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研究,虽然应当以整个的美的世界为对象,包含着宇宙美、人生美与艺术美;但向来的美学总倾向以艺术美为出发点,甚至以为是唯一研究的对象。因为艺术的创造是人类有意识地实现他的美的理想,我们也就从艺术中认识各时代、各民族心目中之所谓美。所以西洋的美学理论始终与西洋的艺术相表里,他们的美学以他们的艺术为基础。希腊时代的艺术给与西洋美学以“形式”、“和谐”、“自然模仿”、“复杂中之统一”等主要问题,至今不衰。文艺复兴以来,近代艺术则给与西洋美学以“生命表现”和“情感流露”等问题。而中国艺术的中心——绘画——则给与中国画学以“气韵生动”、“笔墨”、“虚实”、“阴阳明暗”等问题。将来的世界美学自当不拘于一时一地的艺术表现,而综合全世界古今的艺术理想,融合贯通,求美学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轻忽各个性的特殊风格。因为美与美术的源泉是人类最深心灵与他的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各个美术有它特殊的宇宙观与人生情绪为最深基础。中国的艺术与美学理论也自有它伟大独立的精神意义。所以中国的画学对将来的世界美学自有它特殊重要的贡献。

中国画中所表现的中国心灵究竟是怎样?它与西洋精神的差别何在?古代希腊人心灵所反映的世界是一个Cosmos(宇宙)。这就是一个圆满的、完成的、和谐的、秩序井然的宇宙。这宇宙是有限而宁静。人体是这大宇宙中的小宇宙。他的和谐、他的秩序,是这宇宙精神的反映。所以希腊大艺术家雕刻人体石像以为神的象征。他的哲学以“和谐”为美的原理。文艺复兴以来,近代人生则视宇宙为无限的空间与无限的活动。人生是向着这无尽的世界作无尽的努力。所以他们的艺术如“哥特式”的教堂高耸入太空,意向无尽。大画家伦勃朗所写画像皆是每一个心灵活跃的面貌,背负着苍茫无底的空间。歌德的《浮士德》是永不停息的前进追求。近代西洋文明心灵的符号可以说是“向着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勉”。

中国绘画里所表现的最深心灵究竟是什么?答曰,它既不是以世界为有限的圆满的现实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无尽的世界作无尽的追求,烦闷苦恼,彷徨不安。它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它所启示的境界是静的,因为顺着自然法则运行的宇宙是虽动而静的,与自然精神合一的人生也是虽动而静的。它所描写的对象,山川、人物、花鸟、虫鱼,都充满着生命的动——气韵生动。但因为自然是顺法则的(老、庄所谓道),画家是默契自然的,所以画幅中潜存着一层深深的静寂。就是尺幅里的花鸟、虫鱼,也都像是沉落遗忘于宇宙悠渺的太空中,意境旷邈幽深。至于山水画如倪云林的一丘一壑,简之又简,譬如为道,损之又损,所得着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刚不灭的精萃。它表现着无限的寂静,也同时表示着是自然最深最后的结构。有如柏拉图的观念,纵然天地毁灭,此山此水的观念是毁灭不动的。

中国人感到这宇宙的深处是无形无色的虚空,而这虚空却是万物的源泉,万动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创造力。老、庄名之为“道”、为“自然”、为“虚无”,儒家名之为“天”。万象皆从空虚中来,向空虚中去。所以纸上的空白是中国画真正的画底。西洋油画先用颜色全部涂抹画底,然后在上面依据远近法或名透视法(Perspective)幻现出目睹手可捉摸的真景。它的境界是世界中有限的具体的一域。中国画则在一片空白上随意布放几个人物,不知是人物在空间,还是空间因人物而显。人与空间,溶成一片,倶是无尽的气韵生动。我们觉得在这无边的世界里,只有这几个人,并不嫌其少。而这几个人在这空白的环境里,并不觉得没有世界。因为中国画底的空白在画的整个的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无画处的空白正是老、庄宇宙观中的“虚无”。它是万象的源泉、万动的根本。中国山水画是最客观的,超脱了小己主观地位的远近法以写大自然千里山川。或是登高远眺云山烟景、无垠的太空、浑茫的大气,整个的无边宇宙是这一片云山的背景。中国画家不是以一区域具体的自然景物为“模特儿”,对坐而描摹之,使画境与观者、作者相对立。中国画的山水往往是一片荒寒,恍如原始的天地,不见人迹,没有作者,亦没有观者,纯然一块自然本体、自然生命。所以虽然也有阴阳明暗,远近大小,但却不是站立在一固定的观点所看见的Plastic(造型的)形色阴影如西洋油画。西画、中画观照宇宙的立场与出发点根本不同。一是具体可捉摸的空间,由线条与光线表现(西洋油色的光彩使画境空灵生动。中国颜色单纯而无光,不及油画,乃另求方法,于是以水墨渲染为重)。一是浑茫的太空无边的宇宙,此中景物有明暗而无阴影。有人欲融合中、西画法于一张画面的,结果无不失败,因为没有注意这宇宙立场的不同。清代的朗世宁、现代的陶冷月就是个例子(西洋印象派乃是写个人主观立场的印象,表现派是主观幻想情感的表现,而中画是客观的自然生命,不能混为一谈)。中国画中不是没有作家个性的表现,他的心灵特性是早已全部化在笔墨里面。有时抑或寄托于一二人物,浑然坐忘于山水中间,如树如石如水如云,是大自然的一体。

