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陈紫峰嗜印成癖,曩在内地即搜集大小各式印章千余方,近二十年在港澳搜罗更勤,去年春节自港来台度假,出示新得田黄印章一颗。印章身高三寸二分,纽占八分,纽为通心镂雕,上刻大鹏展翅,神姿高彻,奋翼拿云。印身六面平滑,无疔无瑕,黄润如脂,古艳自生,阴文隶书,刻“季新私章”四字,边款只刻“木人”二字,边款年月一律从缺。

陈君前岁在澳门怡古山房以黄金六两购得,问我是否值得,我告诉他图章中以鸡血、田黄为极品,前此他庋藏的印章以寿山、青田石的艾叶绿、鱼脑冻为多,现在玩到鸡血、田黄,可以说对印章的认识更上一层楼了。鸡血讲究朱厚色鲜,红润坚重,纹满血匀,不犯重叠。田黄要脂凝熟粟,沉色均匀,不灰不疔,灵秀澄鲜。陈君这方印章,毫无瑕疵,比之故宫珍藏乾隆看书画所用几方御用田黄印章尤为精美,简直是绝世瑰宝,还说什么值不值得。

早年北平市市长周大文素有金石、印章、文玩之好,他收藏的印章中有一对鸡血、一对田黄印章堪称绝代精华。周人极豪放,听说汪精卫在行政院长任内,曾经搜集过不少名贵印章,可是登品成材的鸡血、田黄则付阙如。周、汪素无一面之识,当时周已玩厌印章,正沉湎于搜罗古月轩鼻烟壶,有宝剑赠烈士想法,打算慨然相赠,又恐怕别人说他逢迎趋附当代权要。他家跟温宗尧家是几代世谊,于是就说是温送给汪的。汪得这两对珍品后,欣喜若狂,因慕齐璜大名,立刻以重金托人,请齐白石把一对田黄印章,一方用阳文小篆刻“汪精卫之印”,一方用阴文隶书刻“季新私章”。

齐老在卢沟桥事变后,民国二十八年底,因畏日本华北驻屯军几个日酋骚扰,早就闭门谢客。并且在跨车胡同门口,贴上一张告白,声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起,先来之凭单退,后来之单不接。”表示此后既不卖画,也不刻印,其实有些知交友好来求,暗地里依然操刀弄笔、照刻照画不误的。齐老给汪氏两方印章是由北平篆刻家代求的,刻好之后,李苦禅恰在此时登门请益。齐老那天兴致不错,把印章何者宜篆何者应隶,以及篆隶的刀法的运用有何异同,洋洋洒洒说了半天。过没几天,名医汪逢春回苏州省亲,笔者跟陈半丁在春华楼给他饯行,座有于非闇、寿石公、李苦禅、王梦石、徐燕荪几位篆刻书画名家。李苦禅说出这两块田黄印章凝光澄练从未见过,加上齐老的精心杰作,这种旷世奇珍,居然归于豪猾奸宄一代巨憨,未免可惜。大家相顾而叹,认为这种绝世珍异,汪逆绝难久享。果然过不多久,汪因体内弹锈损及心肺,飞往东瀛就医,开刀后因遭美国飞机不停轰炸,终于死在箱根的地窟,这两对百年不遇的珍宝,也就从此下落不明了。陈兄所得这方印章,以尺寸、纽纹、色泽、光润,加上木人边款,显然就是汪氏那方田黄无疑,可惜另一方阳文小篆名章,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

世交阮晋卿,是阮芸台太傅的裔孙,对于金石审定,出自家学。抗战初期,他就携眷毅然远适异国,侨寄巴拉圭,在亚松森开了一间小古玩店,经他多年惨淡经营,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去年暑假来台观光,他把历年搜集的不准备出售留供自己把玩的各国圭玺钱贝、佩玉悬璜都制成五彩幻灯片,将近百张,带来台湾让我们给他鉴赏一番。其中有一方田黄,阳文小篆刻着汪精卫名章;一对狮纽鸡血石印章,高四寸,一方刻阳文“汪兆铭之章”,一方刻阴文“精卫私章”。前者系籀文,后者刻小篆。阮兄说:“有人告诉他两者都出自名篆刻家陶伯铭之手。”

我看前者气韵高、笔势壮,可能是陶氏作品;后者妄生圭角,运笔亦欠流畅,恐系别人假借,似非陶氏所作。图章用北平琉璃厂所制五色锦囊装着,我曾以此照片跟此间几位篆刻名家推敲研究过,大家也都认为后一方坚壮有余,神采不足,不类出自陶氏之手。那方田黄汪氏名章跟陈紫峰所有正好一对,大家也公认是齐白石手刻印章。经名家鉴定,确非凡品之后,阮兄对这三方印章更是特别珍惜。他回到侨居地之后,立刻将这几颗印章送到当地有外汇交易的银行收藏起来。

他希望有一天香港陈紫峰先生跟他一同,把所藏那方田黄印章捐献给博物院,我想紫峰兄爱国,对于把有历史性的文物公之于众,也不会甘居人后吧!这件事,将来我一定设法促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