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王门学者,除上述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外,刘邦采、王时槐、胡直的理学思想也颇具特色。本章着重探讨他们在理学方面提出的主要论题。

第一节 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

刘邦采(公元约1490—约1578年)字君亮,号师泉,与刘文敏同时,主要活动约在正德、嘉靖、隆庆年间。吉安府安福(今江西省安福县)人。年轻时虽天资聪慧,但不喜科举。他的同乡好友刘文敏与其共学,二人“思所以立于天地间者”,每每至夜分不能入寝。这些都与王守仁正德五年(公元1510)在吉安府庐陵县的任职有关。可见王学对当时青年的影响。正德十一年至十六年,王守仁巡抚南赣以及汀、漳等地,更成为江西有影响的人物。正德十三年,王守仁门人薛侃刻《传习录》,进一步扩大了王学的传播。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六年(公元1521—1527),王守仁居越六年,在稽山书院,龙泉寺中天阁讲学,四方学者纷至,刘邦采与刘文敏也一同入越拜见,从此成为受业弟子,与王守仁有了正式交往。刘邦采在早年业已为王守仁学说所折服,因此拜师的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双方并无歧见,王守仁称“君亮会得容易”(《明儒学案》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刘邦采传》) ,这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王艮拜见王守仁时“相与究竟疑义”的辩难形成鲜明对比,由此也可看出江右学者与泰州王门的不同风格。

刘邦采虽为一布衣书生,但因行为高洁而威重乡里。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他在家乡安福组织“惜阴会”,请王守仁题会籍。王守仁此时正在大力倡导“致良知”说,便为之作《惜阴说》,其中说:“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七) 。这个民间结社后来发展到百余人。

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秋,邦采乡试中举,先授寿宁教谕,又升嘉兴府同知。翌年,王守仁卒,时刘邦采身在公职,即急赴南安奔丧,不久便弃官归乡,著书讲学。著作有《易蕴》,其主要内容,是围绕着王守仁晚年讲学的根本宗旨——“致良知”而展开论说。

关于刘邦采学术活动的背景,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写道:

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先生惄然忧之,……(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刘邦采传》)

这段话指出了王守仁身后的学术趋向。这里所谓仁体,所谓自然,所谓悟、乐、归一,涉及本体论与认识修养论,虽未有一语提及“良知”二字,却语语与“良知”问题有关。由此透露出,王门弟子虽然都讲“致良知”,但在如何对待作为“天下之大本”(《王文成公全书》卷八《书朱守乾卷》) 的“良知”,以及如何“致良知”的问题上,却歧见纷纭。实际上,这种情况王守仁在世时就已见端倪。他本人就说过:“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落实用功,负此知耳”(同上卷三十二《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条》) 。他的这种担心,后来果然成为事实。王守仁死后,王门七家(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闽粤、泰州)对“致良知”说的种种歧见及辩难,成为明后期学术思想史上的一段公案。刘邦采的学术思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

刘邦采不同意上述的种种观点,他提出“性命兼修”的理论,指出:

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于无为,命杂于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杂,常知常止,而念常微也。(《明儒学案》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刘邦采传》)

又说:

夫学何为者也?悟性修命,知天地之化育者也。往来交错,庶物露生,寂者无失其一也;冲廓无为,渊穆其容,赜者无失其精也。惟悟也,故能成天地之大;惟修也,故能体天地之塞。悟实者非修,性阳而弗驳也;修达者非悟,命阴而弗窒也。性隐于命,精储于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诸命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伏诸性也。原始返终,知之至也。(同上《刘师泉易蕴》)

以上便是刘邦采的学术要旨。这里,首先要注意的,是他的“性命”之说,与宋儒的说法有相似之处。宋儒朱熹以“性”指人生所禀受之理,以“命”指“所禀之分有多寡厚薄之不同”(《朱子语类》卷四) ,刘邦采则提出“性妙于无为,命杂于有质”,性为心之主宰,命为心之流行。这与宋儒张载的“心统性情”说十分接近 [1] 。刘邦采之所以这样谈论性与命,是为他的功夫说打下基础,以这样的基础做前提,就可以引导出“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的结论。也就是说,为学的用力方向有二:性与命。因此,为学不能只讲“悟”,还必须讲“修”,这就是“悟性修命”或者干脆称之为“性命兼修”说的用意所在。

但是,刘邦采以性命说人生,确实与王学性命归一的宗旨有所乖离。王畿便抓住这一点进行指责。他说:“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头、运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便是二用,二用即支离,到底不能归一”(同上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答林退斋》) 。黄宗羲对此也有所批评。这就使我们产生了一个疑问:刘邦采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违背师说呢?这需要从当时他所处的学术背景进行考察。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写道:

当时同门之言良知者,虽有浅深详略之不同,而绪山、龙溪、东廓、洛村、明水,皆守已发未发非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独聂双江以归寂为宗,工夫在于致中,而和即应之。故同门环起难端。双江反复良苦,后遇念庵,则双江不自伤其孤零矣。(同上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欧阳德传》)

