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瑜老兄在《时报》写了一篇《砍人头》,将人比兽,以兽喻人,把人兽来个大解剖,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的确令人顿开茅塞,长了不少见识。现在笔者把所见所闻写点出来,既不是续,更不是补,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当山西军队驻北平的时代,笔者办公地点就在东四牌楼附近,机关里没有伙食团,大家又不懂得带便当,所以中午这一顿饭,只有下小馆。隆福寺的灶温,在当时算是物美价廉的二荤铺,所以笔者就成了灶温的常客。晋军一到,跟着各饭馆的女招待就大为走红起来,灶温首先响应,添上女招待,顶出名的小金鱼,就是灶温捧起来的。他家一添女招待,为了扩充营业,散座也打成隔间,我们这帮真正吃饭的常客,每天就得挤在柜房里凑合凑合啦。吃客多,桌子少,大家又都是常主顾,拼拼桌儿也无所谓。

当时几乎每天跟笔者同吃的,有位身材修长,腰板笔直,留着络腮胡子,说话落门落坎,六十出头的老者。经过请教,才知道姓姜名景山,原籍开封,落籍北平。初交不好问人行业,可是五行八作,看来看去,哪一行也不像。日子一久,才知道人家是前清刑部的执事(刽子手都忌讳“刽子手”三个字,通常都呼他们执事)。笔者曾经问过他,听说干这一行都姓姜,有没有这档子事?据姜老说,明朝燕王棣,为了排除异己,有姜姓亲兄弟五人,给他做贴身卫士,后来迁都北京,姜氏弟兄仍旧给成祖执行刑罚,就是后世传说的姜家五虎。顺治门瓮城有五座的宝顶,前头有砖瓦铺,堆满各种陶玉,所以看不见,有人传说那就是姜家五虎的坟墓。后来才知道根本没那门八宗事,那是水平测高标准,大家全错疑惑啦。北平倒是有姜家坟,在阜成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凡是他们这行有传授的子孙,清明节都要去烧烧纸,那倒是一点儿也不假。

他大爷(伯父,北平人叫大爷)姜大诚是刑堂总执事,他本人虽然跟总执事是亲叔侄,可是他要投入这一行,也得磕头拜师,改口叫师傅。他十六岁投师,最初是每天天一亮,就起身开始推豆腐,用砍人头的大刀,反把往胳膊肘儿一顺,刀头突出部分,用腕肘气力,把豆腐推成一块块薄片,越薄越好,等推熟了,在豆腐上再画墨记,照墨记往外推,等准头练熟,再在豆腐上加十个青铜钱,仍然按墨记往外推,一直练到指哪儿就推哪儿,毫厘不差,青铜钱在豆腐上丝毫不动,才算成功。

学徒时期下半天,可也不能闲住,每天没事就逗猴子玩。用手盘弄猴子的后脑勺子,专找猴儿的第一和第二的颈椎,也就是俗话所说脖子后头算盘珠儿,大概人猴骨骼相同,久而久之,也摸熟啦。

最后一关,就是现场表演,这一关一过,才算出师。姜爷第一次到刑场,一看这个阵仗人就晕乎啦。第二次乍着胆子再去,到了节骨眼儿,还是下不了手。到了第三次上,师父这次给他准备了新鞋新袜一身土黄布的紧身裤褂,外带一条黄绸子包头。师兄弟四五位兴冲冲地直奔菜市口,哪知道走到骡马市大街一个饭馆子门口,忽然从楼上迎头扑脸泼下一盆脏水,正好泼了姜爷一个满头满脸,他一生气,就直奔楼上,找泼水的小子算账,他师傅拉紧他说,差事要紧,等回头再跟他们算账,到了刑场气势虎虎,脸红脖子粗的,一动手就砍了三个。一出刑场红了眼的要找泼水的算账,师父带着他连师兄弟七八口子,直奔这座饭馆。他一上楼,可傻啦,楼上是绛烛高烧,红毯铺地,正中摆着一世太师椅。师傅赶紧把他叫过来说:“还不赶快磕头谢谢五师叔,刚才那盆吉祥汤,是我安排好让你五师叔泼的,不然你永远出不了师。”敢情他们这一行要在刑场见红才能算满师呢。

笔者问他砍头有几种砍法。他说处决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那跟元瑜老兄说的一点不错,犯人跪下,刽子手在犯人左右肩膀一蹬,再一揪辫子,脖子立刻拉长,有经验的刽子手一刀下去,正好是颈椎骨的骨缝,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完成一件红差。如果是三品以上大员,犯了不赦之罪,必须问斩,那就不能揪辫子咔嚓一刀交差,刑部得选派有经验的刽子手,在犯官后脑子,顺刀一推,飘然而过。既不敢对着腔子沾血馒头,也不敢一脚踢倒尸首血溅刑场啦。尸亲如果打点的在刀刃上,人头一落地,用木盘盛起,马上三下五除二的一缝,把身首又合而为一了。姜老当了半辈子差事,只承应过这么一档子事,代价是纯银二百两。据他说到后来大臣犯罪,多半是赐帛自尽,赏一条白绸子自己上吊,绑到菜市口砍头的,简直少而又少了。

姜老又说三百六十行,我们这一行,现在算是取消啦,否则的话,我都不希望您跟我往深里交。干我们这一行有一个坏毛病,不管跟谁在一块儿走,总让人先行一步,多看人家颈椎骨怎么长的。这倒不是对谁有恶意,因为从小儿习惯使然,您说有多讨厌。

姜老又说进入民国之后,骡马市大街,有一家姓承的,家里有一个家常子(北平从小收养的小厮叫家常子),叫杜小子拴子的,长大不务正业,主人一管教,他愤而挥刀,把主人全家都宰了。后来在天桥二道坛门行刑,可惜当时没有包青天的狗头铡,是用麻刀铺的大铡刀铡的,小子真叫横,临刑还要躺在铡刀口上试一试。姜老也承认杜小子拴子是他所见的第一条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