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致田汉

寿昌兄:

我又多日没有同你通信了。但是我常时冥想你在那里读书做文做诗,一定很乐,比我要好多了。我现在烦闷的很,无味得很,上海这个地方同我现在过的机械的生活,使我思想不得开展,情绪不得着落,意志不得自由,要不是我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1)和黑暗的研究……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我真要学席勒的逃走了。

但我近有一种极可喜的事件,可减少我无数的烦恼,给与我许多的安慰,就是我又得着一个像你一类的朋友,一个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

我已写信给他,介绍他同你通信,同你做诗伴,你已知道了么?我现在把他最近的一首长诗和寄我一封谈诗的长信(2)寄给你看,你就知道他的为人和诗才了。(我还有一封复他的信,也写给你看。)

你寄来的文(3)很长,我还没有细看,预备等登出后再看了。现诗号(4)因篇幅太多,改分作两期登。听说你有两封极优美的信给仲苏、舜生(5),也只好等登出后再看了。李氏兄弟(6)你常看见么?漱瑜女士(7)好么?你近来心中有什么灵奇的感觉写给我听么?

白华

二 致郭沫若(一九二〇年一月三日)

沫若先生:

昨天得着你的信同新诗,非常欢喜,因我同你神交已许久了。你的诗是我所最爱读的。你诗中的境界是我心中的境界。我每读了一首,就得了一回安慰。因我心中常常也有这种同等的意境,只是因为平日多在“概念世界”中分析康德哲学,不常在“直觉世界”中感觉自然的神秘,所以虽偶然起了这种清妙幽远的感觉,一时得不着名言将他表写出来。又因为我向来主张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必一定要做诗;所以有许多的诗稿就无形中打消了。现在你的诗既可以代表我的诗意,就认作我的诗也无妨。你许可么?

沫若,你有lyrical(8)的天才,我很愿你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则中国新文化中有了真诗人了。这是我很热忱的希望,因你本负有这种天才,并不是我的客气。

我有个朋友田汉,他对欧美文学很有研究。他现在东京留学。他同你很能同调,我很愿你两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你若愿意抽暇去会他,我可以介绍。(就这封信去,我们的交际是专重精神,不要形式的。)

今年《学灯》栏中很想多发表些有价值的文艺和学理文字(9)。你能常常投稿么?你一有新作,就请寄来。

宗白华 九,一,三日

三 致郭沬若

沫若先生:

前函当已到了。你的诗已陆续发表完了。我很希望《学灯》栏中每天发表你一篇新诗,使《学灯》栏有一种清芬,有一种自然Natur(10)的清芬。你是一个Pantheist(11),我很赞成。因我主张诗人的宇宙观有Pantheismus(12)的必要。我不久预备做一篇《德国诗人歌德Goethe的人生观与宇宙观》,想在这篇中说明诗人的宇宙观以Pantheism(13)为最适宜。要请你帮忙。供给我些材料。

我请你做几首诗,诗中说明诗人与Pantheism的关系,做我那篇文前面的引导或后面的结束。你着如何?但我久已不做文学的文字,还不知道这篇东西能否将我的思想写出呢!

白华

四 致郭沫若(一九二〇年一月三十日)

沫若先生:

你的长信我回环读了几遍,欢喜感激的了不得。因我的思想,我的学识,我的见解,有几多的良朋同我相同,或且远超过我,但我深心中的感觉,个性中的灵知,直觉中的思想见解,要以你同我最相近了。所以一读了你的诗,就以为也是我应该做的诗,你做了不啻代我做了,欢喜的了不得。以为有一部分的我已经实现了,我可以尽力实现别的部分的我了。

以前田寿昌在上海的时候,我同他说:你是由文学渐渐的入于哲学,我恐怕要从哲学渐渐的结束在文学了。因我已从哲学中觉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艺术表现,不是纯粹的名言所能写出的,所以我认将来最真(正)确的哲学就是一首“宇宙诗”,我将来的事业也就是尽力加入做这首诗的一部分罢了。(我看我们三人的道路都相同)但我现在的心识总还偏在理解的一方面。感觉情绪也有些,所缺少的就是艺术的能力和训练。因我从小就厌恶形式方面的艺术手段,明知形式的重要,但总不注意到他。所以我平日偶然有的“诗的冲动”,或你所说的Inspiration(14),都同那结晶界中的自然意志一样,虽有一刹那顷的向上冲动,想从无机入于有机,总还是被机械律所限制,不能得着有机的“形式”(亚里士多德的Form(15))化成活动自由的有机生命,做成一个“个体生流(16)”的表现。我正是因为“写”不出,所以不愿去“做”他。

你对于歌德的观念同我一样,所以我们的思路极相同,也不足怪了。我那篇《歌德宇宙观》极难下笔,我这里歌德的书又极少,我又没有详细的研究精密的分析,将来只好就我自己所直感的写了出来,以待他人的校正罢了。

你在东岛海滨,常同大宇宙的自然呼吸接近,你又在解剖室中,常同小宇宙的微虫生命接近,宇宙意志的真相都被你窥着了。你诗神的前途有无限的希望啊!