由此可见,江右王门的两位主要代表人物与王门诸子的分歧,在于致中与致和。按中和的概念本出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问题与已发未发问题紧密相关,成为理学的一大论题。王守仁提出“致良知”,企图解决在未发已发问题上的争论,但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王守仁卒后,大多数王门学者主张从已发入手求良知,即上文中所说的“致和即所以致中”,因而产生了“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落实用功”之弊,从浙中王门的王畿到泰州学派的王艮,他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不落实用功”则一致,均以良知为“天然自有之理”(王艮《天理良知说答甘泉书院诸友》) ,现现成成,自自在在。这种观点带有自然人性论的倾向,认为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是自然的,不要去压抑它,要让它们发泄出来。从这种自然人性论出发,很自然地会对封建礼教和正宗统治思想提出疑问来。有一次,江右王门学者欧阳德与王艮讨论“致良知”问题,王艮竟说:“某近讲良知致”(《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三《年谱》) 。这样的观点自然遭到江右王门学者的反对。罗洪先说:“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却培养一段工夫”;又说:“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良知二字,乃是发而中节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为可及。所谓不虑而知,正提出本来头面也。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与尹道舆》) 。这样,我们就看出了江右学者的“致中”,是为了强调“工夫”。所谓“工夫”,包括两层意思:一是为学功夫,一是修养功夫。通过这种“工夫”去遏制人的情感的自然发泄,并用礼教来加以约束。

还要指出,江右王门学者的“工夫”,主张在“源泉”“根本”之处用力,这就是“致中”,又称之为“归寂”,而这种“归寂”的具体方法,不过是“静坐”而已。江右王门学者,大都有这种静坐的“工夫”,例如:

聂豹:于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同上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聂豹传》)

罗洪先:曾于石莲洞静修,“默坐半榻间,不出户者三年。……”(同上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罗洪先传》)

王时槐:“五十罢官,屏绝外物,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同上卷二十《江右王门学案·王时槐传》)

类似上述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这种归寂、静坐的功夫,正是江右王门主静派的功力所在。

在反对“见在良知”、主张“工夫”方面,刘邦采与其他江右王门学者一样,指出:“是说也,吾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同上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刘邦采传》) 。他还与王畿辩论过“见在良知”问题。但是,在刘邦采的传记资料里,找不到静坐、归寂的记载。实际上,他是不满意“归寂”之说的,故才提出性命之论与兼修之功夫,这是他有别于江右王门学者之处,值得我们注意。

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有什么样的意义呢?黄宗羲认为:

所谓性命兼修,立体之功即宋儒之涵养;致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养是致中,省察是致和,立本致用,特异其名耳。然功夫终是两用,两用则支离,未免有顾此失彼之病,非纯一之学也。(同上)

这里,黄宗羲把性命兼修说与宋儒修养论中的涵养省察说相对比。其实,在修养论问题上,宋儒的观点有一个发展过程:理学开山周惇颐主张“主静立极”,程颐易以“敬”字,朱熹几经反复,终于接受程颐“主敬”说,主张静时存养、动时省察,“内外交相养”的“持敬”说(《朱子语类》卷十二) 。正是此说法,被陆九渊指斥为“支离”,以后便是王守仁提出“致良知”说。然而王门弟子中又出现了江右学者主“归寂”以致中与其他学者主“致和即致中”的分歧,而刘邦采对王门弟子在修养论上的分歧,采取了调和的态度,他主张悟性修命、性命兼修,在形式上似乎又回到朱熹静时存养、动时省察一途,因而招致同门的批评以至有黄宗羲的上述评论。

但是,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真的是向宋儒涵养省察说的简单回归吗?事实并非如此。朱熹的涵养省察,落脚点在涵养,即“收敛身心,整齐纯一”,“静为主,动为客”(《朱子语类》卷十二) 。他反对“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答张敬夫》之十八) 。而刘邦采的性命兼修,侧重点则在于“修”,虽然他也说“悟性”,但从其言论来看,主要倾向是践履,很少于“悟”字上着墨。他说:

心之为体也虚,其为用也实。义质礼行逊出信成,致其实也;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致其虚也。虚以通天下之志,实以成天下之务,虚实相生,则德不孤。(《明儒学案》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刘师泉易蕴》)

由此可见,他所讲的心体功夫,不过是无意、无必、无固、无我的实在修养,而不是所谓“收敛翕聚”,“煎销保任”的玄妙功夫。下面再列举几条材料,全是论修养的,如说:

伯玉不以昭昭申节,冥冥堕行,感应之著察者也;原宪之克伐怨欲不行,著察之感应者也。念念谨念,其知也迁;念念一念,其知也凝。颜子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主宰流行,明照俱至,犹之赤日当空,照四方而不落万象矣。(同上)

又如:

九容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不慎,是无心也;九畴不叙,是无天下国家也。修容以立人道,慎思以达天德,叙畴以顺帝则。君子理此三者,故全也。(同上)

又如:

能心忘则心谦,胜心忘则心平,侈心忘则心淡,躁心忘则心泰,嫉心忘则心和。谦以受益,平以称施,淡以发智,泰以明威,和以通知,成性存存,九德咸事。(同上)

