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提东北的煤矿,总是说抚顺煤矿怎样怎样,抚顺是露天煤矿,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东北有个抚顺煤矿。

胜利复员,资源委员会就当时的东北情势,能够收拾残余,短期开工生产的有阜新、北票、西安、本溪湖四个矿区,于是在沈阳成立了四矿联合办事处,各矿分派管理技术人员前往接收,准备早点恢复生产。

北票煤矿,位于热河省内,抗战之前,是由英国人首先开采的,所以在机械设备、场矿管理、福利措施各方面,都有一套办法。虽然后来被日本掠夺经营,可是英国人那套企管办法,日本人也觉得比他们高明,大致还能一仍旧贯,没有太多的改动。矿区的总办公厅设在冠山,另外还有两个支矿。其中一个支矿叫三宝,经过地质专家、矿冶专家探勘的结果,说是煤脉不十分宽广,而且是断层煤,经济价值较差,所以暂时停采。可是三宝的煤脉,要跟台湾瑞芳等地的煤矿来比,煤层的宽长厚度仍然不成比例,就拿热量来说吧,火力能相差一倍半左右。

据北票煤矿工务处处长俞再霖说,东北四矿好有一比:阜新煤矿出煤质量中上,像大家庭当家主事的主事少奶奶;西安煤矿像小家碧玉出身的姨太太;本溪湖煤矿像善体人意的慧婢;至于北票煤矿就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照当时的产销情形来说,俞再霖形容得可真是惟妙惟肖恰到好处。北票的煤,热量之高,是世所罕见的,高达一万八九千度,生火可以不用引火的劈柴,只要一根洋火就能把煤燃烧起来。北票出产的煤都是由葫芦岛出口南运,十之八九供应各大兵工厂炼钢,说它是千金小姐,还真是一点儿不假。

英国人主持煤矿时候的总办公厅是在南山坡,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办公,地上都是高级拼花地板,暖气的金属炉片全凿有极精细的花纹图案。可惜胜利之后,俄国人曾经短时期占领北票,凡是值钱器具财物,甚至庞然大物整台整座的机器,都被破墙裂壁地拉回去作战利品。

北票矿区的总医院也是异常庞大的,虽然迭经兵燹面目全非,可是听一般在北票服务老同人说,医院在未毁之前,病床有一千多张,因为在民国二十几年有一次矿坑大火,事后救出的伤患就有七八百人,所以后来医院床位大事扩充。我们在凭吊断壁残垣的时候,遥想当年,他们所说的话,确实没有夸大。

民国三十四年大家奉命到北票接收,当时矿区残留的日本男女职工,以及老弱妇婴,还有五百多人。日本妇女非常柔顺,派在各办公厅服务的职工,对于接收人员更是柔情绰态,环姿绝逸,于是发生了若干缠绵悱恻的桃色新闻。后来资委会命令矿工同人对工作或美姬请择其一。有一位柳副理以望六之年,已绾情丝,再让他断裾夺情,不但五中愧怍,而且意良不忍,毫不犹豫,毅然呈辞,玩然携美,泛舟遨游五湖去了。

北票煤矿接收不久,热河战事就连绵不断,一会儿说共产党李运昌部从长城各口直扑东北,已经选定热河走廊,作为休养生息、整补装备的地点。北票煤矿有自己的工厂可以修配轻重武器,医务人员众多,理疗药品充沛,尤其粮食给养堆积如山,更是他们夺取的主要目标。一会儿又传说共产党跟皇协军已经妥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许冲进北票。工作同人人心惶惶,矿警大队更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处此情形之下,除了极少数同人,到矿区原本就是携眷来的之外,谁还有胆子接眷呀。大家都是光棍儿一条,每日三餐可就大成问题啦。

谈到了吃,总务处虽然是责无旁贷组织了伙食团。早餐每人一只鸡蛋,煮蛋、卧果、煎炸悉听尊便,稀饭尽饱;午晚四人一桌,鸡鸭鱼肉,六菜一汤,菜量丰足;晚上还有烫热的老米酒管够。可是吃了不到十天,看着挺好的材料,端上来沫沫丢丢的一碗,混灰的颜色,简直像泔水,谁也不敢动筷子,于是大家就炸了营啦(哄闹起来)。笔者素来食量小,早餐一蛋一粥毫无问题,中午对付一个馒头,如果不饱就回宿舍吃个苹果,也就算了。到了晚饭也不过点点卯,回到宿舍让工友买了一筐鸡蛋,每天清早有人出矿区再带几个烧饼搁着,晚上可以吃炒鸡蛋夹烧饼当宵夜,闻风而仿效者有六七口子之多。大家思来想去,照这样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大家提议改组伙食团。

