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对于我好像是洪水以前巨人族的神话式的创造”,“这是人类的双手所曾创造的最奇伟的作品”,“我曾经从爪哇岛火山的高峰上,从加利福尼亚的西拉利瓦达的山顶上,从印度喜玛拉亚山的顶上,从南美洲的哥地乃的高原上见到过闳丽壮伟的景象,但是永远不能和我现在眼前展开的这幅雄奇瑰丽的画幅相比拟,我惊讶着,震动着,被捉住了,欢喜赞叹,我不能习惯于一眼看到这么多的奇迹。”

这是欧洲十九世纪以来最著名的大考古家希里曼在九十年前对长城景物的叹赏惊奇。以他的资格,说这样的话,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他在1863年发表了他的“我到长城的旅行”,给予欧洲人深刻的印象,欧人来到中国,总要一登长城,就是受了他的鼓舞。他这篇文章译成各国文字,独中国还没有介绍,大概因为我们已有了长城,就不必再谈长城,这也是对的。但是《文汇报》要我写点关于中国美术的文字,我看中国最伟大的美术,最壮丽的美,莫过于长城。我们现在谈美应从壮美谈起,应从千万人集体所创的美谈起,所以我要从长城谈起。何况中华人民重新站立了起来,又成为希里曼所说的巨人,我们应该用巨人的眼光来衡量一切,用巨人的双手来改造世界,我们要拿长城的壮美作为我们的美的标准。

德国大考古家希里曼(Schliemann)生于1822年,死于1890年。他认为荷马史诗里所咏的十年围攻的突罗亚城不是诗人的虚构,他立志要发现它。在他一生的发掘中使现代人们对古代希腊有了正确的丰富的认识,但是真正的突罗亚却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同伴继承他的志愿和指示才发现的。郑振铎在《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里说:“他耗了全生的精力去发掘推来城(即突罗亚),却在未及见真的推来城时而死去!然他的工作是不朽的!他所给予世界的,乃远出于他自己预料之外的伟大;他所发见的不仅是荷马的推来,不仅是证实荷马,添加希腊史的篇页,且将欧洲文明的起源,地中海文明的曙光,射照在学术界上。这便是他的工作的最伟大处。”

现在把希里曼书中攀登长城的一段译了出来,鼓舞人们欣赏这个伟大文化遗产的兴致。

早饭后我和我的导游人上路去攀登长城。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密密地围着我们,从我上到街上起就追随着,一直到城墙的第一个峭沿。这时攀登的劳苦克制了他们的好奇心,一群人就离开了我们。只有阿松(导游者)由于礼貌陪伴我走到第一个危险地点,这里他看见城墙两边悬崖直下,这一段墙崩落很多,只剩下三十四生地米达的窄路,必须四肢爬行过去才保险。他失去了勇气,知难而退,剩我一个人继续前进。我远看城墙蜿蜒而上,在八公里外引上一个高峰,我决心到那里去,不计任何危险。但这不是容易的事。因这条路须越过五道峭岭,城墙在五十,五十四,甚至于六十度的倾斜里引渡过去。而人还须爬过一个狭崖,城墙在它上面几于全部崩坏,两边一望深壑无底。这全用四方的六十到六十六生地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墙的上部,在山坡倾斜角度三十度以上的地方表现着梯形的构造。可奇怪的就是在倾斜地点城墙雉堞还保存着,而别的处所几乎是全部不见了。因此我若想攀登峭坡只有紧紧抓住雉堞而不向后看。越过窄径时我闭了双眼,四肢爬着过去。由于我的坚持,我终于达到我的虚荣心的目的地,爬上山岩的高处。但是我的惊恐是多大呀!这长城在两公里外又超过一个高峰,它比我现在的至少还要高过二百米达,而使我的视线转向东方。但这个高峰必须再被克服,我满怀信心地向前进。我先爬过了许多小山坡然后达到那大山坡的下面。它至少有一百三十米达高,而在六十度倾斜里耸然直上。仅仅三寸宽的梯阶上充满了石子。这次攀登的困难是超过了以前困难的总和。但是我终于克服了它而爬上那具有射击孔的堡塞的顶脊上。这时是正午,我已经走了五小时半了。但是呈现在我眼前的四周景象却高度地补偿了这次行旅和攀登的辛劳。

