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先生:

贵刊第二号上钟敬文先生的《楚辞中的神话和传说》一文,很使我佩服;我近来常常弄“中国神话”这项古董,所以钟先生的文章又意外地投我所好,使我感到热闹。钟先生文中有引及我底旧作之处,因此我更其“见猎心喜”地来写了这封信,聊述我最近对于中国神话的意见。

本该恭作一短文,然而近来懒散得很,作不起来,仅因游踪小驻的机缘,捞起半张纸来写这封短信。

第一,关于日神的。《楚辞》言日神,前后不同;《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九歌·东君》亦记日神。王逸注谓“羲和,日御也”,大概是看了《东君》觉得冲突故以羲和释为“日御”。然而羲和为日御一说,不见他书。《山海经》说,女子羲和始生十日(郭璞注谓:羲和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淮南子·天文训》记日之行程,仅谓“爰止其女,爰息六螭”(按《太平御览》引“爰止羲和”),亦不言羲和为日御。所以王逸之说,嫌无旁证。钟先生疑“羲和为神话上的称呼,而东君乃祭祀上的名号”,自然有理。但是我以为还可以作下列的追问:驰六螭的羲和,与举长矢射天狼的东君,似乎身份上相差很多,倘如羲和与东君同属一神,则屈原的描写不应自相径庭至于如此!因而我以为东君和羲和即使同属日神,却不是神话上的称呼与祭祀上的名号之别,而是因为羲和神话与东君神话原来不是同一地域的神话。《九歌》,据王逸的说法,是楚国民间祀神之歌而经屈原修饰订正者;则东君当亦为楚民族的太阳神话。《离骚》和《天问》中的神话材料已非纯粹楚民族的了,故羲和当为北方民族的太阳神话。

理由是羲和见于《山海经》和《淮南子》;《山海经》可信是北方人作品,《淮南》则杂采各方之说。《天问》中的太阳神话的断片又有“羿焉 日?乌焉解羽?”二句。这又是和《东君》的太阳神话抵触,而且羿射十日的故事又见于《山海经》和《淮南子》。依此,我们不妨武断:太阳神话在中国有北方民族的一支,即羲和云云,羿射日亦属之;有中部民族(楚)的一支,则即《九歌》中《东君》云云了。

第二,关于月神的。钟先生引我的话,说我极否认姮娥奔月为真的民间神话。我的议论见于四五年前所作《中国神话研究》一文中。该文中有许多意见,我现在已经抛弃了。但姮娥奔月一条,我尚认为并非原始神话。理由仍旧。

钟先生说现代野蛮民族中有活人跑到天上做日月的神话,因而姮娥奔月一条也是属于原始思想。但是我得在此向钟先生争辩的是,现代野蛮民族说活人跑到天上做太阳或月亮,却未见说活人跑到天上的“月球”中做仙人或月精(关于野蛮民族的太阳月亮神话,请参看《一般》杂志本年正月号的《自然界的神话》)。望舒之为月御,《楚辞》《淮南》并见之。但《山海经》说“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常羲亦作常仪,《吕氏春秋》作尚仪,毕沅谓与“嫦娥音通”。我们亦未始不可说望舒与常羲亦不过一音之转,或者正是一人。《天问》中又有“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二句。日人小川琢治以为此即嫦娥神话的原始形式。又谓“九子”者象征月亮在一个月中的各异的九个形式。这样的说法,在我看来,未免稍稍武断些了。

第三,关于方位的神。钟先生在讲到水神时附说“蓐收”与“颛顼”,是以二者为水神。但是我们来查《山海经》,则把勾芒、祝融、蓐收、玄冥分配为东南西北四方之神。《淮南子·天文训》更加了中央之神。所以我疑惑蓐收等四人还是算作“方位神”妥当些。

以上是略举三点和钟先生讨论的。以下有我存之心中已久而未得机会和人家讨论的两个问题,趁便也说一说罢。

一是中国神话原非一支的问题。我以为现在的中国神话至少是由北方、中部、南部,三支混合而成。北方的神话如女娲氏的,蚩尤的;中部的如《东君》,如《大司命》《少司命》,如《山鬼》;南部的如盘古。我最近作了一本《中国神话》小册子,其中论此甚详。现在不一一具说,只提出此问题,希望对于中国神话有兴味的先生们的批评。

二是中国神话上神的系统问题。关于此点,我在《山海经》上发见帝俊的地位的重要。《山海经》末卷的《海内经》,不但记诸国多云帝俊之后,并且说始为琴瑟,始为歌舞,始为巧倕,……等人,也都是帝俊之后。此外,羲和生日,常羲生月,而二人者又为帝俊之妻。所以我疑帝俊是中国神话中的主神,有如希腊神话中的宙斯。至于帝俊是谁呢?或以为是黄帝,或以为帝喾,或以为舜;我亦还不敢断定究竟是谁,或另有其帝俊?此一问题,在《中国神话》那小册子里亦有较详的论述。

我现在觉得研究中国神话时上述二问题是主要的关键,如能圆满地解决上述二问题,则中国神话的骨干便可以建设起来了。

贵刊是否肯让半张纸出来,使这点小意见和大家相见?

茅 盾

十二月九日

(《大江》月刊第三期,1928年12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