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之亂,綿亘五六十年;惟西蜀南唐,克保偏安之局。蜀與三秦接壤,黄巢亂後,中原文士,多往歸之。大詩人韋莊(字端己,杜陵人),兩度入蜀,留佐王建,建國稱尊,治號小康,得以餘力從事於文藝。其後王衍及後蜀孟昶,並好音樂,工聲曲,又沉醉於聲色歌舞之場,朝野歡娱,造成風氣。歐陽炯所謂“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花間集序》)者,猶可想象當時蜀中歌樂之盛;而“詩客曲子詞”,乃於此“天府之土”,發榮滋長,蔚爲偉觀。一代開山,端推韋氏。莊既挾歌詞種子,移植西川,薛昭藴、牛嶠(字松卿,隴西人)、毛文錫(字平珪,南陽人)、牛希濟(嶠兄子)、歐陽炯(益州人)、顧敻、魏承班、鹿虔扆、閻選、尹鶚(成都人)、毛熙震(蜀人)、李珣(字德潤,梓州人)之徒,相繼有作。《花間》一集,所收十八家詞,除温庭筠皇甫松、張泌、和凝、孫光憲外,餘皆蜀人,或曾仕宦於前後蜀者也。

《花間》詞派,首推温、韋二家。庭筠開風氣之先,特工“香軟”;趙崇祚取冠《花間集》,借見蜀中詞學之淵源。莊承其風,格已稍變;由其身經黄巢之亂,轉徙流離,後雖卜居成都,官至宰輔,而俯仰今昔,不能無慨於中;故其詞筆清疏,情意悽怨。《古今詞話》稱:“莊有寵人,資質艷麗,兼善詞翰。建聞之,托以教内人爲詞,强奪去。莊追念悒怏,作《荷葉杯》、《小重山》詞。”其幽怨深情,又非庭筠之爛醉“狹邪”中者可比。其《小重山》云: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宫漏永,夢君恩。卧思陳事暗銷魂。羅衣濕,新揾舊啼痕。  歌吹隔重閽。繞庭芳草緑,倚長門。萬般惆悵向誰論?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堯山堂外紀》稱:此詞“流傳入宫,姬聞之,不食死”。韋詞牽涉此事者甚多,故其情特濃摯;而意深語淺,善用白描。近人況周頤稱其“尤能運密入疏,寓濃於淡”(《詞林考鑒》稿本),其藝術之高在此。兹爲舉例如下:

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携手入長安?

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西蜀詞人,受温、韋二家影響,不免“分道揚鑣”;大抵濃麗香軟,專言兒女之情者,類從温出;其清疏綿遠,時有感嘆之音者,則韋相之流波,而皇甫松實其先導也。

《花間集》稱松爲“皇甫先輩”,松爲湜子,疑其人或因避亂隱居蜀中。其詞格極淒婉。例如《浪淘沙》:

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船半欲沉。宿鷺眠鷗飛舊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承松遺緒,而感慨興亡,開後來“懷古”一類之詞者,則有薛昭藴與鹿虔扆。昭藴有《浣溪沙》:

傾國傾城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虔扆有《臨江僊》:

金鎖重門荒苑静,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孫光憲稱:昭藴“恃才傲物,好唱《浣溪沙詞》”(《北夢瑣言》)。倪瓚謂:“鹿公抗志高節,偶爾寄情倚聲,而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淋漓處。”(《古今詞話》引)此在《花間集》中,又爲别具面目者也。

《花間》多作艷詞,而牛嶠、牛希濟、歐陽炯、顧敻,尤工此體。況周頤稱:嶠作《西溪子》、《望江怨》諸闋,“繁弦促柱間,有勁氣暗轉,愈轉愈深”(《餐櫻廡詞話》)。其尤妖艷之作,則有《菩薩蠻》: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烟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結句與南唐後主之“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同其風致。希濟爲嶠兄子,綽有家風。歐陽炯詞“大抵婉約輕和,不欲强作愁思”(《蓉城集》)。至其《浣溪沙》: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叙歡娱,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況周頤謂:“自有艷詞以來,未有艷於此者。”(《蕙風詞話》)然以上三家之造語,所受庭筠影響爲多;顧敻喜用白描,乃與韋莊爲近。例如《訴衷情》:

永夜抛人何處去?絶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换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西蜀詞人,當以上述諸家,爲最特色。至和凝(鄆州人)歷仕後唐、後晋、後周三朝,著有《紅葉稿》;張泌(淮南人)爲南唐内史,孫光憲(貴平人)官荆南;而詞並爲《花間集》所收,特爲附著。三家以光憲著作最富,詞亦清婉,的是雅人吐屬。兹舉《浣溪沙》一闋爲例: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  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杳無消息若爲情。

令詞至《花間》諸賢,發展已臻極詣。陸游稱:“斯時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於無聊。”(《花間集跋》)在無聊之中,促進一種新興文藝之發達,亦事之不可解者已。