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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来信并附寄长诗。我不懂新诗,目下新诗标准既不一致,仿佛极聪明的人和极低能的人都在写新诗,都能写新诗,文字符号共通性越来越少,作者自得其乐情形却越来越多,所以我再不敢充内行说出好坏。又觉得一个人写作的动力,应当自内而发,若靠刊载露面来支持,兴趣恐难持久,因此把长诗寄回,望还给那朋友。若他欢喜写诗,据个人私意,从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陈梦家、戴望舒、何其芳各人作品折衷,大致不会受坏影响。这些人作品虽不怎么“新”,却比较“深”,且很可能比并世其他作品经久些。

银行事既与你性情相宜,生活稳定,又不太累,听人说跑警报还有钱,做下去自然甚好。(你读朋友来信,莫总想到是被讽刺,事实上是不会有的。除非是个病人,就不会成天在讽刺人中讨生活的。这只看看那些努力“学讽刺”充战士的人写的文章,就可知道。凡装作有思想来写小品文的,末了还是既无文章又无思想,事实已为证明。)在职业选择上,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从比较广泛点看去,这其间并无是非,只有不同。稍微明理懂事一点的人,都必然尊重这点不同,何况是熟朋友。人太熟,在书信上间或说说做人做事意见,措辞直率显得唐突处,绝不会有三回以上的。你以为被讽刺,或许是初到银行,生活与习惯已不相同,心情却保留一些旧的东西,所以人一说话即感觉受讽刺。日子久些,自然就能适应现状了。既在银行服务,主要应当是对本分上事尽职,此外再去学些有关会计经济高深知识,才是向上,或做些无害于事的消遣,费去多余时间,才能够安于职务。向上是常态。不大争气的从业员,照一般习惯玩玩牌,唱唱京戏,大家吃吃喝喝,年终分几个月红利时,就把它投资到什么小生意上去,所思所愿,不出职业范围,也可算是常态。或不甘心同流合污,尚保留一点学生习气,把剩余金钱买点书来读,也还近于常态。至若有计划逃避到比多数中国人还舒服安适环境里,活在最不需要脑子的事务上,却打算做最需要用脑子单独与人生对面的工作,想象体会一切变动中国民的苦难生活,抽出观念,编排故事来表现它,这似乎是变态。因为如此一来,结果不是把业务弄糟,就是把当前中国人的痛苦挣扎,与未来中国人的理想,弄得歪歪曲曲。你不改业,我还希望你用头脑来与生活奋斗,以为也许可做些别人做不了的事。你一改业,我除了盼望你好好服务,好好过日子,别的什么全不想说了。写作不是“职业”,却是一种“事业”。这事业若包含一种国家重造的理想,与一切现有保守腐败势力的观念组织,都必然发生冲突,工作沉重与艰苦,就不是恋恋于职业上生活安定的人能办得好的!

