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無文學專家,有之,自楚人屈原始。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爲楚懷王左徒。博聞强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初爲王所信任。既以上官大夫與之同列争寵,而心害其能。原因讒被疏,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詳《史記·屈原列傳》)。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絶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於秦。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於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沉而死(王逸《離騷章句》)。原被放時之往來蹤迹,畧見於《哀郢》、《涉江》、《懷沙》諸篇。東行發郢都,遵江夏,過夏首,南上洞庭,順江東下,東至夏浦,又東至於陵陽。南行由鄂渚至洞庭,自洞庭西南溯沅江,復自枉渚溯沅至辰陽,入溆浦(參看陳鍾凡《中國韻文通論》)。在此遷流轉徙,不忘欲返之時,怨悱幽憂,不得已而從事於文學之創作,以表現其熱烈純潔之情感,而成其爲偉大作家。司馬遷云:“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史記·自序》)所謂“意有所鬱結”,不得不思所以發泄之;而屈原特從文學方面發展,遂爲百世詞人開此光榮之局耳。

《漢書·藝文志》著録《屈原賦》二十五篇,而傳説紛紛,篇目難定。要以《離騷》一篇,爲原之最偉大作品。梁劉勰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文心雕龍》)司馬遷稱:“《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蜕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列傳》)《離騷》爲原全部人格之表現,宜其爲萬代詞人之宗矣。

在屈原未起之前,楚國已有祠神之曲;原受其影響,於音節、格調方面,不能無所規摹;已詳前章,兹不更贅。近人梁啓超稱:“屈原性格誠爲積極的,而與中國人好中庸之國民性最相反也。而其所以能成爲千古獨步之大文學家,亦即以此。彼以一身同時含有矛盾兩極之思想;彼對於現社會極端的戀愛,又極端的厭惡。彼有冰冷的頭腦,能剖析哲理;又有滚熱的感情,終日自煎自焚。彼絶不肯同化於惡社會,其力又不能化社會,故終其身與惡社會鬥,最後力竭而自殺。彼兩種矛盾惟日日交戰於胸中,結果所産煩悶至於爲自身所不能擔荷而自殺。彼之自殺,實其個性最猛烈最純潔之全部表現。非有此奇特之個性,不能産此文學,亦惟以最後一死,能使其人格與文學永不死也。”(《楚辭解題》)由梁氏之言以讀《離騷》,知屈原以偉大之人格,乃能發爲偉大之文學;而偉大之文學,必爲高尚熱烈情感之表現,可無疑已!

《離騷》長至二千四百九十字,開中國詩歌未有之局。其“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蓋純以積極精神,圖謀國家之福利,又不肯同流合污,以自取容。篇中最足表現其熱情,有如下列一段: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 怒!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黄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别兮,傷靈修之數化!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也!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原亦自知其不能容於濁世;而自顧此身之皎潔,猶思有以感化人羣,瞻顧徘徊,不能自已。既悲煢獨,乃擬“就重華(舜也)而陳詞”,又幻想“溘埃風而上征”,借以脱離現實。終之以“陟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入世既有所不能,出世又有所不忍;乃不得不出於最後之決絶: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原不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於決絶之詞猶復不忘“美政”。其獻身社會,至不惜以體魄殉之,此志真可“與日月争光”,精神不死矣。

《離騷》雖不必能被管弦,與《詩經》同爲入樂之作,而其格局本出於祠神之曲,與“不歌而誦”之賦體殊科。後來入樂之詩,與一切歌詞,莫不受其影響;宋沈約所謂:“原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宋書·謝靈運傳論》)者是也。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史記》)司馬遷以“辭”與“賦”對舉,是辭賦固自有别也。玉作《九辯》,尚爲《騷》體之遺,而加以變化者;所以後來又有“屈宋”之稱也。録首章如下:

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兮收潦而水清。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羇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 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鵾鷄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