夜已深了,无限的情绪已同这漫漫的黑夜化入朦胧境界了,我们再谈罢!

你的旧诗,你的身世,都令我凄然,更不忍再谈他了。

宗白华 九,一,三十夜。

五 致郭沬若(一九二〇年二月七日)

沫若兄:

你的凤凰正还在翱翔空际,你的天狗又奔腾而至了。你这首诗的内容深意我想用Panthdistische Inspiration(17)的名目来表写,不知道对不对?你的自然环境我羡慕极了。我在这里,既没有自然的美可接近,又不能深入社会的中心,窥人性的表现,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具有点烦闷,只还有拿文学名著来翻读,昨天也把Ekkehart(18)读了一遍,很愉快,他那后段描写的Resignation(19),给了我一种解放超脱的安宁。我现在也正渴想到一个寥无人迹的森林中去,忏悔以前种种无意识的过分的热望,再来专心做一种稳健的适宜的狭小而有实效的小事业。(我又读了I. Frenssen’s Yolon Uhe(20),也极好。你看过么?我现在极爱读这类小说,因他给我们一个正确的人生观。)我今天又偶然翻Faust来浏览,他那Prolog im Himmel(21)真好极了。你愿意把他译出来么?可试验一下。若译了出来就好极了。我预备做的“歌德人生观与宇宙观”真不容易,还不晓得怎样下笔,我这里又没有什么书参考,全靠我的直觉,及在Faust同他的小传自传中搜集证据,所以能够做出一个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呢!

你的凤歌真雄丽,你的诗是以哲理做骨子,所以意味浓深。不像现在有许多新诗一读过后便索然无味了。所以白话诗尤其重在思想意境及真实的情绪,因为没有词藻来粉饰他。我现在这里德文书籍极少,不知日本已有新书到否?我很想多买些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的书,请你替我留意一下,看见有可买读的书,就告诉我来买,不过福冈那里恐怕也不能调查得多少了。夜深了,再谈!

白华 九,一,七

六 致郭沬若

沬若兄:

你五日的信又收到了。我记得前几天曾给你一信,大约也到了。你把你的意思又详细抄了一遍给我,真感激的很。你那封长信我竟不得你许可就发表了(22)。当不怪我罢。因我想诗人是世界上第一讲真诚的,没有不可公开的文字的。你《天狗》一首是从真感觉中发出来的,总有存在的价值,不过我觉得你的诗,意境都无可议,就是形式方面还要注意。你诗形式的美同康白情(23)的正相反,他有些诗,形式构造方面嫌过复杂,使人读了有点麻烦,(《疑问》一篇还好,没有此病。)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还欠点流动曲折,所以我盼望你考察一下,研究一下。你的诗意诗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浑的大诗。所以我又盼望你多做像凤歌一类的大诗,这类新诗国内能者甚少,你将以此见长。但你小诗的意境也都不坏,只是构造方面还要曲折优美一点,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这都完全是我直觉的感想(实在告诉你,我平生对于诗词的研究简直没有做过,我从来没存过想做诗的心,对于文学诗学的见解全凭直感,不能说出实在的根据)你觉得怎样,请你把自己的意思也老实地告我,我这偶然的感觉恐靠不住。我昨天做了一篇《新诗略淡》(24),全是我直觉中的见解……我反对直觉,而我自己实在是个直觉家,可笑。……我向来读的是哲学科学的书,对于文学诗词纯然当作消闲解闷的书,然对于他们发生的直觉感想独多,也很奇怪,此所谓中国人遗传的文学脑筋了。不过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乐还是在此。所以我那句打破文学脑筋的话是对那中国旧式文人头脑的流弊……笼统,空泛,武断……而言。我那《新诗略谈》中对于“诗”下的定义太泛了(25)。(散文包括在内)你愿替我改一个确当点的么?

时珍来,把你们从前闹的事告诉我了。我想人孰无过,少年时,乘一时感情,尤易做出越轨的事,我向来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忏悔了,又做些好的事业,那就抵消了。人类都是有过的,只要能有向上的改造,向上的冲动,就是好人了。时珍也是这个见解,他见你那长信很受感动,所以他对你的将来有无穷的希望咧!

白华

七 致郭沫若(一九二〇年二月十三日)

沫若兄:

你前后的信和诗都收到了。你寄寿昌的信我读了很感动。平心而论,从纯真恋爱中发生的结合不能算得极大的罪过。况且你有忏悔的真忱,向上的猛进,你的罪过也不过是你心中的Mephistopheles(26),适所以砥砺你的人格底向上的创造罢了!你从西洋文艺……卢梭、托尔斯泰等……中养成一种真诚底精神,忏悔底勇气,很是可喜。从此可以看出西洋文艺有这种特长,不是东方文艺所有的了。