类似的材料还可以举出不少。江右王门学者罗洪先当时评论道:“圣贤只要人从见在寻源头,不须别将一心换却此心。师泉欲创业不享见在,岂是悬空做得?亦只是时时收摄此见在者,使之凝一耳”(同上《刘邦采传》) 。这也从侧面说明,刘邦采的兼修功夫,既注意内心的省察,防止人的感情的自然发泄,同时也强调不要对人的思想感情一昧采取遏制的办法,而是通过疏导,使它们有所节制。

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讲求“虚以通天下之志,实以成天下之务”,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主张“明体适用”之学的清初学者李颙。李氏在《盩厔答问》中说:“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夫是之谓明体适用”(《二曲集》卷十四) 。刘邦采所讲的“实以成天下之务”,虽然没有像李颙那样充分展开,但其中蕴含的思想,却和李颙有几分相通之处。

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是在江右王门学者力纠王门后学之弊的情况下提出来的。江右王门的主要代表人物(如聂豹、罗洪先)以收摄保聚的归寂功夫,反对空言本体,反对以见在言良知。这种注重功夫的精神为刘邦采所吸收,然而他用“兼修”的功夫修正“归寂”的功夫,在客观上启发了后来的学者,特别是东林、蕺山学派。从明代理学在内容上的这种微妙变化,使人看到了明代后期学术思想的发展是怎样艰难地走着由悟到修、由内到外、由虚到实的路程。在这种演进的过程中,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作为一个中间环节,是有着特殊地位的。

第二节 王时槐的“透性”“研几”说

王时槐(公元1521—1605年)字子植,号塘南,吉安府安福(今江西省安福县)人。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进士,授官南京兵部主事等职,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升任陕西参政,自请告退。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再次诏起贵州参政、南京鸿胪卿、太常卿等,皆未上任即请告退。卒年八十四。著作有《论学书》《语录》等。

王时槐是刘邦采的同乡,他的老师刘文敏曾与刘邦采一同受业于王守仁。关于他的为学经历和学术宗旨,《明儒学案》有一概括介绍:

先生弱冠,师事同邑刘两峰,刻意为学。仕而求质于四方之言学者,未之或怠,终不敢自以为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卷二十《江右王门学案·王时槐传》)

由此可见,他的为学路径,仍是从静坐入手,与罗洪先、聂豹等人大体相同。从其学术思想的内容来看,主要仍集中在修养论方面。他说:“致良知一语,惜阳明发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先生没后,学者大率以情识为良知,是以见诸行事,殊不得力”(同上《三益轩会语》) 。对于王门后学的这种批评,王时槐殊为严厉,他说过:“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同上) 这样的说法,为后来包括东林、蕺山学派在内的许多学者所沿用,上一节我们已经提到。王时槐认为,为学必须从探本穷源起手,必须施之以功夫,这种探本穷源的功夫,首先是静中涵养。他说:

静中涵养,勿思前虑后,但澄然若忘,常如游于洪濛未判之初,此乐当自得之,则真机跃如,其进自不能已矣。(同上《论学书·答刘心遽》)

这种静中涵养,其实是指的人们由修养而达到的最高境界;达此境界之后,“则真机跃如,其进自不能已”,本心良知自然呈露,认识能力也就提高了。而要达到此种境界,在江右王门学者看来,必须要经过长期甚至是艰苦的锻炼,这就是所谓的“工夫”。从以前的一些叙述中,已经可以看出,江右王门事实上是以注重功夫为特色。他们对浙中王门以及泰州等学派批评指责的根本之点,也即功夫问题。正如罗洪先所说:“龙溪之学……其谓工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大抵本之佛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同上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与聂双江》) 。可以说,黄宗羲在评价江右王学时所谓“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同上卷十六《江右王门学案·序》) ,正是指的他们在“致良知”的功夫问题上对师说的发挥。

但是,同样是讲功夫,江右王门学者却各具独特见解:邹守益言“戒惧”的功夫,聂豹、罗洪先言“主静归寂”的功夫,刘邦采讲“性命兼修”的功夫,王时槐则又以“透性”“研几”的学说而提出“慎独”的功夫,明末学术思想界正是在这种王门的分化中孕育着新的思想。

王时槐的“透性”“研几”说,是从对江右王门“主静归寂”派的批评中开始的。他论静坐说:

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认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同上卷二十《江右王门学案·论学书·答周守南》)

这后几句批评,正是对主静归寂派而言。聂豹、罗洪先的功夫学说,本意在纠正“见在良知”之偏,实际上走入另一个极端,王时槐对此批评说:“罗念庵乃举未发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头上安顿”(同上《三益轩会语》) 。所谓“于头上安顿”,正是指归寂派将已发、未发区别太严,专在未发上用功夫,非要到所谓枯槁寂寞、天理炯然的地步不可。王时槐则认为,“舍发而别求未发,恐无是理”(同上《论学书·答钱启新》) ,他又认为,未发之中是“性”,本不容言,无可用功,若施功夫于此,正是未理解“未发”。他说:

未发之中,性也。有谓必收敛凝聚以归未发之体者,恐未然。夫未发之性,不容拟议,不容凑泊,可以默会而不可以强执者也。在情识则可收敛可凝聚,若本性无可措手,何以施收敛凝聚之功?收敛凝聚以为未发,恐未免执见为障,其去未发也益远。(同上《三益轩会语》)

