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

於乎a!

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王心斋《乐学歌》)

今译

人心原本的状态是快乐的,是人自己用私欲将自己捆绑住。

人的私欲一旦萌发,良知还能自我觉察。

良知一旦自觉,私欲便消除了,人心又回到了原本的快乐状态。

让我们快乐的,就是这个学问。我们应该学的,就是这个快乐。

如果不快乐,那么我们所学的就不是真正的学问。如果不学习,我们的快乐就不是真正的快乐。

人心回到快乐的状态,然后才去学习。人学习,然后才能回到快乐的状态。

乐就是学本身,学就是乐本身。

啊!

天下的快乐,有哪一种比得上这种学问啊!

天下的学问,有哪一种比得上这种快乐啊!

简注

①於乎:即“呜呼”,句首的感叹词。

实践要点

1. 宋代的大儒周濂溪让程子寻“孔颜乐处”(孔子和颜子的乐)。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生命刚健奋发,丝毫没有想到饮食,乐到忘记了忧愁,不知不觉一辈子就要过去了);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点点粗茶淡饭,居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常人不能忍受这种忧愁,而颜回却从来没有改变他心底的快乐。)

孔子和颜子的快乐究竟是哪儿来的?现代社会,人所感受到的快乐,多是欲望的满足,而孔颜乐处,恰恰强调忘记了饮食、欲望。心斋也说,人恰恰因为欲望,才不乐(自将私欲缚)。孔颜之乐,这个乐,是超越人的感官欲望的。这个乐是与生俱来的。

古代,音乐的乐和快乐的乐是相通的。孟子说:“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人一旦融入音乐,即一旦处于悦乐之中,他的气息就在生发。整个人处于生发的气息中,那么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就忍不住手舞足蹈(便有了舞蹈)。

婴儿在他奶水喝足、身上也没有不适的时候,他便有无穷的力气。他手舞足蹈,十分起劲。有时候,他不顺意了,就哭了。可是哭着哭着,甚至也会越哭越起劲。这个“起劲”里面,有一种“乐”。这种乐,不是人的一种情绪,而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一种生生不息的状态。

春天,草木萌动,虫子开始窸窸窣窣躁动起来,万物的生发状态便是一种乐。

不止如此。夏天,万物到了繁盛的时候,充分发挥自己的能量,这也是乐。秋天,万物收敛了。正如一个人,在青壮年的时候,活得非常刚健有为,而到了秋天,自己的子女成长起来,自己的事业交接给下一代,这种收敛状态,也就是乐。冬天,万物都藏起来了,花草都凋零,埋进土里。万物在白雪之下,一片宁静。如同人到了老年,生命圆满地走向尾声。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的世代即将来临。如歌中所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这种状态,也就是乐。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天地的乐。人的整个生命与天地之道相合,人的生命当展现出何种气息就展现出何种气息,这就是乐。这个乐,就是真实无妄的生命本身。所以,王阳明先生说:“乐是心之本体。”乐是人心原本的样子,是最本真的状态。儒学,是学做人,就是学着让自己合于本体的状态,也就是学这个“乐”。

濂溪让程子寻孔颜乐处。后来,程子写了《识仁篇》,“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识仁”,就是识此万物一体、生生不息之乐。程子写了《定性书》,“动亦定,静亦定”,无论动静,都定于这个本体状态,也就是定在这个乐上。

2. 我们现代人所说的乐,更多是“快乐”,或者说“快”,欲望得到快足、满足。欲望的快足,恰恰是不乐的根源。很多人,用一生诠释了这句话。年轻的时候,尚有一些快乐,后来,为了满足各种欲望,陷入巨大的社会家庭机器中,完全为那些欲望“打工”,被动地生活,没有一点点自由。这便是被欲望束缚住的状态。这个状态,人是不会愉快的。

身边的朋友,许多人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们过得简直如同一架机器中的一根根机械臂,整天被齿轮驱使,甩来甩去。他自己也觉得抑郁难受,但是他不愿意挣脱出来。而且,他还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过得比别人都好。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全是美食、美景。心斋说“一觉便消除”。他总有个“一觉”。但是每每自己的良知觉得自己活得不对劲,活得不快乐,他便每每自己骗自己,把这个萌发的良知掩盖起来。

这个时代,我们常常如此。这是不够相信良知。这良知是我们自己的良知,不够相信良知,也就是不够自信。我们觉得自己摆脱了机器就没有用了。阳明说,我们的良知是造化的精灵,可以生天生地。我们却不信自己的良知有这么大的能耐,只敢老老实实荒废自己的一生,郁郁终身。

