯将先锋!

三、从小见大,由于中国历史太长,任何一个问题,孤立用文献求证,有很多地方都不易明白透彻。有些问题或者还完全是空白点,有些又或经后来注疏家曲解附会,造成一种似是而非印象,有待纠正澄清,特别是事事物物的发展性,我们想弄清楚它求个水落石出,势必须把视野放开扩些,搁在一个比较扎实广博的物质基础上,结合文物和文献来进行,才会有比较可靠的新的结论,要谈它,要画它,要形容说明它,才可望符合历史本来面目!

至于这种用文物和文献互相结合印证的研究方法,是不是走得通?利中是否还有弊?我想从结果或可知道。以个人言,思想水平既低,古书读得极少,文物问题也只不过是懂得一点皮毛,搞研究工作,成就自然有限。即谈谈胡子问题,总还是不免会错,有待改正。但是如国内文史专家学者,肯来破除传统研究文史方法,注意注意这以百万计文物,我个人总深深相信,一定会把中国文化研究带到一个崭新方向上去,得到不易设想的新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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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邓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