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伴音樂舞蹈而俱生,爲人類發抒情感之利器;世界各民族,其文學發展之程序,蓋未有早於詩歌者。《樂記》云:“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而動,然後心術形焉。”《漢書·藝文志》所謂“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是也。《詩大序》更暢論其發達之原因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蓋自人類語言開始以來,即有詩歌産生之可能性。沈約所謂:“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禀氣懷靈,理或無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宋書·謝靈運傳論》)

在昔文字之制作,未臻於完善,民間有所謳詠,亦僅口耳相傳。《三百篇》以前,所有作品,多出後人僞托,無可徵信,且付“闕如”。周代尚文,始立採詩之官。《漢書·食貨志》云:

孟春之月,羣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採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

此種制度,雖起自何王,終於何代,無可稽考;而《三百篇》中所包涵之三頌、二雅、十五國風,即以近人之考證言之,《周頌》爲周代初年作品,《商頌》爲宋詩,《魯頌》爲魯詩,二雅、十五國風,大抵皆作於周代;然論時代則至少亦五六百年,論地域則有雍、冀、豫、青、兗諸州之國,不有專司其事者爲之搜集整理,孰全著之竹帛,被諸管弦?且孔子既有“詩三百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之事,則《三百篇》之結集,殆出於周代之“大師”無疑。

《三百篇》雖間有雜言,如三言之“振振鷺,鷺於飛”,五言之“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六言之“我姑酌彼金罍”,七言之“交交黄鳥止於桑”,九言之“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摯虞《文章流别論》)。三五言調之“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二四言調之“魚麗於罾,鱨鯊”,六七言調之“遭我乎峱之間兮,並驅從兩肩兮”(《藥園閒話》)之類,然率以四言爲主。其形式之由散趨整,亦足見其曾經潤色,匪盡里巷歌謡之真面。所謂“風”“雅”“頌”之區别,據《詩·大序》: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

朱熹《詩經集注序》則云:

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謡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聖人之徒,固所以爲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

近人則以“風”屬之民衆文學,“雅”屬之朝廷文學,“頌”屬之廟堂文學(陳鍾凡《中國韻文通論》)。而“風”有十五國:其周、召二南及王、豳、同出於周,邶、鄘並於衛,合之檜、魏、陳、齊、衛、唐、曹、鄭、秦,又各因其地勢風俗之不同,而異其風格。約而言之,秦地於《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多言農桑衣食,車馬田狩之事。唐魏居河東,其民有先王遺教,君子深思,小人儉陋,故其詩皆思奢儉之中,念死生之慮。鄭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齊居海濱,其詩舒緩(説詳《漢書·地理志》)。以人民生活狀況,反映於詩歌,其作風上之差别乃如此;而諸國風除助詞順各方之語氣,稍有變化外,其語言文字,仍歸一致;則風詩之曾經潤色,殆無可疑。

風詩既出於里巷歌謡,其作者多不可考。惟毛傳以《豳風》中之《七月》、《鴟鴞》、《東山》三篇爲周公旦作,其描寫技術,實較其他國風爲精進。吾人苟承認雅頌爲多出於士大夫之手,所有長篇巨製,與里巷歌謡,形式上截然殊致,則以《七月》等篇爲出周公手,庶幾近之。《七月》描寫農家生活,於嚴肅態度中,間出以詼諧。如: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於雜叙家常瑣屑之内,着此富於情調之筆,與《東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得謂爲偶然。兹舉《東山》全篇如下,以見風詩之一斑: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阮元謂:“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爲頌。若元以後戲曲,歌者舞者與樂器全動作也。風雅則但若南宋人之歌詞彈詞而已,不必鼓舞以應鏗鏘之節。”(《揅經室集·釋頌》)頌多用於郊廟祭祀,作者宜爲貴族,而技術往往劣於風雅。又如《周頌》中之《清廟》一章八句,《昊天有成命》一章七句,《時邁》一章十五句,皆全篇無韻(詳見顧炎武《詩本音》)。或謂風雅之用韻者,其聲促;頌不用韻,其聲緩(《韻文通論》引王國維説)。然在文學上之價值,頌固不逮風雅遠甚,以詩歌原以抒情爲主也。

大小雅有祝頌讚美之辭,有祭祀燕飲之詩,而其中最可注意者,厥爲史詩之發展。如大雅《生民》之美后稷,《公劉》之美公劉,《綿》之美大王,《皇矣》之美文王,《大明》之美武王,於姬周之先世史迹,描寫恒有動人之處。又如大雅《江漢》叙宣王命召虎征淮夷之事,《常武》叙宣王命皇父征淮徐之事,小雅《出車》叙厲王時南仲伐玁狁之事,《采芑》叙宣王時方叔伐荆蠻之事,《六月》叙宣王命尹吉甫征玁狁之事(參看陸侃如《詩史》上),並能將東遷以前之王室大事,加以鋪張之叙述。雖不足以躋身於世界著名史詩之林,而周代文學與武功之發展情形,於此足覘之矣。

《三百篇》爲周代詩歌之總匯,亦即中國純文學之總泉源。後來之抒情詩與叙事詩,咸由風雅導其先路。其在當世,《三百篇》並爲入樂之章,益以孔子之提倡,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論語》)經數百年之醖釀,而詩歌有此大結集,不可謂非中國文學史上之無上光榮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