心斋先生说,“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这个自觉,是良知的自觉。我们必须牢牢抓住它,用自己全副生命去信任它。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3. “不学不是乐”,这一点,对我们今天修身格外重要。一个人,一点私欲也没有,纯然至善,所谓“生而知之”,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所以一般说来,不去学,我们是很难把自己安顿在这个本体之乐上。有时候,我们可以短暂地合乎道义,比如此时,读者看我这段文字,这种简单的情景,可能做到毫无私欲。而一旦进入复杂的道德环境,真是离不开学。(当然,这个学,只是学这个“乐”。)

比如穿鞋一事。在长者面前穿鞋,总觉得不够恭敬,怎么做都有一点点的不自然,也就是没有真“乐”。后来读《礼记》,知道要“乡长者而履”,也就是穿鞋的时候,一定要面向长者,不能把屁股对着长者。后来,我去长辈家里做客,离开的时候,到门口穿鞋,我都会把鞋头掉个个儿,转身对着别人穿鞋。这样,我心中的不自然就没有了。

我们学习儒家的五经,便能从方方面面调适我们的身心,乃至于家国天下。学五经,如果能得要领,那就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礼,我们善于体会礼背后的精神,便知道礼不是束缚我们的,相反,是让我们摆脱私欲的束缚、习气的束缚的。礼是还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与快乐的宝物。

我们学礼,乃至于学一切儒家经典,就是在学“乐”,学着疏通自己的气息,使之与天地相通,进而不滞不留。这就是“学便然后乐”。如果学得对,那么学问越是精明,自己就越是快乐,身上便带有一种快乐的气息,身边的人也会越来越快乐。我们所说的乐是“真乐”,是“至乐”。这个“至乐”,虽然出自我们的本性,但是我们后天的私欲和习气遮蔽了这个本性。如果不学,我们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孔颜的快乐了。《学记》讲:“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同样的,虽有至乐,不学,不知其乐。或者说,对这种乐体会得很粗浅寡淡,不知道它有多美妙。

二、

人心本无事,

有事心不乐。

有事行无事,①

多事亦不错。②

(王心斋《示学者》)

今译

人心原本没什么额外的事情。

心里有了事儿,就不快乐了。

如果心里有事的时候,我们能够如同无事时一样去应对。

事情就算很多,也挺好的。

简注

①行无事:以无事之心(平静没有私欲的心,即良知、真心)去行事,不考虑任何得失荣辱。相对地,“行有事”,就是以一颗心里有事之心(有杂念的心)去行事。

②亦不错:明代口语,表示“亦佳”,与现代汉语“也不错”“也很好”类似。

实践要点

罗近溪是心斋先生的三传弟子。近溪先生有一次和弟子(曹胤儒)登山。近溪先生问弟子,此时的心如何?弟子回答说:“平平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杂念,是无事之心。近溪先生又问他:“忽不平平的,如何?”(如果你此时心里突然不平静了,有了杂念,你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很尖锐。弟子此时心里没有杂念,而近溪先生这么一问,弟子心里很可能就起了患得患失的念头了。而弟子的回答是:“平平的。”他认为心里起了杂念也很正常,自己修身没有到家,肯定会时不时有个杂念。有杂念,良知就能觉察到,一觉便消除,也就没有杂念了。很多时候,修身的人,心里久久不宁静,不是因为起了杂念,而是因为受不了自己有杂念。可越是受不了自己有杂念,杂念就越多。因为这个“受不了”本身就是得失心,就是杂念。

所以,心里有杂念,先坦然接受这个真实的自己,并且以自己的良知去应对。如见到有钱人,有了贪财的杂念,不去纠结我怎么有这个可耻的念头,而是以天然的良知来应对:我心里起了一个贪财的杂念,这种状态,我自己的良知让我觉得不对劲、不自在。于是我依良知而行,便对劲了、自在了。这时候,私欲的化解如同洪炉点雪,一点就化。(私欲如同一片雪花,良知如同一只火很旺的炉子。)

三、天下之学,唯有圣人之学好学①,不费些子②气力③,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

今译

天下的众多学问当中,只有圣人之学容易学,学的时候不费一丁点气力,却有无边无际的快乐。如果费一点点气力,就不是圣人之学,就不快乐了。

简注

①好学:好,第三声。好学是口语,就是容易学、不难学的意思。

②些子:口语,一丁点的意思。

③气力:人为所使的劲儿,人刻意下的力气。

实践要点

1. 本章的第一个条目,讲乐和学是一回事。如果学的状态对了,一定是在乐之中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学习修身,不一定能一下子把握这个“乐”,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摸索,让自己一点点找到“乐”的感觉。而找到了乐的感觉,这个学才是真正的学习。就像骑自行车,上车的时候,前几脚是摇摇晃晃的,但是骑两下,车平稳运行了,也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脚上了。平稳运行的状态,就类似乐和学一体的状态。