长城是用窑砖砌成的,这些砖是在烟里而不是在公开的火焰里烧成的。人用烂泥和合着稻草把它制成。石块是六十七生地米达长,二十生地宽,十七生地厚。长城城墙的上部分是用六十七生地见方,十七生地厚的石块砌造的。在许多地方表面铺的砖消灭了,我见到内部也用了花岗石。按照各地点的情况,城墙是从六米达半到九米达半高,城堞不计算在内,城堞也有二到二米达半高。所以城墙全部高度是八米达半到十二米达,它的厚度是下面六米达半到八米达,上面四米达又四分之三到六米达半。在城堞上的一米达又四分之一的高度,在两米达又六十六生地相同的距离有两米达宽的壁龛,显明地是安置炮的所在。但是中国历史并没有告诉我们火药的发明是在基督纪元以前呀。由一个壁龛到另一壁龛的空间里循例有两个三十三生地见方的空洞。

在城墙上每隔二百米达左右矗立着炮台或塔形的射击台,这些是不属于城墙的,但和它用门联系着。这种塔有十三个半米达到十七米达高,十二米达长和宽。它们的基础是由一个半米达长,六十七生地宽,六十生地厚的巨大花岗石块建造的。它们每一座具有两层并用圆天井盖着,这里处处见到圆拱门,这种圆拱门在欧洲人们以为是纪元后七世纪亚拉伯人的发明,而这里这座城墙却是纪元前二百二十年建造的。(白华按:希里曼未考长城沿革史。)在我写下这段话时我却想起了我曾在上埃及的柏里哈珊的坟宫见到圆拱门,而那些坟宫是纪元前二千年的。很可能是埃及人在中国人之前知道了圆拱门的构造。在长城上塔的每一层里有十二个龛,龛有二米达三十三生地高一米达长。人看见一些孔洞,是安置窗钩的,可见那些龛洞曾是用窗子关闭着的。

用望远镜向北方看见群峰以外的满洲草原。望下看——九百米达远——一条长的窄的山谷,一个从北方来的河流蜿蜒其中。它供给了稻田的丰饶,在多次的转折里向前流去,把美丽的古北口城分割成两半,以至于一部分是在一个半岛上。从这里这清流的一个膀臂流向一个西边的谷。用我武装了的眼睛看见街上一群人而且发现阿松坐在我的旅舍的门坎上。我看见环着城的美丽园子,春天的新绿弥漫在一切上面,只有果树还没有发芽。靠近城郊一队兵士在操练着,炮声阵阵,由于山谷的三次回声,传到我的耳鼓。没有比我向南方瞥见的千万山峰更美的景象了,而越过它们好像能够眺见北京的平原。向着西方的山谷有千万个耸立的峭崖,奇伟的景象世间所无,它们又被一个壮丽的绵连的山脉所围绕,尖峰峭壁好像是绸子做的。长城从山上蜿蜒而下山谷,在同样的高度分成三支,中间穿过城,另两支在远远的圈子里怀绕着城,而三支墙在山谷的彼方高山上又重新会合成为一支,在一弯一曲中间上爬,渡上最高的峰顶,最后像锯子似的靠近了大山脉,很灵活地攀上山脉的险坡,爬过了一切斜坡,最后和这山脉共同迷失到遥远的云雾中去。用我的望远镜我能追踪长城达到六十公里远,它的许多弯曲不计算在内。尽管有很大数目的堡塞我的眼睛看不着,我仍然计算在西方这个方向里有超过二百的堡塞。

