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原国(三)

社会相群而成国,家为社会之起点,亦即国之起点也。有家则有子孙,子孙繁衍,则成为族。族大人众,则分为部落。部落者,未完全之国也。部落既盛,其邻近部落,或自愿归附,或以兵力兼并之,则成为国矣。

今日地球之大国,其立国之始,本皆甚小,不过一族之结合耳。迨[1]势力渐盛,归附日众,兼并日多,则国亦渐大。然国人之语言、风俗,遂有因之而大异者,结合之,同化之,是则有国者之责也。

既能统一于内,必求发展于外。往古诸国,所以兼弱攻昧,取乱侮亡[2],皆是道也。今世界大通,竞争益烈。强盛之国,又远出觅地而经营之,谓之殖民地。殖民地之土民,其性情风俗,相隔太远,大抵不能与本国之民,享同等之权利也。

[1] 迨(dài):等到,达到。

[2] 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意思是兼并弱国,攻打昏昧的君主;夺取乱邦,侵侮战败灭亡之国。出自《尚书·仲虺之诰》:“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第二

达尔文[1](二)

达尔文

达尔文,英国人也。著《种源论》考证人类及诸生物,皆由下等动植物,次第进化而至。乃立公例,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旨谓物之孳生无穷,而地之容积有限。任何生物,有生而无灭,转瞬间可占尽全球。故凡物皆不能无竞。类愈近则争愈剧,争愈剧则优劣愈显,胜败亦愈相悬,而适者出焉。凡诸不适者,自然归于消灭,谓之天然淘汰。以人力为之别择,为之改变,谓之人为淘汰。淘汰不已,种乃日进。

自达氏之论定,一切邦国、种族、宗教、学术,未有能出此公例外者。不优则劣,不胜则败,不适则不能生存。其机[2]间不容发[3]。人生于世,当战兢惕厉,求所以适存之道,则达氏之志也。

[1] 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著《物种起源》一书,提出生物进化论学说,从而摧毁了各种唯心的神造论以及物种不变论。

[2] 机:指机缘。

[3] 间不容发:喻两事物之间的空隙之小。

第三

动物之保护色(四)

芸芸万汇[1],各争自存,适焉者昌,不适焉者亡。而适与不适,其机至微,往往有为人所不及察者。若动物之保护色,其最著者也。

保护色,视所居之地而异,所以防侵害,便攻击也。草木间之昆虫,止于叶者多绿色,或似鸟粪。居于干者多褐色,似木皮。处沙漠中者,则色类沙。

蝙蝠、鼷鼠[2],昼伏夜出,则黑色。浮游动物,常在水中,则多透明。寒带动物,居冰雪中,则色多白。热带草木,四时不凋,则鸟类每作绿色。

琉球[3]、印度,及马来群岛,有绀蝶[4]焉。翅之表面极美,而里面则无异枯叶。栖于树,戢[5]其翅,人莫知其为蝶属也。尺蠖[6]栖于桑,后部四足,附着枝上。首悬于空间,吐细丝络于树,以支柱其体,若桑之幼枝,人莫知其为虫类也。凡此皆所以防侵害也。

保护色上

保护色下

非洲有避役[7],善捕蝇。其色时黄时白,时绿时褐,视所止之树而易。爪哇[8]有蜘蛛,结网树枝,踞其上,形似鸟遗[9]。有嗜鸟遗之虫类,误止焉,则捕之。此皆所以便攻击也。

变色

又有所谓警戒色者,如虎之斑斓,熊之黑质,豹之钱纹,兕[10]之苍革,鹫之金目,蛇之赤斑是已。盖保护色者,所以避他动物之目,使不及觉。警戒色者,所以触他动物之目,使不来犯。一欲其隐匿,一欲其显著,虽相反,适相成也。

生物之妙,可谓无奇不有矣。而夷考[11]其故,曰争生存。呜呼!竞存之义大矣哉。

[1] 万汇:指万物,万类。鲁迅《坟·科学史教篇》:“探万汇之原因,问大地之动定。”

[2] 鼷(xī)鼠:小家鼠。

[3] 琉球:台湾岛的古称。

[4] 绀蝶:昆虫名。晋崔豹古今注·鱼虫》:“绀蝶,一名蜻蛉。似蜻蛉而色玄绀。辽东人呼为绀幡……好以七月群飞暗天。”

