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子之不遇于春秋之君,亦命也。而周流天下,明道以淑斯人,不谓命也①。若天民②则听命矣。故曰:“大人造命”。

今译

孔子在春秋时代没有遇到可以行王道的君主,这也是命运使然。然而孔子周游列国,阐明道义,教化弟子,却并非是由命运决定的。而上天所生的一般民众,他们只是听天由命而已。所以说:“大人造命。”

简注

①《孟子·尽心》:“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②《孟子·万章》:“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又,《孟子·尽心》:“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实践要点

1. 这一段,区分“大人”与“天民”。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这里说的即是“天民”。天民生活有保障,接下来才能有恒心。所以对于一般民众,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对于士人来说,“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士人的志向是超越物质条件的,不论时运如何,士人都是坚守道义的。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即便是造次颠沛,君子都一定是坚守仁义的。因而士人可以超越命运。

2. 《尚书》有言:“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上天降下民众,在民众之中,兴起君上,兴起师长。君和师协助上帝,恩宠四方。下民,也就是天民。而君、师则是大人。一方面,大人也属于下民,只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另一方面,上天仁爱万物,成就万物,也通过君、师来进行。所以君、师,或者说大人,实际上是参与到上天的造化中的,所谓“参赞化育”,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3. 在修身的时候,我们或许觉得身边的人都没有修身的心,常常任情任性,讲功利而不谈道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修身似乎很难。我们的“命”不好,修身环境不好。这时,我们可以想想心斋先生所说的“大人造命”。如果身边没有共同修行的人,我们就主动发展修行者,主动去创造一个好的修身环境。比如做公务员,我们便要十分关注新招的公务员,如果他们目光中还有一点纯澈,有要为他人、为社会奉献的心,那我就主动帮助他,鼓励他,使他那颗真心能保存下去。这样的人,一年有两个,那三五年后,我便能形成一个修身的小圈子了。在这个小圈子中,大家相互切磋,共勉于仁。这便是造命了。造命即是在当下可能不是那么好的时命中,用我们的言行开出一条通往道德仁义的道路。譬如一棵生病的大树。给这棵大树治病,这是晚清民国的“改良派”。要把这棵树砍了,重新种一棵健康的,这是晚清民国的“革命派”。而造命,则如一株藤,它绕着这棵树,顺着树势生长,经过数年,不知不觉地代替这棵病树。

二、舜于瞽叟,命也。舜尽性,而“瞽叟厎豫”①,是故“君子不谓命也”②。陶渊明言:“天命苟如此,且尽(原诗作“进”字)杯中物。”③便不济。

今译

舜有瞽叟这样糟糕的父亲,这是命。舜充分依照本性行事,最终“父亲瞽叟被感化”,所以“君子不讲命,只是去尽性而已”。陶渊明说:“天命倘若真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还是喝酒吧。”这种态度就不行。

简注

①《孟子·离娄》:“舜尽事亲之道,而瞽叟厎(dǐ)豫。”

②《孟子·尽心》:“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③陶渊明《责子》:“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粟。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实践要点

1. 明儒罗念庵说:“心斋论‘仁之于父子’,曰:‘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可见性能易命。’”心斋先生谈论《孟子》“仁之于父子”一章时说,瞽叟没有被感化,舜是一样的命,瞽叟被感化了,舜也还是一样的命。可以看出,人如果依照本性而为,就可以转化命运。

不论瞽叟是否被感化,舜都是依照自己的本性、依照良知来做事情,舜的人生丝毫不会因为瞽叟的转化与否而打一点点折扣。侍奉父亲,如果能做到舜那样,那便绝对算得上圣贤了,其人生也绝对是光辉的。瞽叟是否被感化,这个是时命,或者说命运、时运。而舜的一生,其分量如何,其盖棺定论如何,这个则是舜自己可以把握的。

2. 人如果凭空多出一千万的财富是否可以彻底改变人生呢?我想是不足以彻底改变人生的,因为他还是以其原本的气质、原本的格局、原本的心态去使用这一千万。人生有诸多的侥幸和横祸。这些侥幸和横祸都不会真正改变其生命的品质。

外在机缘的变化无法真正改变一个人。一个人要真正变化,只能靠这个人内在的变化。即便外在机缘影响到一个人,那也是由于外在机缘触发了他内在生命的转变。

如何改变内在生命呢?如何变化气质呢?那就须通过尽性的功夫。比如,人的本性是爱父母的。那么我原先不够爱父母的地方,我现在就努力去爱父母,这就是尽我们的本分,也就是尽性。不断地做尽性的功夫,不断地把自己内在的本性发挥出来,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随之改变。这就是“性能易命”。

三、人之天分有不同,论学则不必论天分。

今译

人的天分各有不同,而谈论学习就不必去谈论天分了。

实践要点

1. 人的天分不同,这里的天分,指的是对人生的领悟力。有的人,天生心思澄明,不容易被私欲蒙蔽良知。这类人很早就把握住了人生的方向,人生顺畅,容易获得极大的幸福和人生成就。这属于“生而知之”者,又叫做“生知安行”者。因这类人天生就容易把握天道,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就安身立命于天道上。有的人悟性差一点,但是通过学习,还是很容易明白依着道义而行对自己的人生是有益的。这种人属于“学而知之”,又叫做“学知利行”者,通过学习,利于自己依照天道而行。这样的人,因为学习,人生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再有一种是“困而知之”的人,这种人的天分更低一些,一定要到人生遇到很大困境时,才被逼着去体会天道。这种人又叫做“困知勉行”者,在遇到人生的困顿时,勉强自己努力践行道义。人的天分殊为不同,如果没有学,人各自依照自己的天分去生活,便会活出各自的命运。

