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①忠恕,学之准则也,便是“一以贯之”。孔子以前无人说忠恕,孟子以后无人识忠恕。

今译

曾子说:“老师孔子之道,只是忠恕而已。”忠恕是学问的准则。忠恕就是“一以贯之”。孔子之前,没有人说忠恕,孟子之后,没有人理解忠恕。

简注

①《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实践要点

1. 根据心斋先生的说法,忠是忠于自己的本心,也就是诚。忠是成就自己。而恕是通过成就自己来成就别人,所谓“诚者非诚己而已矣,所以成物也”。所以忠恕看似是两件事,实则是一回事。心斋认为孔子揭示出忠恕合一的道理。

2. 忠是忠于自己的本心,而不是内心一套,表现出的又是另一套。但人往往认不清自己的本心。有个人,生活环境对他有很多拘束,他活得不舒服,非常希望过一种随心所欲甚至放荡的生活。于是他下定决心和过去的生活决裂——我喜欢浪荡,那我就不顾别人的眼光,过一种浪荡的生活。然而,他的心真的喜欢浪荡吗?当他真去过日日浪荡的生活时,便觉得空虚、难受。他原本以为自己喜欢浪荡,实则只是因一时境况所产生的错觉。人如果依照这个错觉做事,便是放纵自己。这不是忠于本心,而是错认了本心。这不是“诚”,而是陷入一种偏执的情绪——因对现实生活之压抑的抵触而不管不顾地追求无拘无束。这便是被情绪所蒙蔽,心中真实的东西无法透露出来。这种情况,看似真诚,看似大大咧咧无遮无拦的,其实似诚而实伪。

3. 如何分别真正的“忠于本心”与“似忠实伪”呢?首先,真正的忠是可持续的,随时都是坦荡荡的;而“似忠实伪”只能一时坦荡,最终会归于心虚。第二,真正的忠,只是忠于本心,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面对别人也是如此,顺境也是如此,逆境也是如此。真正的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第三,如果我做到忠于本心,那么我一言一行都是自良知而发,身边的人与我相处,必会感到从容自在。这便是“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从消极的一面说恕道;唯是自修,而不去要求别人,使别人在与我相处的时候自改自化,这是从积极的一面说恕道。内在如果是真正的忠,表现在外,一定是恕,否则是“似忠实伪”。

4. 很多人把恕理解为体谅他人,宽宥他人,包容他人。似乎做到恕,难免就会委屈自己,委屈求全——也就是无法做到忠,忠于本心。

假如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些坏毛病,我本应当提醒他。但是想到我提醒他,他很可能不容易接受,我便不去说他,让他自己领悟。这很有可能不是恕道。很可能只是我怕他对我有意见(在乎自己的得失荣辱),抑或是没耐心仔细给他分析他的毛病,索性就不说了。这是“似恕实私”——看起来是包容别人,是一种恕道,实则是不愿意为别人用心,只想着自己。这也就是不忠于自己的本心,而被自己的私欲所蒙蔽。外在如果是真正的恕,那么内心一定极尽真诚,一定忠于本性,否则外在的恕只是一种“适己自便”(图自己省事,图自己方便)。

5. 人的本心,即是仁。仁,在内心修持上,表现为忠;在待人接物上,表现为恕。实则是同一个东西(仁)的两个面向。心斋认为孔子之前的圣贤都能契合这个合一的“忠恕”,只是没有把“忠恕一体”讲出来(也没有必要);孔子则把“忠恕一体”讲了出来,曾子、子思、孟子等人继承此思想;孟子以后,学者基本上很难真正理解忠恕一体了。

二、孔子之学,惟孟子知之,韩退之谓“孔子传之孟轲”①,真是一句道着。有宋诸儒,只为见孟子粗处,所以多忽略过。学术宗源,全在出处大节,气象之粗未甚害事。

今译

孔子的学问,唯有孟子深知。韩愈认为“道由孔子传到孟子”,真是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宋代诸儒,只因为看到了孟子气象上粗疏的一面,所以有许多人对孟子比较忽略。学术根本的源头,完全在出处进退的抉择上所体现出的大节义,气象上有些粗疏也不是很碍事。