[5] 戢(jí):收敛。

[6] 尺蠖(huò):尺蛾科昆虫幼虫的统称。

[7] 避役(Chamaeleonidae):俗称变色龙,爬行类动物之一种。

[8] 爪哇(Java):万岛之国印度尼西亚的第四大岛。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就在爪哇。

[9] 鸟遗:鸟粪。

[10] 兕(sì):犀牛。

[11] 夷考:考察。《孟子·尽心下》:“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第四

罗马武士(三)

昔罗马之都城,依铁波尔河[1]为固。会有寇至,罗马人少,不能迎敌,凭河待之而已。敌大至,将渡河而南。父老忧之,募能毁河上之桥,以阻敌骑者。敌亦出死力争之,呼声动地。

有霍律低者,方要敌[2]河上。见敌将据桥而渡,号于同侪曰:“事急矣。若尽退,留二人助我,坏此桥,无为敌人有也。”桥将圮,复令其二人速退。既渡而桥断。霍律低濒河而战,流矢中其目,气不稍衰。望罗马而歌曰:“浩浩铁波尔,郁郁罗马城。城能卫我家,河能障敌兵。矧[3]我为国民,不及河与城。一夫苟敢死,敌骑敢纵横?”

歌毕,耸身入河。倏忽间,已凫近彼岸,国人见者,皆呼万岁。时敌人数千,隔河而观,亦深以为忠勇,则亦大呼,为霍律低贺。

[1] 铁波尔河(Tiber River):今多译作台伯河,为意大利的第三大河。

[2] 要敌:半路阻击敌人,挑战敌人。

[3] 矧(shěn):况且,何况。

第五

塞木披来之战(四)

西洋史上,以勇敢善战著闻者,无过斯巴达[1]人。当波斯之大发兵击希腊[2]也,希人以斯巴达君留尼达[3]御之。波军势甚盛。留尼达所部,仅三百人。益以他邦军士,亦不过数千人。众寡之势,盖悬绝也。

有要隘焉,曰塞木披来。左滨大海,右扼崇山,形势至险。留尼达屯兵隘上,誓以死守。波军至,急攻。留尼达坚拒之,斩获无算[4]。相持数日,波军困甚,乃以重金募破隘之策。

会希人有卖国者,知有间道,可绕出要隘后,逃入敌营,为之画策。波人喜,潜师以入。留尼达徇于军中曰:“事急矣。有愿归者,请速去。”众皆散。独三百健儿,愿与共死。

希腊战士

斯时也,波军如潮涌,而三百人阳阳无惧色,趋前杀敌,当者辄靡[5]。转战既久,矛断不可用,则抽佩刀继之。正酣战间,留尼达殁于阵。波人气益壮,直前奋击。而此零落不完之三百人,犹能力御波军,取胜者四。

波军愤甚,济师合围之。斯巴达人知粮尽援绝,万无侥幸理。乃登小山列阵,相背而立,以面临敌。佩刀断,继以匕首。匕首缺,继以徒搏。力竭而歼,无一人降者。呜呼!烈矣。

[1] 斯巴达:位于希腊半岛南部的拉哥尼亚平原,是古代希腊城邦之一。斯巴达以其严酷纪律、独裁统治和军国主义而闻名。

[2] 波斯之大发兵击希腊:指古代波斯帝国为了扩张版图而入侵希腊的三次战争中的一次。波斯人此番入侵是在公元前480年,两年后,双方签订《卡里阿斯和约》,波斯帝国从此承认小亚细亚之希腊城邦的独立地位,并且将其军队撤出爱琴海与黑海地区。

[3] 留尼达:斯巴达城邦之君主。鲁迅先生译作“黎河尼佗”,称之为“斯巴达之魂”。

[4] 无算:不计其数。

[5] 当者辄靡:是说抵挡他们的敌人都倒下了。

第六

吴士 方孝孺[1](二)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喜谈兵,谈必推孙吴[2]。

遇元季[3]乱,张士诚[4]称王姑苏,与国朝[5]争雄。兵未决。士谒[6]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兵甲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王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7]?”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8]自募兵。戒[9]司粟吏,勿与较[10]赢缩[11]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数十人,月糜[12]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13]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