长城像蛇一般在弯曲线中越过一连锁的高岭奔向东方。但我只能追踪到二十八公里远,因为那里一座巍然大块阻挡了我的视线,看不见它的连续部分了。

我曾经从爪哇岛火山的高峰上,从加利福尼亚的西拉利瓦达的山顶上,从印度喜玛拉亚山的顶上,从南美洲的哥地来的高原上见到过闳丽壮伟的景象,但是永远不能和我现在眼前展开的这一幅美丽奇伟的画幅相比拟,我惊讶着,震动着,被捉住了,欢喜赞叹,我不能习惯于一眼看到这么多的奇迹!这个中国长城,我从最幼的孩儿时代每次听到人说起就感觉到一股炽热的好奇心,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它的伟大是超过我想象中的一百倍。我越长久地注视这个雄伟的防御工程和它令人惊怖的多角的要塞,不断地向最高的山脊背上攀缘着,它对于我越像是洪水以前巨人族的神话式的创造。但是我从历史上知道,这座长城是在我们纪元前二百二十年兴建的,我不能理解,已死的人们的手怎么能把它完成,他们怎么能把那些材料,花岗石巨块和万万块的城砖弄上那削壁悬崖,安置在上面,而这些材料只能在山谷里制造呀!我毫不怀疑,这长城只能自山谷中开始构造,一切材料陆续运到城上去,按照着工程的情况。

但是,我要问,这个巨人族,他们能够在这些削壁悬崖中完成一个无比伟大的防御工事,是不是还有这个必要呢?这个赫苦拉斯(希腊神话中力大的英雄)的人种自己的胸膛不就是最可怕的防御工事,能够抵挡从北方来的故人了吗?(白华按:这就是“天险地险莫如人险”的意思。)

就算承认有这必要来造这座长城,人从哪里搞来这几百万的工人呢?需要这些工人烧造城砖和石灰,切制花岗石块,运材料上山。人又从哪里召集那么多的兵士,足够维护长城的二万堡塞,这长城把一切弯曲计算在内足有三千二百公里长。还要指出,长城只是在山里面是一道,而在这谷里却是三道,它又在一切关口分做三道,因为那里由于地质关系不容易防御。

数百年来长城是被人们荒弃了,冷落了。代替着捍卫国土的壮士住在堡塞里的是和平的鸽子,他们在里面做了窝。在城墙上面活动着无害的四脚蛇,黄色紫色的鲜花盛开着,报告春天已临的消息。长城不可争辩地是人类的双手所曾创造的最奇伟的作品。它是过去的伟大所留的纪念碑。不论它深入到谷里爬行或高耸进云天,它沉默地抗议着那使中华大国沉沦到现在的无体面的深渊中去的颓废和道德的堕落。

我很乐意停留在堡塞上一直到傍晚,我不忍离开这壮丽的景色。但太阳灼热着,难忍的口渴迫使我离开这不舒适的地点。我回头走下第六第五的大坡,用双手撑着自己,最后达到一条窄路,经过无数弯曲到了山脚。许多地点是那样地倾斜,我不能不倒爬在腹上让自己滑了下去。而我仍能做到,不仅把我的望远镜带回,而且把一块六十七生地长的城砖捆在背上,带了回来。

到了山下我把望远镜插进腰带,把城砖挟在臂下。当我一进了城,我又被一群人围着,妇人们孩子们。她们手指着城砖大叫,无疑地是疑心我发了神经病,因为我把一块五十磅重的砖头毫无必要地背了下来。我嘴里叫着“水”字,并表示我口渴的要死。人们立刻拿一桶冷水给我,不肯接受我一个钱。像这样一种雅量我在中国还是第一次遭遇到。我还要说这个小城居民的对人亲爱是突出的,虽然他们的好奇心比起别地方中国人也是突出的。这个山城居民好像生活得很好,在整个城内没见到一个乞丐,这是不寻常的。它好像享有声誉是中国最洁净的一个城市。

以上是希里曼在一八六三年写的,他慨叹当时中国的衰微堕落而惊赞长城工事的雄奇壮伟和景色的闳丽,所以他愤激地说:“长城沉默地抗议着那使中华大国沉沦到现在的无体面的深渊中去的颓废和道德的堕落。”我要告诉地下的希里曼说:“现在的中华人民已经站立了起来,可以配得上长城的伟大了。而六亿人的胸膛团结起来可以抵御一切帝国主义的侵略,也可以改造世界了。”

(原载1956年5月17—18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