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言詩出於漢代之歌謡,久乃脱離音樂,而爲文人發抒情感之重要體制。其起源不可詳考,以意測之,其《詩經》與《楚辭》合流後之自然産物乎?鍾嶸謂:“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詩品》)而世傳蘇、李贈答之詩,劉勰已疑之(説詳《文心雕龍·明詩》)。至《古詩十九首》,徐陵《玉臺新詠》著録其中八首爲枚乘作,李善注《文選》,亦謂:“疑不能明。”近人辯證甚多,“此體之興,必不在景武之世”(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殆已成定讞矣。

漢樂府如《清商曲》中之《飲馬行》,《雜曲》中之《冉冉孤生竹行》,多用五言,而不詳其年代。惟《漢書·五行志》所載成帝時童謡:

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黄雀巢其顛。昔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

足爲五言詩産生於西漢時之證。比此而推,則漢樂府中之《清商曲辭》,未必悉爲東漢作品。又《漢書》載永始、元延間(成帝時)《尹賞歌》:

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復何葬?

《後漢書》載光武時《涼州歌》:

游子常苦貧,力子天所富。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奇。

並爲不知名之作者所爲,而適足證明西漢末年,爲五言詩之草創時代(參看鄭振鐸《中國文學史》第一册)。其時雖未爲文人所採用,而其體已大行於民間。至東漢則有班固(字孟堅,扶風人)之《詠史》、蔡邕(字伯喈,陳留人)之《翠鳥》、秦嘉(字士會,隴西人)之《贈婦》、酈炎(字文勝,范陽人)之《見志》,並以五言爲詩;而蔡琰(字文姬,邕女)没於匈奴,備遭喪亂流離之慘,還國之後,作《悲憤》以寫經歷情形,爲長五百餘字之叙事詩,語多沉痛。五言詩之進展,得此女作家,以下開建安之盛,亦至堪誇耀之事已。

七言詩之起源,舊説謂始於漢武帝時之《柏梁聯句》,顧炎武已駁斥之(説詳《日知録》二一)。漢初好楚聲,楚歌多七字爲句;如項羽之《垓下歌》,高祖之《大風歌》,苟去其“兮”字,或易“兮”字爲他字,即成七言詩體;而其演變之迹,可於張衡(字平子,南陽人)之《四愁》覘之: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淚沾巾。美人贈我錦綉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爲懷憂心煩惋?

魏文帝之《燕歌行》,則脱盡楚調,而七言詩之體格,乃純粹獨立。五七言詩之發展,蓋以建安之際,爲最大樞紐矣。

建安(漢獻帝年號)之世,曹氏父子(武帝操字孟德,文帝丕字子桓)並好文學;而又有孔融(字文舉,魯國人)、陳琳(字孔璋,廣陵人)、王粲(字仲宣,山陽人)、徐幹(字偉長,北海人)、阮瑀(字元瑜,陳留人)、應玚(字仲璉,汝南人)、劉楨(字公幹,東平人),號稱“建安七子”,爲之輔翼;追隨談讌,飲酒賦詩,相互觀摩,而專家以出。武帝英雄本色,氣韻沉雄;文帝婉約風流,稍欠魄力;三曹之傑,端推陳王(曹植字子建)。七子之中,文帝獨稱劉楨,謂“其五言詩妙絶當時”(《魏志》注引丕與吴質書),後世遂以楨與陳王並稱,有“曹劉”之目。實則差堪與陳王比肩者,惟一王粲。粲之《七哀詩》: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實開杜甫一派傷亂詩之先路。次則陳琳之《飲馬長城窟行》: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羈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婦。作書與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激昂沉痛,亦爲唐人新樂府導其先河。至陳王以貴公子見忌於兄(丕),遠徙他鄉,鬱鬱以死。其天才超絶,而處境不堪,發爲詩歌,纏綿悱惻,其代表作如《贈白馬王彪》一首,尤極千回百折,抑掩悲涼之致。五言詩至此,已漸造極登峯。鍾嶸評爲“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詩品》),不爲溢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