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14]遁去,不敢少格[15]。搜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1]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浙江宁海人。明朝大臣、学者、文学家。因拒绝向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投降,被朱棣凌迟处死。

[2] 孙吴:指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孙子兵法》与《吴起兵法》。

[3] 元季:指元末。

[4] 张士诚(1321—1367):原名张九四。元末江浙一带的义军领袖与地方割据势力。元至正十三年(1353),率盐丁起兵。次年,在高邮称诚王,国号周,年号天佑。十六年,定都平江(今江苏苏州)。

[5] 国朝:本朝,指明朝。此处意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军队。

[6] 谒(yè):拜见,求见。

[7] 何有:用反问的语气表示不难,即“何难之有”的意思。

[8] 听:听任。

[9] 戒:告诫。

[10] 较:计较。

[11] 赢缩:多少。

[12] 糜:消费,花销。

[13] 作:起立。

[14] 麾(huī)下:手下,部下。

[15] 格:战斗。

第七

国货(四)

生利之事,分功协力而已。分之愈精,斯合之愈广。合之愈广,则其所生之利愈多。此通功易事[1]之原理也。推之国际,何独不然。

虽然,因世界之大通,出吾之所有以与人易,而吾因得益专力于所长,可也。若如吾国今日,外货一入,国货立即衰颓。国民日用所需,几尽仰给于外国,则不可。何则?是非贸易,而负债也。

今国人竞言提倡国货矣,然其效卒鲜。何哉?不知改良制造,以从事于其本。徒欲激厉国民之爱国心,以抵制外货也。夫人之购物,必以自利为动机。岂能尽律以爱国之义。且苟物美价廉,则于购者为有利。今以爱国故,而勉购不廉不美之物,则其所损,亦仍在我国民耳。何益焉?

惟是国货之振兴,亦恃乎国民之奖劝[2]。我国今日,新工业方在萌芽,自不能与外国工业之久经发达者比。若以国货稍有未善,而即去之不顾焉,则此方始萌蘖之新工业,将永无发达之期矣。况国货之价本廉,物本美者,而亦炫尚新奇,惟外货是趋乎?《书》曰:“惟土物爱[3],厥心臧[4]。”我国民其深念之哉。

[1] 通功易事:分工合作,互通有无,拿多余的东西去交换自己没有的东西。《孟子·滕文公下》:“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

[2] 奖劝:褒奖鼓励。

[3] 惟土物爱:惟爱土物。土物,指脚下的土地之所生。

[4] 臧:好的,善的。此处指其心良善。

第八

工业(四)

今世富强之国,农商之业,固甚注重。然其所恃以吸收异国之财富者,实尤在于工业。盖其工业常利用机械,成物之精,出货之速,均远非人力所及。且人力所不能造之物,机械多能造之。而又借商业为之先驱,以农业为之后劲。他国民固有之生业[1],遂不免为其所夺矣。生计既蹙,则知识因之而卑。财政既窘,则兵力缘之而弱。今日未开化及半开化诸国,所以日[2]贫日蹙,驯致[3]于亡者,皆此之由。可不惧哉!

或谓欧美以工业勃兴故,财产之分配,乃愈不平均。全国之资本,为少数富豪所掌握。贫困之人,无尺地可以自立。此实最为不幸之事,抑未始非隐忧所伏也。不知此亦惟前无所鉴,未能预为之防者则然耳。苟能以去泰去甚[4]之计,为防微杜渐之谋,亦岂至此。且彼国之贫富,虽不平均。然贫者富者,皆在国内。总计其国富,夫固日有所增殖也。我国今日,苟不能急起以与之竞,将举国之财富,尽为他人所吸收。人为雇主,我为劳佣矣。可不惧哉!

[1] 生业:指生存之所需。

[2] 日:一天天。

[3] 驯致:渐渐地走到,逐步地达到。

[4] 去泰去甚:做事要适可而止。泰、甚,皆过分之意。《韩非子·扬权》:“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

第九

汉冶萍公司[1](三)

汉冶萍厂

客有游赣、鄂[2]归者,谓予曰:“子亦知汉冶萍煤铁公司之情形乎?”