从上述对归寂派学者的批评中,已经透露出王时槐的人性论观点。这样的说法,是江右王门学者所没有的,在当时的学术思想界,也是独家之言,因此王时槐大声呼吁要“透性”,企图以此来纠偏。

所谓“透性”,即是要透彻明了什么是“性”,以及如何把握“性”。按照王时槐的观点,性,首先是先天的。他说:“性者,先天之理”(同上《答萧勿庵》) 。既然性属先天,也是自然的,所以在对它的把握上,便无法直接用力,只能通过“性之呈露”来把握,因此,“修命”才能“尽性”。他说:

性之一字,本不容言,无可致力。知觉意念总是性之呈露,皆命也。……是故性不假修,只可云悟。命则性之呈露,不无习气隐伏其中,此则有可修矣。修命者,尽性之功。(同上)

由此可见,所谓性是先天之理,命是性之呈露,修命是尽性之功,这便是王时槐“透性”说的基本内容。在这里,虽然他并没有完全排斥“悟性”的说法,但是已经给人性的感情思虑留下了一条狭窄的自由通道,主张不要在人的感情思虑刚刚萌生时,便用封建礼教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要等到人的感情思虑已转化为某一种行为和行动,这时再用封建礼教对行为、行动加以衡量,加以取舍。王时槐在《潜思札记》中有如下一段问答:

性之生,而后有气有形,则直悟其性足矣,何必后天之修乎?曰:非然也。夫彻古今、弥宇宙,皆后天也。先天无体,舍后天亦无所谓先天矣。故必修于后天,正所以完先天之性也。(同上)

在这里,他用一元论的观点考察性与命、先天与后天的关系,不仅否定了“直悟其性”的空疏之论,而且也克服了刘邦采“性命兼修”说的二元论倾向。

王时槐将上述观点进一步向理论方面发挥,提出了理气一元论的观点。他说:

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同上《论学书·与贺汝定》)

他明确地把“气”看作是宇宙的基础,看作是先于一切,否认形气之外有理的独存。王时槐在本体论方面承认气本说(宇宙本原为气),但在人性论和修养论方面,他承认有先天的人性,这两者并没有什么矛盾,因为按照他的论点,盈宇宙间一气而已,而气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先天的,在尚未被人认识以前就是先天的。附带要说明:在宋明理学的哲学词汇中,“先天”的含义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并不完全相同。王时槐的“先天”是指一种道理,人们尚未认识,然而它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着。由此推论,人的思想未见之于行动,也是先天的。

以“透性”说为前提,王时槐论述了“研几”说。按照他的观点,既然尽性在于修命,因此在道德修养论上也只能从“后天”下手,而这个后天的下手之处,王时槐借用前人的术语,称之为“几”。

“几”一词,本出自《易·系辞》,指“动之微,吉之先见者”;又说:“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在先秦,荀子曾用“几”把“人心之危”与“道心之微”联系起来,提出“危微之几,惟明君而后能知之”(《解蔽》) 的说法,使“几”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到了宋代,周惇颐在《易通》中提出:“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易通·圣》) 。又说:“诚,无为;几,善恶”(同上《诚几德》) 。这些说法,把几与诚联系起来,作为“感”与“寂”、有与无之间的中间环节,并把善恶的道德属性安置于这个环节之上,使后来的理学家为此辩论不休。

王时槐从前人手中借用了“几”的概念,但在看法上与前人有所不同。他首先不同意“几善恶”之说,指出:“研几者,非于念头萌动辨别邪正之谓也”(《明儒学案》卷二十《江右王门学案·静摄寤言》) 。认为“几”不是念头初起有邪有正之谓。他赞同周惇颐关于诚几关系的说法,写道:

“寂然不动者诚,感而遂通者神,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此是描写本心最亲切处。夫心,一也,寂其体,感其用;几者体用不二之端倪也。当知几前别无体,几后别无用,只几之一字尽之,希圣者终日乾乾,惟研几为要。(同上《仁知说》)

由上述材料来看,他反对“几善恶”(于念头萌动处辨别邪正),正如前面所指出,是给人性的感情思虑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这同他“透性”说中的一元论观点相一致。但是,由于他不能把理气一元论原则贯彻到人性论当中,所以必然带来如下的矛盾,即:对于他所要寻找的道德原则,既反对从寂然不动的“体”的方面去研究,又做不到从感而遂通之后的“用”的方面去探索,事实上是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他企图摆脱这个困境,宣称道德准则就在“几”之中。请看他对“几”的形容:

此几生而无生,至微至密,非有非无,惟绵绵若存,退藏于密,庶其近之矣。(同上《静摄寤言》)

利用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形容,说“几”“生而无生”,“非有非无”,“至微至密”,似乎是指一种伦理上的思维倾向性,或称之为心理趋向。这种倾向表现出来时是一种自然流露,不是有意而为,因而说它是“生而无生”;它在人心之中,无事而隐,有事(待人接物)必显,因而说它是“非有非无”;如果有意识地去把握,则非常困难,因而说它“至微至密”。这种倾向性,王时槐又称之为“本心真面目”,并且指出,对于这种“本心真面目”,先儒圣贤早已给它许多名称:

虞廷曰中,孔门曰独,舂陵曰几,程门主一,白沙端倪,会稽良知,总无二理。虽立言似别,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沉空,不滞有,此是千古正学。(同上《论学书·寄钱启新》)

这种“本心真面目”在王时槐看来,既不属于空,又不属于有(不沉空,不滞有),因此称之为“几”最合适。

如何评价这种学说?