你的《天上曲》同Zueignung(27)都翻译得很不坏,很不容易,歌德文艺之入中国当算从你起了。歌德在天之灵也当愉快非常。我的预备做的《人生观与宇宙观》,因觉得参考太不完备,分析太不精密,不愿草率的写出,想待德国书籍能来时,多研究些,再做篇详细的介绍,所以一时不能发表了。但是我将来总想把他写出来的。

(德国书籍我已向德国购寄了。)

你的两篇我想好好的保存着,稍待几时再发表。

你论诗的话(28),我完全同意,可以补我那短篇的不足,所以在明天发表了。我今天草率地做了一篇《新文学底源泉》(29),很不满意,没有把我心中真实的意思说明白,后悔得很。自己修养与研究太少,非急速猛进不可。我现在预备用一番刻苦的功夫,研究生物学与心理学,再从这上面去研究哲学文学艺术,三年后,再看成绩如何?

仿吾君处,我想不久便同他通讯,他的诗同你的“叹逝”我想月内登了出来,做我《学灯》的Schmuck。(30)

《学灯》得了你的诗,很增了许多色彩,报馆里拿一点极鄙俗的物质,报酬你的极高贵的精神,本嫌唐突,但究竟是个小问题,无关重要。不可谈了。夜深了!再会!

白华

(原载《三叶集》,亚东书局19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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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叶集》书信,由本书编者约请孙玉石教授做了一些注释。

(1) 唯美主义是十九世纪末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思潮,主张文艺脱离现实政治,标榜“为艺术而艺术”。法国作家戈蒂叶首先提出,代表作家有英国的王尔德等。

(2) 指郭沫若一月十八日的信;一首长诗指郭沫若的《凤凰涅槃》。

(3) 指田汉的长篇论文《诗人与劳动问题》,连续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五日和三月十五日出版的《少年中国》杂志第一卷第八、九两期上。

(4) 一九二〇年出版的《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八期和第九期为“诗学研究号”上下两辑,刊登了许多新诗作品和论文。

(5) 黄仲苏(1896—1975),又名黄玄,安徽舒城人。当时为少年中国学会南京分会会员,后加入反动的中国青年党。左舜生(1893—1969),名学训,湖南长沙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标榜国家主义,后亦入青年党。田汉的两封信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三月十五日《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九期。

(6) 指李任、李杰,湖南人,田汉在日本留学时的朋友。

(7) 易漱瑜,田汉的表妹、爱人。当时与田汉同在日本留学。

(8) 英语:抒情诗调的。

(9) 指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一九一九年夏至一九二〇年三月宗白华负责编辑。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一日起,郭沫若在此栏发表新诗等作品。

(10) 德语:自然。

(11) 英语:泛神论者。泛神论是流行于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欧洲的一种唯物主义哲学学说。它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精神力量。神就是自然界本身,神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之中。代表人物为布鲁诺、斯宾诺莎。

(12) 德语:泛神论。

(13) 英语:泛神论。

(14) 英语:灵感。

(15) 英语:形式。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著有《形而上学》、《工具论》、《物理学》、《诗学》等。他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承认物质的客观存在,同时又认为存在一种独立于物质之外有能动性的高于物质的形式。物质进化到形式才构成生命。这里说的“有机的‘形式’”即是此意。

(16) 个体的生命之流。

(17) 德语:泛神论的灵感。

(18) 德语:《艾克哈德》。德国作家萨弗尔(Joscf Victor Schffel,1826—1886)的长篇小说,发表于一八五七年。

(19) 德语:退隐。

(20) 德语:富楞孙的《约恩·乌厄》。富楞孙(Gustav Frenssen,1863—1945),德国小说家。Yolon Uhe应为Joern Uhl。

(21) 德语:《天上序曲》。后来在《浮士德》书中郭沫若译为《天上序幕》。

(22) 指郭沫若一月十八日给宗白华的信,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3) 康白情(1896—?),字洪章,四川安岳县人。初期白话诗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著有诗集《草儿》。下文说的《疑问》一诗,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4) 此文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九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和同年二月十五日刊行的《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八期“诗学研究”(上)。

(25) 宗白华《新诗略谈》一文关于诗的定义说:“我想诗的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就是‘形’同‘质’。诗的定义本是‘用美的文字表写人底意境’,这能表写的,适当的文字就是诗的‘形’,那所表现的‘意境’,就是诗的‘质’。换一句话说,诗的‘形’,就是诗中的音节和词句的构造,诗的‘质’就是诗人的思想情绪。”

(26) 德语:《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非勒斯。

(27) 德语:题辞。即《浮士德》第一部的《献诗》。

(28) 指一九二〇年二月十六日郭沫若给宗白华的信。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下面说到此信“明天发表了”,可推断宗白华这封信当写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三日。

(29) 该文发表于一九二〇年二月二十三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文末有作者附记:“我这篇短论的动机,是见了沫若君底《生命底文学》诸(请)读者参看。再者,我这篇中只匆匆地说了新文人有创造修养新精神生活内容的必要,还没有说到创造修养的方法,容我以后慢慢的贡献。”郭沫若《生命底文学》载于同日《学灯》上。

(30) 德语:珠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