2. 所谓不费些子气力,指的是不硬着头皮学。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感受不到学的东西的价值,还在继续学的情况。如果真的是乐学一体,那么就会“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学到废寝忘食,觉得一点都不费力。这里的“气力”,指的是人硬生生给自己加的一股力,而不是从人的本心中自然生发的力量。后者是心体的力量,宇宙的力量,是本诸天而存诸人的。(这力量的根源在天道上,而保存、运用在人的身上。)

四、“不亦说乎?”①“说”是心之本体。

今译

(学习圣人之学,并且时时去实践,)“不是很愉悦吗?”这个“愉悦”,就是人心本真的样子。

简注

①不亦说乎:出自《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实践要点

学儒学,是学着变化自己。而变化自己,首先要认清自己本来的面目。

人本来的面目,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躺在沙发里。人本来的面目不是纯粹去享乐的。广州有一位房东,他有近三十套房产,出租给租客。他让每个租客在不同的日期交租,这样,他每天都在工作,自己不觉得焦虑。人的生命是创造着的,人生命的本色是刚健的。人的本心是向往自己活得合于道义的。所以时时践行道义,学而时习之,这是人的本体。这个“愉悦”(“说”)的状态,也是人原本该有的状态。

学儒学,并不是要学出个新鲜的模样,只是学着回到自己的本性。这个学,并不曾在人性之上添加任何东西。恰恰相反,这个学,是去掉一切外加到人性之上的种种习气,使人不失赤子之心。

许多人说,儒学是束缚人的、压抑人的。实际上,儒学是还人以本来面貌的,使人回归天性的。

五、日用间毫厘不察,便入于功利而不自知。盖功利陷溺人心久矣。须见得自家一个真乐,直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然后能宰万物而主经纶,所谓“乐则天,天则神”①。

今译

日常生活中,一丁点的不留意,就陷进功利之中,自己还不知道。因为人心在功利世界浸泡太久了。必须体会到自身一个真正的乐,直接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然后才能够宰正万物、经纶世界。这就是“乐则天,天则神”。

简注

①乐则天,天则神:出自《礼记·祭义》:“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

君子说:礼乐不能有片刻离开我们。(我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展现出礼乐的精神。)

我们充分地学乐(一言一行合于乐的精神),以此来调治我们的心,那么,平易、直畅、慈爱、宽和的心便会油然而生。平易、直畅、慈爱、宽和的心生起来了,我们就会有发自内心的和乐。和乐了,我们的生命就得到安顿了。安顿了,便能恒久。能恒久,就能和天一致。与天一致,那么就如神明一般。和天一致,那么我们不用说话,便能使人信任。(天不用说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不忒,一切不言而信。)和神一致,那么我们不用发怒,便会有威仪。(我们进入宗庙祠堂中,便被一种庄严的气息所笼罩,绝不会肆无忌惮,这就是神的不怒自威。)(天的信实,神的威仪,这是礼的核心。这段话是由乐自然引出礼。)以上就是我们充分地学乐来调治我们的心。

我们充分地学礼来调治我们自身,那么我们就会庄重而又有敬意。我们庄重而有敬意,那么我们就有了威仪。

如果我们心中有一点点不和乐,那么鄙陋狡诈的气息就会扰乱我们的心;如果我们外在有一丁点不庄敬的样子,轻慢随便的气息就会扰乱我们的心。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的乐学功夫是“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的,但前提是不给自己一点点蒙混过关的机会,没有一丁点的苟且。一定要不断体认这个真乐,并且绝对把握住这个乐。但凡有一点点不乐,就及时调整,止住当下不乐的身心。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修这个真乐,我们对这个真乐的感受就会越来越敏锐和强烈。

否则,有毫厘不察,有斯须不和不乐,有一丁点得过且过,我们就会入于功利、鄙诈、慢易。

所以,乐学功夫必须有大的志向、大愿力,对良知要有百分之百的坚信。否则便不可能有不费气力的无边快乐。

六、学者不见真乐,则安能超脱而闻圣人之道?

今译

学习修身的人,如果看不到真乐,又怎么可能从凡俗生活中超拔出来,真正领受圣人之道呢?

实践要点

“学者不见真乐”的“不见”是“视而不见”的“不见”。人直心而行的时候,何其坦荡快乐!人追逐名利的时候,何其迂曲揪心!真乐,是人心本有的,亦如高悬的日月一般,显而易见。而人往往视而不见。正如父慈子孝,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可是人却常常熟视无睹,以至于麻木不仁。

“道不远人”,道以何种方式不远人呢?“真乐”就是道不远人的方式。如果我们对真乐熟视无睹,那就自己把生命上升的通道堵住了,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