选举结果,这个伙头军就落在本人头上啦。既然是众人的事儿,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只好打起精神来干吧。当时笔者请了工厂的主任、车辆调度课长当总干事。伙食费由矿方负担,凡是单身同人由矿方每月津贴东北流通券四千元,每月每人一级块煤一吨。拿这些钱来办伙食,照彼时东北物价来说,是足足有余的。伙头军一上任,第一件事让总务处先买关东冰糖碱四十斤、洗面盆二十只、毛巾二十条、本色粗布十丈。首先把饭厅工役加以训练,规定所有工役一定每三天剪一次手指甲,每天要把指甲里脏垢剔出,在开饭前检查一遍。桌椅板凳,都泡碱水洗得干干净净,原木不上漆的桌椅要见白茬儿,碗筷碟盘要冲洗干净拭干。第二件事拜托工厂工人把饭厅全部装纱窗纱门,厨房里做一批大小锅盖,以一锅一盖为目标,另外利用工场废铜,做一批紫铜一品锅。伙食团开张大吉,厨房饭厅,到处都洁净无尘,做出来的菜都有锅盖,自然色是色,味是味啦。逢到星期二、五,每桌各加紫铜一品锅一只,原汤原汁又热又鲜,从此大家都改变了以往一进饭厅就发愁的气氛。后来如果有人请不带家眷的单身汉打牙祭,都想法避开二、五两天,因为伙食团的人,谁也不放弃二、五两天的犒劳。后来有几位有家眷的,自己不做饭也来请求搭伙啦,人头份儿您能每月照缴四千元,我们也只好来者不拒,一律代办。谁叫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同事呢。

参加伙食团同人应领的煤谁都没有领过,当时煤价是九千元一吨,后来物价波动,煤价一调整就是一万元。我们这时把伙食团同人,应领未领的煤全部领出来运到锦州出售,把售煤的款项,分在秦皇岛、北平买了大批干海味,准备逢到节日有庆典的时候大家加菜。

在本人到矿不久,奉令去北平公干,限定阴历除夕,一定赶回北票交差。幸不辱命,真是除夕掌灯时分才赶到矿区,只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有三四十号厨师杂役,手忙脚乱,大包其饺子。每个窗户外,都铺着一领崭新的芦席,包好饺子,往窗席上一扔,您说有多冷,饺子敢情已经冻成冰蛋,馅子如何先不提,皮子足有银元那样厚,再大的肚量恐怕也吃不下十个去。第二天早上一起身,大雪纷飞,皑皑的白雪,敢情下了一夜,想起昨晚特大号饺子,什么胃口也没有啦,干脆大礼堂的春节联欢团圆春酒也免啦。睡到靠近中午,忽然被铲雪推雪声音吵醒,大雪一直是激荡飞舞,愈下愈大,宿舍的门窗全部被大雪给封盖,冻结,没法开启。十几位工友正忙着扫雪开门,请我去参加团圆春酒呢!北票的大礼堂,本来是崇楼飞阁,巍峨高耸的,自从经过俄国人的洗劫,所有礼堂上的“别拉汽”(东北人管暖气管叫别拉汽)全部被拆走。胜利后,限于财力,只能择要小修,所以大礼堂聚会,只能用铁火盆取暖啦。虽然大礼堂摆上三四十个大火盆,又临时砌了两个大火池子,可是谁也不敢摘帽子,脱大衣。从厨房把菜端出来,红烧肘子已经变成冻蹄。夹个饺子来尝尝,大锅煮饺子外火内寒,肉馅儿冻成冰蛋还没化呢,您说怎么下咽呀。

讲到穿,有人说东北有三个地方最冷,一处是黑龙江,一处是齐齐哈尔,另一处就是北票。既然叫热河应当暖和才对,怎么反倒特别冷呢?您要知道虽然地名叫热河,可是清朝皇帝夏天都要到热河行宫来避暑,夏天特别凉快,到了冬天自然比别的地方更要冷点啦,何况北票又在金岭寺的山区呢。