你现在既安于当前职业,难道还不明白写作“用心”的方式,与银行职务需要完全不同?古人说“心不二用”,为的是恐怕两不讨好,所以我觉得普通银行从业员,拿笔是不必需的。我虽不入银行,倒很尊重在银行忠于职务又肯向上的人,也不十分讨嫌,只知照习惯吃得饱饱的养得胖胖的生活下来不大用脑子的人,并不一定要他会写小说。若一面安于当前生活,一面只想轻轻松松来写作,那写作等于“玩票”。玩票态度照例是要有人捧场,才高兴做下去,唱不好就会歇手的。过去二十年多数女作家的忽起忽落,工作难以为继,就吃的是玩票的亏。用心不专不深,成就即有限,对自己言还好玩,对整个文学运动言,实在可有可无。写作是要有信心,有热诚,不计功利,不问成败,正义感特别强,对人生充满悲悯博大同情,而又能坚持到死去干的一份庄严工作。不特玩票的方式难见好,即热心从事,有点功利思想和投机打算掺杂其间,如同前二三子文化人的生活方式,也未必有好成绩留得下来。实在说,写作是一种相当沉闷又不能从任何报酬取偿的事业。他努力于新的经典的产生,却必须把整个生命放上去。一个人体力、神经都有个限度,一认真,便常常不知不觉要超过这个限度去使用,心情状态很可能就将失去平常人过日子的平衡。由于对人生哀乐、民族发展看得远,想得深,作品更容易被普通社会抵制,或压迫,一时间得不到读者认可。谈不上作品成功,也难安于一般生活方式。试想想,一个以站银行柜台认为生活有保障的大学生,哪能用生命投资到这种冒险事业上?我承认文学运动要有一点生气,是需要从五年来寄食在都会中那些“文化人”以外想办法的。十年前我就提出这个理想,以为新的作家不能对“职业作家”寄托更大希望,必就一切从业员方面来培养,方可望有大作品产生。可是,当前寄生在银行中,习惯于“生活稳定”打算的人,实不必学使用这支笔来思索“人”事,编排“人”事。只因为人在温室中长大,是不能谈户外气候寒暖与人生意义的!我并不反对人来拼命写作,可不鼓励一切银行职员都来“玩票”。欢喜玩票的,唱京戏比写文章方便得多。因为可以参加彩排,又不至于使脑子混乱,不安于职位。在习惯上虽把写作看得庄严,可是流行风气也就可能使它变得异常猥亵卑污,作家从“说教者”“经典制作者”“思想家”身份,变而为“白相人”和“小打手”,“清客”和“混混”。这只看在各大都市中,单纯为装场面而有。一生一世从不会也无可望写一个像样作品的人,还无碍于做一个“文化人”,从从容容过日子下去,就可知道这件事的另一面是什么了。如再加上一批不三不四的票友?文学运动的堕落,恐更难希望有个转机。

凡事,得于此则失于彼,兼顾并及不可能的。作家埋头努力的,就不大习惯于参加宴会,如朋友巴金,你便知道。若你想一面在银行得食,一面从写作找寻生命意义,这是故事上一个妇人“东食西宿”的婚姻观,世界上也正有这种女人继续存在,说明这种半解放的人生观实出于情感混乱。如像有些女人,永远用“某夫人”“某小姐”身份在社会上露面,做那个“妇女解放运动”一样。本身生活和理想,两相对照,才真是最辛辣的讽刺。可是这些女人自己,却照例不觉得的。

一株在温室中培养长大的花木,能在一定温度下好好开花,也就有它生命本身光辉动人的一面,即无作梁作栋的价值,还依然不失去美的价值。女人或男子中,也有不用脑子思索,一辈子还活得上好的人,实不必要一面想一面活才动人!想不深,活得又恹恹无生气,目下这种年轻人已够多了,凡自愿加上去的,我们得放弃了他,任他怎么方式活下去都无碍于事。值得注意的是另外一群,男的或女的更年轻的那个多数,在国家各事都需要人时,他们能把“生活稳定”当成一种羞辱,去在各种无保障、待开发的事业里冒险,忍受当前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苦难,从学习讨进步,将来成为专家,成为统治者或领导者。因为自己在生活经验上有了免疫性,能抵抗得住忧患来临支持“好好做个中国人”的信心,更能设法扩大这点信心到更年轻一辈青年生命中去。

这点教育,这点做人力量,是从诗中可以取得的,只看一个人如何去读诗扩大他的生命幻想而定!我有个姓刘的朋友,十五年前也读诗,也写诗,写给什么女孩子的信时,必在信签上加点极好闻的香水,房中相框中必有些好看的干花枯草,或一个小蝴蝶,代表一个女孩子的情感和印象。秋天来时,书架上必插点枫叶和芦花,增加一点萧瑟,也等于在心上装饰一点萧瑟。自己衣冠翩翩,日子过得又快乐又忧郁,恰恰如故事上“多情人”一样。可是也许是有这么一回,真的诗扩大了他生命的幻想,忽然从枫叶、蝴蝶去研究生物,十五年后,成了一个专家,还依然用“诗”给他的超功利思想,为研究小小白蜡虫,在西南数省徒步走了六七千里路。这才是写诗,学诗,真正懂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