我们认为,在中国思想史上,自孟子提出性善学说,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些致善的趋向性(可能性)说成是绝对的善端以来,这种观点就被许多儒家学者所接受。王时槐所主张的透性研几说,对理学的性论观点进行了大胆而积极的修正:首先,他用“透性”说论证了“先天无体”,不同意理学家讲心体与性体于“未有天地之先”的“邪说淫辞”(同上《与贺汝定》) ;其次,他用“几”来称谓“本心真面目”,虽然有神秘主义的渲染,但这是向自然人性论转化的一个过渡环节,应当受到重视。

王时槐用“几”来形容“本心真面目”,还只是“本心真面目”的一个方面,即就其特点而言,它是在“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这确实表现了王时槐的苦心孤诣。除此之外,他还从“意”和“知”两个方面对“本心真面目”展开进一步的说明。

先看“意”。王时槐说:

阳明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知者意之体,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矣。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几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同上)

意,是研几说体系中一个重要概念,也是“本心真面目”的最重要体现。王时槐在王守仁学说的基础上,对人的主观认识的心理要素的分析,虽然不是建立在实验科学的基础上,但是表现出概念分析的细致。在他看来,“意”是指人们认识活动开始以前的一种心理活动状态,它以知为体,以物为用,如果离开了知,就性质不明;一旦离开了物,就无从显现。因此可以说,“意”就是“本心真面目”的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是充满活力的,因而又称之为“生生”。这个“生生”,既是指生生不息的运动状态,又是指“生生即仁”的趋善性质。不过,这里所讲的运动,是指一种无休止的绝对的运动,因此只能用“生生”来形容,不能用“动静”去称谓。王时槐还强调,意不是念虑的起灭,因此一讲念虑,就已堕入形气,而意属“中道”,“不落二边”。

再看“知”。王时槐说:

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同上《答朱易庵》)

知,是研几说体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这里所谓“知”,即我们今天所谓的认识,它有认识的对象,即“内不倚于空寂”;它是有条理、有逻辑的,并不等同于外物,即“外不堕于形气”。另外,王时槐又赋予“知”以道德性质:知即“孔门之所谓中”,也即《论语·尧曰》所说的“允执其中”,皇侃疏之为“中正之道”,《中庸》称为“天下之大本”,可见是指一种完美的道德范畴。把这层意思和上文“知者意之体”联系起来看,就可断定,“知”是指“本心真面目”的善与美的性质,也即必然向善的思维趋向。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处之知,实际是指“良知”,王时槐不用此语,大概是为了与作为先天本体的良知相区别。

从王时槐对“几”“意”“知”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三者皆非先天的虚幻之物,而都是属后天的产物;第二,三者皆处于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虽不倚于空寂,亦不堕于形气。从这里可以看出,几、意、知是从不同的方面展现了“本心真面目”:以其微妙而言,谓之几;以其生生而言,谓之意;以其中正而言,谓之知。总而言之,称为“几”。在这三个概念之中,最重要的是“意”。围绕着这个“意”,王时槐进一步展开分析,又提出了“识”与“念”两个概念。他说:

性无为者也,性之用为神。神密密常生谓之意。意者一也,以其灵谓之识,以其动谓之念,意、识、念,名三而实一,总谓之神也。(同上《潜思札记》)

意,作为“几”的存在状态,虽然生生不息,但又不堕于形气,因此并不直接表现出来,而只能借助“识”与“念”而外化:识,大体相当于主观意识;念,大体相当于念头、动机,它支配着人的待人接物的活动。念外在运动的结果,就会出现所谓“念头断续转换不一”的情况,在这种“断续转换”之中,有时不善以至恶便表现出来,因此说,“断续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同上《三益轩会语》) ,“若至于念头断续转换不一,则又是发之标末矣”(同上《答钱启新》) 。

意和念的区别,并不是绝对的,从意是专一致善的趋向来说,有时又可以称为“一念”。从它至微至密来说,有时或称“念之至微”者。人们把“澄然无念”当作未发之体,正是“将发字看得粗了”。实际上,“澄然无念”,就是一念,也就是“意”。

王时槐通过对几、意、知、念、识等概念的细致分析,描绘了总称为“几”的“本心真面目”。他强调说:“学者终日乾乾,只是默识此心之生理而已”(同上《答周时卿》) 。这就是所谓的“研几”。

王时槐指出,研几的实践要求,是“慎独”。他说:“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同上《与贺汝定》) 。所谓“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就是说,生机的显露是要在应事接物中才能表现出来,而要在应事接物的过程中把握生机,只有依靠“慎独”的方法,这就叫作“收敛”。很明显,这种以“慎独”为收敛的修养方法,同以静坐枯寂为收敛的修养方法是大相径庭的。这种方法后来为刘宗周所继承。