东北的老年人说,到了真冷的气候,不管你外面穿的是羊毛衫、丝棉袄、各种长毛皮衣,贴身一定要有件棉背心,是小棉袄才能挡寒,起先大家都不信。有一次我因为有急事,要赶到支矿去,事务处没听清楚,只开了一辆火车头来,我因为事情紧急,就跳上火车头,让车开行。当时我穿的是羊毛衫裤、丝棉袄裤、老羊皮袍、长毛绒大衣、皮帽皮靴皮手套,可是站在车头,车行不到五百米,一阵风来,凛冽刺骨,冷得整个身体好像什么也没穿似的,跟跌到冰窖里一样。只好赶紧开进车库加挂一节车厢,否则非冻僵了不可。

英国人经营北票煤矿时代,办公厅都有羊毛毡厚地毯,胜利接收的时候,早被那些强盗掳掠一空,仅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地了。一到十月,在办公厅坐上半个钟点,脚趾就会冻得麻木不仁,没法走路,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于是大家只好买点草垫子来当脚垫,虽然稍微好点,可是时间一长,腿脚仍旧冷得受不了。有人发明一种长筒的厚毡靴子,靴底垫有很厚的乌拉草,又轻又软,本地人管它叫唐古拉。大家穿上唐古拉办公,两脚才免于遭殃。东北劳工有好多脚趾不全的,据说都是冻掉的,我们幸亏都穿了唐古拉,否则现在也难保十趾无缺呢。

有一个同事叫张寿铨的,湖南长沙人,骡子劲十足。人家告诉他,三九天从热乎乎有暖气的屋子里出到外边,一定要穿上大衣,他偏不信邪。有一天他要寄封信,从办公室一看外边一百码左右站台旁矿里自备的火车要开动,没戴皮帽,没穿大衣,撒丫子就往站台那边跑。等回来之后,脸上发青,一屁股就坐在气管子旁边取暖,没有五分钟,就见他脖子往下一耷拉,身子也坐不住啦。同事一看情形不妙,七手八脚把他往没有暖气的玻璃甬道地下一放,宽衣解扣,用酒精擦胸口搓四肢,又灌了他两口烧刀子,总算把小命救活来。当时如果再缓一步,等冷毒一攻心,张嘴哈哈一笑,成了南天门的曹福啦。这位张兄后来到长春公干,硬是把脚趾头冻掉了两个他才服输。

谈到住,经理副经理,都住在当时所谓第一、第二宾馆,拿现时住的标准来说,当然够不上豪华富丽,可是在兵燹之余的东北来说,设备方面,可称应有尽有,算得上高级享受了。处长住甲级,科长住乙级,一般同人住丙级。有些同人因为没带家眷,一人住一栋大房子,晚上九点钟一戒严,没有口令连到附近人家串个门子都不许,反而找几位谈得来的同事一块儿挤,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宿舍里最妙的是浴室,以甲级宿舍的浴室来说,大约有八叠榻榻米大小,屋顶是尖的,据说免得积雪,雪若融化,流得也快点。洗澡盆的形式很特别,既非盆、更非池,而是圆桶形的陶缸,平地砌三层台阶,浴缸就砌在里面。倒是冷热水管俱全,热水是后面灶上现烧的。缸里还附有一只载沉载浮的木凳,大概是人洗累了,可以坐在凳上下沉缸底,露出脖子来喘喘气歇歇腿儿。笔者东西南北也跑过不少地方,像这样登阶入缸,大煮活人的洗澡方式,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您要是出上三天两天公差,回到宿舍想洗个澡再休息,那您必须算准日子告诉工友哪一天回来,工友头一天就把灶火烧上三两个小时,让屋顶积雪融化流净滴完,第二天烧水,您才能洗个舒服澡,否则屋顶积雪被热气一蒸,都变成汽汗水,一点一滴从天花板往您身上漏,冷热夹攻,您不洗澡还好,要洗准得闹回重感冒。调度科的科长张乐棣平素说话就挺幽默,他管浴室叫十字坡,他说《水浒》里孙二娘黑店卖的人肉馅馒头,想必都是经过这样大煮活人的手续呢。