予曰:“不知也,请闻其略。”

客曰:“吾国自炼钢铁之议,始于前清光绪十六年。嗣得大冶铁矿,乃设厂于汉阳。又苦无煤焦,而官款已罄,乃改为商办。求得煤矿于萍乡。又以所用机炉不合,出品不精,不能营销。卒乃派员出洋考察,别购机炉,而后所炼钢铁,得以合用焉。盖创办一种实业,蕲[3]其有效,若斯之难也。今汉厂出品,既以精良见称。而萍乡之煤,大冶之铁,亦经工师化验,推为上选。其蕴藏之富,以年采百万吨计,亦足供数百年之用。苟能尽力经营,必成东方最良之矿,可无疑已。顾今世富国,首重煤、铁。以我国之大,地力蓄积之厚,而煤铁矿厂,著有成效者,仅仅若此。校之工艺兴盛之国,诚不能无愧已。”

客退。予念其言颇有关系,爰援笔而记之。

[1] 汉冶萍公司: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三部分组成,是中国第一代新式钢铁联合企业。1908年,盛宣怀奏请清政府批准合并成立,同时由官督商办转为完全商办。

[2] 赣、鄂:江西、湖北的简称。

[3] 蕲(qí):通祈,祈求之意。

第十

少年行 孙枝蔚[1](二)

少年不读书,父兄佩金印[2],子弟乘高车。少年不学贾[3],朝出乌衣巷[4],暮饮青楼下。岂知树上花,委地不如蓬与麻。又如楼中梯,枯烂谁论高与低。尔父尔兄归黄土,尔今独自立门户。尔亦不辨亩东西,尔亦不能学商贾。时衰运去繁华歇,年年大水伤禾黍。旧时诸青衣[5],散去知何所。府吏昨升堂,催租声最怒。相传新使君,怜才颇重文。尔曹不识字,张口无所云。粥[6]田田不售[7],哭上城东坟。昔日少年今如此,地下贵人闻不闻。

[1] 孙枝蔚(1620—1687):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清初著名诗人。工诗词,多激壮之音。

[2] 金印:指旧时帝王或高级官员金质的印玺,也借指官职。

[3] 贾:经商。

[4] 乌衣巷:位于今南京夫子庙南。三国时是东吴戍守石头城的军营所在地,东晋时是王谢两家豪门大族的宅第,两族子弟都喜欢穿乌衣以显身份尊贵,因此得名。

[5] 青衣:也作青衫,指黑色的衣服,此指乌衣巷里那些豪门子弟。

[6] 粥:古与“鬻(yù)”通,意为卖。

[7] 不售:卖不出去,无人买。

第十一

斗狮(三)

狮,猛兽也,乃有与之斗者。其人为英孙唐。当其客于美洲,有大动物园,张一广告。谓某日,将令狮与熊斗。孙唐见之,请于主人,愿自与狮角[1]。主人知其能,许之。

及期,广幕大张,座客逾二万。孙唐至,不持寸铁,纵身入狮槛。狮见孙唐,蹲踞槛隅,目光炯炯,将扑之。孙唐窥之审[2],急趋狮侧,以右手捉其颈,左手抱其腹,擎举至顶而奋投之。狮怒甚,反身来扑。孙唐侧首避之,突进胯下,仰首挺身,尽力抱狮,附身狮胸。狮乃以前足蹴孙唐。盖至是始角力矣。

初,主人以狮之爪牙犀利也,加手囊口网以阻之。及孙唐努力倾[3]狮,囊破而爪露。狮奋爪爪孙唐,衣襦迎爪而裂。孙唐益紧束两手。狮如置于钳铗间,转侧延引,终不得脱。孙唐乘其惫,再投之于数丈外。狮又自后来扑。孙唐觑其将及,奋两腕,攫狮颈而直投之。狮乃颓然委顿,伏地不动。久之,狮挺身起,向槛外狂逸。孙唐瞋目叱之。狮震栗,如丧魂魄,蒲伏于地。百计诱之,不敢复起。捉其尾捻[4]之,始欠伸[5]而立,向之跳舞,驯服无异羊豕。观者叹服,鼓掌如雷。

[1] 角:角力,格斗。

[2] 审:审慎,仔细。

[3] 倾:翻倒。

[4] 捻(niǎn):捻捏的意思。

[5] 欠伸:疲倦地伸懒腰的样子。

第十二

捕虎(三)

