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貞觀(太宗)以迄垂拱(武后)、景龍(中宗)之間,世咸以律詩相矜尚,佻佞之風既熾,比興之義日微。於是有豪傑之士,倡言復古,思干之以風力,以振廢起衰。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出,崇漢魏而薄齊梁,將矯南朝之浮靡,而反諸淳樸。其所持之理論,則以爲“漢魏風骨,晋宋莫傳;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絶”(《孤 [1] 竹篇序》)。文勝返質,爲其最大主張。其詩務“骨氣端詳,音情頓挫”(同上),而恒以單行之筆出之,與沈宋之專崇對偶,回忌聲病者,全立於反對地位。例如《感遇》: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知美人意,嬌愛比黄金。殺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陰。旖旖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固爲累,嗟息此珍禽!

所謂“陶洗六朝鉛華都盡,托寄大阮”(《藝苑卮言》)者也。

張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人)、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繼起,並以復古相號召。九齡亦作《感遇》十二首,其一云: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誰知林栖者,聞風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寄興遥深,實與子昂同派。白才逸氣高,與子昂齊名,先後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孟 《本事詩》)嘗作《古風》以標宗旨。其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荆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盪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羣纔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焕,衆星羅秋旻。我志在删述,垂暉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

其以復古自任如此!白又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於聲調,俳優哉!”(《本事詩》)白富天才,馳騁筆力,兼工各體。杜甫嘗擬以“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懷李白》),殆猶非白之本志。

陳、李諸人,各以復古自命;仍不免囿於風氣,兼作律詩;特皆五言,不爲七律耳。如子昂之《入峭峽》:

肅徒歌伐木,騖楫漾輕舟。靡逶隨波水,潺湲溯淺流。烟沙分兩岸,露島夾雙洲。古樹連雲密,交峯入浪浮。岩潭相映媚,溪谷屢環周。路迥光逾逼,山深興轉幽。麕鼯寒思晚,猿鳥暮聲秋。誓息蘭臺策,將從桂樹游。因書謝親愛,千歲覓蓬丘。

白之《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爲别,孤蓬萬里征。浮雲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兹去,蕭蕭班馬鳴。

何嘗不屬對嚴整,“律切精深”?惟其風骨高騫,不流於綺靡,故足取耳。

自子昂以迄張、李,從事復古運動;雖未能將律詩推倒,而古近二體,疆界以分。即近體律詩,亦轉崇風力,以下開開元、天寶之盛,爲詩歌史上放一異彩。則三家復古之説,即爲啓新之漸,此實詩壇一大轉關也。

注解:

[1]  當作“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