2. 《中庸》讲:“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别人(生知安行者)一次就能够领悟,我(学知利行者)要经历一百次;人家十次就能领悟,我要一千次。如果我果真能依此道而行,那么即便再愚笨也会变得明白,即便再柔弱也会变得刚强。

《中庸》讲:“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有人生知安行,有人学知利行,有人困知勉行,人的天分不同,但他们最终对人生的领悟是一样的(合于道),他们所达到的生命境界也是一样的(依道而行,获得人生最大的成就)。

3. 人如果学成,那么其言行就完全合于天道。这个时候,他处于任何位置,应对任何情形,都是由良知主宰。他是宰相,也是按照良知来做事,他是农夫,也是按照良知来做事。他们世俗的功业可能不同,但是他们生命的品质是一样的。邵康节讲:“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伐一局棋。”尧帝雍雍穆穆的礼乐教化,和饮三杯酒时所表现出的礼节,其力道是一样的;汤武征伐商纣王,其心力和对待一局棋是一样的。三杯酒和唐虞风化之盛,伐纣和下棋,在世俗看来,功业相差悬殊;而就当事人良知的运用而言,力道是一样的,皆是全力以赴。

陆象山先生说:“狮子抓兔,皆用全力。”狮子不管是捕猎大的动物,还是小的动物,它捕猎时都是全力扑上去。猎物不同,而其用心是一样的。

人的成就如何,功业如何,就在于人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如果我是顶天立地过的,那我的一生就是顶天立地的。如若我患得患失地过,那我的一生就是患得患失的。外在的一切评鉴都不能论定我的人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人生过得怎么样,只在我自己如何用心。由此看来,人如果学成,无论其境况如何如何,其生命都如往圣先贤一般光辉。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论天分,即是论个人的才智、个人的家境等等,也就是“人爵”;而论学,则是学忠信仁义,那就超越人爵了。在“天爵”上,我们的“命”完全是由我们自己“造”的。

四、或问“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①。

曰:“我知天,何惑之有?我乐天,何忧之有?我同天,何惧之有?”

今译

有人问心斋先生“智者没有疑惑,仁者没有忧虑,勇者没有恐惧”这句话的意思。

心斋先生说:“我体知天道,还有什么疑惑呢?我乐于天道的安排,还有什么忧虑呢?我与天道相合,还有什么惧怕呢?”

简注

①《论语·子罕》:“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实践要点

1. 心斋说的知天,不是对外在事物的认知,而是对内的体知。不是“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的这个知,而是“我知道饿了,知道渴了”的这个知。“见父自然知孝”,我见到父亲,心中自然升起孝心,便自然而然去行孝了。这个行孝,是完全依照良知来做的,也就是完全依照天道来做的。我在按照天道做事情的时候,我自身有个理直气壮的感觉,天经地义的感觉——行孝这件事谁也不能拦住我。这就是知天。所以知天就是依照天道而行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内在的觉知,这种觉知伴随着一种理直气壮、天经地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受。

同样的,我按照天道,也是按照良知,对父亲行孝的时候,我心中必然生起快乐。心斋先生说的“乐天”即是此意。乐天,不是“听天由命”。而是发挥自己的本性,在天地间自强不息地、依照天道地生活,并且在此过程中感到由内心透出的快乐。所以“知天”,是人在言行“同天”的时候,对自身行为的觉知,觉察到自己的一言一行确凿无疑,所以说“无惑”。

乐天是人在言行“同天”的时候,对自己本性的满意,对天道给自己的安排的满意——上天怎么偏偏把我的本性安排为孝悌慈,而不是不孝、不悌、不慈?我极其乐意接受这个安排。在我的一言一行与天道相合的时候,我感到心满意足。所以我还有什么忧愁呢?而“同天”,则是自己的言行合于天道,与天一样刚健不息。

2. 有人欲,人和天就分离了。我们便有了很多安排、计较、盘算。有的人把这一套玩得精明,这便是世俗所谓的“智”,而实则是人的自以为是。孔子说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子贡不接受天命,而靠自己的小聪明,做生意,每每臆测都能够赚到钱。这个小聪明,却成了子贡生命上升的障碍。如果受命,则一言一行出自天德良知,没有不合道义的地方,所谓目代天视,耳代天听,神感神应。这才是真正的“智”,以及“知天”。

3. 世上有一种仁厚的人,处处展现出亲切有礼,然而仁厚更多的是一种“策略”。这类人深知,表现出仁厚的样子会让自己的生活与事业顺畅很多,而内心并不一定真的仁厚。这样的人常常压抑自己,有时候,压抑不住了,会突然爆发,甚至歇斯底里,与原先仁厚的样子判若两人。即便没有出现这种“爆发”,这样的人也常常是委屈自己,常常一个人发愁。世上有许多这样仁厚的“老好人”。这种仁厚,不是真正的“仁”。它是出于对世间功利人情的爱好而产生的。而真正的仁,基于对天道的爱好,而非对凡俗的爱好,所谓“乐天”。乐俗,便是一副仁厚的老好人的模样(亦即“乡愿”),并有无穷忧愁;乐天,便是真正的“仁”,并且没有忧愁。

4. 曾子说:“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如果我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不合于良知(也就是“不直”,即“不缩”),即便面对一个寻常百姓,我难道不觉得理亏吗?如果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完全是出自良知,即便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在自己不合于道的时候,那我就得泄气,就得理亏。如果这时候,我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就不是勇,而是逞匹夫之勇、逞口舌之能。之所以要逞能、逞匹夫之勇,恰恰是因为担心自己不能,害怕别人看破。所以,这种匹夫之勇往往是伴随着恐惧的。有很多地痞流氓,他们表现出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实则是欺软怕硬的。所以,唯有与天同者,才能够不惧一切,只要合乎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