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实易,测虚难。非测虚难,虚必征实之难也。而非虚非实则尤难。

昔西士作《几何原本》〔1〕,指画抉发,物无遁形。说远镜者不复能如几何,岂故秘哉?良难之也。盖镜以物形,是缘虚求实。而物以镜像,是摄实入虚。以实入虚者,而实中之虚以生。以虚求实者,而虚中之实弥幻。虚邪实邪,抑非虚非实者邪?吾呜呼测之。虽然,非此物不有此象,非此镜不觌〔2〕此形。以物象物,即以物镜镜。可因本《远镜说》〔3〕,推广其理。敢曰尤贤,詅吾痴〔4〕焉耳。

忆自再游邗上〔5〕,见取影灯戏〔6〕。北华弟〔7〕好深湛之思,归而相与研寻,颇多弋获〔8〕,遂援笔记之。时逾十稔,然后成稿。萧山广文黄铁年〔9〕先生见而嗜之,欲为付梓,仆病未能也。重拂〔10〕其意,复加点窜,又已数年,稍觉条理粗具,而疵颣〔11〕多有,殊不足存。顾念成之之艰,得一知己,覆瓿〔12〕无憾已。弆之敝簏〔13〕,以待深思笃好如铁年、北华其人者。

古歙〔14〕郑复光书。

【注释】

〔1〕《几何原本》: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公元前300年左右)所著的建立几何学公理体系的著作。明末来华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和中国学者徐光启(1562—1633)根据德国人克拉维乌斯(Christopher Clavius,1537—1612)的拉丁文本辑注本《欧几里得原本》(十五卷)合作翻译,定名为《几何原本》。但只译出前6卷,于1607年刊行。后9卷由英国人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和中国数学家李善兰(1811—1882)于1857年译出。

〔2〕觌(dí):见,相见。

〔3〕《远镜说》:明末清初来华德国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1—1666)著,1626年刊行,在我国最早介绍望远镜的专著。

〔4〕詅(líng)吾痴:为自谦“献丑”之意。詅,叫卖。

〔5〕邗上:扬州的古称,因邗江而得名。

〔6〕取影灯戏:一种娱乐游戏。在玻璃上画人物故事,用“取影灯”将其投射到屏幕上观看。  “取影灯”是由两枚凸透镜组成的一种简易幻灯机,见“述作”篇之“作放字镜”。

〔7〕北华弟:郑复光的族弟郑北华。

〔8〕弋获:射而得禽,泛指擒获,收获。弋,用带绳子的箭射鸟。

〔9〕萧山:地名,今杭州市萧山区。  广文:明清时对地方儒学教谕的称呼。  黄铁年:黄超,字铁年,仁和(今杭州)人。生卒年不详。曾任山阴校官。

〔10〕重(zhòng)拂:难违。颜师古注《汉书》曰:“重,难也。”拂,违背。

〔11〕疵颣(lèi):瑕疵。后文又作“疵累”。颣,原指丝上的疙瘩,引申为瑕疵,毛病,缺陷,缺点。

〔12〕覆瓿(bù):覆盖酱罐,形容著作无价值。瓿,古代的一种小罐。

〔13〕弆(jǔ):收藏,保藏。  簏(lù):竹箱。

〔14〕古歙(shè):徽州,古为歙州,故称。即今安徽歙县。

【译文】

测实易,测虚难。也不是测虚难,难在虚必须求证于实。而测非虚非实就更难。

以前西洋学者作《几何原本》,规范剖析,使物体的形状清楚明白。但是关于望远镜的讲解却不再能够像几何学一样,难道是故意保密吗?实在是难做到啊!镜通过物体显形,是循着虚去求实。而物体通过镜成像,是把实摄入虚。让实进入虚,实中之虚就由此而生。从虚中求实,虚中之实就更加迷幻。究竟是虚是实,还是非虚非实?唉,我努力去测!即使如此,不是这个物就没有这个像,不是这个镜就看不见这个形。以物体表现物体,就是以物照镜。就以《远镜说》为基础,来推究发扬其中的道理。不敢说更加超越,只是献丑罢了。

回想起[我著书的事情],缘自第二次游扬州,看见取影灯戏。族弟郑北华喜好深入透彻地思考问题,回去之后和他一起研讨,收获颇多,于是拿起笔[把心得]记下来。历时十年,终于成书。萧山的儒学教谕黄铁年先生,看了就喜爱它,想把它刻印出来,因为我生病,无力为之。又难以违背他的美意,重新加以修改,这样又过了几年,才稍觉粗具条理,但瑕疵还很多,很不值得留存。考虑到创作的艰难,如果能得一知己,拿去盖酱罐也无憾了。把它藏在书箱里,以待铁年、北华这样一心热爱深思的人。

古歙郑复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