讲到行,矿区四周都有通电的铁丝网,等闲人不能越雷池一步,从总矿到支矿那就要坐矿里的火车了。宿舍到办公厅大家一律都是步行。

技术人员自然非下坑工作不可,管理人员十之八九都视为畏途。笔者为了规划核计成本,自告奋勇,下坑受尺(查勘开一新洞,需用多少炸药等)。一到坑口,先把身上洋火、打火机一类易燃物品都得留在坑外,换上水袜子,头戴矿灯,然后进入电梯。矿上电梯,可不像台湾豪华大厦的电梯,简直是个铁笼子,电梯速度,用揿电铃来分,承管电梯的工员揿了九次,是最慢速度了,电梯一开动,真是焱闪雷厉一泻而下,比起当年上海华安大厦电梯(以快速出名)不知还要快若干倍。坑里各处都是坑木林立,因为空气稀薄,每人头顶矿灯闪闪如同鬼火。大的坑道还可以通行大车骡马,有的地方敷设轨道,还可以用元宝车装运煤块,碰上矮而狭的坑道,那就要连走带爬不可。有时新煤道子开采,首先打眼放炮,空气一鼓荡,碎石纷飞,烟雾扑来,几乎窒息,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出得坑来,必须先从头到脚大洗一通,才能换上自己的衣服呢。

谈到娱乐,最初逢到大礼拜(矿区每两星期放假一天),请了两次唐山落子、蹦蹦戏给大家开开心。听得各位哥儿们,真是一个个直眉瞪眼,如醉如痴。唱一回戏,总有几位明眸善睐体貌丰美的女角失踪,不两天失踪的女角又陆续出现了,好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班主能装得没事人儿似的,别人何必多管这份儿闲事。

矿上的生活实在太枯燥啦,在阳盛阴衰情形下,看见骆驼都是长脸儿的美人,如果不想法把生活改善调剂调剂,容谁也待不住。于是,在众谋咸同的情形下,成立一个京剧组织,有钱好办事,立刻派人到北平办了四蟒四靠的半份儿戏箱(全份儿戏箱是八蟒八靠),把当年由花旦改须生,在王凤卿之前,傍过梅兰芳的孟小如请到矿上来说须生花旦外带青衣,孟小如的儿子孟之彦说铜锤花脸、勾脸带管戏箱。唱青衣胡菊琴的父亲胡老四拉胡琴还管说老旦小丑,票房一响排,这下儿可热闹啦,每天晚饭后,票房里的锣鼓丝竹、生旦丑净,一直要闹哄到十二点才能清净。票房又设在宿舍区里,不管会唱不会唱的,从来没有听谁抱怨说,吵得没法睡觉,您说怪事不怪事。短短两三个月,居然能够彩排登场,全本《法门寺》、《打面缸》、《四盘山》、《琼林宴》,连附近蒙旗几位王子,都赶到矿上来听戏。在热河省来说,像这样京腔大戏,算是破天荒空前绝后呢。

有几位爱好运动的,大家又组织了一个篮球队,队名叫砧子篮球队,靠近煤层的石头叫砧子,什么用处也没有,说白了就是废物队。您别瞧不起这个篮球队,有几位还膺选过省市篮球选手,出席全国运动大会。见过大场面的运动员,像队里谢九皇就是代表江西省参加全运的。这个队虽然长劲不足,可是人多势众,每人打十来分钟,个个有板有眼,蛮像一回事真能唬人。有一次,约来热河的省运选手比赛,居然把人家揍了个弃甲曳兵而走。篮球队嘛,当然要有队服。人家球队外衣,多半都是双料粗线大翻领厚毛衣;砧子队的队服,可新鲜啦,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白茬儿反穿老羊皮袄,脚下是搬尖大掖巴洒鞋,这副打扮,大概跟小方朔欧阳德的德行差不了多少,但是这套队服还没做好亮相,北票煤矿就由共产党接管啦。

说是练武可以强身,矿里也请了几位武术老师,来教内家外家各派的中国软硬功夫。不知是哪位仁兄,请来一位教气功的老师,此公姓甚名谁,因为事隔三十多年,一时可想不起来了。凡是身体亏弱的都能够练气强身,转弱为强,您要想练气,首先要摩挲一遍你全身筋络,认定你确实身体亏弱,才能加以施教。笔者当年年轻好奇,曾经跟两位同事许元浩、陈叔谦一块儿请他按摩研判身体到底怎样,可惜没有缘分,我们三人经他研断都是精力充沛,无庸施教。职工处有位袁专员,经他一检查,认为是最宜练气人才,立刻收列门墙,从此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到老师那里练功,一入手是师傅把他大腿根两条主筋揉挤,大约要行功半小时来松筋舒络,十天过后,开始用网袋放两块砂砖系在下体上,丹田用力一吸气,慢慢能把砂砖吸动,渐渐离地,袁君练了半年,一提气能吸起十六块青砂砖来。听说现在台湾也有练这门功夫的,不知道是不是跟北票那位师傅同一流派。