简注

①韩文公《原道》:“尧以是(即:道)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实践要点

1. 宋儒注重心性修养,强调“为己之学”——我们学习不是为了追求外在的名利,不是为了达到别人的标准,不为奉陪别人的脸色,只是为了自身德行的完善。宋儒讲:“为学乃变化气质耳。”学习不是别的,就是变化气质。通过学习,通过不断地、深度地自反,自私的人可以变得善于体谅人,懦弱的人可以变得刚勇,虚伪的人可以变得真诚。孟子讲:“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君子的禀性是仁义礼智植根于心中,表现在外表便有中正纯粹的气质,呈现在脸上,充盈在体内,舒发在四肢的一举一动上。不必说,别人都能感受到其中正平和的气息。)而有不好的气质的人,在修养好的人眼中无所遁逃,《大学》所谓:“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君子看到小人的样子,小人再怎么掩盖,君子都仿佛直接看到他的肺和肝)。小人的一个眼神,便能透露出其胸中的不正(孟子:“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人的一举一动,最细微的地方,都能展现出人心性上的问题,都可以透露出气质之偏。因宋儒有十分精细笃实的功夫,对自己的修养有着极高的要求,所以对气质看得很重。在宋儒看来,孔子是气质上完美的典型。《论语》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夫子居家的时候,有高大的乔木的那种舒展(申申如也),又有树叶摇晃的那种灵动(夭夭如也)。又如《论语》讲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夫子既温和又严毅,既有威仪又不鲁莽,既恭敬又安然。《论语》中子贡评价夫子“温、良、恭、俭、让”。《论语》里这些描述非常多,展现出夫子由完善的内在心性所透露出来的中和的气质。而对于孟子,许多宋儒则认为不如孔子温厚,多了一些“英气”,有一些“锐气”。与孟子同时的人也认为他“好辩”,而孟子自谓:“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宋儒多认为孟子的气质达不到孔子那般完美,故而更为注重学习孔子、颜回。所以心斋先生说:“有宋诸儒,只为见孟子粗处,所以多忽略过。”

2. 气质是修身的结果,如果我们直心而行,为善去恶,日将月就,气象自然越来越好。如果只是追求外在的一个好气象,反而会伤害心性乃至身体。比如,一个心性本身不怎么样的人,追求不发怒,于是每每到发怒的时刻他就强迫着压下去怒气,虽然心中不平,而脸上不透露出来。这样修身,只是修个不发怒的模样,心中会产生心火,如此会伤害身体。另一方面,强硬压制怒火,遇到事情别人生气,我不生气,我便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了。这样便容易自以为是,容易有个矜持心在。有这个矜持心在,便不容易看到自己的过错,不会“闻过则喜”,专门“文过饰非”,用一张张“君子的面具”把自己伪装起来。如此做功夫,比起不做功夫的普通人更加痛苦。

徐波石先生早年和心斋先生学习的时候,一言一行都追求好的气质,做事的时候“有所持循”。用泰州方言(东台话)说,即是“憋憋循循”。憋,就是憋着,施展不开,心灵被束缚着。循,就是依循着一个君子的样子,而不能自作主张,自我挺立。这时候,心斋先生指着一旁砍树的人说:“彼却不曾用功,亦未尝费事”。他没有做功夫,但是砍树砍得非常自然轻松。又一次,心斋和波石夜谈,路过一条小渠。心斋一跃而过,和波石说:“汝亦轻快些!”(你也像我一样,轻快活泼一些。)

3. 心斋十分强调本末先后,轻重缓急。有些学友在家静坐,对家人不闻不问,把静坐当作头等大事,觉得家人总在干扰自己修行。

实际上,他连最基本的恻隐之心都做不到——家人忙得焦头烂额,他依然事不关己地枯坐在房间里。这便是追求一种高妙的气质,而无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这是麻木。

子夏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论语·子张》)在出处进退的大节上不能失去操守,在小的方面略有出入(偏差)还勉强可以。如此用功,久而久之,德行会越来越精纯,小德亦不会有出入了。但如果不管大的操守,平常干尽坏事,却去追求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随意发火,这是颠倒错乱的。圣贤的气象只是我们修为的一个参照。我们看看圣人的言行气象,便知道自身还有很大的差距。绝不能一口气就要学成圣人的模样,这叫做“躐等而学”。

阳明曾经说过,宋儒濂溪明道之后,修行好的要属陆象山,只不过气象有些“粗”。学生就问怎么个“粗”法?阳明只劝学生去做功夫,功夫做久了,自己身心上升到一定程度,自然能明白。学问最关键的,就在于把握住大的方向,把握住出处进退的大节,在大的方面真实用功。而精微的气质,则是用功之后的“效验”。孟子说:“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大匠教人的时候只去教人规矩,教人“大节”,而精微之处,所谓“巧”处,则是要日积月累地做功夫,等到功夫做熟了,才能达到。

三、近悟得阴者阳之根,屈者伸之源。孟子曰:“不得志,则修身见于世。”①此便是“见龙”②之屈,利物③之源也。孟氏之后,千古寥寥,鲜识此义。今之欲仕者必期通,而舍此外慕,固非其道。陶渊明丧后归辞之叹,乃欲息交绝游,此又是丧心失志。周子谓其为隐者之流,不得为中正之道。后儒不知,但见高风,匍匐而入。

今译

最近悟出一个道理:阴是阳的根源,收缩是伸张的根源。孟子说:“不得志的时候,就通过自修来对世界发挥作用。”这就是“见龙”的退屈,却也同时是利物的根源。孟子之后,空空荡荡的一千多年,很少有人理解这一点。现今想要做官的必须要想通这一点,除此之外爱慕别的东西,那就不是圣人之道。陶渊明去武昌吊唁去世的妹妹之后,辞官回归田园,哀叹地写下了《归去来兮辞》,想要断绝和别人的交游,这又成了丧失对世人的仁爱心与救世的志气了。周濂溪先生称陶渊明是隐士一类的人,算不得中正之道。后世儒者不知道这一点,只看到陶渊明高尚的节操,便十分崇拜地和他学。