所以中国宋元山水画是最写实的作品,而同时是最空灵的精神表现,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花鸟画所表现的亦复如是。勃莱克的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真可以用来咏赞一幅精妙的宋人花鸟。一天的春色寄托在数点桃花,二三水鸟启示着自然的无限生机。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他的画是讲求空灵的,但又是极写实的。他以气韵生动为理想,但又要充满着静气。一言蔽之,他是最超越自然而又最切近自然,是世界最心灵化的艺术(德国艺术学者O. Fischer的批评),而同时是自然的本身。表现这种微妙艺术的工具是那最抽象最灵活的笔与墨。笔墨的运用,神妙无穷,也是千余年来各个画家的秘密,无数画学理论所发挥的。我们在此地不及详细讨论了。

中国有数千年绘画艺术光荣的历史,同时也有自公元第五世纪以来精深的画学。谢赫的《六法论》综合前人的理论,奠定后来的基础。以后画家、鉴赏家论画的著作浩如烟海。此中的精思妙论不惟是将来世界美学极重要的材料,也是了解中国文化心灵最重要的源泉(现代徐悲鸿画家写有《废话》一书,发挥中国艺术的真谛,颇有为前人所未知的,尚未付刊)。但可惜段金碎玉散于各书,没有系统的整理。今幸有郑午昌先生著《中国画学全史》,二十余万字,综述中国绘画与画学的历史。黄憩园先生则将画法理论“分别部居,以类相比,勒为一书,俾天下学者治一书而诸书之粹义灿然在目”。两书帮助研究中国画理、画法很有意义。现在简单介绍于后,希望读者进一步看他们的原书。

郑午昌先生以五年的时间和精力来编纂《中国画学全史》。划分为四大时期,即(一)实用时期;(二)礼教时期;(三)宗教化时期;(四)文学化时期。除周秦以前因绘画幼稚,资料不足,无法叙述外,自汉迄清划代为章。每章分四节:(一)概况,概论一代绘画的源流、派别及其盛衰的状況;(二)画迹,举各家名迹之已为鉴赏家所记录或曾经著者目睹而确有价值者集录之;(三)画家,叙一时代绘画宗匠之姓名、爵里、生卒年月;(四)画论,博采画家、鉴赏家论画的学说。其后又有附录四:(一)历代关于画学之著述;(二)历代各地画家百分比例表;(三)历代各种绘画盛衰比例表;(四)近代画家传略。

此书合画史、画论于一炉,叙述详明,条理周密,文笔畅达,理论与事实并重,诚是一本空前的著作。读者若细心阅过,必能对世界文化史上这一件大事——中国的绘画(与希腊的雕刻和德国的音乐鼎足而三的)——有相当的了解与认识。

历史的综合的叙述固然重要,但若有人从这些过分丰富的材料中系统的提选出各问题,将先贤的画法理论分门别类,罗列摘录,使读者对中国绘画中各主要问题一目了然,而在每问题的门类中合观许多论家各方面的意见,则不惟研究者便利,且为将来中国美学原理系统化之初步。

黄憩园先生的《山水画法类丛》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他因为“古人论画之书,多详于画评、画史,而略于画法,本书则专谈画法,而不及画评、画史。根据各家学说,断以个人意见。”他这本书分上下篇,每篇分若干类,每类分若干段。每段各有题,以便读者检阅。上篇的内容列为五类:(一)局势——又分天地位置,远近大小,宾主,虚实等问题十四段;(二)笔墨——分名称,用笔轻重、繁简、用墨浓淡等问题二十四段;(三)景象——分明暗、明暗,阴影、倒影等五段;(四)杂论——包含画品、画理、六法、十二忌、师古人与师自然、作画之修养、南北宗、西法之参用等问题共有二十九段。下篇则分画山、画石、皴染、画树、画云、画人等若干类。全书系统化的分类,惜乎著者没有说明其原理与标准,所以当然还有许多可以商榷改变的地方。但是著者用这分类的方法概述千余年来的画法理论,实在是便于学国画及研究画理者。尤其是每一门中罗列各家相反不同的意见,使研究者不致偏向一方,而真理往往是由辩证的方式阐明的。

(原载《图书评论》第1卷第2期,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