北票的工人本来是每月发工资一次,从每天出煤一百多吨,经大家努力增产,最高产量每天居然达到三千多吨,可是工人一领饷包,第二天的产量,马上能掉下三分之二来,然后再慢慢一点一点地恢复。后来才知道工人的毛病一有钱,有家眷的除外,凡是孤家寡人,必定是吃喝玩乐,狂嫖滥赌,不到口袋底朝天两手空空,谁也不肯再下坑干活。矿上有一小型风化区,一共有六七家绿灯户,大约有二十来个姑娘,据说凡是屋里有客,就把红布窗户挡儿拉上,可是您不管什么时候,从那儿走过,简直很少看见过拉开窗帘儿的房间。后来财务处计算成本分析费用发现医疗费用项目,药品中的德国狮牌六〇六消耗简直惊人。本来么,处在僧多粥少情形之下,那时候还没有盘尼西林,当然六〇六这一类药材,自然是销路畅旺了。后来凌源吃紧,矿里听说凌源有二百多名妓女,福利委员会赶紧派了一位姓余的小伙子,愣是开专车把她们扫数接运到北票来。矿工的盖仙,给姓余的起了个绰号“活人济世佛”,您说逗不逗。

矿方鉴于工人一发饷,出煤量就像闹疟疾一样忽多忽少,影响整个生产计划,于是改成十天发一次,情形真的就渐渐好转。可是东北流通券也越来越毛(贬值的意思),最大票面就是十块,始终没出百元大钞。记得北票“沦陷”的当月,笔者领了薪金,自己都没法拿,要让工友来扛回宿舍去。当时热河只有一个华兴银行,还是在承德。距离北票又远,北票发一次饷,要一两亿,华兴银行也周转不过来。所以一个月要跑三四趟锦州中央银行提取现钞。银行的规矩,钞票是要当面点明,不算后账的,请想一两亿的十元钞票往柜台外头一扔,您就是去上十位八位也没法点呀。只好一百万一捆,点点捆数而已。所以等回到矿上一点,少上三五百万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后来闹得出纳课一位包课长说什么也不敢到锦州提款啦。笔者逼得没办法,只有亲自出马,去趟锦州,想个补救办法。幸好锦州银行经理是笔者的同学,杯酒尽欢之后,请来银行专人代为复点,才发现有些商家大笔款项解到银行的时候数目就有问题,倒不是银行耍什么花样。胜利之后,东北流通券钱一贬值,大批款项,谁也懒得点数,以少充多的现象所在多有,当时在东北待过一阵子的朋友,可能都还记得吧。

在北票还听说一件活灵活现的事儿,您要说是假的吧,谁肯摔了饭锅,乱造谣言。据说有个叫郭正宾的工头,是专门管坑口收点运煤斗子车的,他是每天一清早最忙碌,所有头一天堆在坑口的空车,都要一辆辆顺着轨道推到存车场去。忽然一连几天,每天早晨去推车,车是一辆跟着一辆都整整齐齐排在存车场了。他虽然奇怪,可是没跟人说出来。有一天他忽然梦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壮汉,来到面前说:“我叫郭贤,这两天坑口的车,都是我给你设法弄到存车场的。前年秋天我在第六区挖煤,坑道忽然崩坍,我被压在支柱底下啦,因为坑道太长,我试了许多次,灵魂到不了坑口,因此始终没法脱生。您的体力壮旺,拜托您到第二工村我的家里,跟我妈要我生前穿的一件贴身短棉袄,再拜托您带着香烛黄表纸,到我被压的地方,点上蜡烛焚纸烧香,把棉袄铺在地上叫我名字,捧着棉袄,点着香,别回头,一直叫出坑口,我就可以往生啦,您可就积了大德啦。”郭头儿听郭贤说得有鼻有眼的,醒后跟人家一打听,果然前两年确有其事,只好照办。他捧着棉袄,在阴森坑道里,一边走,一边叫,越走心里就越憷,等一口气叫出坑外,郭头儿自己也吓晕过去啦。事后想起来就骇怕,所以来算大账辞工。现在二十世纪科学昌明,究竟是怎么回事,确是令人不可思议,要说没那么八宗事,谁又能放着现成的事辞工不干呢。

事隔三十年啦,午夜梦回,虽然沉泥掘窟干了十个月,可是当年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场面,会偶然在脑子里上演。现在可能还有不少北票的老同事在台湾,回想当年,大家是不是都有点儿低回不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