明代有徽人唐某,甫新婚,而戕于虎。其妇后生一子。戒之曰:“尔不能杀虎,非我子也。后世子孙,如不能杀虎,亦非我子孙也。”故唐氏世世能捕虎。

旌德[1]近城处有虎,暴伤猎户数人,不能捕。邑人谋曰:“非聘徽州唐某,不能除此患也。”乃遣人持币往。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行,且至。”至则一老翁,鬓发皓然,时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县人见之,大失望。姑命具食。老翁察众意轻之,语众曰:“闻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再食,未晚也。”遂命人导往。导者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曰:“我在,尔尚畏耶?”入谷将半。老翁顾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童子作虎啸声,虎果自林中出,径[2]搏老翁。老翁手一短柄斧,纵八九寸,横半之。奋臂屹立,虎扑至前,侧首让之。虎自顶上跃过,已血流仆地。视之,自首至尾,皆触斧裂矣。

老翁自言:“炼臂十年,炼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其臂,使壮夫攀之,悬身下缒,不能动。”谚云:“伏习象神[3],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信夫。

[1] 旌德:安徽省县名,位于皖南山区、黄山北麓。

[2] 径:径直,直接。

[3] 伏习象神:伏习指保持练习,象神指如神灵附体。《周官义疏》说“尸以象神,祝以事神”。上古人祭祀祖先,尸必须穿戴其祖先生前的衣冠,代表祖先受祭。“尸,所祭者之孙也。”

第十三

无怒轩记 李绂[1](二)

怒为七情之一,人所不能无。事故有宜怒者,《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已。[2]”是也。顾情之发也,中节[3]为难,而怒为甚。血气蔽之,克伐怨欲[4]之私乘之,如川决防,如火燎原,其为祸也烈矣。

吾年逾四十,无涵养性情之学,无变化气质之功。因怒得过,旋悔旋犯。惧终于忿戾而已,因以无怒名轩。

不必果无怒也。有怒之心,无怒之色。有怒之事,无怒之言。盖所怒未必中节也。心藏于中,可以徐悟,色则见于面矣。事未即行,犹可中止,言则不可追矣。怒不可无,而曰无怒者,矫枉者必过其正,无怒犹恐其过怒也。

轩无定在,吾所恒止之地[5],即以是榜[6]之。

[1] 李绂(fú,1673—1750):字巨来,号穆堂,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荣山镇人。清代著名政治家、理学家和诗文家。治理学,宗陆王(陆九渊王守仁),被梁启超誉为“陆王派之最后一人”。

[2] 君子如怒,乱庶遄(chuán)已:君子如果愤怒了,祸乱很快就会止息。乱庶,指祸乱;遄,迅速。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3] 中节:适度,合乎礼义法度。

[4] 克伐怨欲:指好胜、骄傲、忌刻、贪婪四种恶德。

[5] 吾所恒止之地:意思是我这辈子安放自我之所在。

[6] 榜:命名,标榜。

第十四

币制(三)

以金为币,由来旧矣。而金品之中,尤以金银为胜。物少值重,输运便利。一也。铜铁易蚀,金银之性不易改变。二也。所产不多,无暴涨暴落之弊。三也。今世各国,或金银并用,或银铜并用,无用铁者矣。

古无铸造之制也。然以生金交易,出入必衡,杂伪难验,防奸疑欺,诸多不便。于是币制起焉。币制完善之国,于各种钱币,总重几何,纯量几何,皆为详析规定,流通全国,是曰法币。花纹巧致,以防杂伪。价格确定,计数以枚。衡验之烦,举无事焉。

又虑各种货币,价格比例,不能一定也。于是专择其一,以为余品之程[1],是曰主币。欧、美、日本之主币,先皆用银,其后渐改用金。我国在昔,亦用金银,惟铜始铸为钱。前清之季,虽铸银圆,然银币大者一枚,当银角若干,铜圆若干,皆随市场用值,初无一定,不能谓为银本位也。尤可异者,通商以来,墨西哥诸国银圆输入,通用无阻。我国自铸之币,反有阻抑之累。妨害交通,滞塞经济,莫此为甚。故整理币制,实我国切要之图也。

[1] 程:衡量标准。

第十五

纸币(三)

易事通功[1]之始,货以易货而已,降而后有易中[2]。易中由粗而精,于是有金银等法币。然治化[3]日进,懋迁[4]日广,专用金银等币,犹苦其运输滞重,计数烦琐也,于是有纸币以为之代。其为物也,数虽大而质仍轻,经商携带,闾里藏储,无所往而不便也。

