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所謂“詞”,爲“曲子詞”之簡稱;在唐宋間,或稱“曲子詞”(《花間集序》),或稱“今曲子”(《碧鷄漫志》),或僅稱“曲子”(《畫墁録》)。至稱“長短句”,或曰“詩餘”,則又晚出之名,非其朔也。

“曲子詞”之興起,當溯源於《樂府詩集》中之“近代曲辭”。郭茂倩云:“近代曲者,亦雜曲也;以其出於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隋自開皇初,文帝置七部樂:一曰《西涼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兹伎》,七曰《文康伎》。至大業中,煬帝乃立《清樂》、《西涼》、《龜兹》、《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禮畢》以爲九部;樂器工衣,於是大備。唐武德初,因隋舊制,用九部樂。太宗增《高昌樂》,又造《讌樂》而去《禮畢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讌樂》,二曰《清商》,三曰《西涼》,四曰《天竺》,五曰《高麗》,六曰《龜兹》,七曰《安國》,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國》,而總謂之《讌樂》;聲辭繁雜,不可勝紀。凡讌樂諸曲,始於武德、貞觀,盛於開元、天寶,其著録者十四調,二百二十二曲。”(《樂府詩集》七九)據此,知隋唐間爲“燕樂雜曲”之創作極盛時代。

《樂府詩集》所載“近代曲”,計與《教坊記》合者,有《抛球樂》、《破陣樂》、《還京樂》、《千秋樂》、《長命女》、《楊柳枝》、《浪淘沙》、《望江南》、《想夫憐》、《鳳歸雲》、《離别難》、《拜新月》、《征步郎》、《太平樂》、《大郎神》、《胡渭州》、《楊下採桑》、《大酺樂》、《山鷓鴣》、《醉公子》、《嘆疆場》、《如意娘》、《何滿子》、《水鼓子》(《教坊記》作《水沽子》)、《緑腰》、《涼州》、《伊州》、《甘州》、《採桑》、《霓裳》、《雨霖鈴》、《回波樂》等三十二曲;並其餘出《教坊記》外者,共收“近代曲”至八十四種之多;而唐人作除劉禹錫之《瀟湘神》,白居易、劉禹錫之《憶江南》,王建之《宫中調笑》,韋應物之《調笑》,戴叔倫之《轉應詞》,吉中孚妻張氏之《拜新月》爲長短句,確立後來“詞”體外,餘並五七言詩;則知開元、天寶間,雖“燕樂雜曲”盛行,而仍以舊體詩入曲;朱熹所謂“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朱子語類》百四十)者;在此時風氣尚未大開;又王灼所云“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碧鷄漫志》一)是也。

依“燕樂雜曲”之聲,因而創作新詞者,前人則以李白《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爲百代詞曲之祖(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然二詞晚出,且來歷不明,近人已多疑之;而謂“依曲拍爲句”之詞,實始於劉禹錫、白居易(參看胡適《詞的啓源》)。惟考之《樂府詩集》,隋煬帝及其臣王胄同作之《紀遼東》,實爲後來“倚聲填詞”之“濫觴”。特爲拈出比勘如下:

煬帝作:

遼東海北翦長鯨(韻),風雲萬里清(叶)。方當銷鋒散馬牛(句),旋師宴鎬京(叶)。前歌後舞振軍威(换韻),飲至解戎衣(叶)。判不徒行萬里去(句),空道五原歸(叶)。

秉旄仗節定遼東(韻),俘馘變夷風(叶)。清歌凱捷九都水(句),歸宴雒陽宫(叶)。策功行賞不淹留(换韻),全軍借智謀(叶)。詎似南宫複道上(句),先封雍齒侯(叶)?

王胄作:

遼東浿水事龔行(韻),俯拾信神兵(叶)。欲知振旅旋歸樂(句),爲聽凱歌聲(叶)。十乘元戎才渡遼(换韻),扶濊已冰消(叶)。詎似百萬臨江水(句),按轡空回鑣(叶)。

天威電邁舉朝鮮(韻),信次即言旋(叶)。還笑魏家司馬懿(句),迢迢用一年(叶)。鳴鑾詔蹕發淆潼(换韻),合爵及疇庸(叶)。何必豐沛多相識(句),比屋降堯封(叶)?

綜觀一調四詞,雖平仄尚未盡諧,而每首八句六叶韻,前後段各四句换韻,句法則七言與五言相間用之,四詞無或差舛,形式最與唐末五代“令曲”相近;郭氏録冠《近代曲辭》,其爲後來“倚聲填詞”之祖明矣。

“詞”在隋代,既有創作,何以中間歇絶,竟鮮嗣音?推其最大原因,一爲士大夫守舊心理,不甘俯就“胡夷里巷之曲”,爲撰新詞;一爲樂工多取名人詩篇,爲加“泛聲”合之弦管(參看《詞學季刊》創刊號拙著《詞體之演進》);前者爲中國文人傲慢性之表現,後者足以助長其偷怠心理;長短句詞發展之遲緩,皆此兩重心理,作祟於其間也。

《尊前集》收唐人“詞”,有明皇之《好時光》一首,李白之《連理枝》一首、《清平樂》五首、《菩薩蠻》三首、《清平調》三首,韋應物之《調笑》二首、《三臺》二首,王建之《宫中三臺》二首、《江南三臺》四首、《宫中調笑》四首,杜牧之《八六子》一首,劉禹錫之《楊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紇那曲》二首、《憶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瀟湘神》二首、《抛球樂》二首,白居易之《楊柳枝》十首、《竹枝》四首、《浪淘沙》六首、《憶江南》二首、《宴桃源》三首,盧貞之《楊柳枝》一首,張志和之《漁父》五首,司空圖之《酒泉子》一首,韓偓之《浣溪沙》二首,薛能之《楊柳枝》十八首,成文幹之《楊柳枝》十首,温庭筠之《菩薩蠻》五首。自韋應物以下,皆開元、天寶以後人,其詞又多爲五七言絶句詩體;在温庭筠以前,長短句詞,固未風行於士大夫間也。歐陽炯《花間集序》稱“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制《清平樂調》四首”,不及其他;而所謂“《清平樂調》”,果爲《尊前集》所載之《清平樂》,抑爲七言絶句體之《清平調》?未易遽下斷語。至明皇《好時光》:

寶髻偏宜宫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據近人劉毓盤之説,謂:“此詞疑亦五言八句詩,如‘偏’、‘蓮’、‘張敞’、‘個’等字,本屬和聲,而後人改作實字。”(《詞史》)志和《漁父》,亦七言絶句詩,特於第三句減一字,化作三字兩句耳。然則“並和聲作實字,長短其句,以就曲拍者”(《全唐詩注》),雖在開元、天寶早肇其端,而當時士大夫間,固不輕於嘗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