简注

①《孟子·尽心》:“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②《周易·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③《周易·乾卦》文言:“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

实践要点

1. 心斋说:“天行健,故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因为宇宙刚健地运行着,所以可以贯通昼夜,知掌昼夜。白天,万物在生长,万物不能一直生长而不休息,所以必须有个夜晚来休养。所以白天宇宙在生长,夜晚宇宙在调整以准备第二天继续的生长。所以宇宙无一刻不在生长。

人也是一样,要么在化民成俗,要么在准备化民成俗。四季也是如此,冬至之后,阳气刚刚萌发,这个阳气会贯穿整年——春天阳气生发,夏天鼎盛,秋天阳气衰弱,冬天潜藏。到了冬至,阳气到达最弱的程度,而这时候,一阳来复,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所以阳气,或者说春天万物的生意,涵盖四季。

我们修身也是如此,如果功夫做得深入,我们渐渐能把生活连成一片,就如同春天万物的生意把四季打成一片。这样功夫就没有间断,人身就完全浸润在“天道”之中。

2. 心斋先生所说的“大成学”即是把人生打成一片的学问。得志的时候在行道,不得志的时候也在行道,即:通过修身,为行道做准备。(一则增加自己的德行,一则凝聚学友,《周易》所谓“以贵下贱,大得民也”。)所以《大成学歌》说:“随大随小随我学,随时随处随人师。”没有一刻不在传道,没有一刻不在致良知,没有一刻不在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感染别人。这便是人生打成一片的境界。(这个层面的功夫在心斋的《大学》功夫中,属于正心功夫。有了正心功夫,修齐治平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3. 从心斋“打成一片”的“大成学”来看,陶渊明不得志则退隐,便不是打成一片的生命。而孟子“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的说法,在心斋看来便是:得志也在入世,不得志也在通过修身、通过间接感染别人启发后世的方式来入世。穷则独善其身也是一种入世。在穷困的时候,务必要呵护自己的善,这个善是未来兼济天下的种子。

四、“智,譬则巧;圣,譬则力。”①宋之周、程、邵,学已皆到圣人,然而未智也,故不能巧中。孔子致知格物而止至善,安身而动,便智巧。

今译

“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宋儒周濂溪、程明道、邵康节,学已经都到了圣人的地步,然而还没有能到智的程度,所以不能巧妙地发而中节,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孔子通过致知格物来止于至善,安身而后动,所以能做到“智譬则巧”。

简注

①《孟子·万章》:“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实践要点

1. 孟子说:“先立乎其大,则其小者弗能夺也。”人生有大的方面,道德仁义即是大的方面;人生也有小的方面,饮食男女即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叫做大体,小的方面叫做小体。孟子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如果我们在大的方面用力,便是大人。

宋儒讲体仁,讲存天理去人欲,就是在立乎其大。宋儒一生践行仁义,一生存天理去人欲,一生只在这一点上用功,可谓豪杰。一个人,他是圣贤,是常人,还是小人,只在他是否把全副力气都放在追求道义上。所以孟子认为,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都是圣人。伯夷是圣之清者(圣人中清廉的代表);伊尹是圣之任者(圣人中担当自任的代表);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圣人中宽和的代表);孔子是圣之时者(圣人中,根据不同的局面呈现出不同的、最恰当的样子)。孟子说:“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虽然伯夷、伊尹、柳下惠,做事的方式不同,但是有个共同的趋向,有个一致的用力点——仁。我们如果在“仁”上用力,在“大体”上用力,并且把我们全副力气都用在这一点上,便是圣贤。所以,做圣贤这件事,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只在于我们要不要做,孟子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不愿意去做圣贤,并非无法做圣贤。

2. “圣譬则力”,指的是在仁义上用力。而在用力于仁义的时候,本末先后,这就关系到“智譬则巧”了。心斋所说的格物致知,就是格度体验到身心家国天下是一体相关的。人是根于父母、连着兄弟、带着妻儿而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的。在这个错综勾连的整体中,我的身心是根本,是个斡旋造化的中心轴。这就是格物致知——格知(在实践中去真切地感知)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这也就是心斋所说的“知本”。而在此基础上修身,凡事反己,通过自修来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这就是“立本”。心斋所谓“立得吾身为天下国家之本”。这就是把己身安顿到至善之地,亦即《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止于至善就是立本安身。心斋说,以我们这个安顿好的己身与家人相处,家人自然能最大程度地被我们所感化,亦即:“安身而齐家则家齐”。同样地,“安身而治国则国治,安身而平天下则天下平”。这就是“安身而后动”,安身而后动必然是“发而皆中节”,一切都恰到好处,亦即“巧中”。

所以“智”在心斋这里,即是知道己身在天地间的位置。陆象山先生小时候说“宇宙即是吾心”,亦是看到吾心在天地间的位置。这种“智”,不是推理、算计的能力,而是对生命真实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