然纸币可以代金银之用,而非可遂视为金银者也。有金银之实币,与纸币相辅而行,则便于民。无金银之实币,凭虚而造,漫无限制,则立见其害矣。盖纸本无值,所以有值,由其能易[5]金银。苟滥发焉,民之得是币者,必反之银行。银行既无充实之预备,必不足以应支付。支付止而商贾骚然,全社会胥[6]受其病矣。宋、金、元、明之季,皆苦钞值之落,无法维持。法、美二国,亦曾以纸币发行过巨,公私交困。后虽补救,损失已多。故行用纸币,事诚便利,而滥发之失,又当引以为鉴也。

[1] 易事通功:即通功易事。

[2] 易中:交易筹码之类的东西。

[3] 治化:治理国家,教化人民。

[4] 懋迁:贸易。

[5] 易:在这里可理解为替代。

[6] 胥:都,皆。

第十六

苏彝士运河[1](四)

苏彝士运河

苏彝士河,以人工凿成,在红海、地中海之间,为世界巨工之一。

方苏彝士河之未凿也,欧人之东来者,必航大西洋、掠好望角[2]而东。风涛险恶,程途辽远,累月不得达。自有此河,东来可近二万余里。

初,法人雷赛使埃及时,上书埃君,请开运河。埃君许其请,列国亦多赞助者。独英人忌之,百计阻挠,事几偾[3]。雷赛竭力经营,不为所挫。溯自工事之始,迄于全河通航,时逾十年,费金二千四百万磅。河长三百里,最宽之处为三百尺,最狭之处为百七十余尺,深二十四尺。屡加疏浚,今益深广矣。

埃及本为地主,而规画河工者为法人。故运河之权,法与埃及共之。英人以东亚为贸易市场,而交通机关为法人所操,于己颇不利。乃乘埃及之急,尽购其股票。于是管理之权,移入英人掌握,商船之经此河者,皆须计吨纳税。英人坐获大利,而又操东西两洋交通之枢纽。英以商业横绝欧亚,岂无故哉。

[1] 苏彝士运河:即苏伊士运河,1869年修筑通航,北起塞得港,南至苏伊士城,在塞得港北面掘道入地中海至苏伊士的南面,在埃及境内贯通苏伊士地峡,沟通地中海与红海,提供了从欧洲至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附近土地的最近的航线,是世界使用最频繁的航线之一。

[2] 好望角:是非洲西南端非常著名的岬角,北距南非共和国的开普敦市五十二公里。因多暴风雨,海浪汹涌,故最初称为“风暴角”。好望角也曾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

[3] 偾(fèn):毁坏,覆败。

第十七

巴拿马运河(四)

苏彝士河,沟地中海、红海之间,为欧、亚交通枢纽。巴拿马河,则沟大西洋、太平洋之间,为全世界交通枢纽。

巴拿马本为地峡,东临大西洋,西望太平洋,其间相距凡百五十里,而介于南北美洲间,如连锁焉。四百年前,西班牙人首议开凿。时阻抗者众,事卒不成。苏彝士河既通,雷赛更纠合公司,从事于此。然施工七年,程功未半,而资产已告罄矣。

二十年前,美西战事起。美之舰队,欲由旧金山赴大西洋者,必绕行麦哲伦海峡。费时失机,大不便之。故战役告终,而运河之说大盛。始也出巨资,购法公司之产。继也助巴拿马政府独立,得开凿运河全权。于是河工复举。画全部为三区,曰大西洋区,曰中央区,曰太平洋区。区有工师为之长,各役其役,各董其事。浚渫开凿,建筑运输,同时并举。日役三万人,费美金四百兆。千九百十五年二月,遂开落成纪念会,我国亦与焉。自施工迄竣事,凡十有二年。

夫商货之运输,避重税,尤趋捷径。是河既辟,非特美洲贸易,将由太平洋直达亚东。即欧陆各商,亦必因西伯利铁道运费较昂,苏彝士运河行程较曲,纷然争出于是途。吾国适当其冲,固宜乘此时机,扩张营业矣。乃各国皆筹设行栈[1],增置船舶,于巴拿马通航,筹备恐后。我独寂然无闻,瞠居人后,不亦有愧耶?