王时槐的透性研几说,论证缜密,孤标独帜,后人称之为“洞彻心境”(高攀龙语)。实际上,这恰恰表现出“牛毛茧丝,无不辨析”的理学特色。这种情况同佛教对理学的影响有很大关系。王时槐本人就曾有过“究心禅学”的经历,他的著述中讲“中道”“不二”,不仅是直接借用佛教的术语,而且在辨析方法上,也深深渗透着佛教中道观的影响,其中对几、意、知的论证,就是一个明证。当然,他的“究心禅学”,主要是在方法论上。就人生观而言,他仍然站在批评佛学的立场。他说:“大抵佛家主于出世,故一悟便了,更不言慎独。吾儒主于经世学问,正在人伦事物中实修,故吃紧在于慎独”(同上《答郭存甫》) 。正如《易传》中所说“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系辞》上) 一样,王时槐的研几说背后,隐藏着经世、践履的精神,这与江右王门学者刘邦采、胡直有相似之处。不过,这种精神到了后来的刘宗周、李颙等人手里,才得到发扬光大。

第三节 胡直的“心造天地万物”说

胡直(公元1517—1585年)字正甫,号庐山,吉安泰和(今江西泰和县)人。曾任四川参议,湖广督学,广东、福建按察使等职,年六十九卒于官。著作有《胡子衡齐》等,后人辑为《衡庐精舍藏稿》三十卷、《续稿》十一卷。

胡直少年时性格豪放,羡慕孔融、郭元振、李白苏轼文天祥的为人,同时又酷嗜词章之学。年二十六,始从王守仁弟子欧阳德问学,得“立志”之教,为学方向便转向心性修养,自称“因悔时日之过,大病在好词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于胸中,虽时有战胜,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同上卷二十二《江右王门学案·困学记》) 。年三十一,与友人王托去石莲洞拜罗洪先为师,罗授之以“主静无欲”之教。尔后不久,胡直便又从陈大论、邓鲁等人学道与学禅,学道未果,学禅却大有收获,据《困学记》载:

予亦就钝峰(邓鲁)问禅。钝峰曰:“汝病乃火症,当以禅治。每日见予,与诸生讲业毕,则要共坐,或踞床,或席地。常坐夜分,少就寝,鸡鸣复坐。其功以休心无杂念为主,其究在见性。”予以奔驰之久,初坐至一二月,寐寤见诸异相。钝峰曰:“是二氏家所谓魔境者也。汝平日忿欲利名,种种念虑,变为兹相。《易》所为游魂为变是也。汝勿异,功久当自息。”四五月果渐息,至六月遂寂然。一日心忽开悟,自无杂念,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喟然叹曰:予乃知天地万物非外也。自是事至亦不甚起念,似稍能顺应,四体咸鬯泰,而十余年之火症向愈,夜间能寐。(同上)

这段学禅静坐的经历使胡直受益匪浅,特别是“心忽开悟”的心理体验,给他思想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胡直的这种求学过程读起饶有趣味,和练气功有相似之处。现代医学对气功的研究认为:“气功进入至静境界时,一切感官活动和思维活动暂时停止。人们在恍惚之间,好像感到自身并不存在,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这种状态……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自己身体的客观化(Objectification of the Body)”(卓大宏《气功源流略考》) 。由此证明,胡直所说的“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并非主观凭空的捏造。但是,他把这种实际上是练气功过程中所特有的心理现象,当作一般的认识现象,并以这种心理体验作为根据,坚信“天地万物皆吾心体”,在当时的自然科学水平条件下,是不足为怪的。

胡直把自己通过内省获得的心理经验,“印诸子思上下察、孟子万物皆备、程明道浑然与物同体、陆子宇宙即是吾心,靡不合旨”(《明儒学案》卷二十二《江右王门学案·困学记》) 。由此他便直截了当地提出“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心造天地万物”的观点,指出:

夫万理之实,岂端在物哉?其谓实理即实心是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而下文继之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若实理皆在于物,则万物奚与于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诚哉?(《胡子衡齐》卷二《六锢》)

又说:

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江河山岳、鸟兽草木之流峙繁植也,火炎水润木文石脉,畴非吾心也;蝼蚁虎狼鸿雁雎鸠,畴非吾心也;一身而异窍,百物而殊用,畴非吾心也。是故皎日者所以造天地万物者也;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其惟察乎,匪是则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万物熄矣。日月天地万物熄,又恶睹夫所谓理哉?子故曰:察之外无理也。(同上卷一《理问》下)

这样的观点,和王守仁的“心学”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王守仁还用心物不相分离的观点来装饰“心外无物”之说;那么,胡直在这里便是开门见山,直接把心摆在第一位,甚至认为天地万物竟无理,理只在心中,犹如没有光明就见不到天地万物一样,没有心,则连光明也见不到,故说心造日月天地万物。这里,我们看到了胡直是怎样片面地夸大主观认识的作用,并加以绝对化的例子。