巴拿马运河

[1] 行栈:替人存放货物并介绍买卖的商业机构。

第十八

埃及(四)

埃及者,开化最早之国也,然以借外债而亡其国。

当其时,欧洲诸国正值物产过度,金融停滞,资本家怀金而无所用。乃恃己国之强,利埃及之弱,以重利行借贷之术。一千八百六十二年,借三千七百万圆。越二年,又借五千七百余万圆。皆有所谓经手周旋费者,埃及政府所得实额,仅十之七耳。骤进多金,外观忽增繁盛。心醉外债之利,复大事称贷。土耳其者,埃及之上国也。虽虑其有后患,然无从禁之。卒借外债逾十万万圆。

曾几何时,财政大紊,不可收拾。债主愈迫,国帑[1]全空。英国领事遂迫埃君延聘英人为顾问,募民债,加租税,丝毫无所补。又迫埃君立财政局,以英法两国人为局长,延用外人至一千二百余人,给外俸至三百八十余万金。

及至罗掘[2]俱穷,乃裁兵士之饷,使军队无力,不能相抗。增贵族之税,使豪强尽锄,无以自立。清查通国[3]之田亩,使耰锄之农民,骚动不宁。又欺小民之无识,利诱威迫,使全国土地,大半归欧人管业。民无所得食,饿莩[4]载道,囹圄充阗[5]。埃及国民,于是忍无可忍,望无可望,不得不群起而与之为难。英人以数万雄师压境上,挟埃君以伐其民。石卵不敌,义旗遂靡[6],而埃及之生机绝矣。

[1] 国帑(tǎng):国家的公款。

[2] 罗掘:网鸟捕鼠,表示搜刮殆尽。《新唐书·张巡传》:“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

[3] 通国:指全国,整个国家。

[4] 饿莩(piǎo):指饿得奄奄一息者。

[5] 充阗:与充填同义。

[6] 靡:倒也。

第十九

福泽谕吉[1](四)

日本福泽谕吉,家世仕藩侯[2]。谕吉幼习汉学,既冠[3],游长崎,习荷兰语。明年[4],游大阪,从绪方洪庵[5]游,研究泰西学术。越数年,诣东京。某藩邸延[6]居其家,一藩子弟皆从学。时日本新与欧美诸国订约通商,英人列肆[7]横滨,语言不通,多齮龁[8]。谕吉见之,因大发愤,专习英语,以求实用。未几,从使臣游美。既至,留心考察国情民俗。后又随使赴欧洲,历游英、法、荷、德、俄、葡诸国。

谕吉既历欧美,知教育为立国之本。迨归国,乃立庆应义塾[9]于东京,召诸生讲习。既而明治维新,人人知向学之益,四方来学者愈众。谕吉教人,以独立自营为要旨。学风广被,国人修己治事之精神,为之振起。其所著书,记事说理,语尚平易,使人人能解。日本国民,得早开发知识者,多赖于此。

明治三十六年,卒于家。年六十有八。国中闻之,莫不嗟悼,惜教育界之失山斗云。

[1] 福泽谕吉(1835—1901):日本明治时期的教育家、思想启蒙家,被称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

[2] 世仕藩侯:是说他家世世代代在藩王府中做官供职。

[3] 冠:指二十岁。古代日本和中国一样,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

[4] 明年:这里指下一年,第二年。

[5] 绪方洪庵(1810—1863):日本幕府时期最重要的翻译、教育家、医学家。他二十九岁时,在大阪创办了一所兰学私塾,通过学校的形式传授西方的科学技术,为日本的近代化培养了很多人才。

[6] 延:邀请。

[7] 列肆:开设商铺。

[8] 齮龁(yǐ hé):口角纷争。

[9] 庆应义塾:庆应义塾大学(Keio University),亦称庆应大学,是日本久负盛名的研究型综合大学,有亚洲第一私立学府之称。其前身是创立于1858年的“兰学塾”,是江户时代一所影响深远的传播西洋自然科学的学堂。

第二十

武训(三)

武训,山东堂邑人。三岁丧父。家贫,行乞度日。饮食必先奉母,人称曰孝丐。七岁,复丧母。昼行乞,夜绩麻。得一钱,即储之。日惟以两钱市粗馒自养。

数岁,得钱六千。邑有富家某,颇自好。训踵门[1]长跪乞见。阍者[2]挥之,不去。予以钱,不受。主人畏其丐,不敢见。训乃于门外长跪不去。不得已,见之。见则长跪请曰:“丐者有所求于贵人,贵人必许我。”主人曰:“若欲乞钱耶?”对曰:“丐者非就贵人取钱,乃以钱与贵人。丐者有钱六千,愿藏之贵人家,取其息。一年之后,以子为母。贵人其许我。”主人畏其丐,又以其数无多也,许之。拜谢而去。此后丐所获盈一千,则持往富家。如是者十年,子母相权,几及百千,曰:“今乃可以少行吾志矣。”

于是僦[3]庙为学舍,招窭人[4]子学焉。聘宿学[5]主教授,奉修脯[6]丰有加。或鄙不就,则长跪不起,必得请乃已。每开校,必盛馔飨教师。不自为主人,请邑之有声望者陪燕[7]焉。或不愿往,则长跪不起,必得请乃已。朔望[8],辄诣校省视。教授勤者,则跪拜之。有惰者,则长跪,垂涕泣不起。教师咸敬畏之,靡敢惰。学生有辍业嬉者,亦长跪以哀之。学生亦相戒不敢怠。行之数十年,弟子卒业而去者,不可胜数。训仍日以两钱市粗馒自养,终其身。

训为人,身肥短,貌寝陋。行乞至八十岁,未尝妄费一钱。而所创学校,至三十余所。或劝之娶,执不可。铢积寸累,惟以兴学为事。殆所谓奇节瑰行,得天独厚者欤。

[1] 踵门:亲自登门。

[2] 阍(hūn)者:看门人,守门人。

[3] 僦(jiù):租赁。

[4] 窭(jù)人:穷人。

[5] 宿学:意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学者。

[6] 修脯(xiū fǔ):指送给老师的礼物和酬金。

[7] 燕:宴会。

[8] 朔望:农历每月的初一为朔,十五为望。

第二十一

自乡间与友人书(三)

别来旬日,思子为劳。诗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昔尝疑之,今乃知其信然也。自到乡间,耳目触接,都异畴曩[1]。相距不百里耳,俨若别有一天地者。人事[2]愈进[3],则其去天然之境愈远,岂不信哉?今之乡居者,多羡城市;居城市者,亦羡乡闾。弟以为皆非也。孔子云:“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所居之善否,则亦视乎其人耳。交通之捷,求取之便,师友之多,此居城市者之胜也。而其弊或入于浮华。风景之美,人情之厚,摄养之宜,此居乡园者之胜也。而其弊或流为朴塞。苟使乡居者能潜心问学,以补其见闻之隘,而因[4]以启发其乡人;居城市者,能自甘淡泊,卓立于繁扰之中,而因以静镇夫末俗[5],则居城居乡,两得之矣。否则可谓两失之也。吾兄以为何如?

[1] 畴曩:往日,旧时。

[2] 人事:指社会上人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

[3] 进:指进步,文明。

[4] 因:接着,然后。

[5] 末俗:世俗,落后的习俗。

第二十二

桃花源记 陶潜[1](四)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2]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3],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俱答之。便要[4]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5]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6],处处志[7]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之往,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8]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1] 陶潜:一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其诗文以淳朴天真、淡泊超旷之风格,深受中国人的喜爱。

[2] 缘:沿着。

[3] 黄发垂髫:指白发老人与额发下垂的儿童。

[4] 要:邀请。

[5] 具言:详细地介绍。

[6] 扶向路:沿着、顺着先前走过的路。

[7] 志:做标记。

[8] 寻:不久。

第二十三

座右铭 崔瑗[1](一)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惟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2],谤议庸[3]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4]圣所臧。在涅[5]贵不缁,暧暧[6]内含光。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1] 崔瑗:字子玉,涿郡安平(今河北省安平县)人。东汉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学者。

[2] 隐心而后动:意思是说在行动前,要不动声色地在内心审度、权衡。

[3] 庸:古通用,此处指用什么来中伤你呢。

[4] 守愚:保持愚拙,不事巧伪的意思。

[5] 涅:本义是做黑色染料的矾石,此指放了黑染料的水。

[6] 暧暧:迷迷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