上述观点,也表现出胡直浪漫和豪爽的个性。他批评前哲怀忌含讳,这样写道:“不直则道不见,以致谈者狐疑指摘,莫决从违。……仆不忖漫为八字打开,一口说破,直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为先儒顾惜门面”(《衡庐续稿》卷四《与郭相奎书》) 。从以上言论看,胡直的确是胜过前哲,把王学“一口说破”了。事实上,他走得比王守仁更远,与佛教“三界惟心”的观点一致。他自己也并不隐讳,说道:“若夫释氏所谓三界惟心、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其言虽少偏,而亦不至大缪”(《胡子衡齐》卷二《六锢》) 。正是因为如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评论上述观点时写道:“此与文成一气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卷二十二《江右王门学案·胡直传》) 。胡直的“心造天地万物”之说,与王守仁“心外无物”之说确实有所不同,但却可以视为“心外无物”说合乎逻辑的发展,而黄宗羲所说的“文成一气相通之旨”,则渗透了他自己对王守仁学说的理解,即:“夫所谓理者,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也。太虚中无处非气,则亦无处非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言我与天地万物一气相通,无有碍隔。夫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非二也。若有我之私未去,堕落形骸,则不能备万物矣。不能备万物,而徒向万物求理,与我了无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非谓天地万物竟无理也”(同上) 。用这样的观点批评“心造天地万物”之说,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一方面,他认为认识离不开主体(“我”),而主体如果被主观成见(“私”)所蒙蔽,也就不能洞见万物之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人的认识结果(“人心之理”)与客观真理(“天地万物之理”)是统一的关系,而不是等同。可见,宗羲的见解是很深刻的。

“心造天地万物”之说,是胡直理学的主题。《胡子衡齐》一书,基本上围绕这一主题,故而黄宗羲称:“先生著书,专明学的大意”。但是,如果用“主观唯心主义”一语概括胡直思想了事,则未免过于简单。实际上,胡直思想中颇有值得注意之处。首先,是勇于怀疑与独立思考的精神;其次,是强调心学与力行不悖的注重践履的精神。这些都值得阐发。

理学中心学的一派,注重独立思考。陆九渊的“六经注我”、陈献章的“以我观书”,都是显例。在明代后期学者中,胡直也应视为突出的例子之一。他不仅主张独立思考,更敢于怀疑,在《困学记》中,他写道:

反复而思之,平心而求之,不敢循近儒,亦不敢参己见。久之,于先儒终不能强合,其疑有四;于近儒亦不能尽合,其疑有三。(同上)

这里所说的“先儒”“近儒”,就是指程、朱与王守仁两大派。胡直对于程朱一派的疑难,主要在“穷理”问题上。他坚持“理在心而不在物”的观点,反对多闻多见与读书,不主张“瞿瞿焉索物以求理”(《胡子衡齐》卷二《六锢》) 。在为学之序上,他提出“物理远而心性近”(同上卷七《续问》下) ,主张以心性为先。对于王守仁学派的疑难有三:其一,他认为王守仁释格物为正心,与《大学》中“正心”条目本身意思重复,会使初学者“增缴绕之病”;其二,他提出良知中有“天则”在,不可以随意变化圆通,生“猖狂自恣”之病;其三,他反对“重内轻外”,主张“日用应酬可见之行者,皆所学之事”,不必“探索于高深”,“测度于渺茫”。从以上“四疑”和“三疑”的内容来看,他对程、朱的疑难,显然都是站在“心学”的立场,然而,他又不泥于心学的清规戒律,因此又对王守仁及其后学也提出了疑难,而且其中包含有合理因素。在《胡子衡齐》中,有《六锢》一篇,从“虚实”“天人”“心性”“体用”“循序”“格物”六个方面阐发他自己的独立见解,与“四疑”,“三疑”说的精神基本一致。

在对待佛、老二氏的态度上,胡直也表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他说:

某则以为老、佛之言或类吾儒,而吾儒之言亦有类老、佛者,此则譬之食稻衣锦,虽庄 皆然。(《衡庐藏稿》卷二十《答唐明府书》)

又说:

某尝以为圣人能兼夫禅,禅不能兼夫圣,以其间有公私之辨,此其所以成毫厘千里之异也。(同上《答赵大洲先生》)

虽然从根本上说,胡直是反对佛、老二氏的,但是他不反对使用“老、佛之言”,认为儒、释之分的关键在于“经世”与“出世”,也即“尽心”与“不尽心”:

释氏者,虽知天地万物之不外乎心,而卒至于逃伦弃物。若是异者,非心之不实也,则不尽心之过也。(《胡子衡齐》卷二《六锢》)

对于佛、老二氏的思想,绝大多数理学家抱着暗中吸取而公开讳言的态度,胡直这种与众不同的兼容态度,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其不因循世俗、独立思考的学术态度。

胡直思想中另一点值得注意之处,是强调心学与力行不悖的注重践履的精神。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仆以为见今之语心学者,当谪议其力行与不力行,而不当竟诋其学之为非也”(《衡庐藏稿》卷二十《答唐明府书》) 。他认为心学与力行并不矛盾,主张心学不应当受到批评,但语心学而不力行则应受到指摘。他还说,《周礼》中的六德、六行、六艺这“三物”皆不能离心。他在“三疑”之说中对“今之学者”“重内而轻外”的批评、对佛学“逃伦弃物”的批评,都表现了注重践履与讲求实际的精神。

在知行问题上,他虽然还恪守着王守仁“知行合一”之旨,但在具体论述中则宣称真知必须躬行。《胡子衡齐》中有这样一大段他与弟子论知行的记载,兹抄录于下:

渭南南大夫谓胡子曰:“昔予伯大夫告马少卿曰:知行一也,唯行乃为真知’。马君曰:‘今夫水溺人、火燎人孰不知之,岂必身经溺燎而后为真知哉!’伯大夫未有以应也,子则谓何?”胡子亦未有以应也。有座客曰:“古人有身亲经虎者,见谈虎而色变,此出于真知固也,然亦有不必尽然者,此不可定拟也。”已而,一客传郭黄门《使琉球录》,群披诵之,见《录》称今琉球与杜氏《通典》载尽异。或曰:“杜氏年久远,与今异者宜也”。已而又读《星槎胜览》,亦多异。《胜览》载其国山形合抱,有翠丽大畸之高耸,今《录》称无之;载田沃谷盛,今称沙砾而不硕;载气候常热,今称雨过遽凉,而亦有霜雪;载造酒以甘蔗,今称以水渍米而谓之米奇,其它不合者更夥。《胜览》所载,出本朝永乐间,今去尚未远,乃不合如此,自非郭君亲历而目较之,鲜不以《胜览》为是也。然则不躬行而云真知者,岂不误哉!……胡子谓南大夫曰:“善乎哉,其言知行者也!”大夫曰:“其若溺燎之辨何?”胡子曰:“夫人者虽未身经溺也,然日有溺者矣,故知溺为真;虽未身经燎也,然日有燎者矣,故知燎为真。且水火昕夕庸之,耳目逮之,安得不为真知?其它未庸未逮而必曰知之皆梦知也。即若兹堂也,吾与子升其中,然后真知斯堂之景物,彼在外者纵工考讯亦徒想象已耳。吾与子若久居斯堂,则所知尤详;若遂有而主之,则何啻详也,而且忘所为知矣。故谓知为行始、行为知终可也,谓真行即知、真知即行亦可也。彼必谓知行异者,梦语也哉,想象也哉!”

……弟子曰:“允哉,诸君子之言一也,虽然,《系辞》有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彼日用则行矣,而又不知何也?”曰:“百姓虽日用之,然而冥行多矣,非真行也。”“然则何以为真行?”曰:“真知则无不行,真行则无不知。”(《胡子衡齐》卷七《续问》上)

这段引文虽然较长,但它再现了胡直与学子们读书讲论的生动场面,其时胡直正以四川按察副使督其学政,从中可以窥见晚明书院讲学之一斑。在胡直与学子的对话中,不仅肯定了直接经验,同时也肯定了间接经验,认为人们要取得知识,不可能什么都要直接经验。他还提出“真知”与“梦知”及“真行”与“冥行”的问题,指出真知是含有行的知,真行是含有知的行,在说法上虽与王守仁相似,而在旨归上却异趣。不过,他把“忘”当作知的最高境界,不免又走入神秘主义。

胡直注重践履与讲求实际的思想特点,也与他后半生为官三十年的经历相关。他的为官政绩,文献记载不多,但从其文集来看,“经世”的言论却不在少数。例如,他论当时东南沿海“倭寇”事,就向上司提出“审战地”,“严间谍”,“操刑赏”,“简士兵”,“破资格”,“恤内地”等十项建议,其中多是针对时弊而发的(《衡庐藏稿》卷十九《上陈府院论倭寇》) 。他还呼吁反对“虚文”,指出:“今日虚文之甚,其委细者固多而大端则有五:一曰无名杂徭;二曰浮羡供应;三曰宴会多费;四曰借关滥应;五曰奢僭无度”(同上) 。从这些言论中,不难看出他讲求实际的思想倾向。胡直认为,“天下大计有三”,其一正圣功,其二豫人才,其三培元气。他以百姓为国之元气,指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对聚敛、征输、倭患之扰民深表忧虑,感叹道:“使仍以催科为课,则民困不知何所终也”(《衡庐藏稿》卷二十《启江陵张相公》) 。这些都表现出他关心民情的求实一面。

总之,胡直的思想一方面以“理在心”“心造天地万物”为主旨,同时又表现了独立思考、注重践履与讲求实际的特色。他的思想的最终落脚点,仍然是所谓的“约礼顺则”,即以封建的道德原则征服人心,支配整个社会。他有一段话论及人心的重要:

仆尝讯鞫大盗,虽刑之不肯服输,及至一二语中其独知,盗不觉服。所以然者,非盗不闲掩饰,以触其独知,若天所管押,虽欲掩不可得也。可见此知不容一毫虚假,乃天下至诚之动者也。在盗且然,而况学者乎?其所谓明德,所谓天下之明命,所谓虚灵,所谓天理、天则、天聪明,所谓仁体,所谓生理,所谓性,所谓人之生也直,皆不能外此,吾人舍此更何所倚。故唯慎其独知则可以诚意而致平天下,可以致中和而致位育。(《衡庐藏稿》卷二十《答程太守问学》)

在这里,胡直又是从经验出发论证了解决人心问题的极端重要,由此也就透露出他在理论上无限夸大“心”的作用,主张“心造天地万物”之说所具有的社会现实意义。

* * *

[1] 刘邦采所说的“命”,指“吾心之流行”,这与宋儒“情者心之用”(陈淳北溪字义》)的“情”意思大体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